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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为何“我只愿面朝大海”? ——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秋》谈起
210008 南京外国语学校余一鸣
“从明天起,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明天将是多么明朗而温暖的生活。然而,海子终究还是没有寻找到他想象的明天,二个月后,他告别生命,远离了春暖花开。
生命存在着两种解释,一种是指灵魂的生命,一种是指肉身的生命,海子曾这样说①:“有两种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海子大声呼吁②: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因此,海子的诗歌创作不仅远离了世俗生活,也远离了物质生命。海子诗歌的目标是“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与真理合一的大诗”,海子歌唱生命,歌唱的是生命的痛苦与死亡,他从来没有试图把灵魂和肉体相结合,也从来不愿赞美肉胎而来的身体。海子在昌平的小屋,没有电视机、录音机、收音机,海子拒绝来自生命感官的诱惑,蔑视、压抑作为生命载体的身体。与其说海子厌恶尘世生活,不如说海子厌恶肉体的激情与欲望。
喂马劈柴,粮食蔬菜,老婆孩子热炕头,海子可以为陌生人祝福,却没有勇气为自己祝福,“我只愿面朝大海”,任我背后“春暖花开”。海子可以虚构自己的世俗明天,可以闭上眼睛去设想一下尘世幸福中的自己,但随即他就被这样的设想灼伤,海子认为自己的幸福不应该也不可以来自庸俗的生活,任何来自身体感官的快乐都是对生命意义的亵渎。海子可以宽容世俗中的人们,也愿意“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如果那样能够给人们带来幸福。但是海子的幸福却来源于“闪电”,“从明天起,和每一人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我的幸福”是与众不同的幸福,不要以为是与别人相同的幸福。海子灵魂挣扎的结果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亲朋好友能理解自己有着高尚的幸福,人各有志,幸福不同,海子怎么能够容忍“幸福”这样的词眼与吃喝拉撒共存?海子并不想走下自己在精神王国的“王位”,海子尊重别人的生活,但在民主的前提下,还是执着地想充当“布道者”,即使无人喝彩也不动摇,反正“我只愿面朝大海”。
从诗歌的结构来看,关于这第二段诗歌的内容,只有选择这种角度理解,把它看成是最后一段的铺垫,结尾的逆转才不会显得突兀,“我只愿面朝大海”才成为必须露出海面的坚硬的冰山一角。
如果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尚有关于朴实生活的遐想,那么同样被选入苏版高中语文第三册的《秋》这首短诗则是超凡脱俗、圣洁高远。“在神的家”,“王在写诗”,“鹰在言语”,秋天本来就给人清远、萧然之感,而神、王、鹰无一不是神圣高尚的象征。海子常以“王”的形象自我体认,在许多诗中都以王者自居,在王的脚下自是一片净土。在这样的写作中,作者在试图寻找一条灵魂撇开肉体而单独存在的道路。有人说,在海子的诗歌中,海子超越了尘世,超越了所生活的时代,海子只在诗意中飞翔。然而这未必美满,这样的写作完美了海子诗歌的纯粹,成全了海子幻梦的圣洁,并且由此使读者产生了对海子及其诗歌的神秘感。但是,却也限制了海子诗歌的另一种升华,阻碍了海子诗歌达到一种具体、坚实、深邃而有活力的新境界。海子自己曾说③:“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实体就是主体,是主体沉默的核心。”当飞翔的灵魂栖息到实体,实体才能成为主体。
阅读海子的诗歌,其意象质朴而清新,如土地、天空、河流、山岗、村庄、麦子、马车等等,但是,你却很难能寻找到海子来自物质生命的意象,即使在他的爱情诗中,也无处寻觅。哪怕是描写一次灵肉爱情的触摸,哪怕是描写一双饱醮爱情的眼睛,海子都坚决地拒之于诗歌门外。在《面朝大海》中,我的“幸福”来自于天空中的闪电,我的“幸福”寄寓于灵魂的闪电,但我的“幸福”始终不会成为灵与肉融合的快乐,不会演绎在生命的实体上。
为什么海子总是感觉不到生的快乐?青春年少的海子为什么迫切而执著地倾心死亡而不能自拔?因为海子否认灵魂与身体存在完美的统一,海子的诗歌世界不仅抛弃了世俗生活,而且鄙视客观存在的生命。海子对生命的关注,是对生命意义的关注;海子对生命的敬仰,是对生命作为祭品的敬仰。海子认为灵魂要自由自在的飞翔,就必须挣脱阻碍飞翔的肉身,因此,海子就消灭了它。
究其根源,中国古代这种观念已源远流长。孟子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几千年的中国政治文化历史从来都浸淫在这种意识中,不论是农民起义还是宫廷变法,胜利者最终胜利的标志都是消灭敌人的身体,即使是革命者如谭嗣同这样的仁人志士,在能够避免牺牲时也挺身而出,似乎没有付出生命代价的革命便不成为革命。海子成长的年代正是文化大革命时代,那样的时代,你想穿什么衣服,你想吃什么东西,你想看什么书籍,你想唱什么歌曲,这些纯粹私人化的身体事件都被政治化了。你的身体从什么样的家庭出生,便注定了你一生的命运。文革结束,海子进入大学时代,社会进入拨乱反正的阶段,但是不论是政治还是文化领域,都是在追求思想的解冻、精神的解放,很少有人正视人性基础——身体追求自由的呐喊。海子的诗歌就是这样打上了海子所处时代留下的烙印。
海子辞世后若干年,年轻一代已经开始探索身体的文化意义,文坛甚至出现了“下半身写作”的口号,这其中不乏有人借着口号走向另一极端,把身体简化成性与欲望的代名词。笔者无意在本文中讨论这个话题。但是,诗歌界年轻一代愤怒的发问也确实值得我们反思④:“贴近肉体,呈现的将是一种带有原始、野蛮本质力量的生命状态,而隔膜则往往会带来虚妄,比如海子乌托邦式的青春抒情,离自己肉体的真实感越来越远,因而越来越虚狂,连他自己都被骗过了……这是一种不敢正视自己真实生命状态的身体自卑感的具体文化体现。”没有灵魂的生命当然是行尸走肉,但是,灵魂只有物质化为身体时,它才真实地存在,才能让我们尊为生命。假如海子能活到今天,他一定会这样说,要热爱生命,也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更要热爱自己的眼睛。那么,他的诗歌世界将增添另一种春暖花开的景致。
当肉体炸弹成为新闻中的常事,当报纸电视不时出现中小学生不堪升学压力自杀的报导,我们更加有必要让年轻的一代认识生命,欣赏生命,珍惜生命,我们的语文课更应该从新的生命意义上去诠释海子以及他的诗歌。
①②《不死的海子》 西川著 上海三联1997版
③海子《河流》序言
④《文学身体学》谢有顺 《花城》2001.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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