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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生活比学问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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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7 15:02: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周国平:生活比学问更重要


  
高晓春   

  1996年,《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出版,这部几乎让所有读者落泪的纪实作品让学者、哲学家周国平声名鹊起。周国平是研究哲学的,哲学家的理性和冷静让周国平的学术成就令学界瞩目;而他的人生历程亦如他笔下的撩动人心弦的文字,可读、可叹,感人情怀。
  
  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默中自己面对
  
  《中国青年》:“男生不能不读王小波,女生不能不读周国平。”我是在还没有这个说法之前读你的书的,你的《爱与孤独》,你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让我看到了一位哲学家的智慧与超然、一位父亲的哀痛与痴情,一位男性作家对女性的尊重与推崇——1997年的时候,就想采访你,请你谈谈人生,请你谈谈妞妞,可是没能成行。
  
  周国平:最真实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语的。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默中自己面对。我们可以一般性地谈论爱情、孤独、幸福、苦难等等,但是,倘若这些言语确实有意义,那属于每个人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
  
  我曾经在一篇序里写道:两位读过我的书的朋友远道而来,要与我讨论人生问题。他们自己谈得很热烈,我却几乎是一言不发。我不是不愿意说,而确实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约谈论人生始终是一件令我狼狈的事儿。
  
  《中国青年》:直到看了你最近出版的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之后,我才了解了你,你的才情,你的追求,也才知道了我没能成行的原因:我的同事的爱人是你们所里的人,是你的同事,或许不是因为你的才华的高或者低,而是因为你的婚姻,遭到了议论?
  
  周国平:大概是吧。1997年,我第三次结婚。如果我的生活用十年作为一个阶段划分的话,那就是十年离一次婚,结一次婚:1988年,我离了一次婚,1995年离了一次婚,现在是我的第三次婚姻。
  
  北大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西工作,在那儿,我结了第一次婚,爱人是北京的高中生。为了避免插队,她去了西藏。我们结婚后,她就从西藏调到了广西。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觉得在那儿很寂寞,需要有个人陪伴,而当地又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她也觉得我挺好,给我写了很多信。结婚后,我们才发现两人的差距也还很大。当然,这和我后来考研到了北京,生活发生变化有关系。我想,等她从广西调回北京后,再和她离婚。因为那时候,有个政策:只要配偶在北京,知识青年就可以调回北京来。
  
  《中国青年》:实际上,在你和她正式离婚之前,就遇到了你的第二个爱人。
  
  周国平:对。
  
  《中国青年》:那是在80年代,有这样的恋爱,单位是要出面干涉的。
  
  周国平:对。被知道了以后,我们当时的所长找我谈话,他说:我就知道,你就喜欢那个味儿,谁谁谁有这个味儿——可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中国青年》:你当时的想法是什么?
  
  周国平:婚姻必须是高质量的,真正以爱情为基础。两个人只有爱到了想永不分离的地步,才应该结婚。但是,事实证明,即使怀着这样的心情结了婚,仍不能保证白头偕老。爱情有太多的变数,不完全是人力所能控制,可是,因相爱而结婚的人至少应争取把变数减到最小量。
  
  她先走了第一步,我就走了第二步,然后我们一起走了第三步
  
  《中国青年》:在结束了第一次婚姻一年之后,你的第二次婚姻给你带来了“妞妞”,一个可爱的女儿。从1996年到如今,《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简直成了父爱的代名词。
  
  周国平:妞妞还差三天就满月的时候,被发现患有恶性眼底肿瘤。而当时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摘除眼球。我们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非常矛盾:把她救下来以后,她也苦啊。直到后来她慢慢长大了——半岁以后,那种感觉就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舍弃她,不能失去她。可是,那个时候实际上已经晚了。她将近1岁的时候,我们找医生,想办法,最终是:她只活了562天就离开了我和她的妈妈。
  
  
  我后悔啊,如果早采取措施的话,妞妞是可以活下来的,至于她最后活多久,或者是以后又复发——总之,她的生命是可以延长一点的,比如说几年,或者说二十几年,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生。可是,我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中国青年》:这之后,你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周国平:我凭什么替她作了这个选择!哪怕是双目失明,她也可以有她自己的人生。可是当时,比如,我和她妈妈走出家门,看到盲人用拐杖找路,她妈妈看到以后马上说:不能让妞妞这样,不能让她这样。
  
  失去妞妞三年之后,我才开始写这本书。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特别有效的心灵治疗。
  
  《中国青年》:妞妞的离去,是你和她妈妈分开的原因?
  
  周国平:它不是一个直接的原因,但是我想它是一个潜在的原因。
  
  《中国青年》:当时没想过再要一个孩子?
  
  周国平:想啊,但是还没来得及要,就发生了变化。公平地说这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变化。我想是这样的,一开始她根本没有想到要跟我分手,她还是觉得跟我是最好的。我们的分手,形象地说,是她先走了第一步,我就走了第二步,然后我们一起走了第三步。她走的第一步是她遇到了她现在的爱人,这不光是因为孩子的去世,但确实和孩子有关。我走的第二步是我也遇到了我现在的爱人,我们一起走的第三步是最后的分手。
  
  我的第二步绝不是报复,但可能因为有了她的第一步,我就觉得也可以放松自己了,接下来这个事情就有它自己的逻辑了。
  
  《中国青年》:你说过,是命运之神把啾啾的妈妈带到你身边的。
  
  周国平:她来采访我。实际上,她是替一个报社来完成的。我答应了,因为她是我们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师妹,何况她的声音真好听。见到她,我吃了一惊,一个女博士生,竟这么年轻,像个还在读本科的漂亮女生。她开始采访,我认真不起来,同她开着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记要采访的问题,一再去看准备好的小纸条,却总是看不明白。她的采访是无可挽救地失败了,取而代之的是约会,然后是恋爱……
  
  1997年10月,在婚礼上,主持人问啾啾的妈妈看上了我什么?她讲了两个月前驾车出的一次车祸,我们两人险些丧生,但我丝毫没有怪她,却说了一句箴言:“小事可以互相责备,大事必须同心协力。”
  
  《中国青年》:因为这一件事儿,啾啾的妈妈就决定嫁给你了?
  
  周国平:后来,她对我说:你这么宽容,我就觉得好像没有出事儿一样。她真傻,实际上就是没出什么事儿。不过,这有惊无险的一幕倒也让我们真正生死与共了一番。
  
  在妞妞离去五年后,我又做了父亲。是的,感谢上苍把啾啾赐给我,使我的全部父爱在这尘世间有了着落。我真切感到,一切新生命都来自同一个神圣的源泉,是同一神力的显示。此时此刻,啾啾就是我的惟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时候妞妞是惟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妞妞的病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妞妞的妈妈怀孕五个多月发高烧,啾啾的妈妈也是怀孕五个多月发高烧,所有的措施里,只有一项不同,就是妞妞用了X光,而啾啾没有。经过了妞妞,从啾啾身上感到的这份幸福的分量就不一样了。
  再好的爱情,如果非要把它拿到各种风浪中去考验,它肯定是经受不住的。
  
  《中国青年》:你曾经提出过“宽松婚姻”的观点。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再相爱也还会面临别的可能性的,肯定还会有别的异性对你有吸引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周国平:两人总在一起,长了,就会产生一种感情的疲倦。所以我认为好的婚姻应该是宽松的,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定的自由。
  当然,这种自由的限度要由双方来平衡掌握。比如,双方都可以有异性朋友,他们可以有这样的约定。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只要双方是平等的、对等的,这种开放就是允许的。
  
  《中国青年》:可是,当我们发现妻子或者丈夫不忠于我们的时候,我们肯定会接受不了。
  
  周国平:人的嫉妒心靠文明靠教养来克服是不可能的,那是本能的东西,动物都有。话说回来,要是完全没有嫉妒心的话,爱会平淡许多。
  
  当我经过了这些事情以后,才纠正了原来的想法。觉得除了“宽松的婚姻”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懂得珍惜,珍惜你现有的感情。也就是说,再好的爱情,如果不懂得珍惜,非要把它拿到各种风浪中去考验,它肯定是经受不住的。
  《中国青年》:自由开放的婚姻,必定失败。
  
  周国平:对。理论上能够成立的一种说法,实践中为什么往往失败?不光是我自己,很多朋友,我认识的一些人,他们也认为应该这样的,但为什么最后没有一个不是以分手告终?不是吗?人们常是这样:一方面希望自由,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自己所爱的人有所谓的背叛自己的出格的行为。这是情感上的因素,在理论上劝说自己是没有用的,时间一长,这种积累起来的东西最后就会爆发。
  
  到目前为止,我也不认为“宽松的婚姻”是错的,性与爱情的自由是错的,理论上,它确实也是成立的。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选择的问题,你到底要什么,如果你更想要婚姻,更想要一种稳定的结合,就应该约束自己,你的代价就是你不要再自由了。
  如果说你想要性爱自由的话,你就干脆别结婚了,问题是你更看重哪个。你选择了一个,就不得不放弃另一个。
  
  《中国青年》:“女生不能不读周国平”,或许是因为你对女性的公平态度——你对婚姻的态度,你对女性的真诚赞美。你写过:“有些女人身上有一种有灵性的美,她不但有美的形体,而且她自己对大自然和生活的美有一种交感。当你那样微妙地对美发生共鸣时,你从她的神采中看到的恰恰是你对美的全部体验,而你本来是看不到、甚至把握不住你的体验的。这是怎样的魅力啊!” 你还写过:“女性蔑视者往往是悲观主义者,他的肉体和灵魂是分裂的,肉体需要女人,灵魂却已离弃尘世,无家可归。由于他只带着肉体去女人那里,所以在女人那里也只看到肉体。对于他,女人是供他的肉体堕落的地狱。女性崇拜者则是理想主义者,他透过升华的欲望看女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尘世的天国。对于一般男人来说,女人就是尘世和家园。凡不爱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爱人生。”
  
  于是,人们说,你是一个喜欢女人的人。
  
  周国平:男人喜欢女人,这实在是天地间最正常的一件事,没有什么可羞惭的。我和某些男人的区别也许在于,我喜欢得比较认真,因而我和女人的关系对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影响。我同意贾宝玉的观点: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但是,我崇拜的是女性,而不是每一个女人。
  
  啾啾比较爱想事,朋友们说她比我更像哲学家
  
  《中国青年》:网上有一种说法是针对你的:学者,做学问就好了,连《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都不该写,不应该拿自己的事儿、拿自己的隐私……
  
  周国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不当学者。我还是要做个人,做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为了学者这个定义,而去放弃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财富?我自己的经历、我自己的体验,这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我一定要把它形成一种精神的产品。如果为了当学者而必须避嫌,这些东西都不能做的话,那我就不当学者了。对于我来说,有比学问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生活本身。
  《中国青年》:你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
  
  周国平:我的生活真的过得很安静,每天无非是读书和写作,日子仿佛在重复,但我丝毫不觉得枯燥。有时候,也想到计划里很多没完成的工作,也会着急。
  
  《中国青年》:这时候,啾啾就成了你生活中的“调剂品”?
  
  周国平:对。孩子真是天生的诗人和哲人,她的奇思妙语令我无比惊喜,我从中读到了未受文化污染的人类心智的原本——我又原形毕露了,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恋家的男人和痴情的父亲。一切诱惑退避远处,围城成为我的天堂。啾啾九个月时,海德堡大学邀请我担任客座教授。我说,我怎么能够和我的才几个月的女儿分离半年之久呢,如果不能全家一起来,就算了吧。于是,我们一家都受到了邀请。我们住在离举世闻名的古城堡仅一公里的山坡上,在那一片美丽的风景中度过了许多个白昼和黄昏。一到假期,我们推着童车游览世界,胖嘟嘟的啾啾先后出现在魏玛、维也纳、萨尔茨堡、巴黎、罗马、佛罗伦萨的大街上。我坐在国际会议庄严的讲台上演讲,会议厅门口突然传来啾啾喊爸爸的脆亮话音。当时我有点慌乱,语无伦次,幸好她妈妈带她离开了。
  啾啾今年6岁了。她比较爱想事,朋友们说她比我更像哲学家。
  
  《中国青年》:你说过,幸福是一种能力。
  
  周国平:对。有人常常抱怨条件不好,运气不好,幸福离自己很远。其实他首先要做的是问自己:有没有感受幸福的能力。幸福也好,苦难也好,是要用心灵去感受的。爱情也好,亲情也好,也需要我们灵魂在场。能随时随地用心灵去品尝生活的味道,才有幸福可言。
  
  周国平,1945年7月生于上海,1962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69年分配到广西资源县工作。1978年恢复高考后考入中国社科院,先后获得哲学硕士、博士学位。国内著名的尼采哲学研究专家,出版各类著作20余种,其中《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悲剧的诞生》《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人与永恒》《爱与孤独》等在读者中产生重大影响。今年7月,又出版了心灵自传《岁月与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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