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文化肌理的揭橥——解读余英时《中国文化的重建》
■刘金祥
余英时先生的《中国文化的重建》虽然是一本学术论文集,但由于作者宽阔的视域、独特的视角和卓异的观点,使我们对置身其中的中国文化有了更新的认识。作者在《美国华侨与中国文化》一文中强调了文化对于不同种族的重要性,并且通过对中华文化和犹太文化的比较,推演出中国人需要超越“中国取向”的结论。余先生认为:“对于人而言,文化事实上是他的第二层空气。人没有空气固然会死亡,离开了文化也同样不能生存。”其实,中西方就每个人都是文化中人这一观点早已形成共识。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指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中”。这个“枷锁”便是文化。文化对人而言的确具有“安身立命”的功能,个人的精神归属一定要在文化中体现出来。文化有相同之处,但不同民族其文化又存在着差异。余先生举例说,犹太人在美国的人数不过600万,但其影响却遍及美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他们凭借的就是自己特有的文化。相对来说,中国人在美国的地位比较边缘化,缘由不在于人的数量,而在于中国人有着较强烈的“中国情结”,总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意识,因此对美国政治并不在意,而对祖国本土的政治冲突却很关心,这不仅造成中国人的群体分裂,更重要的是掣肘了中国文化的传播扩散。
学者俞可平曾说,“民主是个好东西”。在市场经济时代,民主的确是个好东西,但这是需要前提的,最主要的就是需要杰出的领袖人物,否则就会堕落为“多数人的暴政”。事实上中国文化中并不缺少民主的基因,比如儒家的“仁”和“恕”强调人格的尊严和宽容的胸襟,墨家的“兼爱”和博爱是相通的,道家的“无为”强调个人的自由和平等观念,但这些并不能自然地生成中国人的民主政治传统。余先生认为,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观念中,存在着一种过分重视政治的倾向,认为无论解决什么问题最后必须诉诸政治。但假如政治意识过于强烈,与惯常的社会生活发生矛盾时,其后果则是十分严重的和可怕的,“文革”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佐证。其实政体只是躯壳,文化作为血液注入其中,余英时认为,中国知识分子应该超越政治,不能像专业政治人士那样,一天到晚都卷在现实政治的纠纷之中。
余英时对儒学是情有独钟的,在《现代儒学的困境》一文中,他指出:近百年来,中国传统制度在一个个地崩溃,而每一个制度的崩溃即意味着儒学在现实社会中失去一个立足点。等到传统社会全面解体,儒学和社会的联系便也完全断绝了。此论似乎可以解释为何中国近代以来反儒情绪日趋强烈,而到了“五四”时期臻于高峰。鸦片战争爆发后原本强大的中国日渐衰落,人们最初感到技不如人,继而认为政治制度落后,最终归咎于思想观念的僵化陈旧。于是割断与传统的联系,便成了许多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和一致行动。人们在反对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同时,却难以割断自身与传统文化的精神脐带。例如“笔锋常带感情”的梁启超,他一方面激烈地批判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又热情地勉励人们继承中国文化,体现出一种分裂的又可以理解的文化人格。就此余先生解释道:“中国思想封闭是不可否认的,反传统或许是激进的革命的需要。”在和平建设年代和改革开放时期,弘扬传统文化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但对传统文化的厌弃和背离在年轻一代很有市场,特别对于古代汉语的陌生,强化了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弃绝心理,对此官方和民间都应保持清醒和警觉。余英时在《“创新”与“保守”》 一文中明确指出,“创新”和“保守”是二十世纪中国人最为关心的问题。创新与保守,历来被国人看作势不两立的两个价值范畴,一部中国现代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唯“创新”是从、弃“保守”不顾的历史,中国知识分子大都持“革命”立场,因为“创新”几乎就是革命的代名词,而对“保守”避之唯恐不及,这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心理,余先生将其称为“革命情结”。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保守并非是创新的对立物。中国文化从总体上就偏于保守,这也是它代代相传而不息的一个重要原因。温“故”而知新,没有对传统的保守,难得有对现实的创新,这是为世界所公认的法则。遗憾的是,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遮蔽了国人的视野,也窄化了国人的文化胸襟。
由于传统文化没有终极价值理念,因而国人很少有宗教信仰,中国的现实危机就其根本就是信仰危机。在国人意识里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真理,如五伦纲常突然终结了,这也引发了年轻一代比较普遍的“个人的失落”,用余先生的话说,他们不清楚自己是谁。中国人何尝经历过此种文化变局?“宋、明以下中国在文学艺术各方面的新成就都离不开儒释道的精神背景,读书人在人生途程中遭遇到的种种坎坷,也都要靠这些精神资源的支持才能化解而不致精神崩溃。”现在的“国学热”,包括小学生的经典阅读活动,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对重建精神家园的祈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