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又译安特森;瑞典人。
论汉学传统的深厚,人员的齐整,成绩的丰富,举世皆推法国居首,为近代国际汉学的中心所在。然而瑞典僻处一隅,却产生高本汉(语言学)、安特生(考古学)二氏,对中国本土学界影响之深巨,实更在沙畹、伯希和、马伯乐诸人之上;加上斯文赫定的西域探险,喜龙仁(OsvaldSirén,芬兰裔)的中国艺术史、建筑史研究,皆独当一面,瑞典遂能异军突起,以少敌多,乃至隐然与法国分庭抗礼。
安氏以研治地质学出身,为瑞典乌普萨拉大学地质学博士,曾两次参加南极考察,又任瑞典地质调查所所长;1914年应北洋政府之聘,任农商部矿政顾问,负责调查中国北方煤铁资源。当时地质学家多业余搜集古化石或古文物,安氏亦染此习;后因政局混乱,经费无着,遂径以余事为正业,专门蒐集古生物化石,稍后更专力于史前考古方面。
安氏于1921年试掘辽宁沙锅屯遗址,是他在华的第一次田野作业,后有《奉天锦西县沙锅屯洞穴层》一文(袁复礼译)。同年年底,又在河南渑池县仰韶村进行大规模发掘,一举发现彩陶文化,首度确定东亚存在新石器时代遗存,是为中国田野考古正式开端的标志,堪称现代考古学史上的里程碑;随后他写出《中国远古之文化》(袁复礼节译),通过比较仰韶与中亚安诺及特里波列的器物纹饰,提出彩陶文化西来说。
他为验证此假说,更赴甘青地区寻找彩陶传播的缺环,在不足两年间,接连考掘罗汉堂、朱家寨、卡约、辛店、半山、齐家坪、马家窑等十数遗址,并撰《甘肃考古记》(乐森璕译),将仰韶文化划分作六期,并进一步论证彩陶文化源于近东地区,经由新疆、甘肃传入中原。
不过,后来李济曾批评安氏:“最近已有不少的专门学者感觉到:他的田野观察,虽甚精确,似乎尚可做得更精确一点;他的推断,大部虽极可靠,但那可靠的程度,显然尚可提高。他在甘肃工作时,只亲手发掘了几个遗址,却大量地收买了盗掘的古董。根据有限的发掘经验,评定大量的盗掘器物,结果就陷入若干短时期难以纠正的错误。他的有名的甘肃史前六期的推断,照最近在田野的复察,已需要基本的修正;他的更有名的《中国远古之文化》所作的推论,是否完全符合地下的实在情形,已招致了不少的疑问,到现在已成为史前考古在中国的一件亟需要解决的公案了。”
另,他曾考察周口店鸡骨山,并确定其考研价值,对后来北京猿人的发现亦有力焉。
按:二十年代以前,在域内从事考古者多系域外人士,如鸟居龙藏(日)之于辽东、蒙古、台湾,斯文赫定(瑞)、斯坦因(英)之于西域,桑志华、德日进(法)之于古生物及石器时代,步达生(加拿大)之于古人类,不仅安氏一人而已。惟安氏中年转业,又不谙中文,竟探骊龙而先得其珠,成为高本汉所谓“中国考古学的创世纪的拓荒者”,又何其幸也。
安氏的直接贡献,在于一系列新石器考古文化的具体发现,但至少尚衍生两大意义:在考古学上,首先引入近代地层学方法发掘遗址,尤能应用类型学方法分析器物,由此区别考古文化的属性及源流;在中国文明起源问题上,其仰韶六期、彩陶西来之说皆因后来地层上的新发现而被否定,但就世界历史大势而论,中国早期文明实多汲取外域文化因素,文化西来说的价值固未可全然抹杀。
按:近代西方曾盛行文化传播论,而中国种族西来的臆说亦蔚为一时潮流;清末西风初渐,趋新的学界胜流如梁启超、蒋智由、章太炎、刘师培、黄节、夏曾佑、丁谦,都曾认同其说。民国以来,民族独立意识强化,但文化外来说仍有流传,显者如卫聚贤、屠孝实、苏雪林、岑仲勉、凌纯声、杜而未,晦者如郭沫若、丁山、刘盼遂、徐中舒、朱谦之、李济、季羡林、杨希枚、林梅村,在实际论证上虽有合理推测与牵强附会之别,而在文化观念上皆不取深闭固拒的态度。故安氏的见解既属“表面证据成立”,在当日实为顺理成章之说,而非故作惊人之论。
清末国粹派(革命派)虽张大西方式的民族意识,但其时仅以满清为敌,故撷取汉族西来话语,不无挟洋自重以贬抑满族之意;降至民国,时势丕变,西洋列强乃成大敌,对内的“排满”转为对外的“反帝”,当此际,种族西来说遂默尔而息矣。尽管如此,二三十年代于墨子(胡怀琛、卫聚贤)、李唐皇室(陈寅恪、刘盼遂)、李白家世(冯承钧、陈寅恪)、明成祖生母(傅斯年、李晋华),皆有血缘外来的推测,亦可视作人种西来说之回响乎?
至于大陆五六十年代后,囿于官方意识形态,文化的外部起源说渐成学术禁忌,噤不得发,至今余风未息,此较之清末的华夏民族西来说,可谓过犹不及矣。
安氏在华的学术活动,皆承瑞典研究中国委员会(Swedish China Research Com-mittee)资助,他与中方议定,所发现文物将带回瑞典研讨,日后中瑞各得其半。至1925年,他与中方的工作合同到期,乃携数以万计的文物载誉返国,瑞典政府为此专门设立远东文物博物馆,而馆长之职,自非安氏莫属。
其后他著有《黄土的儿女》(Children of Yellow Earth),回忆其寓华经历;又有《中国史前史研究》(Researchesinto the Prehistory of the Chinese),总结当时的中国史前考古成绩,并对彩陶西来说自作修正。另有考古报告《西宁朱家寨遗址》(刘竞文译)。此外,他根据大量馆藏研究鄂尔多斯青铜器,亦有开拓性,惟国人多未详耳。
俄人瓦西里耶夫七十年代有《中国文明的起源问题》,则系文化西来说的卷土重来也。
诗曰:文化西来论寂寥,个中胜义未应销。神州考古开生面,不在殷墟在仰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