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文选二则
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 对北京大学学生提出的三点希望: 一曰抱定宗旨。诸君来此求学,必有一定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与否,必先知大学之性质。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因做官心热,对于教员,则不问其学问之浅深,惟问其官阶之大小。官阶大者,特别欢迎,盖为将来毕业有人提携也。现在我国精于政法者,多入政界,专任教授者甚少,故聘请教员,不得不聘请兼职之人,亦属不得已之举。究之外人指摘之当否,姑不具论,然弭谤莫如自修,人讥我腐败,问心无愧,于我何惧?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于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诸君肄业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分阴,孜孜求学,则求造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且辛亥之役,吾人之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败。即在今日,吾人对于当轴多不满意,亦以其道德沦丧。今诸君苟不于此时植其基,勤其学,则将来万一因生计所迫,出而仕事,但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已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一也。 二曰砥砺德行。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诸君肄业大学,当能束身自爱。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已,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已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诸君终日伏首案前,芸芸攻苦,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上之苦痛。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几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诸君入分科时,曾填写愿书,遵守本校规则,苟中道而违之,岂非与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谨严。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二也。 三曰敬爱师友。教员之教授,职员之任务,皆以图诸君求学便利,诸君能无动于衷乎?自应以诚相待,敬礼有加。至于同学共处一室,尤应互相亲爱,庶可收切磋之效。不惟开诚布公,更宜道义相勗,盖同处此校,毁誉共之。同学中苟道德有亏,行有不正,为社会所訾詈,已虽规行矩步,亦莫能辨,此所以必互相劝勉也。余在德国,每至店肆购买物品,店主殷勤款待,付价接物,互相称谢,此虽小节,然亦交际所必需,常人如此,况堂堂大学生乎?对于师友之敬爱,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三也。 新教育与旧教育之歧点(摘) 夫新教育所以异于旧教育者,有一要点焉:即教育者,非以吾人教育儿童,而吾人受教于儿童之谓也。吾国之旧教育以养成科名仕宦之材为目的。科名仕宦,必经考试,考试必有诗文,欲作诗文,必不可不识古字,读古书,记古代琐事。于是先之以《千字文》、《神童诗》、《龙文鞭影》、《幼学须知》等书;进之以四书五经;又次则学为八股文,五言八韵诗;其他若自然现象,社会状况,虽为儿童所亟欲了解者,均不得阑入教科,以其于应试无关也。是教育预定一目的,而强受教育者以就之;故不问其性质之动静,资秉之锐钝,而教之止有一法,能者奖之,不能者罚之,如吾人之处置无机物然,石之凸者平之,铁之脆者煅之;如花匠编花草为鹤鹿焉;如技者教狗马以舞蹈焉;如凶汉之割折幼童,而使为奇形怪状焉;追想及之,令人不寒而栗。 新教育则否,在深知儿童身心发达之程序,而择种种适当之方法以助之。如农学家之于植物焉,干则灌溉之,弱则支持之,畏寒则置之温室,需食则资以肥料,好光则复以有色之玻璃;其间种类之别,多寡之量,皆几经实验之结果,而后选定之;且随时试验,随时改良,决不敢挟成见以从事焉。故治新教育者,必以实验教育学为根柢。实验教育学者,欧美最新之科学,自实验心理学出,而尤与实验儿童心理学相关……虽今日尚未达完全之域,然研究所得,视昔之纯凭臆测者,已较有把握矣。 因而知教育者,与其守成法,毋宁尚自然;与其求划一,毋宁展个性。请举新教育之合于此主义者数端。一曰托尔斯泰之自由学校,其建设也,尚在实验教育学未起以前,乃本卢梭、费斯泰洛奇、弗罗贝尔等之自然主义而推演之者;其学生无一定之位置,或坐于凳,或登于棹,或伏于窗槛,或踞于地板,惟其所欲;其课程亦无定时,惟学生之所愿,常以种种对象间厕而行之;其教授之形式,惟有问答。……二曰杜威之实用主义,杜威尝著《学校与普通生活》一书;力言学校教科与社会隔绝之害;附设一学校于芝加哥大学,即以人类所需之衣、食、住三者为工事标准,略分三部:一曰手工,如木工、金工之类;二曰烹饪;三曰缝织,而描画模型等皆属之;即由此而授以学理,如因烹饪而授以化学,因裁缝而授以数学,因手工而授以物理学、博物学,因原料所自出而授以地学,因各时代各民族工艺若食服之不同而授以历史学、人类学等,是也。三曰蒙台梭利之儿童室,即特设各种器具以启发儿童之心理作用者,是也;吾国已有译本,想诸君已见之。四曰某氏之以工作为操练说……其他类是之新说,为鄙人所未知者,尚不知凡几,亦足以见现代教育界之进步矣。吾国教育界,乃尚牢守几本教科书,以强迫全班之学生,其实与往日之《三字经》、四书、五经等,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相差。欲救其弊,第一,须设实验教育之研究所。第二,教员须有充足之知识,足以应儿童之请益与模范而不匮。第三,则供给教育品者,亦当有种种参考之图画与仪器,以供教员之取资。如此,则始足语于新教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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