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赵无极对中国画又有了新的认识,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去领悟塞尚和马蒂斯,然后又回到传统中他认为最美的唐宋绘画
2010年,89岁的旅法画家赵无极登上胡润艺术榜,被称为“目前最有价值的华人画家”,他的作品公开拍卖总成交额达人民币2.4亿元。
香港苏富比2012年春拍,赵无极创作于1986年6月25日的三涧直式构图抽象作品——《25.06.86桃花源》即将亮相,估价高达1800万至2800万港元。这幅画由一位欧洲私人藏家在上世纪80年代,引入艺术品市场,画作独特的构图融入了中国山水画的精髓。
法兰西学院华裔院士程抱一评价赵无极画作:“吸取了西方艺术的伟大之处……也发现了东方文化之精彩。”中西合璧是赵无极一贯的艺术特点,但在青年时期,赵无极对中国画却是极尽排斥的,他是“在巴黎重新发现了中国”。
厌恶国画的富二代
1921年,赵无极出生在北京,后随全家迁往上海,父亲是位银行家,母亲操持家务。赵无极的祖父是当地有名的雅士,酷爱收藏古画和名砚,六岁起,赵无极就跟着祖父学习读书写字。
赵无极回忆说:“在中国,学习写字或画画其实是一回事。如果写得好必然画得好。我学习写字六年,每天写两行或四行字,最初和祖父学画,他在‘西瓜’这个词下面画个西瓜,尽管画得很笨拙,我却觉得整个效果很漂亮,这便引起了我画画的愿望。就这样,我学字词的同时也画图,十四岁便开始真正作画。”
1935年,14岁的赵无极考入杭州美专,母亲本希望他能到父亲的银行工作,但是父亲说:“咱们的儿子若管理银行,那它必定倒闭。”杭州美专的入学考试包含一门美术史、一张铅笔或炭笔石膏素描以及一张水彩画,幸而没有赵无极最厌恶的国画,不然他极可能入不了学。
赵无极与中国画有着特殊的渊源。年少时,他坚决反对国画。一次上课,赵无极竟然趁国画课老师潘天寿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机会,从窗户跳出去逃课。期末考试,他干脆画了一个大墨团,题为:赵无极画石。画完后匆匆离场。潘天寿一下就被惹怒了,他坚持要开除这个坏学生。在校长林风眠的担保下,赵无极才得以继续留下学习。
晚年的赵无极谈及自己对水墨画的态度时曾说,“画水墨画,必须一下子抓住空间和光线,否则就可以说是画坏了。”赵无极创作油画时常常日复一日地不断修改,增增减减,“但水墨画不可能这样,再小的失误也不可挽回。画水墨画需要精力非常集中。”他每年画得很少,一百幅水墨作品中,只保留不超过20幅。
抗战时期,赵无极全家迁往四川,那里远离大海,缺盐,人们大多吃井盐,吃不起米饭的只能喝稀米汤。家里在天花板上吊一大块盐,每人轮流在汤里蘸一下。这些虽然与家境富足的赵无极无关,但幼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却是画钞票,“这大约是我最早的画家经验。父亲夸奖我,他说钞票是很难画的!”
1940年,赵无极从杭州美专毕业。美专与北平美专合并,赵无极担任讲师。他摸索着用本地产的颜料在画架上画油画,自己做画框,画人像和综合构图,努力理解马蒂斯、毕加索的画。他画了很多人像,有妻子的,姊妹的,也有自己的。有人嘲讽他说又没留过学,还装模作样画油画。
赵无极对西方绘画的兴趣来自色彩对他的诱惑,他不太欣赏波提切利时代的画家,不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定点透视技法,甚至认为杭州美专当年开设的定点透视课程“全是废话”!毕业当年,赵无极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举办了首个个人展览,从他的作品中不难看出受到毕加索的影响之深。这些画作模仿痕迹很重,用色大胆,但十分稚嫩。
战争一结束,赵无极就向父亲提出想出国留学,他没有像弟弟一样选择去美国,而是去了法国,因为他想了解真正的绘画。父亲给了他三万元美金,说:“你去法国镀两年金吧。”那时,只有在国外留过学才能当大学教授,否则只能当讲师。但赵无极的想法不是去镀金,而是要在那里站住脚。校长林风眠说,一个中国画家在法国立足,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谁也没想到,赵无极旅居巴黎一去就是50多年。赵无极常说自己画画的欲望,是在家庭的熏陶中孕育,在杭州美专的教育下滋长的,却是在巴黎得以充分发展并且持续至今。
刚到巴黎,直奔卢浮宫
赵无极等了两年才拿到护照和签证。临行那天,全家都到码头为他们夫妇送行。那时赴欧洲的船很少,赵无极乘坐的“安德烈·勒篷”号正是林风眠1913年去法国时乘坐的。船上的三十多人大多是欧洲人,其余的中国人全是去学音乐绘画的。中国人和欧洲人间语言不通,互不往来。
1948年4月1日,赵无极带着妻子谢景兰经历了36天的航行,才登上法国海岸,他们到达巴黎的当天下午就直奔卢浮宫,之后的一年半中,赵无极流连于达芬奇、伦勃朗、塞尚等诸多画派的世界级名画中。
第二天早上,先于他到达巴黎的杭州美专同学吴冠中,开始带着他找房子。赵无极在国内经常从杂志上看到“大茅屋画室”。他一心想住在蒙帕纳斯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接近自己的目标。他在那里找到一套带淋浴设施的房间,之后在巴黎的时光,赵无极再没离开这一区居住。
来法国前,赵无极根本没学过法语,一开始根本听不懂多少别人的话,往往不懂装懂。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未想过回国。
赵无极真正开始和法国人交往是1950年以后的事了。他慢慢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还跟着朋友参加过一个阿根廷大使馆组织的比赛——速写一位在舞台上起舞的女演员。后来每当他提到某一个朋友,妻子弗朗索瓦总是说:“为什么你一到巴黎就结交了那些现在美术馆竞相展览,出版社竞相为之出书的艺术家,还有那些都成了大作家和名医的朋友呢?”交友广阔是赵无极在法国事业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再搞“中国玩意儿”
1949年5月,赵无极举办了来巴黎后的第一次个人画展,一共三十六幅作品,结果只有一幅水彩画以二十法郎的低价被一个英国人买走。在赵无极看来,中国绘画从十六世纪起就失去了创造力,画家只会抄袭汉朝和宋朝创立的伟大传统。他决定不再画水墨画,不再搞“中国玩意儿”。
“冬天,我9点15分到画室,夏天到得早一下,一个半小时内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白色的画布前等待。我认识许多美国画家,在开始画画的时候,害怕空白的画布,手里拿着威士忌壮胆,但我不是这样。”“我从不画草稿,心手相随,在开始一幅画时,我并不知将如何完成它。如果事先知道结果,就没有乐趣了。”虽然赵无极从不搞“中国玩意儿”,但西方人还是认为,他的艺术具有十世纪诗词的境界,反映着中国式的纯净。
1950年,赵无极得到了生平第一大笔画款——2500法郎。法国艺术商皮埃尔一次性购买了他的12幅作品。这位皮埃尔先生很关心赵无极的创作,隔三差五就到他的画室来,有时候一幅画作还没有完成,皮埃尔就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为此二人也曾大吵,甚至绝交过。此时的赵无极完全没有生活的压力,父亲的钱还有剩余,又得到一笔画款,他决定去畅游意大利。赵无极认为画家的生活就是要游历,他几乎跑遍大半个地球,每次旅行归来就急于投入绘画创作。他惊叹于佛罗伦萨这座文艺复兴宝库的伟大,不断从这些建筑和名画中吸取灵感。
这时期赵无极从塞尚、毕加索过渡到克利,艺术也从架构一个完整的世界过渡到随机创作。人们已无法从视觉上来定义作品的内涵了,1952年的作品“静物”,即是此类转型作品的典范,画面中随意置放一些干树枝及杂物,造型奇特且充满荒凉、神秘的气息,赵无极认为自己的作品并不叙事,从1954年起,他的画便不再有标题,仅在画布背面注明创作日期。
这样创作却无法得到画商的认可,人们觉得他成了二流的克利,赵无极不断反思和创新,转向抽象派的创作。他六七十年代的作品,逐渐摆脱一切法则,以各种创新组合的方式去表达内在的需求与感受。
赵无极也曾在巴黎的版画车间工作,与油画相比,他认为版画简直是放松和游戏,“与油画不同的是,版画可以有很多变化”。
创作香山饭店壁画
“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时期,赵无极的父亲受到冲击,这位资产阶级出身的银行家把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国外,一个是法国,一个美国。父亲和母亲住在狭窄的阁楼里,每天清扫街道,饱受耻辱和虐待,父亲不久去世。对于这场运动,身在海外的赵无极知之甚少,他收到的来信中很少提及,他只知道,自己的一个侄子是红卫兵。
赵无极被国人所了解,还是因为他的好友、著名建筑设计家贝聿铭。赵无极和贝聿铭的友谊可以追溯到1952年,那时贝聿铭正在法国游学。二人一见如故,他们有着相同的家庭背景,都是大银行家的儿子,都受中国的传统教育长大。
1972年,贝聿铭接下在大陆的第一个建筑设计是位于北京的香山饭店。在贝聿铭的心中,这座饭店最好的装饰莫过于壁画,而绘制这幅壁画最好人选非赵无极莫属。赵无极当即答应,随贝聿铭一起来到北京实地考察。旅游局的人并不知道赵无极是谁,只把他当成是贝聿铭建筑设计的参与者。
那时“文革”已近尾声,赵无极第一次重返这片土地。他受到的是外宾待遇,还配备了一名法语翻译,这位翻译每天给他灌输毛泽东思想,带他参观公社和工厂,而赵无极心中想的,只是回家看望母亲。
赵无极回到北京第一个拜访的就是老同学吴冠中,吴冠中在电话里嘱咐:最好上过厕所后再来。赵无极以为老同学是在开玩笑,但是到了吴冠中居住的大杂院才知道,这位知名画家三代人居住在两间平房中,除了家具杂物外,都是画作和书籍,根本没有厕所。
赵无极发现自己的很多同行朋友,不是在狱中就是早已没有条件作画,后来美专的老同学常说:“无极运气好,一直没有停笔,一直在画。”
香山饭店的设计以白色为基调,赵无极因此舍弃了自己钟爱的色彩搭配,选择了两幅黑白山水画作。画作被送去荣宝斋装裱,由于尺寸巨大,桌子上放不下,赵无极发现自己精心绘制的作品竟被扔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他赶紧和妻子动手把画抬起来,仔细地清扫地面。
贝聿铭得知后,忙找旅游局替赵无极抱不平,向他们解释这是享誉世界的大画家,应该送件礼物表示感谢,但对方只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这的画家多得是,都比他画的好。不用送什么礼物,请他们吃个饭就行。”退伍军人出身的香山饭店经理还说:“赵无极的这幅画,我也能画。”后来在画家郁风的从中调和下,中方出于礼貌,才送了赵无极一件一人多高的明代花瓶作为感谢。
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赵无极一个展览接着一个展览,代表巴黎画派到世界各地参加抽象派的讨论会,日程总是安排得满满的,像一只上足发条的时钟,他头上的光环也越来越多。
1986年,赵无极完成了他八十年代最重要的作品《向马蒂斯致敬》,赵无极对马蒂斯非常推崇,他说:“这好像看书一样,没有一定修养怎么能看懂帕斯卡·乔艾斯的小说呢?……几十年前,人们不理解毕加索、马蒂斯、现在不是已经很简单,很好懂了嘛。”
上世纪八十年代,赵无极对中国画又有了新的认识,并不像过去那样否定传统。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去领悟塞尚和马蒂斯,然后又回到传统中他认为最美的唐宋绘画。1985年赵无极到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前身为其母校杭州美专)讲学时,常对学生说:“为什么要模仿苏联绘画?我们自己的传统那么丰富而有力,国画对空间和光线都有精到的探索,为什么不在这个方向上进行探索?为什么不去追求西方人所仰慕的,我们的东西?”
在西方人看来,他的绘画迎合了他们对“东方”的遐想;而在中国,人们所赞赏的是他将“抽象”绘画的理解东方化。
赵无极携法籍夫人弗朗索瓦到台北办画展,曾引起巨大争议。一位国画画家对他说:“如果使用中国宣纸,中国墨作画,就应该尊重传统。”但赵无极并不在乎这些评判,也不想模仿中国画。有记者问他,您的画到底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赵无极回答:“不是东方也不是西方,……是两者的混合。”已经加入法国籍的赵无极说:“中法两方面对我都很好,所以我是个中法画家。”
(本文摘自《文史参考》第55期,作者周冉,2012年4月出版,定价:1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