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在箩筐和扁担上写字”
上世纪40年代的浙江嵊州,诗书传家的传统保持得相当完整。江南特色的庭院楼台、曲径通幽的石板路,是老金对家乡人文环境的最初印象。史上有名的书法家,那一带很出了一些。
“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书法,写字呗,主要是喜欢。”老金说小时候很调皮,凡是石头,院墙上面有空的地方,他都拿粉笔涂抹。他觉得这种爱好跟启蒙老师有关。小学时老师写一手好字,在附近几个村子远近闻名,“他对我的影响很大。”
当地人对读书人有天然的敬重,家家户户的箩筐、扁担上,都要请人写上几个字,以证明是自己的私产。虽然穷人家大半是文盲,但对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字却很讲究。在当地,字写得越好的人越有颜面。因为好写字还写得不错,金伯兴小小年纪,在家乡已是常在箩筐和扁担上写字的“小书法家”。
“现在回去,很多老人还知道我”
十一二岁时,村里办起了互助组、合作社,读了小学“有文化”的老金,开始帮大人们记工分。
“后来搞人民公社,上面让我当信用社会计。”谈起当年的“光辉事迹”,老金很得意,像个孩子:“我十八岁入党,还当过团支部书记、全县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乡团委委员。”他还记得,1958年全国大兴水利,县里修水库,为给劳动者们加油鼓劲,还专门设立了宣传科,办墙报、黑板报,写标语,老金就是宣传科的骨干分子,大跃进年代,“就用山上挖的红土当颜料写标语,反正墙上写字要求也不高。颜色还意外地很漂亮。”
入伍后,写字的特长也让老金在部队小有名气。“入伍的新兵都要给家里写信,有些人觉得字写得不好,就来找我帮忙。人太多我忙不过来,只好请他们排队。蛮多还是高中生。”1962年,金伯兴被部队选送到武汉的总后勤学校,后被调到武汉军区。
“39岁前,我的字没有风格”
写了半辈子书法,但直到1979年转业前,老金都不认为自己进入了书法圈,“最多算接触”。
他把自己跟书法的缘分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前三十年,10岁到39岁,随便什么字都能写,大字,小字,站着写,蹲着写,‘文革’时架着梯子墙上写,都行。那时候基本功是有的,但是没风格。”
1987年湖北省成立老年书法研究会,原本在省委办公厅当秘书的金伯兴被调去做专职驻会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当时老一辈的书法家张昕若,评价他的字“漂亮是漂亮,但风格不突出”。这一点拨让老金如梦初醒,他开始大量临帖,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米芾、于右任……
“那时候我岳父还在,说我成了痴,只知道写字,他说这样的人用功则灵”。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写字,老金几乎没有任何的兴趣和活动。白天工作没时间,晚上常常一练就是到一两点,这一习惯保留到60岁,基本天天如此。“孩子的作业本都给我练字了。亲戚朋友来看我,什么都不让带,就带一捆一捆的报纸。”先用浓墨写,写黑了再用淡墨写,铺在地上,第二天干了再反复写。老金说,从那时候起,他养成了一个“四不”的习惯:不看电视,不串门,不逛街,不打牌,数十年如一日。“这么多年,我看电视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100小时。”
1999年,老金遭遇一次车祸,虽然侥幸逃过生死劫,但左腿股骨头坏死,再也无法正常走路。那之后,学生们念老金一人在家无聊,偶尔才会陪他斗斗地主。
后来成了中国书法研究院的研究员。享受这一待遇的全国只有20多人,湖北总两个,相当于书法界的“院士”。
“王羲之的字,我不大喜欢”
一次参加全国书法大赛评选,是老金书风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很多人学王羲之或者米芾,很漂亮,但大家都写就显得没特色了。”特立独行的老金,开始有了“自成一派”的念头。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我不大喜欢。他每个字的起笔都一样,千篇一律。‘兰亭天下第一’,那是后人说的,我看,只是种情结。”
都说《祭侄文稿》是天下第二行书,在老金看来,它比《兰亭集序》有特点得多,理当该是第一。
他也不大喜欢郑板桥。“严格来说,郑板桥的小字很有个性,但大字就有点刻意了,不随性,感觉有点夹生。”但他肯定“扬州八怪”们独树一帜的强烈个人风格,“往偏僻地方做文章”。
老金于是抛弃老老实实临帖的方式,改为用自己的方式“意临”。“有时候两本帖在那儿放着,我就在那儿感觉它们各自的神韵,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把那种意象表现出来。长的字有的写扁,扁的字把它写长,就是不停地折腾。”老金把这一过程形容为揉面:“面揉熟了,你做包子馒头就能随心所欲,做出来才好吃。”
但身边的朋友开始觉得老金的字越来越“丑”。
“我是不会听那些不懂书法的人说的,要不然我三十年的工夫不是白费了?”老金这个时候表现出了相当的固执。甚至把书房改成了“行己斋”。“可以说,我前三十年的字,很多人喜欢,大家也都说漂亮,后三十年我的字,有人反而看不懂了。所以不能听不懂书法的人说漂亮或不漂亮”。
他说,大多数人年轻时都会喜欢张扬漂亮的书风,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审美兴趣会转向清淡沉稳老辣。“人生阅历丰富了,就会有一种积淀。解放后的书法家当中,弘一法师的手书价位最高,卖到过3000多万。但他写字实际已经清淡到不得了了,瘦长瘦长,干干净净,十分耐读,一副绝笔‘悲欣交集’无以言状。要是叫老百姓来看,没有笔锋,一般粗细,可能觉得他根本不会写字,却不知道那才是一种阅尽人生后的天然淡泊。”
越来越多的人现在认可老金的独树一帜。之前曾批评过老金的一个老干部有一次串门,看到老金在临“真书古石第一”的爨宝子和爨龙颜碑(书体是带有明显隶意的真书体,一部分横画仍保留了隶书的波挑,用笔以方笔为主,点画大都三角形,端重古朴,拙中有巧)。一看之下,老朋友大吃一惊:“唉呀老金,你的字原来是有来历的,就这样写就这样写!”
“独一无二更有价值”
慕名而来的弟子越来越多,老金给自己的团队起了个名字叫“聚艺厅”。他家的墙上有幅大相框,上书“聚艺第一回”,就是这个团队第一回办书展,里面全是他跟弟子的照片。“这个得过几届兰亭奖,这个是全国隶书状元,这个是全国书法电视大奖赛金奖……”
“我收徒最重视的是人品。字可以慢慢练,一张白纸也没关系,更好培养。”老金收徒,有孔子“有教无类”的风格,他认为不同的人该有不同的方子。“字要写出味道,写出风格,写出品质,每个人找到自己的感觉点就行了。”
他举例,同样一本帖,看的人角度不同,理解也会不一样。老金自认是在继承中有创新,拿了古人的东西,吃透了,最后变成自己的特色。很多人对他这种书法风格不了解,他却颇自得意。
“我的特点在于我找到了一条自己的路,可以说,湖北没有人跟我一样,全国也没有。”
“写字漂亮的人多了,前有王羲之、赵孟頫……后有不少追随者,如果还走这条路,去哪儿找自己的位置?书法也就没有发展了。”
“艺术在于个性,个性在于审美,独一无二的东西更有价值。很多作品千篇一律,去掉名字都不知道是谁写的。这种字就不会有生命力。”
“一个书法家,前三年写的字和后三年写的,拿来比一模一样,又有什么意思?”
老金说起书法来句句大实话,一点不怕得罪人。
“书法界没什么门槛,谁都可以进来写几个字。”所以最好出名的就是书法界,但最难出名的也是书法界。
“书法重技法,但技法远不是全部,阅历、修养、经历、审美、人格……更重要,都在里面。‘字如其人’很有道理的,从一个人的字确实可以看出他的兴趣、审美、修为,有的人写字跟捉虫子一样,怎么可能写出好字来呢?最多写写功夫字,不可能成为书法家。他也不是笨,是眼界不高,悟性不够。”
“我是磨难很多,光在部队就换了12个单位,其中6个单位撤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在部队当20年兵,还是很不容易的。阅历少天天关在家里练字,能写出多好的字呢?”
“湖北的书家,跟同行走动太少”
在老金看来,近年来湖北书法界在全国的地位明显下降。“湖北号称九省通衢,实际上顽固闭塞得很。”老金毫不客气:他认为湖北的书家跟同行走动太少,“你看现在其他城市的全国性比赛,湖北参赛的很少,到外地进修、学的也很少。”
浪漫奔放的楚文化传统在老金眼里也未必是件好事,“太浪漫的人往往没有那种精益求精的精神。”
更让他忧心的是,书法界开始出现明显的断层。“解放以后不怎么重视书法,‘文革’之前,写字的都是老先生。改革开放三十年,书协才慢慢成立,氛围才慢慢兴起。”但此时问题已经出现。“教育部制定书法进课堂的政策,但落实起来我看很困难。师资队伍就是个问题。断层伤了元气。所以书法艺术要捡起来,传统文化要发扬,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如果现在不重视,以后中国书法传承是个大问题。以后再重视损失也就太大了。”
“可以说字不好,不能说人不好”
老金写字的时候,握笔点比一般人高很多。“高执管(握笔),灵活,手腕稍微一动,笔锋变化就出来了。”这也是他的独门绝技之一。其实握笔点越高越难掌控,“就像打枪,近距离当然容易瞄得准,越远就越难,一个道理。”不过老金浑不在意,上了年纪后眼神渐差,写小字几乎没办法看得太清楚,就全靠手腕间的细微感觉,“冥想”式下笔。“写完了戴上眼镜一看,呀!不错。”
他崇尚一个做人哲学:做人要老实,写字不能太老实,写书法的人最怕一副字里相同的字太多,因为难以写出变化。老金不同,他最喜欢尽量要把每一个字都写的不一样,不管是点横撇捺,还是间架结构,尽可能摆脱,不雷同。
别人叫他“老顽童”,老金对这个外号很得意。“说明他们看得出来我心态好,没架子,而且每天都高兴。”老金爱交朋友,而且不分年龄,不论官大官小,只要看得顺眼,80岁的老朋友可以相谈甚欢,12岁的小朋友也能玩到一处。
他自认自己很“随遇而安”,吃饭最爱吃家常菜,认为再好的酒店比不得家里。“不要把自己看得多了不起,装什么清高,那其实是自己心虚,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生怕‘掉底子’。”到了从心而欲之年,老金说话很不客气:“别人说你是个名家,那是抬举你,自己可不能自以为是。”
老金说自己很好相处,有人当面说自己字不好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不懂,“但你不能说我人不好,那我可不干。”
他喜欢别人夸他人好,“如果人不好,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字?”
“行己堂”的书桌后面有个大筐子,里面堆满了老金写废了的各种作品。“他写字自己不满意绝对不出‘行己堂’。”金夫人说,这是老金的原则。
上世纪80年代,夫人还在武汉市税务部门上班,一次单位的笔会上,老金曾经题赠过一件作品。前两年,到徐东画廊溜达,看到有人把那副字挂出来在卖,“还残破了。”老金当场掏了500块钱买下,回家撕了。“不好的字,我当然不会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