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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娟:写信,给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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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21 18:30: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郭娟:写信,给什么人
  郭娟/文

  鲁迅在通信中谈自己谈得最多的自然是给许广平的“两地书”了。情书中我我我、你你你地剖示自己、向对方坦白,正是所谓的卿卿我我。我的骄傲,我的懊恼,我的所忧所惧,我的向不曾与人道及的隐痛……皆与你分享。除许广平外,还有个李秉中,那时是北大学生,早于许广平,1924年就与鲁迅通信了,后投黄埔军校变成“武人”参加北伐,与鲁迅很契合,似乎可以一起喝酒、谈人生,是那种学生与年轻老师亦友亦师的关系。鲁迅跟李秉中谈得深,多半也是因为学生兼小兄弟一般的李秉中常要问“结婚然否”、“职业何为”一类人生大问题。鲁迅一向爱护青年,答复不会敷衍着说些套话空话,必要竭诚以奉,常常融汇了个人经验与人生之思。譬如1928年4月9日信就写了一大篇:
  “记得别后不久,曾得来信,未曾奉复。其原因盖在以‘结婚然否问题’见询,难以下笔,迁延又迁延,终至不写也。此一问题,盖讨论至少二三千年,而至今未得解答,故若讨论,仍如不言。但据我个人意见,则以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纪之修道士,即是前车。但染病,是万不可的。十九世纪末之文艺家,虽曾赞颂毒酒之醉,病毒之死,但赞颂固不妨,身历却是大苦。于是,归根结蒂,只好结婚。结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两害相权,我以为结婚较小。否则易于得病,一得病,终身相随矣。”
  这信放在情话绵绵的“两地书”之间看,就很有意思。其时,鲁迅已结束了与许广平厦门—广州的两地相思,在上海甜蜜同居开始不到半年,而顽皮捣乱、颇耗费鲁迅精力和时间的海婴公子还未出生呢,怎么就有了“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的喟叹?是个人经验还是泛泛而论?大约六七年后鲁迅赠许广平那首诗中,有“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之句,其中“可哀”解作“可怜、可叹”,是于艰危世道中婚姻家庭生活诸种苦辣酸甜滋味的繁复感慨吧。同一封信中,关于职业问题,李秉中有所求教,鲁迅也有所回答:
  “兄职业我以为不可改,非为爱国,为吃饭也。人不能不吃饭,因此即不能不做事。但居今之世,事与愿违者往往而有,所以也只能做一件事算是活命之手段,倘有余暇,可研究自己所愿意之东西耳。自然,强所不欲,亦一苦事。然而饭碗一失,其苦更大。我看中国谋生,将日难一日也。所以只得混混。”
  鲁迅的深刻与力量来自于真实与真诚,敢于正视人生真实的底色,反对“瞒”和“骗”,即如这信中所答,决不是飘飘然的漂亮话。所以青年们为何追随鲁迅,看这封信已能明白一二。
  鲁迅与李秉中通信之初,还没有与许广平师生恋,与朱安的婚姻形同虚设,正像一个尚且年轻的老单身汉,周围聚着一帮仰慕新文学作家的新式青年。他们交换书籍、信息,商谈文稿,介绍出版,也喝酒吃点心。鲁迅还曾为李秉中写信给胡适,说李秉中“久慕先生伟烈,并渴欲一瞻丰采。所以不揣冒昧,为之介绍,倘能破著作工夫,略赐教言,诚不胜其欣幸惶恐屏营之至!”这就好比今天韩寒肯为他的粉丝写骈四骊六的介绍信给陈丹青,请他接见一下。这也印证了鲁迅肯为青年做种种“傻事”的传说,比如给一个落魄青年补靴子等等。他那著名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自况,真不是唱高调。
  给胡适写这封信是在1924年,那时鲁迅、胡适还残存着《新青年》同人的旧谊,但信的书写形式已经相当客气。后来两人道不同、渐行渐远,这样客气的信也无有了。
  说到客气与尊敬,鲁迅写给蔡元培老乡贤老领导的信、写给母亲大人的家书,无论称谓、格式还是文辞,都相当恭敬,执礼周到。写给母亲的信,抬头总是“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结尾总要“恭请金安”,行文言及母亲大人,“大人”之前留白以示尊敬,说到自己总要以小一号的字写“男”如何如何,落款“男(小字)叩”或加上“广平及海婴随叩”。新文人而执旧礼节如此。后来海婴渐大,其言动举止就成为鲁迅给母亲信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以此慰藉老人家。如 1934年5月29日信:“害马(指许广平)及海婴均安好,惟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外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耳。”
  同年6月13日信报告:“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动物是不能给他养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着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至于学校,则今年拟不给他去,因为四近实无好小学,有些是骗钱的,教员虽打扮得很时髦,却无学问;有些是教会开的,常要讲教,更为讨厌。海婴虽说是六岁,但须到本年九月底,才是十足五岁,所以不如暂且任他玩着,待到足六岁再看吧。”读了这样生动的报告,老人家的快慰可想而知。
  五四以降,鲁迅一代人对于种种旧道德的反叛,就有“非孝”一项,什么“二十四孝”什么“卧冰求鲤”“郭巨埋儿”,特别是那个极不自然的“老莱子彩衣娱亲”——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假扮奶娃子,四脚朝天咿咿呀呀,在父母膝下承欢——倒有可能把高龄父母吓得半死,鲁迅极度厌恶这种做作、蒙昧甚至血腥的孝道,数度撰文抨击。这一主题甚至延续到后来巴金的《家》。非孝,为了求得个性解放。这就是为什么许广平们当年闹学潮反对杨荫榆,特别讨厌杨用虚拟的亲情笼络她们,连鲁迅也不愿闻,指出学潮不是婆婆媳妇之间的勃谿之争。鲁迅反对的是虚伪做作、以压迫青年为目的的所谓孝道,他如何对待母亲正可体现他的孝心,即如上面引用的信,倒是他以海婴娱亲了。
  说到“娱”,鲁迅其实相当具有娱乐精神。这说明:一、他智力过人;二、他精力过剩。
  章川岛章廷谦是鲁迅的乡党,浙江籍,也是较早那一拨与鲁迅混得很熟的人(如许钦文、孙伏园等)之一。鲁迅与他“业务”上的往来主要是淘、印古籍书,比如印《游仙窟》的事,两人信上说过好几回。大概鲁迅觉得他为人老实,又有点“木肤肤”——绍兴方言说人迟钝,于是像代在上海谋生、已有新爱人的三弟传话给八道湾前弟妹、也即闹翻了的周作人日籍妻子羽太幸子之妹羽太芳子的差事,就托他去办。也许鲁迅这样考虑:即便那日籍姊妹给点坏脸色看,他章川岛木肤肤的也没感觉。也许正是章川岛的木肤肤,鲁迅给他写信总是轻松愉快兼调侃。比如信中称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为“北新小板”;赠送自己的新著给新婚不久的川岛,题词写得超搞笑:“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川岛夫人斐君怀孕、生子,鲁迅比喻为“发表其蕴蓄”,产期延后,被调侃为“出版延期”。
  鲁迅去厦门大学,也替川岛夫妇谋职,并在信中详细介绍情况,吃住行,赚薪水,处处替他们打算。当时厦门大学在草创中,鲁迅初到时,被“陈列于生物院四层楼上者三星期,欲至平地,一上一下,扶梯就有一百九十二级”,“然此乃收拾光棍者耳。倘有夫人,则当住于一座特别的洋楼曰‘兼爱楼’,而无高升生物院之虑矣。” (1926年10月3日信)他分析道:“此处最不便的是饭食,然而凡有太太者却未闻叫苦之声。斐君太太虽学生出身,然而煎荷包蛋,炖牛肉,做鸡蛋糕,当必在六十分以上,然则买牛肉而炖之,买鸡蛋而糕之,又何惧食不甘味也哉。”(1926年10月23日信)
  川岛听说鲁迅要离开厦大, 他担心厦大的是是非非,鲁迅解释说:学校中自然也有污浊人事, 但哪里没有呢?“我的脾气太不好,吃了三天饱饭,就要头痛,加以一卷行李一个人,容易做怪,毫无顾忌。你们两位就不同,自有一个小团体,只要还他们应尽的责任,此外则以薪水为目的,以‘爱人呀’为宗旨,关起门来,不问他事,即偶有不平,则于回房之后,夫曰:某公是畜生!妇曰:对呀,他是虫豕!闷气既出,事情就完了。我看凡有夫人的人,在这里都比别人和气些。……若夫不佞者,情状不同,一有感触,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无人浇一杯冷水,于是终于决定曰:‘仰东硕杀!我勿要来带者!’”国骂绍兴版,老子不待在这儿啦!(1926年11月21日信)这一同样的事,他写在“两地书”中给许广平看时,就正经严重多了。待到许广平为他担心着急了,他又赶紧大事化小。参照着看,始知鲁迅在厦门的如坐针毡,也真是与热恋害马而分居两地这情形有关,不能全怪那些污糟人事。
  鲁迅与章川岛的通信计有六十余封,娱乐调侃中,关于厦大,关于中山大学,关于他与顾颉刚的矛盾、官司以及与太阳社论战、三十年代初参加左联,这一段生活在写给章川岛的信中都有详尽的展示。
  川岛章廷谦解放后在北京大学教书,1954年批判俞平伯时,他向王瑶发议论:“俞平伯写东西,出发点并不是坏的,就是没和政治联系,一经分析就坏了。”“从俞平伯那里开刀来批判胡适思想似乎不太恰当。”“胡适的实验主义在当时是好的。”结果被人写进汇报向上反映。他忘了鲁迅早在1927年通信中就告诉他的话:“我想赠你一句话:专管自己吃饭,不要对人发感慨。(此所谓‘人’者,生人不必说,即可疑之熟人,亦包括在内。)并且积下几个钱来。”当时在北大,章川岛被目为“落后教授”。
  写信,给什么人,写信人因对象不同而在信中有不同的形象呈现。与曹靖华通信的鲁迅,兴奋于那个遥远的新的国度——苏联的一切,渴望着也进行着与异域文化的交流;与青年木刻家们通信的鲁迅,沉浸在艺术世界,期盼中国美术技艺进步;与郑振铎通信的鲁迅,是意欲保存国粹,印《北平笺谱》不惜重金、连富家子邵洵美亦惊得咋舌;与胡风通信的鲁迅,是被举为左联盟主却有一肚子苦水要吐……不同的信,不同的侧面,构成丰满的鲁迅形象。
  还有时光流逝带来的改变。鲁迅晚年对于青年人如萧军萧红,仍如早年对待李秉中们的热诚,但岁月的痕迹悄然改变着鲁迅形象。与李秉中通信的鲁迅还有着年轻的语气,而与两萧通信中的鲁迅已然有父辈的慈祥了,萧红甚至常常想到她的老祖父。
  当然也有岁月不能更改的老朋友的交情,比如许寿裳。两人从年轻到老一路走来,彼此了解,无需在信中剖白;有事相帮,有话直说;即便多时不见,亦不相隔,如,“弟等均如常,但敷衍孩子,译作,看稿,忙而无聊,在自己这方面,几于毫无生趣耳。”(1935年3月23日信)这样的不昂扬、不风趣、不讽刺揭露敌手、淡然平常却沉郁之至的牢骚话,想来也只有向老友说说。
来源:经济观察报 | 作者:郭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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