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爱是人间休止符(下)
凡子/文
《东方艺术•大家》2013年11月专栏文章
李叔同庄严的身影不再出现在校园里了,可喜的是丰子恺已染了先生的气息,有了自己为人、学养的轮廓。一年后他毕了业,也作了一名先生,而他任职的上海艺术专科师范学校,他本人就是创办人之一。二年后又争取到前往日本留学一年的机会,在实际只有十个月的时间里,不仅学了油画与小提琴,竟然也将日语学到了可以翻译名著的程度,英语是直接可读原版小说了。这许多的本事,全是他用异常的苦学换来,以至于他回国时,心中既有失意,又怀一点小小的得意。
这个失意是从哪里来的呢?原来丰子恺留学日本,是抱着做一个油画家的梦想而去,可真的见识了油画在日本如火如荼的状况,知道要成为一名油画家得从头来过,而他财力贫乏,只得调整计划,把能学的尽可能学回来,那不能学的只能让它去了。
留学日本的另一个最大好处,即他后来的漫画风格,就是从一位日本画家竹久梦二那简明洗练的毛笔画中受到的启发。
当然,对新婚妻子的思念也是丰子恺回国的原因之一。毕业那年,这位十六岁就订亲的少年回乡,如约与当地一督学世家的长女徐力民结了婚。要说这段婚姻,可算是天赐给丰子恺的,只因这少年文才不凡,容貌朗朗,徐家便坚决要与丰家攀亲。丰家家道不及,拒绝数次对方央媒才成。婚礼之日,徐家的富贵陪嫁,惊动十里乡亲。婚礼之后,虽说是媒妁之言,夫妻二人竟是恩爱相顾,一生相随,七个子女渐次排成行。要说丰子恺早期的漫画里总是溢满家庭的温馨气息,这与他现实的幸福生活是分不开的。
回国后的丰子恺在浙江上虞的春晖中学当了教书先生,三年后辞职,与老师夏丏尊与一众文人朋友在上海江湾创办了立达学院,上课之余师生二人时常邀约朱自清、朱光潜等吃饭喝酒饮茶,论时事与世事,丰子恺也每每画下这些聚会的场景。那时有份很有品质的《文学周报》是由诗人郑振铎主持,当他看到丰子恺清新可喜的毛笔画,便约人出来相见。见后发现这画画的人竟是与自己同龄的青年,其典雅风度尤令人赞叹。惊诧溺爱之余,总约他的画稿在期刊上发表,久而久之,一本结集的《子恺漫画》终于问世,漫画的概念由此也传入民间,很快为街头百姓所熟知、接受,最终成为一种脍炙人口的绘画形式。
丰子恺被两位先生塑造成了文化人的样子,“爸爸的爱”在出世的精神上引领他,“妈妈的爱”在入世的事务上扶助他,他兼有着柔和又刚毅的性格,神态举止有弘一法师的超然,又有夏先生的可亲与慈爱,这种种健全的人格,全然地反映在他的漫画作品中。
画画之外,他所做的一应事情也是文化人该做的事,组办画会、教学与办学、创办杂志、开书店、作编辑、当翻译、任教授,凡事都是读书时一丝不苟的态度,且充分体现出他的水准。
在1937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举家逃难之前,丰子恺生命里的几件重要事,需在此一书。
自李叔同皈依佛门成为弘一法师后,这对师生在俗世生活里的见面不再像学堂里那么多,不过他们精神上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丰子恺因之在信仰上也深受恩师的影响。1927年,即将三十而立的丰子恺,由弘一法师主持仪式,正式信仰了佛教,法名婴行。只是这是不用进寺门也不用剃度、仍可以吃肉的信仰,他做的是一名在家居士。
信仰某种宗教是人想在精神上有归宿感,得一颗安宁心。对这对师生而言,修养自己是本分,想多播撒些看得见的爱给人世间也极真实。
这看得见的爱,是他们师生二人酝酿相约着,要完成一本重要的书,由丰子恺绘画,弘一师法撰文——这便是那本呼唤人类慈悲心、花落千万家的《护生画集》。它的第一集五十图于商议的次年就已完成出版,这也是给弘一五十周岁的庆生礼物。
与此同时,丰子恺还给自己已人丁增添的小家建了个房子,这栋名为缘缘堂书斋的房子于1933年在老家石门镇落成,建房子的6000大洋是丰子恺绘画写字翻译的稿费,而“缘缘堂”三字则由弘一法师赐名。
青砖黑瓦、朱栏粉墙的书斋,如一件艺术品一样坐落在田园风光中,可惜丰子恺的母亲没有看到这个美好的新家,这严父兼慈母的亲人已于房子落成的两年前辞世,她与她深爱的儿子,在世上相守的时间是三十三年。
世事残忍,还不仅仅指人的天命有时限。
眼望着家园建立起来了,精神上的出路有了,写字画画可以养活全家了,可是战争来了,顺风顺水的生活,在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从1937年到1945年的八年抗战时期,与其他民众一样,逃难是丰子恺一家的唯一写照。此时丰子恺已是整个家庭的顶梁柱,他带着他的家辗转于江西、南昌、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省的十多个城市,在颠沛流离中逃亡了近十年,个中艰辛悲伤,片语难尽。
不过这种逃难与无所着落的乡间百姓有所不同,丰子恺大多时刻的走向,是随着大学的迁徙与聘用而变动。如浙江大学聘他,举家就迁往任教之地宜山;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聘他,举家就迁往重庆。且无论生活如何变动,他的手中之笔一天没有停下过,文章照写,漫画照画,动乱岁月里竟然出版过不少散文集与画集。这些画与文,既有对过往温暖生活的描绘,对沿途大好河山的赞美,又有为抗战呐喊、对侵略者的控诉,一腔“国家有大难,匹夫有小责”的知识分子情怀尽露无遗。
如果说逃难还可用苦中作乐的方式度过难关,而接踵而至的几件事却让丰子恺神伤一世。第一事是美丽的缘缘堂在建好的第五年被日军炮火所毁,夷为平地。第二事是弘一法师于1942年在泉州圆寂。此时的丰子恺正在重庆避难,得知消息的他既未哭泣,也未举行任何仪式表达内心的悼念。半年后他才写下这些话来诉说自己的黯然心情:我时时刻刻防他死,同时时刻刻防我自己死一样。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所以我并不惊惶,亦不恸哭。老实说,我的惊惶与恸哭,在确定他必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做过了。
第三事是,在整个战乱期间一直与他通信不断、谆谆教导他要把画画得更好的夏丏尊,在经历了自己的人生曲折后,亦于战争结束的次年辞世,丰子恺并未见上他最后一面。
两位亲人般的人相继离世,丰子恺同样都无法哭出来。他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但仍需默默活下去,因为他还有弘一法师托付的重要事情要完成。
《护生画集》是弘一法师叮嘱丰子恺要完成的一本书,这是师生之间生命的相约与善的相约:弘一五十岁,二人一绘一写作五十图;弘一六十岁,则六十图;至弘一百岁,完成百图。圆满的画集,总计该是六集四百五十图。
弘一在寺院静心修持,不涉世俗,尽可叮嘱学生完成理想。而丰子恺于世间颠沛流离,对恩师的期许难免诚惶诚恐,但如此的劝善之书,流通人间该护多少生灵,不做实在不甘心,也就一口应承。
弘一法师六十三岁去逝,他们师生二人只共同完成了前二集的一百一十图。余下的事与时间,只得求佛保佑,由丰子恺自己想办法了。
丰子恺在战争之后的和平岁月里,的确是想尽办法才将画集完成的。按理,1949年之后的新中国,人民翻身做了主人,好日子应该就等在前头,人民只需拿出主人的姿态活着便是了,如丰子恺这样的文化人只需继续写字画画就是了。
丰子恺也确实享有过许多荣誉,曾出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政协、作协、美协也给过他很高身份。可是世事不由人愿,太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政治运动已经狂飙而下,丰子恺的好正好成了他的不好,他因写文获罪,仪表堂堂的美髯公,竟被人剪掉胡须,又被人用滚烫的糨糊浇于背上,批斗与劳改更是无休无止,重建的缘缘堂也被他人强住。这比外敌入侵还要凌厉的侮辱,令人伤痛又太让人困惑难解了。
善良之人对万事的猜度,均以人性善为前提。而眼前的政治竟以人性恶为行事依据,从善一生的人怎么会看得明白呢。
但再困惑,弘一先生的叮嘱是稳稳放在心底的。余下的《护生画集》,丰子恺差不多都在先生每隔十年的阴寿到来之时画成,最后两集,他奇怪地预感到浩劫将至,生命即逝,一集提前一年完成,一集提前七年完成。在兑现了对恩师的承诺后,受迫害而悒郁致病的丰子恺,在文革结束的前一年悲伤而逝。
丰子恺的漫画,是要单独拿出来谈论的。尽管他的音乐一样的好听,散文一样的好读,翻译的文章尤其语意酣畅,但他的画的质朴,浸润其中的爱意,实在让人温暖无以,不由人要凝视它,解读它。
丰子恺的画,全是身边熟得不能再熟的平凡事:姐姐缝衣,弟弟上学。大人醉酒,娃娃捉迷藏。邻家爷爷喝醉回来了,自家妈妈出门买菜去了。
燕子窗下做窝,蚂蚁后院搬家。
绿了芭蕉红了樱桃的是春天,天蓝蓝冷月如钩的是秋天。
人间万物,人畜虫豸,无尊卑也无大小,一律平等出现在画面中。
画呢,只消寥寥简笔,点点颜色,就已生动勾勒出人间的百般形态。
那倾其一生心血、历时四十七年完成的《护生画集》,更是渗透着佛家精神,将爱护动物的道理娓娓道来,劝人去残忍心,多恻隐心,却并不居高临下,只是温和吟诵,每一画都充满着恬静和气,一如他的性情与为人。
这些画面,运笔流畅,染墨自然,小中见大,蕴含着令人回味的无穷魅力。
中国过去的文人画精妙绝伦,是人类精神追求的一种极致,向来高处不怕寒。对热衷于文人画的人来说,也许丰子恺的这些画未免有些简单。但就其艺术内部的多样性与创造性,丰子恺正是凭了这独树一帜、洋溢着生命热力的漫画,登了艺术的大雅之堂。他的思想与情感的力度,尤使他的艺术内涵完全不输于文人画,或是,它正好成为激活文人画的新生力量。
爱于艺术中的温柔力量,没有比丰子恺的画更有资格。爱于艺术中的醇化力量,没有比我从中体会到的更为深刻。
丰子恺最初发表在《文学周报》上的第一幅画稿,就是这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漫画,好有意境哦。
对比民国时的文化环境,有时不免想到,仅仅因为那个时候有一众文人热爱新生事物与新艺术,这样看似简单的作品才能被隆重推荐出来,并形成一个画种。幼弱的种子,没有合适的土壤生长,注定是要夭折的。丰子恺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与他周围的朋友对他的维护,与他们对新生艺术样式大胆尝试的态度,有着根子上的关系。
丰子恺的《着鞋踏青》(立轴 设色纸本 43.5×32cm 1962年),令人那么眼熟,原来就是自己少年时做过的事情。梅花一开,暗香一来,马上就想换衣着鞋,好出门去看看春天。
不过,这是中秋时节对春天的怀想而画出的作品呢,而且又是赠送朋友的画。那个时候艺术还没有商业化,丰子恺常常不吝画画送予他人,只要人家真心喜欢。
1962年,中国的政治形势已经很紧张了,对文化的革命虽然还没开始,但地主乡绅几乎已经杀光。刚刚熬过的大饥荒的惊悸,还紧紧依附在人们的记忆中。不知画这幅画的时候,丰子恺是否能有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可喝?
丰子恺的《大道将成》(镜心 设色纸本 90×20cm),漫画风格十分浓郁,使我们想起与他同代的华君武、丁聪、鲁少飞、叶浅予等漫画同行诙谐的画。也不知这铺的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大道?快匍匐于地的人民,只知怀着为家为国牺牲的信仰,却不知牺牲品本就不为国家所看重。
当然,这只是我的解读。丰子恺先生的庄重性格,使他并不惯于幽默或反讽。他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很清醒。在很清醒的情况下,继续赞美劳动,赞美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互助。
丰子恺《相逢意气为君饮》(立轴 纸本 46×32cm)的清淡恬静,才是他最独有的漫画风格。
丰子恺好饮,故饮酒抒怀、饮酒庆贺、饮酒同醉的漫画不知画过多少,幅幅有趣,件件可乐,真是借酒喻情了。
丰子恺的《独树老夫家》(镜心 设色纸本 67×36cm)至少该是晚年的作品了。因为,只有外部世界的强烈冲突,才会导致内心畅想出这样的画面:一居小屋容身,一棵大树遮阳,一壶好茶润肺,一本好书养心。
象征精神高洁的一株兰花,还在身后散发着幽香呢。
他说了多少他想说的话!
这是《护生画集》第一集中的一图:生离欤?死别欤?
欤(yú),语气助词,无实意,在此表示疑问。
画旁的题字为弘一法师手迹:生离尝恻恻,临行复回首。此去不再还,念儿儿知否。
羊妈妈要被拖去杀了,羊孩儿在冲着母亲咩咩叫。这样的画再配以四句吟诵,那人的杀生之念,该有所柔软、有所消遁吧。虽然人类是肉食动物,但少吃点肉,增点慈悲心,也是不难的吧。
丰子恺的《小猫想救它的母亲》,真令人喜笑颜开。人们给猫妈妈开个玩笑,把脸给它包起来,小猫见着奇怪,想去解救妈妈呢。
分享丰子恺这样的无忌与无邪,能够准确地知道快乐一词的含义。
这是晚年伏案画画的丰子恺先生,皓发银须,浑身上下透着的都是对生命的爱意,对艺术的爱意。
可以推测,这个时候的丰子恺也许已经受过批判了,已经被贴过大字报了,已经在千万人面前低头挂牌挨过斗了,甚至有可能已经下放到乡下,去被强制劳动过、在寒风里采摘过棉花了。
但是他还在悄悄地画画。《护生画集》的后两期、尤其最后一期,全是晚上少睡觉,偷偷画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他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他终究没有熬过文革结束,没有看见残酷斗争后的太阳,照常升起。
这是此期专栏稿的设计页面,显然,它比前一期的蒋兆和设计得有味道多了,专业多了,如我所愿地正在向着更高标准前进。
可惜的是,文章的大段落又忘了分段——我固执地认为,没有段落的文章是没有节奏感的,它使文章大大地减分。
另一个更为遗憾处,是把文章定义在了Traditional Art(传统艺术)的范畴内,这在概念上显然过于笼统了点。
我给编辑说——
Traditional Art—传统艺术,指的是清代以前的艺术(含清代)。
Modern Art—现代艺术,指的是民国及以后的艺术,而丰子恺正是现代艺术的重要画家之一。
Contemporary Art—当代艺术,指的是1978年改革开放,尤其是85’新潮美术之后至今的艺术。
欣慰的是,主编迅速地答复了我的解释,他非常尊重我的提议,下期该有合适的名称,来说明专栏归纳于哪个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