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言四海】民主社会中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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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言四海】民主社会中的“良心”
作者： 徐贲

2013-02-28  来源：南方周末



既要保护个人的言论权利，又不使这样的个人权利损害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和共善
在美国，许多因价值观分歧而引起的法律案件，都能让人们看到个人良心与社会共善之间的关系。有这样一件引起美国法学界和伦理学界讨论的案件：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市（Albuquerque）一家由夫妻俩经营的照相馆，叫爱琳照相馆。2006年的一天，有一名叫威罗克（Vanessa Willock）的客人要求店主到同性恋的婚礼上去照相，女店主爱琳·胡格宁（Elaine Huguenin）说：“我们不提供同性恋婚礼的照相服务，但还是谢谢你光顾。”威罗克于是向州里的人权委员会发出投诉，指控爱琳照相馆违反了平等对待顾客，包括同性恋者的法规。在听证时，男店主解释道，为同性恋者拍摄婚礼照会违反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信仰是受法律保护的。但是，人权委员会没有接受这样的解释，并判处胡格宁夫妇支付威罗克7000美元律师诉讼费。胡格宁夫妇不服，2008年向新墨西哥州上诉法庭投告，法庭维持人权委员会的裁决。
这个案件的双方都以良心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也都有支持他们的公众。支持胡格宁夫妇的人批评威罗克，不该用良心自由来要求别人做她自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支持威罗克的人则批评胡格宁夫妇，不该用良心自由在市场上歧视对待历史上一直遭受歧视的同性恋者。双方的争执最后是由法庭根据州里的法律裁决的。法庭陪审团的裁决显然没有把良心只是当作一件个人的事情，而是把良心与社会共善联系在一起。胡格宁夫妇的良心并没有错，但必须在民主的公共生活中为社会共善让路。在这个事件中的共善，就是现在美国社会所主张的反对性别歧视。
正如13世纪意大利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指出，共善是由多种不同的事情组成的（constat ex multis），包括“正义（公正）、德性、和平、平静、友谊、交流、共享”。这些其实也是法治的目标，如阿奎那所说，法是以共善为目标的理性条例，是由那些在政治群体中具有权威的人们所传播的。而且，在诸种共善中，有的应该比较优先。对阿奎那素有研究的学者科萨尔（Clifford Kossel）对此解释道，“群体的好秩序，能带来和平与平静的秩序，是人类法律的第一目标。它是基本的，没有这样的秩序，人类无法一起生活。”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民主法治就是实现和维护这种群体好秩序的必要制度保障，它的作用不是要以强制消除不同意见和观点的办法来实现和谐，而是既要保护个人的言论权利（往往也被解释为良心权利），又不使这样的个人权利损害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和共善。这样的民主法治观念，包含了一种对个人良心的社会性质的理解。
良心并不只是一种辨别是非、判断对错的个人能力与行为，而且还是一种人与人互相联系的方式，因此，不能脱离一个人与他人的可能联系来了解他的良心。伦理学者戴尔海（Philippe Delhay）指出，与他人的联系其实早已包含在“良心”最早的意思里了，良心不只是一种直觉的情感或情绪，而且更是一种基于道德知识的，针对具体事情和境遇的实践性判断，更重要的是，“良心指的是一种由一些人分享的知识”。
用单纯自由主义的民主观强调个人的“良心权利”，容易忘记或忽略良心其实一直是一种在人际分享的知识。费希尔（Robert K.Vischer）在《良心与共善》一书中指出，人的良心及是非、对错观念都受到来自外部的影响，一个人的良心是由于跟他人有交往和互动，才变得清晰和明确起来的。正是由于一个人的良心具有社会性的一面，良心才对人的社会参与和行为具有指导的意义。良心所指导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个人行为，而且也是那些与他分享同一看法的其他人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良心把一个人与比他个人更大的存在群体联系到了一起，也使得良心对自己更有自信。
在一个民主法治的制度中，政府没有压制公民良心的权力，因此，如在爱琳照相馆案件中那样，呈现对立的不是个人良心与政府权力的冲突，而是个人良心与某种集体良心的孰轻孰重。法律判决中由公民组成的陪审团，他们的良心理应优先于个人良心，不仅如此，由于法律是由民选的代表们制定的，所以也可以说法律表达的是大多数选民及其代表们的共同良心。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