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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的灵魂我的书2008年06月19日
来源:豆瓣
梁文道,生于香港,于台湾成长后返港;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梁文道少年早慧,兴趣广泛,涉猎各方。在牛棚书院教书,后来进入商业电台,及至“解约”一役,名震香港。1998年起开始参加各类文化艺术活动,例如实验剧场编、导、演,行为艺术创作和视艺展览策划等等。他的声音和文字穿梭各种媒体,在各报刊杂志上发表剧评、影评、乐评、艺评、书评、文化和政治评论,为多个文化艺术机构及非政府组织担任董事、主席或顾问、大学客席讲师、书院院长及杂志主编等。他身份多重,包括电视主持、文化评论人、知识分子、教书人及广播人等。其在凤凰卫视所做节目《网罗天下》,广受欢迎。
我演讲的题目是“我的灵魂我的书”,副题是“阅读作为一种精神操练”,“操练”就是做锻炼、体操的意思。让我先从一个故事说起,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百讲不厌。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话说有一年,一个美国小伙子考上了哈佛大学——念工程,他很高兴。哈佛大学第一年的课程跟美国许多大学一样,有一个核心课程。所谓核心课程,就是新学生进校不是上专业课,而是上全体学生都必须要上的公共课。这些课的内容可能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是总而言之,学校认为这是任何一个哈佛毕业生、任何一个美国优秀的大学生都应该有所涉猎的学问领域和范畴。于是这学生就选了一门课,但他之后他非常后悔。选了什么课?是《中古英文文学》。你想想看,一个想学工程的学生,跑去念中古英文文学,所以非常痛苦。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个教授年纪大,说话语速缓慢,也不懂得编一些笑话去逗学生们开心。你知道现在当老师不一样了,很困难。我在香港当老师的时候是这样的:我教一堂课,如果要讲一个半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的话,我通常要花十小时去准备那堂课。一开始我这十小时全部是用来准备内容的;但是最近几年我发现了些变化,这十小时里面我起码用了三小时准备笑话。内地有很多的朋友也和我这么说:现在在学校教书基本上等于当主持人,上台就要说笑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黄段子?
然而那个老教授教书时却作风老派,上课很闷,一点趣味都没有。中古的英文和现代的英文是不一样的,所以教授上课时还要加以枯燥的解说。那个学生很痛苦,觉得这个课不能上,太难受了,所以常常逃学。好不容易上完了一学期的课,放暑假了,他很高兴。他要打散工挣钱,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旧书店找了一个兼职。他干什么呢?这种书店常常收到电话,被叫去别人家里收一些旧书回来,然后出售——他就干这个。他不是去估价,而是上门去看那些书得用多少箱子和多少人去搬——就帮忙干这个。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老板派他去哈佛所在的美国波士顿剑桥镇旁边的一个花园洋房——挺好的一座房子——去搬书。他于是就去了,一个老太太开的门,引他进来。老太太的脸色有一点忧伤,经过介绍他才发现,这个老太太竟然就是教他那门很沉闷的中古英文文学课程教授的夫人,原来这个教授上完这学期的课后没多久就死了。死了之后留下一屋的书,这些书怎么办呢?这老太太觉得这一屋的书令人睹物思人,她没有办法每天面对着这些书。所以她决定要把它们全部卖掉,于是就卖给了这个旧书店,恰好是这个小伙子被派来上门收书。这时,小伙子才意识到,原来他上学期刚刚上完的那门课是这位教授一生当中的最后一门课,他是这位教授一生当中最后的一批学生之一。虽然他不喜欢这位教授,但是这个时候他也觉得心情很沉重。当他去看这些书该怎么搬时,他发现在教授书房的一边,一整面墙的书柜上全是侦探小说,而且都是廉价的侦探小说(英语书籍里面有很多很廉价、很滥、印得很粗糙、·-一·-就可能会散掉的那种小说)。这个学生就笑了,这个老家伙平时上课很严肃,原来最爱看的是侦探小说,竟然有这种兴趣?他觉得很可笑。这个书房很雅致,书房后面是一扇落地的大玻璃门,出去就是一个小花园,不是很豪华,但是很干净、雅致,也很舒服、漂亮。他在看这个花园的时候,听到这个老太太说:“我丈夫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种种花、剪剪草,他喜欢研究这个。”在花园玻璃门旁边又有一两个书柜,里面放的全是一些园艺方面的书籍,包括植物图鉴,各种各样介绍植物、养花种草必备的书。看了半天,这个学生就做了决定:今天我不搬这些书了!他本来是来看有多少书,然后叫人过来搬的,现在他却开车回去,和旧书店老板说:“老板,我自己想把这个教授全部的书都买下来——买下来放哪呢?我不知道,我住的宿舍肯定放不下,我会再想一个办法——反正我要把它们全部买下来。”老板说:“这些书你全要!价钱你能付得起吗?”这个学生说:“我这个暑假在这打工挣的钱全部都归你了,薪水也不用发给我了。”老板说:“那还不够。”学生说:“那么这样吧,我接下来三个暑假都来你这打工,工钱全部给你,行吗?”老板问他:“你为什么买这些书?”这个学生说,原来平常上课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教授很沉闷、很学术,原来这只反映了教授的一面。当他去了教授的家、看了他的书房、看了他的藏书之后,他发现了这个教授完整的立体人格。这个教授喜欢廉价版本的侦探小说、侦探小说里面还划线做笔记——笔记里面还写粗话:这一段写得真他妈的好!这个教授还喜欢种花草,草坪上洒水器刚刚洒过,叶子上面还有水珠,这些都是教授生前最爱的东西。
一个人的爱好、兴趣,甚至癖好(也许癖好在某些人的眼中是缺点),都彻底地浮现在教授的书房里面。当时这个学生有很强的感觉,我如果把这些书搬回旧书店,就得把它们分散,分门别类地放在旧书店的书架上,然后再去卖。这样一来,教授所有的藏书就崩溃了、解体了。而现在当这些书在它们主人书房里面的时候,它们是完整的。完整的意思是什么呢?这些书完整地表达了它们主人的人格、灵魂。所以这个学生觉得,只要教授的藏书还在,只要这些书仍然是完整地在一起,这个教授就还没有死,他的灵魂还在这些书里面。这些书里面夹了一些纸条,或者插了一张音乐会的门票、某场电影的门票——这些都是一个人生命的轨迹,都反映在这些书里了。当时这个学生觉得很难过、很悲痛,他觉得他应该让这个教授的灵魂完整地保留下来——要把它买下来,不要拆散它们!这个店长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说:“算了,这些书我六折卖给你,你在我这里打三年工就够了。”于是他在这里打了三年的工。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人的书房,一个人看什么书,一个人拥有哪些书,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就是这个人,所以我常常很好奇。我不知道平常大家看什么样的杂志,但我会常常看很多香港的流行杂志,像一些周刊、八卦杂志、娱乐杂志我都很爱看。这些杂志里面通常每一期都会有一些固定栏目,介绍一些名人、家居。例如,介绍一些出自名师设计、特别雅致、特别好的那种房子,这些介绍中的房子内部,永远是干干净净、非常漂亮;家具也非常昂贵,意大利、德国名师设计;如果是名人的家,照片上的这些名人都是很骄傲地坐在沙发上,并且呵呵地笑。我发现,看了这么久的杂志,看了这么多名人家居采访专栏,我几乎从来没见到过书房。香港有不少的富豪,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书房——就算有书房,那个书房也只是虚有其表。它叫书房,其实不是书房。为什么呢?他的书房里面就是一张桌子,书桌上面摆一些电脑、一些文件。书架有没有?有,但是书架上面放的是什么?放的都是照片、奖章等等。没有什么书,就算有也装不满柜。按照我之前的说法,一个人的书就是他的灵魂,一个人的全部藏书就是他灵魂全部的话。那我能不能够说我看了这么多名人、有钱人、富豪的家,但是他们的家里没有灵魂、因为他们没有书房,或者有书房但里面没有书。如果一个没有灵魂的房子但是又很漂亮,那像什么?像一个很华贵的陵墓。这些房子的主人就像在邀请记者来看看“我死了之后住的地方有多好!”这个陵墓很漂亮,但是没有灵魂。所以我很好奇一些读书人的家是什么样的、他看什么书,他放了哪些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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