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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锦堂:中国佛教禅宗特立独行的思维与方式
作者:罗锦堂 2013-11-08
今天承蒙夏威夷国建联谊会会长李长庚教授的邀请,指定要我讲中国佛教禅宗特立独行的思维与方式。
大约在五十三年前,即公元1959年,夏威夷大学召开了一次第三届东西哲学会议,出席会议的人有胡适之、冯友兰等重量级人物,还有后来写了一本英文著作《禅的黄金时代》(TheGoldenAgeofZenBuddhism)的作者吴经熊博士,大会主讲人就是国际著名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博士,那时铃木博士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了。事隔半个世纪以后,我们今天也是在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谈禅,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缘。
我们知道,佛教自印度传入中国后,由于修行方式的不同,于是在大乘方面,就分为八个大的宗派。其中有些宗派,由于传承者不多而渐渐式微不振,目前还能为一般人所信奉的,仅只有净土宗、密宗和禅宗了。
禅,是印度禅那(dhyana)的音译,是指集中精神,并且是有层次的冥想或静虑。至于中国禅宗的禅(Chan),日本人写作zen,是中日拼音的不同,并无太大的差异。据铃木大拙博士说:
禅是中国佛教,把道家(老、庄)思想,接枝在印度思想上,所产生的一种流派。
另外,胡适之先生在《菏泽大师神会传》一文中也说:
中国禅,并不是来自印度的瑜伽(yoga)或禅那(dhyana),却是对瑜伽或禅那的一种革命。
这话说得对极了,只有像胡适之先生那样博通古今的学者,才能说出那样内行的话。而且天主教神父毕利(ThomasBerry)也说:
中国的禅,是亚洲精神的高峰。
我刚才说过的日本铃木大拙,更加肯定地说:
像今天我们所讲的禅,在印度是没有的。中国人把禅解作顿悟,是一种创见。
所以,自禅宗兴起后,把中国传统佛教,依靠经论和戒律的修行方式,改变为只凭个人的主观信仰,以求自性的开悟;这在当时的佛教界各宗各派看来,是个另类或异端,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佛教的全盘否定。因此,他们的宗旨是: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后来,又从六祖惠能开始,把中国佛教的出世观改变为入世观,例如他在六祖《坛经》中说: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
他又在《无相颂》中说:
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
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
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
……
日用常行饶益成道非由施钱
最后的总论是:
听说依次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由此可见惠能以后的禅宗,把佛教否定人世间的一切,反过来又肯定了人世间的一切。因此在唐末宋初的一般知识分子,大都倾向于禅宗的信仰,例如北宋的张方平曾说:
儒门淡泊,收拾不住者,皆归释氏。
这话令王安石大为震惊,所以后来王安石又对张方平说:
孔子逝后,五百年生孟子,孟子以后,不复有及者,何吾道之寥寥耶?
于是张方平告诉他:
岂得无人,如马祖(道一),雪峰(义存),岩头(全岁),云门(文偃),皆有骐骧之才。孔孟之教,不能勒住此辈,故转而去归释氏。
王安石听了,深以为然。又明代莲池大师沈祩宏在他的《竹窗随笔》中说:
《传灯录》所载诸师,如六代相承,五灯分焰诸大尊宿,皆天下古今第一流人物,所谓:始知周孔外,别自有英豪者是也。
莲池大师又说:
临济(义玄)若不出家,必作渠魁,如孙权、曹操之属。
由此可见后人对唐宋以来的禅学大师,都是推崇备至的。近代学人梁启超在他的《饮冰室文集》中说:
当六朝、隋、唐之间,有万丈光焰于历史上者,则佛教是也。六朝三唐百年中,志行高洁,学识渊博之士,悉相率而入于佛教之范围。
足见梁启超先生对唐、宋以来,佛教中之禅学大师,是刮目相看的。
现在,我把禅宗在唐、宋时代,所谓五宗七派中的禅师们所表现的各种特色,与传统佛教不同之处,归纳为下列三点来说明。
1、不打坐
我们知道,要出家成为一个佛教中的比丘或比丘尼,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他们一天到晚,非常忙碌。按照丛林的规矩,打坐,又叫禅坐,主要是培养一个修行者的定力。有了定力,就不会胡思乱想,藉此以增加智慧,保持健康。然而禅宗的大师们,为了修行者久坐成劳,容易发生妄想,甚至走火入魔,于是并不刻意打坐。话虽如此,但佛教的始祖释迦牟尼,也曾在菩提树下一连坐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终于悟道;就是中国禅宗的初祖菩提达摩(Bodhidharma觉法),也还不是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可见打坐,并非全无道理;然而在《维摩诘经》的《弟子品》中,曾说维摩诘居士,因为偶而看到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中的舍利佛,在森林中打坐时,就把他好好地教训了一顿。大意是说一个正常的修道人,并不必要在那里死坐,就可开悟,而是应该在自己心性上去用功的。
另外,在六祖《坛经》的《护法品》中,曾说到唐中宗神龙元年(705),中宗李哲(后废为庐陵王),和他的母亲武则天,共同下了诏书,令内官薛简去广东曹溪的宝林寺,迎接六祖惠能,在宫中供养。可是六祖不肯进宫,托辞有病。于是薛简顺便就问六祖道:京城(长安)里的禅德们(指的是神秀一派的人),都说要体会大乘佛道,必须要坐禅,修习定功;若不因坐禅修习定功,而要得到解脱,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不知大师所说的法,是怎样的?因此,六祖告诉他说:道由心悟,岂在坐耶?意思是说,道是从自己心中所悟出来的,怎么说坐与不坐呢?因为六祖以为坐禅,只是一种习定的法门,并非成佛的主要因素。另外,由于六祖听到神秀大师的学生说,修道的要领是:
住心静观常坐不卧
六祖听了,颇不以为然;他说:住心观静,是一种病态而非禅道。常坐不卧,是一种压制肉体的苦行,对于身体,并没有什么益处,于是他便做了一首偈语: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
原是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这很明显地是反对打坐的。据《景德传灯录》(卷五)的记载,当马祖道一禅师,在未开悟以前,曾跑到南岳般若寺怀让大师处学坐禅;怀让一见,从他的气度上,就知道他是一个可造的法器,于是就故意问他:你学禅是为了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想要成佛!看他一天到晚,总是打坐,怀让就拿了一块砖头,在他打坐的地方去磨,而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马祖好奇地问:师父,你磨砖做什么?怀让回答说:想磨成一面镜子!马祖觉得太奇怪,于是又问:师父!砖头如何可磨成镜子呢?这时怀让就趁机反问他:我磨砖不能成镜,你打坐岂能成佛?马祖接着又问:究竟如何修,才可成佛呢?但怀让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反问马祖:
一个牛拉的车子,如果不动了,你应该打车子,还是打牛?
经他这样一说,马祖立刻开悟了。为什么他会开悟,因为怀让是把车比喻人的身子,以牛比喻人的心。也就是说,坐禅的目的,是要求心灵上的开悟,并不在身子的苦行。马祖从此抛弃了外求的途径,而在内心上用功夫,终于成为一个踏破天下的神驹!
另外,在临济义玄大师的寺院中,来了一位政府官员王常侍。临济便陪着他在僧堂前参观,他看到僧堂中有很多僧人,王常侍便问道:中一堂僧人,他们还看经吗?临济答:他们不看经。王又问:他们还坐禅吗?临济答:不坐禅!王听了十分奇怪,于是又问:他们既不看经,又不坐禅,他们到底做什么?临济说:我要教他们一个个成佛作祖!可见成佛作祖,靠的是内心的修炼,而不是外形的枯坐!
2、不拜佛
大家都知道,在中国民间流传甚广的济公活佛,他是属于禅宗杨岐派的大师。是宋代天台人,俗姓李。曾在杭州西湖的灵隐寺出家,法名道济。他为了方便度世,便佯为癫狂,因而大家都叫他济癫,所以世传其灵异事甚多。在宋宁宗嘉定年间坐逝,葬虎跑塔中。他在临终时做了一首偈:
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倒西壁
于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当他入灭后,有僧人在六和塔下遇到他,并且托僧人带来了书信,在信中有一首七言绝句道:
忆昔面前当一箭至今犹觉骨毛寒
只因面目无人识又往天台走一番
从这些诗句看来,可知他是一个乘愿再来的大菩萨。据说他另有一首偈语:
斋什么斋
戒什么戒
有酒饮几杯
有肉吃几块
受人恩处报人恩
欠人债时还人债
但求心地无欺骗
何必远近烧香拜
这个偈语很好,是否真是济公佛所开示?不得而知,但它主要是劝人只要心地善良,不欺骗人,不陷害人,拜佛不拜佛,倒是其次。其实禅宗不重视拜佛的观念,早在四祖道信(580--651)时,就已见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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