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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尺度
他们给我讲了一次有趣的课上场景:
一老师:这次作业要求不少于2000字。
众学生求饶:老师,老师,就800吧800吧。
老师:那1500,不能再少。
众学生欢腾:成交。
这里有欢乐的成分,在沉闷无聊里穿插一点欢乐。但是,只抽出这么一段来听,实在很像菜市场和交易所。类似的场面我的课上也有过,一阵讨价还价,他们想获得多一点的自由空间,或者说他们盼老师把一切作业考试统统都免了最好。
我们擅长灵活,不过于坚持,灵活太多了以后,执意的坚持就被众多人侧目,被认为反常。
大学生村官任建宇因转发微博被劳教。关押期间,第一次见到老父亲,他哭着说的是:“爸爸,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偷不抢,最多二十年就会平反。”这个年轻人连续接受了16年的教育,他的生命已经几乎被“学习”占去了四分之一,在无辜和恐惧下他能信守的最后底线是“不偷不抢”。据说15个月的劳教,已经让这个正常青年“既充满希望,又惊魂未定,将信将疑(南方周末2012年10月18日《重庆“不正常”青年》)。
有学生看了这期报纸,调侃另一个学生说:看见没,别手贱,乱转微博,你转得爽了,爽进去了吧,最后。
最后,大家都挺正常,自我感觉正享受着自由,正常的活着最后难免不都活出了精明剔透,所谓的“难得糊涂”。可能正是我们大家一起,不断把身边偶然冒出来的正常青年看成不正常青年。大家都在自我暗示:适应现实吧,反正你扛不过它。大家都不轻易去坚持什么,谁一直坚持,必然滑向“不正常”。
不吃嗟来之食,不可不劳而获,留存在中国民间久远朴素口口相传的道理,现今都弱似烟缕,最后可能仅存下了“不偷不抢”,这或者成了我们还可以持守的最后尺度?
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底线了,70后这样说80后,80后这样说90后,类推下去。如果真按学生的说法,隔两年就是又一代,我们尽可以把问题推给后来人,击鼓传花一样,骂他们在颠覆道德辱没文化。这种责任转移,可以让很多人解脱和获救。我的同代人就常自得地说:现在谁还会像我们那时候坚守理想?好像尺度的放弃都是后来人干的。
曾经有学生私下议论,某个老师开了好几门不同的课(理科),学生怀疑真有人有那么广泛的研究,“真有人那么有才”。有学生说,这算什么,有个老师开过十几门课,最后被学生给举报了。
一位理科学生说,他们的辅导员给全班学生讲自己的做人经验,有这样的现身说法:他在食堂吃饭(在本校读本科时候)遇到饭菜里有沙有虫,不声张,拿着物证,直接进去找食堂师傅,不嚷嚷,私下暗示:你看吃出这个了,怎么办吧?私了的结果总会比吵吵嚷嚷讨说法要好,一般都会免去这餐饭钱……辅导员侃侃而谈讲做人之道,下面的学生们在想什么?给我转述这事的学生说:哦,原来你是这样做人的,以后不会再信这个老师了。
凭20岁的直觉,他们最初都会拿自己理解的最朴素道理去衡量周围世界,20岁可以明了基本的对与错,但是,他和他的家庭实在深怕打击,任何的坏事上门都承受不了,长大的过程正是唯唯诺诺胆子变小,学会乖巧警觉和违背本心的过程。
有人告诉我:自己过去总是愤愤不平,现在明白了,不要去争取那些争取不到的东西。我说,你可以选择不做,但是有人去努力了,也许后面就会有改变。
他问:想改变什么呢?
我说了孙志刚。
他没再说话。
我猜他在想:人都没了,还努力什么。
相当多的大学生不是天生的犬儒,是从小到大,一次次受挫之后的自保和害怕,才开始学会了放弃。这个流程的速度日益加快,正是我们共同推进的结果。
得说说电影《闻香识女人》,连续七年都推荐这部片子给学生们,往往打动女生的多是那段探戈,有男生欣赏片尾的大段演讲,很少人关注整部片子中那个身处弱势的年轻人的选择,面对诱惑和风险,他痛苦但是没去告密,是这个年轻人的选择改变和决定那个已经厌世了的老兵的选择。好莱坞的娱乐性很对中国大学生的口味,它的价值观却好像不适合很多大学生,所以有过同学在课上发言说《闻香识女人》的人物太假,不真实。我们的孩子从幼儿园起已经被鼓励举报揭发。
一个学生信息员刚毕业,向老师咨询自己的就业去向,非常自然地说到他在校期间搜集一位老师的课上言论,说到这个他完全不避讳,没内心障碍,似乎这很正常,这四年里太过平淡无趣的吃饭睡觉上课,举报老师,也许是他做的稍显与众不同的事了。从他的角度想,他这么做,个人秋毫无损,谁谴责他,他都会自辩说我没做错什么,只是完成了老师交给的工作,没什么丢人的。这种极端的利己主义对整个社会肌体是可怕的。它在暗中鼓励人:其实没什么标准,自己没受损就是标准。
持续不断的利己主义和人格分裂,暗中潜行着的校园政治,在“你争我夺”、“暗地里人踩人”中长大的孩子,已经习惯了被强大到你无可理解无可抗争的现实所覆盖,学会了在一步不敢放松的跟随群体中去小心自保。你是颗螺丝钉,还得是颗暗揣心机涂满润滑油的浑身弹性又冷酷的金属钉。很多人的心正是在上学长大的过程中变硬变冷。
有位老师讲古典文学,有几次自己感动了,流了眼泪。学生们给我转述这事,他们说,老师讲着讲着自己就哭了,自己感动了,呵呵。
我问:你们呢。
我们当然没哭,心里有点好笑,不过这老师还算是认真的吧。
一个学生说:有一次我也跟着哭了。
旁边学生望着被老师带哭了的这位,有点夸张地声音变大:真的呀……
连被感动都很难了。有个学生告诉我,她曾经努力想和同学之间培养好感情,最后“发现我错了,社会这个地方容不下真心,容不下高傲,容不下保持自我,容得下的只是共同的利益,我错了!”
曾经对我说“别以为他们很单纯”的老师,时隔几年又提醒我一次,说的完全相同的话:别以为他们很单纯。暑假期间听朋友说她工作的医院里新来的80后稍好点,90后不行,太单纯了。她80后的儿子接话说:单纯都是装的,单纯啥?朋友说:已经工作了,还没有应对这世界的价值观,倒是很会处理关系,都懂得不得罪人。
我宁愿把他们想单纯了,和几年前相比,现在了解他们更多,他们不是不单纯,而是很复杂。但是我还是相信,单纯是还停留在每一个年轻人心里最后留存的美妙幻想,所以他们才总迷茫,迷茫比坚信要有救,连迷茫都没有,就只剩下乌七八糟的荒诞世界了。
一位学生课外受聘幼儿教育机构,也开始自己设计课程,发现认真做下来很耗神也很锻炼人,这时候他再回到学校听课,已经开始会用专业的眼光去判断:这老师的课是不是炒冷饭,是不是用心准备过,是不是真想告诉学生一点东西。有一天,转发别人微博时候,他写了四个字的评论:“上良心课”。字数真少,意思可一点不轻,是加进了他自己体会的。他正在发现着他认为的做个好老师的标准。
我在说“尺度”,而不是“底线”,因为现实要求人太多的微调和改变,底线是一条不变的界限,而能被我们容忍的刻度实在是很多,但是有一条最确定的刻度,就是0刻度,尺子最尽头那条黑色长线。现在,这条线代表的就是“自己”,在这个刻度以外的任何一个刻度都可能不安全,无法自保。
不久前和其他老师聊天,出现这样的差异,他们说今年教到某个班简直太沉闷了。我说不会吧,去年我也教过这个班,印象里他们很活跃,大家爱表达看法,而且很有自己的判断。往往,从大二到大三,每个人都有改变。也有这样的学生,他心里不缺看法,很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又担心被同学说三说四,顾忌自己是不是太显示出想讨好老师等等,顾忌多了,干脆选择就坐在那儿傻听不说最安全。各种各样的原因会使同一个学生做出不同的选择。
现在,我最不相信我们这个族群的特征是集体性,是的,鼓掌时候人人都在拍手,掌声雷鸣,拍手不等于认同被鼓掌的内容,每一个拍手者都可能是没安全感的胆怯的个体。
在中国受教育的过程,是表面的集体主义,实质的个人主义,是把一个孩子向这两个方向去挤压推远的过程,所以,喜欢写诗的学生叶长文说:这么学下去,不就学成两个人了(被分裂了)?
2012年底,接近112万人参加公务员考试,表面看来像是体制的拥趸,他们用心拼力的加入,不见得使其得以加固,运行顺畅政通人和,可能恰恰相反,因为很明显,每一个想挤进去的都是图得个人获得保障,寻求安全感,这对庞大的公务员体系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如果所有的尺度,都以个人利害为标准,维持亲善、信守、道义的目的都是在表面的集体下面那个掩护得很好的自己,最后的终结就是我们自己松手放弃希望。他们还年轻,涉世不深,东方的小动物们更多时候是在洞察窥视鉴别区分着,时刻调整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万一某一步“趟大了”,赶紧补救。从小到大,背下来的概念很多,能被他自觉信守的却没有。他们就这样长大,压抑和分裂得久了,无名的憋闷在蓄势。所以他们说老师你不要总说理性了,你上QQ群上看看,骂人的不理性的多了,匿了名的群里就是绞肉机。
这样下去,会不会只剩下最后一个尺度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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