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其人其事
古老的房屋,挂满爬山虎的玻璃窗,老吴亮从容地坐在光影里,一头披肩长发,随意的着装,形象朴素,一如往常。手捧吴亮的《此时此刻:吴亮谈话录》,第一眼就被封面上这样的画面所感染,黑白照片里流露着古朴的气息,我知道它不仅仅是一本谈话录,更是吴亮与友人共同走过的足迹。
说起吴亮,恐怕熟知文艺界的人无人不晓。以写文艺评论起家的吴亮曾经是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青年“阿亮”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风头甚健,作品誉满天下,以犀利而敏感的文学批评著称。1990年后,中年“阿亮”的兴趣从文学转移到了艺术,开始关注起中国的画家及他们的作品,身份也由极富才情的文学评论家转变成了艺术评论家,与此同时还出过一本专门评述画家的美术评论集《画室中的画家》。作家蔡翔曾这样评价:“我与吴亮相交已久,一直很喜欢吴亮的文章。从‘文章’的角度而言,我们这批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人中,还很少有人能与之匹敌。”由此可见吴亮的才情和影响力。
吴亮的作品自由脱俗,这也得益于他的成长经历,只初中毕业的他,16岁起就干起了泥瓦匠、钣金工、修理工,但也许正是因为未受过刻板教育制度的约束,才得以自由散漫的阅读、自由脱俗的写作。从青年“阿亮”到老吴亮,他著写了多部优秀作品,有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批评的发现》、《被湮没的批评与记忆》,随笔集《往事与梦想》、《城市笔记》、《我的陀罗斯——上海七十年代》、《夭折的记忆》等等,可谓是部部精品。如今又读到了他的新作《此时此刻:吴亮谈话录》,万分欣喜。这本书让我最有感触的地方,是吴亮对生活、对艺术和对友人的态度,淡淡的,纯粹的,他用最老派的写作方式来表达他最真实炽热的情感。
喜欢谈话录这种老派的写作方式
吴亮说:“古老的写作方式几乎都起源于对话,比如苏格拉底、孔子还是佛陀。”国内以谈话录形式出书的作家有很多,比如胡适,比如王蒙,比如王安忆。但能够许多年都坚持偏爱对话形式写作的吴亮,还似乎是别无分号。
在吴亮的早年作品中,也曾有过一本虚构的谈话录《艺术家与友人的对话》,而这本500余页的《此时此刻:吴亮谈话录》,是吴亮与几十位当代艺术家真实的对话记录,讲述了中国当代艺术家们独特而丰富的艺术经历和思想邂逅,包括了他们的童年往事与“文革”记忆、创伤与梦想、现代主义与后现代、技术与媒介、宗教与信仰等命题的感受和见解。本书的后半部分还收录了吴亮在多个重要场合的采访、发言和演讲。很广泛,很坦诚,很生动,很鲜活。
这本谈话录的好看之处在于,内容完全是随性的、对等的,没有丝毫的刻意和谄媚,是一些友人间的交流。它并不是把作者身历的几十年的回忆直白地写出来,一本回忆之作很难准确地映衬出彼时所有的感情和困顿,难免会让真实的情景从笔下溜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过多“私人性”的谈话录,也许比标榜客观的回忆录,更为切近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
本书内容有问有答,或感性,或具体,或循序渐进,或海阔天空,有着些许偶然,又有着些许跳跃,这正是一种别的文体所带不来的阅读快感。吴亮正是通过这些原汁原味的谈话记录,最大程度地还原彼时彼刻与艺术家们交流的原貌。不管对话是三四年前的还是最近的,只要切切实实地让读者感受到了那份穿越时空的真挚,不正是“此时此刻”了吗?
吴亮喜欢谈话录这种老派的写作方式,而这种老派的写作方式也刚好展示了吴亮追求不俗的自由心态。他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到:“只要人们对话的欲望和对话的形式没有从他们的肉体内与生活中消失,这一类老派写作也肯定会继续存在。”——如此执着,到底是吴亮。
艺术家之间的心灵碰撞
艺术家眼中的艺术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这恐怕是这本书吸引读者的一大亮点。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在他们同行眼里看到的、悟到的,是不是跟我这样的外行人想的一样。
在吴亮与洪磊的谈话录中,吴亮这样说道:“有太多的人一辈子不进博物馆,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艺术史三个字,他们照样度过他们不幸或者是美满的一生。按照杜尚的观点,或按照安迪·沃霍尔的观念,这些人难道就不艺术了吗?他们太艺术了!他们的每个行动都是艺术,只是他们没有宣布罢了。”
读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书中所述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的作品并没有到熟知的地步,甚至对这本谈话录也没有到完全读懂的程度。但从谈话录的字里行间却分明能体会得到,何为艺术,何为对待艺术该有的态度,我们该如何对待日常生活,又该如何遵循我们的内心世界。我想,这些领悟,也应该算做是吴亮想让读者明白的事理之一吧。
这本书里让我感触最深的篇章是《迟早会有这一天》,2010年12月3日吴亮与陈丹青的对话记录。陈丹青亦是我喜欢的艺术家和作家,智慧而气质儒雅。吴亮说,早在他当工人的时候就见识到陈丹青的《西藏组画》,而在1998年时陈丹青却背着书包千里迢迢去罗阳新村找吴亮。相互欣赏铸就了两位艺术家纯粹而深刻的友谊。
陈丹青,这是个谈中国当代艺术无法绕过的名字。在书中谈到陈丹青最初的作画经历时,他说:“我14岁时进初中,就跟着我的老师画毛主席像,我最早的油画作品是毛主席像,最大可以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六米高的毛主席像,我15岁就画过了。6米高,那个脸就跟这张墙这么大,嘴就一米多长。我对他脸部的所有肌理,五官,等于整个下载了,以后就很难忘记。我甚至可以默写他的脸,不用看照片。”吴亮问:“被你下载的除了他的脸没有别的脸?”他答道:“到现在也没有,‘文革’是我们记忆力密度最高的年代,整整十年,反复被下载储存的就是这张脸,它代替了所有一切流动物像和明星视觉效果。”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文学、艺术和政治的关系过于密切,又红又专,“文革”给那些艺术家们带来的影响已经深入心灵,但确实又是属于那个年代人切切实实的生活阅历。虽然他们是听着高音喇叭里的歌、马路上的叫卖声长大的,但红色激情的年代依然能塑造出思想和见地不一般的墨客文人。
吴亮博览群书,是艺术行业的学者和前辈,又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严培明、周铁海、柴一茗、吴山专、马良、何赛邦、张恩利、陈丹青、洪磊、刘晶晶……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书中都一一提到,通过吴亮与艺术界前辈、同辈和后辈的谈话,领略他们彼时彼刻的思想碰撞。
《此时此刻:吴亮谈话录》这本书采用谈话录的方式,自有一种言语的魅力。虽然是原貌对话,但绝不是满篇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流水账。在话题上貌似也是东拉西扯,但归根结底,它们都存在着一种内省的视角,都隐晦地刻画了那个年代的艺术家们在思想上、情感上和艺术上的点滴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