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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蒙田随笔看现代随笔
在中国,洪迈的《容斋随笔》 大概是最早以“随笔”命名的,当在宋淳熙十一年(1184年),他在序中说:“予老志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容斋随笔》的内容和学术成就,《四库全书总目》说得剀切:“其中自经史诸子百家,以及医卜星算之属,凡意有所得,即随手记,颇为精确。”明人李翰在给《容斋随笔》作的序中指出:“文敏公洪景庐……谢绝外事,聚天下之书,而遍阅之,搜悉异闻,考核经史,捃拾典故,值言之最者必札之,遇事之奇者必摘之。虽诗词文翰,历谶卜医,钩篆不遗。从而评之,参定品藻论议雌黄,或加以辨证,或系以赞繇,天下事为寓以正理,殆将毕载,积廿余年,率皆成书。” 《容斋随笔》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考证精审、议论风生的文字。
《容斋随笔》之后,以随笔名其书者渐多,如明李介立之《天香阁随笔》、清王应奎之《柳南随笔》、清马位之《秋窗随笔》、清梁绍壬之《两般秋雨轩随笔》,等等,现代则有曹聚仁的《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和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之类。《容斋随笔》的刊行距今已八百余年,这八百年间的变化,可谓大矣。中国古代文论家或目录学家的笔下并没有随笔的名目,《容斋随笔》之类皆被归为“史部杂说类”(《郡斋读书志》)、“子部小说类”(《宋史 艺文志》)或者“子部杂家类”(《四库全书总目》),并未以独立的文体目之。也就是说,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论文叙笔”“囿别区分” ,用25篇叙述文类,计三十三种,明吴讷的《文章辨体凡例》称“文辞以体制为先” ,辨明文体59类,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自秦汉而下,文愈盛;文愈盛,故类愈增;类愈增,故体愈众;体愈众,故辨当愈严” ,文体竟达127类,然而其中就是没有“随笔”的位置。在中国古代,随笔是徒有其名,而无其实的。
然而,到了上个世纪的20年代,事情起了变化。1921年6月8日,周作人在《晨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文仅五百字,曰《美文》 。他说:“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又说:“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它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还说:“我以为文章的外形和内容,的确有点关系,有许多思想,既不能做为小说,又不适于做诗,(……)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它。”最后,他发出呼吁:“我希望大家卷土重来,给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周作人所谓“论文”,我想就是法文中的“essai”或英文中的“essay”,他的文章有首倡之功,不能不表。但是,他的文章简则简矣,而稍欠明晰,因此引起不少误解,以为他只提倡美文,弃“批评”的一类于不顾,尤其是文章标以《美文》之名,更易使人糊涂。我在《从阅读到批评》一书中说:“周作人说的是‘美文’,而读的是‘论文’,当中有些夹缠,唯一的解释,是发生了某种误解。” 这种误解,焉知不是中国人的有意的选择?周作人在《燕知草跋》中说:“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 “新散文”者,就是中国人的随笔;“公安派”者,就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英国的小品文”者,就是英国的“essay”。中国的新文学运动的参加者们,于中国,选的是明清的小品,于外国,选的是英国的随笔,两者合成了中国的新散文,即小品文,又称随笔。
不过,“随笔”这个称谓并不流行,据余元桂主编的《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直到1948年,中国文学理论界占统治地位的说法还是小品文。就公安派与英国随笔的结合来说,周作人提出“美文”一说,王统照称之为“纯散文”(1923年)或“论文”(1924年) ,胡梦华称之为“絮语散文” ,指明法人蒙田为其开创者,其余诸人,如钟敬文(1928年)、鲁迅(1933年)、郁达夫(1933年)、林语堂(1934年)、叶圣陶(1935年)、郑伯奇(1935年)、陈子展(1935年)、夏征农(1935年)、钱歌川(1947年),等等,皆称之为“小品文” ,其中傅东华认为小品文乃是“东方文学所特有”的一种文体,“西方文学里并没有和它相当的东西” ,陈子展则反对“公安竟陵的东西和现代小品文的发展,真有什么联系” 。说到用什么词来翻译“essay”,有人翻作“试笔”,如李素伯(1932年)和朱光潜(1936年),后者说:“‘小品文’向来没有定义,有人说它相当于西方的essay。这个字的原义是‘尝试’,或许较恰当的译名是‘试笔’。这一类文字在西方有时是发挥思想,有时是书写情趣,也有时是叙述故事。” 直到1948年,他还坚持蒙田的随笔应归到“‘试笔’一类”。真正比较郑重地提到“随笔”的,是方非,恕我孤陋寡闻,竟不知他为何许人。他于1933年10月7日在《文学》第二卷第一号上发表了《散文随笔之产生》,从文章的题目看,“随笔”已经以文体的资格登堂入室了。他把随笔与小品文视为一物,同归于“软性读物”,并说:“今日中国之小布尔作者,除了少数例外,既不愿意奔走于封建阀阅和大腹商贾之门,而甘心充其走狗,又不敢投笔从事实际行动,或涉笔于由实际行动而得来的经验之文学作品;上帝又不谅解,偏偏注定他们必得以文而生;他们琐尾流离,他们徘徊瞻顾,他们不得已乃取随笔文为其文学之主要形式了。” 他指出随笔的特性,洋洋五条之多,类如篇幅短小,内容无所不谈,现实的衰颓和往昔的胜概之对比,对现状不满而出以冷嘲热讽的笔调,叙述描写伦理抒情无施而不可等,而其大端,或最为重要的,乃是“随笔中伦理的成份是非常少的”。当然,提到“随笔”的,非止方非一家,李素伯(1932年)、鲁迅(1933年)、阿英(1933年)、林语堂(1934年)、茅盾(1935年)、林慧文(1940年)和唐 (1947年)都或多或少地提到了随笔,尤其是阿英。阿英1933年编了一套《现代名家随笔丛选》,在《〈现代名家随笔丛选〉序记》中,他说:“真正优秀的随笔,它的内容必然是接触着,深深的接触着社会生活。” 但是,一年以后,他又编了一部《现代十六家小品》,在他写的序中,于“随笔”未着一字,提都没有提。我想,这其中必有深意存焉。编《现代名家随笔》,说明他有明确的文体意识;编《现代十六家小品》,说明他看到了小品和随笔之间的分别。这不啻空谷足音,然而这只是荒漠中的呼喊,应者寥寥。中国错过了仔细分辨小品文与随笔的一次机会,可叹也夫!
在整个20世纪中,虽然小品文与随笔往往并称,或者一物而两名,但是,一旦某种文体被称为小品文,而随笔之名仿佛流星一样倏忽而逝,那就说明有两种情况:一是小品文和随笔本来是两种东西,小品文占了优势地位,而随笔得不到发展,处于萎缩的状态;一是它们本来就是一种东西,随笔不过是小品文的别名而已。我想恐怕是第一种情况吧,新文化运动的参加者们实在是看错了西方的“essai”或“essay”,结果是,他们放弃了“essai”或“essay”的“讲理”的成分,只记得“幽默”和“闲适”。所谓中国散文“受了英国Essay的影响”,只不过是因为英国的Essay与中国的“笔记之类”“很有气脉相通的地方”。出于同样的理由,周作人可以说:“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 郁达夫则可以说:“英国散文的影响,在我们的智识阶级中间,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决不会消灭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潜势力。” 其实,英国散文的影响是通过日本完成的。日人厨川白村在《说Essay》中有一段在中国散文作家中十分有名的话:“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的这Essay,并不是议论呀论说似的麻烦类的东西,……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吧。” 译者鲁迅保留了Essay的英文形式,说明他至少不主张将之径直译作“小品文”或“随笔”,心中还着意于小品文和随笔之间的区别吧。厨川白村对中国散文最大的影响恐怕是“以不至于头痛为度”这句话,郁达夫的话可以为证:“我总觉得西洋的Essay里,往往还脱不了讲理的Philosophizing的倾向,不失之太腻,就失之太幽默,没有了东方人的小品那么的清丽。” 这里,我想引用陆建德先生的一句话:“赫胥黎、普利斯特利新鲜活泼、不随时俗的见解并不以不至于引起头痛为度。厨川白村所理解的英国随笔未免太闲适、太安全了。”我以为他说得对,尤其是“太安全”三个字用得好,深得春秋笔法之三昧。所以,如郁达夫所说,中国的小品文还是逃不脱“细、清、真”三个字,虽然“看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写起来,却往往不能够如我们所意想那么的简单周至”。《容斋随笔》“煞有好议论”,可是到了世纪初的中国,随笔(小品文)却只剩下了公安竟陵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了。小品文当然有它的价值,但是它与随笔(法国的essai,英国的essay)的区别也是不容不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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