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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青年知识分子“三十不立”的困境
作者:蒋方舟
蒋方舟,1989年10月出生,湖北襄樊人。曾出版著作有《打开天窗》、《正有发育》、《青春前期》、《都往我这儿看》、《我是动物》、《邪童正史》等。先后在《南方都市报》、《新京报》等十多家报刊任专栏作家。曾获得人民文学散文奖。毕业于清华大学,现任《新周刊》杂志副主编。
普通青年、知识青年和文艺青年
主持人:作为作家,蒋老师和理工科的青年知识分子可能有些不同的看法,很多人问三十而立或者三十不立当中的“立”我们应该怎么去理解?
蒋方舟:这跟古人说的三十而立的概念肯定不一样,因为古人寿命很短,其实到三十岁的时候我觉得那个“立”更多的是有成熟的意思,包括人格也好或者家庭也好,或者责任感也好,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已经确立起来了。我觉得对现在中国年轻人尤其知识青年,普遍都还没有实现,无论男性或者女性,这时候很多人没有成家立业,财政上也没有完全独立,甚至人格和价值观还在经历不断的震荡和改变,也没有完全独立。
主持人:您觉得中国的知识青年和非知识青年有什么样的差异?
蒋方舟:我觉得一个特别简单的区别,就是独立思考的能力。所谓普通青年人更多地看电视、看报纸、发微博,价值观容易被这些东西带着走。独立的知识青年可能并没有特别容易随大流或者大势所趋,这可能是第一个立足点。另外我觉得知识青年还是在社会上具有一定话语权,同时这种话语权还有一个底线,比如说真话,这是所有知识青年的底线,这个可能是知识青年和普通青年、文艺青年的区别。
还有一个特别感性的区别:很多庸庸碌碌的人,有一个特别大的问题,就是对他人的痛苦是没有感知能力的。我觉得知识青年有这个能力,而且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替这些人发声,这是我对知识青年特别感性的认识。
主持人:你刚刚说的知识青年有点局限于人文社科类的知识青年,其实作为理工科方面的研究工作和学习的知识青年,他们跟人文社科类的知识青年还是不一样的。
蒋方舟:我自己在清华念书,身边有很多跟人文社科类想法不一样、有分歧的知识青年。我自己其实很困惑,我觉得知识青年跟技术人员,我并不明确知道他们的界限在哪儿,我看到周围很多理工科的人成长之后变成了GDP增长里的一个贡献者或者是一个技术层面的开发者,他们也号称自己能够改变世界,有改变世界的愿望,但是更多的是从技术层面。我一直不是特别明确理工科的知识青年和技术人员甚至技术官僚的区别在哪儿,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很疑惑的一个问题。我对理工科的知识所知甚少,所以我并不能明确知道这种区别在哪儿。
主持人:我们广义上来说,尤其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家更多的是集中到技术领域,他们无疑是有知识的人,你刚刚说的从他的思想是否独立来看……
蒋方舟:对,他们更多的是具备专业知识,但是专业知识是不是属于知识青年的知识,我自己觉得可能还是存疑的。
主持人:所以今天讨论的主要还是集中在人文社科领域的知识青年。
蒋方舟:对,还是有独立价值观而且有欲望和有能力表达。
主持人:您觉得文艺青年和知识青年又有什么区别?
蒋方舟:其实文艺青年有一个特别典型的一句话,“天才的迷、艺术的美是我们孜孜不倦的追求,至于那些瓜分世界的争执与我们无关”。他所关心的是艺术领域、审美领域的技术也好,美感也好,对于政治的东西、对于瓜分世界的争执并不在意。我不知道我是知识青年还是文艺青年,我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分裂的,一方面觉得自己是一个文艺的人,另一方面又难以抑制地关心中国的现实或者世界的现实。所以我觉得对自己来说,还有大多数人文社科类的人都处于知识青年和文艺青年之间摇摆的状态。
主持人:我觉得你刚刚说的对一些社会新闻或者是一些普通人的不幸表示关怀和关注,这个并不是说知识青年和文艺青年之间的区别,而是出于人的良善的本性。
蒋方舟:对。我觉得可能很多人会觉得自己是知识青年,他会觉得“我也上微博,我看到社会不平的也会转发,有的时候我的一条微博的转发量甚至到达了一百以上,很多公知和大V都转发”。有的时候人们会以为情绪的宣泄和知识青年是划等号的,其实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他们背后的价值观并没有一个特别严密的系统,只是被情绪化的东西或者俏皮话所代替,可能很多人觉得自己是知识青年,但是他们所做的和背后支撑他们的(价值观),并不足以使他们符合这个称呼。
韩寒和郭敬明是人的两种状态
主持人:微博上有很多公众知识分子,也有一些青年知识分子比如韩寒,另外一些青年作家比如郭敬明,郭敬明说过“我没有兴趣像韩寒一样做公众知识分子”。您怎么看待这两种状态?
蒋方舟:我七岁的时候写东西,大概两三年之后看到他们忽然一跃成名,成为一代人的精神领袖,所以成长过程中可能有一部分是(和他们)重合的。几年之后他们就走上完全不一样甚至是对立的道路。我跟很多国外记者或者国外媒体聊天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一方面他看微博或者看社交网络,觉得中国马上就要变了,中国要革命了,或者中国正在觉醒,所有问我的问题都是“你觉得这种社交网络会改变中国吗”?尤其是在2011、2012年左右这种发问特别多。另外一部分就是郭敬明所代表的中国,很多国外记者也问”中国是商业至上或者利益至上的吗”。我觉得两种中国是同时存在的,他们代表的价值观也是同时存在的。我觉得对于韩寒或者郭敬明,很多人觉得代表了两种价值观,我最后悲哀地发现可能它并不是代表了两种人,而是一种人的两种状态。可能他年轻的时候,高中的时候、大学的时候,喜欢韩寒,喜欢叛逆的、反叛的、敌视权威的、犀利的。大了之后觉得郭敬明才是对的,无论他的方式是不是错的,只要他能获得成功他就是对的。这两种中国可能同时是一个中国。很多人在社交网络或者在媒体上转发了一个特别愤怒的话,说中国社会该怎么办的这种新闻之后,他暗地里还是希望在所谓大时代中我能够过好我的小日子,能够挣钱。他们看似矛盾,但我觉得可能还是有某种统一的。
主持人:刚才提到郭敬明和韩寒是两种不同的状态,其实他们之间虽然可能状态不太一样,但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他们无论在出书和个人名气方面都有一定的商业运作。我们现在认为他们生活得比较好,也比较有名望,如果一定要划分“立”与“不立”,他们可能是“而立”的人。您觉得“三十不立”这个困境跟搞商业运作有关系吗?
蒋方舟做客共识网(蒲文昕/摄)
蒋方舟:这是没有办法的,举个特别现实的例子,当韩寒也好,某某也好,在代言一个商业品牌的时候,肯定会有某种限定,比如你作为代言人最好不要进监狱,最好不要发表什么不当言论。哪怕到最细微的层面来说,我觉得也会限制自由地发言,或者限制你的种种言论。这是最具体的层面。
到了更高层面,作为韩寒、郭敬明或者其他的意见领袖和公知,也会考虑这种利益的得失。当我说某句话的时候我可能因此损失了多少,哪怕他没有这种利益上面太多的追求,他也会考虑到——比如韩寒也生了孩子,可能有了孩子以后很多公知也进入了比较稳定的生活状态。美国也有很多年轻的自由主义者老了之后就变成保守主义者,因为他觉得安身立命的东西还是存在的。
拒绝商业上面的利益并不是那么难,可能更难的是你真的要一直保持你的愤怒,而且这种愤怒还承担了一定的风险。我觉得这是真正困难的事情。
主持人:对于那些别人付钱给他让他表演愤怒的人呢?
蒋方舟:我原来也觉得有一个特别简单的标准来划分是否真的愤青:如果金钱能够停止你的愤怒的话,你可能就不是真正的愤青,因为有太多人是这样的,当他过上好日子之后,他自己过得比周围人好之后,就觉得我的中国梦已经实现了。原来有这样的场景,一个很有名的人带我去当地政府给他的一个宅子,非常自豪地领着我们去这个宅子里逛,他就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代,我已经不愤怒了,我的中国梦已经实现了。当金钱能够停止你的愤怒或者能够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我觉得这些人也不算是真正的愤青,也不算是真正的独立。
主持人:经济上还是思想上?
蒋方舟:当然是在思想上。
主持人:青年知识分子和其他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是,常常对整个社会包括自己,有一定的使命感,觉得我现在看到的诸多不好的地方,我去改变它。他认为他有这个实力,或者社会也认为他应该引领这种无论是改革的潮流还是新的东西的到来。
蒋方舟:我觉得使命感和责任感是两回事,如果这个使命只是一个托词的话,我觉得这种使命感没有任何意义。我有很多很优秀的师兄或者师姐,他们毕业之后还是会选择进入体制,成为一个公务员。他们就会觉得我也有改变的使命,我进入体制之内是为了去改变它。但是当他再提到使命感的时候我真的不确定这是一个借口、一个托词还是一个年轻人立下的豪言壮语,是否真的会实现。我觉得使命感这个东西并不是非常珍贵,真正的责任感才是比使命感更重要的东西。
主持人:你认识的这些优秀的师兄师姐,他们毕业进入体制之内,然后呢?
蒋方舟:很快就被同化了。我没有进入作协或者加入任何组织,这其实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我不知道会不会被它同化,或者当它给我好处的时候我会不会接受,或者它指派给我一个任务的时候,我不得不完成,我真的是出于对自身的不信任,所以不愿意加入任何组织。我觉得责任感比较难,因为你要去拒绝很多东西,但是使命感相对来说要容易很多。使命感就是一种自我期待,很多人的使命感就是一种自我期待,或者做了某件小事以后的成就感,因为做了某件事,而且可能只是短期内做了某件事。公益项目也好,或者当了一个志愿者也好,或者发表了一篇檄文也好,这种使命感是特别容易膨胀的东西,而且我觉得是一个特别虚无的东西,是自我带动和期许。当你只有自我期许和期待的话,我觉得也是不成熟的。
主持人:只有自我期许和期待的话,某种程度上跟虚荣有类似的地方。
蒋方舟:如果他有优越以及与众不同,觉得因为我有知识所以其他人都是庸众,可能就一味地去指责庸众或者指责他们的意见和头脑是多么傻,但是他并没有与之配套的说法,说我应该怎么做,应该做点什么,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如果使命感转化成优越感的话是特别糟糕的。
主持人:你觉得这些人还是要精英化,你是不是一个精英主义者?
蒋方舟:很难说,我经常发现自己在两者之间矛盾。当我发现民众,或者庸众,或者所谓“暴民”的狂欢,我自己还是觉得非常恐惧,比如(朱令案中的)白宫请愿,包括当时把他们班长的信息人肉出来号召大家打爆他的电话,看到这些我还是比较恐惧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精英主义,当我看到这种精英主义的时候又觉得我与他们不一样,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这个定义当中摇摆。
主持人:你觉得你可能比普通大众更理智一些,比那种所谓的“精英”更善良一点。
蒋方舟:精英主义仅仅用一个词定义某种心态或者整个状态,我觉得还是挺粗暴的,因为它没有办法概括你所有的状态。比如前段时间,我跟美国一个作者聊天,写《美国法院》的,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非常明显,自己也愿意这样承认,但是他提到斯诺登的时候很愤怒,觉得他是一个罪犯,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这时候我觉得这又不像是自由主义者会说的话。很多名词,说你是一个左派吗、你是一个右派吗,你是一个精英主义者或者是保守主义者吗?可能会有大概的划分,但是具体事情上人的意见还是会出现些微的摇摆不定。我觉得也不需要用这个表现或者这个框框把自己框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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