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与责任 ——追本溯源话浙派
王尚文
浙派,语文教育的浙江学派,决不是有没有、存在不存在的问题,而主要是如何认识它之所以成派的缘由,梳理它的源流,探讨它今后如何进一步发展壮大等等的问题。其中最根本、最关键的是准确把握它作为一个语文教育流派的基本特征。于此,我们已经有了若干初步的研究成果,但远未形成共识。这不单单是由于见仁见智的结果,也由于有的相关思考与结论多多少少都带有某种随意性,缺乏比较扎实的事实根据。多年前,我曾先后两次对其作过描述,现在看来,就犯了这随意的毛病。先是“守正、务本、求活”,不多不少,三个,而且都是两个字的动宾结构,也曾经得到一些朋友的认可。后来在《浙派:重新掘起,走向辉煌》这篇短文⑴中,又另外总结了一次,也是三条,较前似乎具体了一点。这三条是,一是浙派学人和教师具有坚守语文教育的崇高信念和奉献精神;二是浙派有敢为天下先的学术勇气;三是浙派教师始终坚持提高自身的语言、文学素养与教育、教学素养并重,对学生语文功底的养成和人文精神的渗透并重,在教学中课堂教学与课外读写并重。一望而知,第三条中又包含了三个方面,似乎也全面了一点。不过当时就立即声明:“由于手头资料极为稀缺,难以具体展开述说。”
关于浙派的基本特征,我以为这应是一个事实判断,而不是应然判断。我前两次的“三条”,作为事实判断,基础确实不够扎实坚牢。这倒不是说我们浙派老师没有做到“守正、务本、求活”,没有做到“三个并重”等等,绝对不是这样;然而我们不得不实事求是承认的是,一,难道别省别派就不“守正、务本、求活”了么?二,你所说的“正、本、活”,其具体内容是什么?恐怕一时难以说清,而且说起来一定会出现不甚一致甚至相互对立的观点。至于后三条,难道不是各省各派也都在努力在做的吗?我说“随意”,并没有冤枉我自己。
最近有朋友让我再次就浙派语文谈点看法,于是搜罗、阅读了一些相关文章,其中顾之川先生2010年3月28日《在“新语文教学尖峰论坛”上的致辞》⑵(http://guzhichuan.blog.zhyww.cn/archives/2010/2010416104212.html)中的一句话给了我极大的启发。他说:“如果说延安是中国革命的‘圣地’,那么,位于绍兴上虞的白马湖,无疑是我国现代语文教育的‘圣地’。”这“无疑”两字很有份量,不可小觑。紧接着,他指出了这样一个业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一批大师级文化名人,如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潜、茅盾、俞平伯、陈望道、李叔同、丰子恺、柳亚子、刘大白、胡愈之、张元济、张大千、黄宾虹等,都曾在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留下足迹。”原来,我们之所以能够那么自然地举起浙派的大旗,就是由于二三十年代的“春晖”,我们的自信来自“春晖”,我们的底气来自“春晖”。浙派的源头就在“春晖”,而且,浙派之所以为浙派,它的基因早就存活于白马湖畔的“春晖”。想到了这一点,我无限兴奋,因为我由此而深信浙派有别于兄弟学派的基因就藏在二十年代的白马湖畔——我称之为“白马湖现象”。
关于白马湖语文名师的名单,不同的资料大同小异。我依据《白马湖作家群》⑶(陈星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春晖》⑷(顾志坤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大师铸就的春晖》⑸(李兴洲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浙江省春晖中学》⑹(潘守理主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春晖初照》⑺(陈绵武著,春晖中学2008年)《百年春晖》⑻(严禄标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等书籍、文章的记叙,春晖中学自1919年创办以后,上个世纪20年代在春晖正式任教语文的有夏丏尊、朱自清、俞平伯、朱光潜、赵恂如、张同光、胡行之、冯三昧、方光焘、王任叔、张雏祺、徐仲苏等。丰子恺、朱光潜、刘薰宇、杨贤江、匡互生、张孟闻、范寿康等曾在春晖任教或任职,尽管所教并非语文,但也是我所说的语文教育“白马湖现象”的有机组成部分;蔡元培、刘大白、章锡琛、舒新城、黎锦晖、沈泽民、杨之华、杨贤江、沈仲九、吴稚晖、李叔同、黄炎培、胡愈之、何香凝、陈望道、张闻天、叶圣陶等名家硕彦曾先后来此讲学、考察、指导,可谓群贤毕至,对于语文教育“白马湖现象”的形成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认为他们都是当年春晖的编外语文教师。春晖的语文教师无不是具有人格魅力和深厚学养的一时之选,他们的语文教育就是语文教育浙江学派的源头。
“白马湖现象”的出现,具有历史的偶然性,但我们后来人在惊叹的同时,未尝不可以从中梳理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来。其中最主要最根本的,就是语文教育的师资质量对于语文教育所起的决定性作用。从表面看来,师资质量在其它课程中同样也起关键作用,但与一些科学课程相比,语文却来得更加明显和突出,我始终认为语文教师所能交给学生的只有教师自我。由于数理化等科学课程内容的客观性要强得多,教师自由发挥的空间要小得多;恰恰相反,语文教育的主观性要强得多,教师自由发挥的空间要大得多,语文课程教一首诗歌和科学课程教一个定义相比,师资水平在一定范围内的差异对教学效果的影响,两者实不可同日而语。教师个性的烙印在科学课程里往往较为淡化,因为它可以淡化,甚至应该淡化;但语文教师的个性,我以为是语文教育之必须,语文教师自身的语文水平、语文品质、语文个性在语文教育中的地位、作用、影响,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一个诗人讲一首诗,一个作家讲一篇小说,一个学者讲一篇议论文,和一个自身水平不怎么样只知唯教参是从的教师相比,往往过程不一样,内容不一样,效果自然也不一样。白马湖的语文老师,往往同时就是作家或是学者,或是教师、作家、学者三合一。这在我国语文教育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但对教师自身素养的高要求,白马湖现象所树的高标杆,却始终是浙派语文教育不懈的追求。我们浙派语文教师,即使还不同时就是作家、学者,但我所接触到诸多语文教师同行,极大部分都有从事文学创作或学术研究的基础、兴趣和愿望,而且不乏同时是作家或学者的教师,这不能不说是白马湖现象的流风余韵,只是“文革”以后已经逐渐式微,但也没有就此成为绝响。《甄嬛传》的作者流潋紫就是杭州江南实验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据知,她不是没有别的去处,但她就是喜爱当语文老师。
考察语文教育的白马湖现象,从语文教师自身都具有极高的人文素养和语文素养这一“基本面”出发,我们分明可以捕捉到它如下三个方面的具体特征。常言道,纲举目张,教师素养就是语文教育的“纲”,下面三个方面就是它的“目”。
一是教师享有充分的教学自由。春晖中学是教育家经亨颐先生创办的私立学校,“不比官立的凡事多窒碍”(夏丏尊《春晖的使命》)。为了不让外部势力插手学校事务,指经亨颐先生甚至不向当时的军阀政府立案。而在“春晖”内部,教学自由则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所谓“教学自由”,是指在有关方面所制定的语文课程标准的原则指导下,教师享有选择、编写教材,确定教学内容、方法,如何进行测试等各方面的完全自由。马克思指出:“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2卷P96)真正的教育本来就应当是这样一种“自由的自觉的活动”。自由不是别的,而是对于规律的掌握和运用,庖丁解牛时的“游刃有余”就是基于他对牛的生理结构的正确认识和熟练掌握。如若没有相当的语文素养,“自由”给教师带来的必然是恐怖和灾难,离开了教参,取消了所谓集体备课,他们必然无所措手足,“自由” 岂易言哉!由于春晖的教师们自身具有极高的语文素养,他们对学生语文素养的养成,作为过来人,自然就有极深的感悟,因而在教学过程中,举手投足,虽随心所欲,亦无不有利于学生语文素养的养成。
据有关史料记载,由于具有这种不可或缺的教学自由,夏丏尊和他的同事们就对教材的选编,考试的内容、作文教学、课外阅读等作了全面革新,使春晖中学的国文教学独树一帜,成为许多同类学校的范式。从教材看,他们将当时春晖的国文分为必修科和选修科。必修科的教材除了商务版的《国文课本》,另有教师自编的《选授讲义》,包括范文选读,语法,作文法。选修科又按年段分设,先后有《实用文》《古文讲读》《诗词讲读》《文学源流概论》《修辞大意》《文学史大要》《近代文艺风潮大要》等。(参见李兴洲著《大师铸就的春晖》)。朱自清在征得学生赞成后,还曾将《虞初新记》《白香词谱笺》作为初二的教材。
二是教师始终怀着对学生真挚的大爱。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一书开宗明义就指出:
教育者不能无视学生的现实处境和精神状况,而认为自己比学生优越,对学生耳提面命,不能与学生平等相待,更不能向学生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样的教育者所制定的教学计划,必然会以我为中心。在人的存在和生成中(以人的年龄、教养与素质差别区分),教育环境不可或缺,因为这种环境能影响一个人一生的价值定向和爱的方式的生成,然而现行教育本身却越来越缺乏爱心,以至于不是以爱的活动——而是以机械的、冷冰冰的、僵死的方式去从事教育工作。爱的理解是师生双方价值升华的一个因素,但实现它的途径如今似乎已不是教育,因为现行教育的运用恰恰阻碍了爱的交流。因此,如何使教育的文化功能和对灵魂的铸造功能融合起来,成为人们对人的教育反思的本源所在。
⑽(邹进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页)
夏丏尊先生是我国现代教育史上“爱的教育”的首倡者、实践家。在《爱的教育·译者序言》里,他写道:
学校教育到了现在,真空虚极了。但从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马灯似地变更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的某物,从未闻有人培养顾及。好像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又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⑾
在《春晖的使命》这篇夏丏尊关于春晖办学方向宣言书式的重要文章里,他将春晖比作自己的孩子。他爱生如子,有人称他的教育是“妈妈的教育”。他在春晖中学实行“学生自己选择指导师制”。许多学生选择了夏丏尊作为自己的指导师,夏丏尊对他们说:“我们要互相亲爱,请你们把我作你们的义父吧!”正是这种真诚的爱,夏先生为学生的变坏筑起了一道“防火墙”。⑿(参见严禄标著《百年春晖》60至61页,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朱自清教育思想的核心是“有信仰”,或可称之为“有信仰的教育”。他认为“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在《教育的信仰》一文中,他恳切呼吁:“教育者须对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⒀他深刻地指出,教育是目的而非手段,视教育为目的的教育才是“真教育”。春晖中学的“春晖”,就是教师对学生的爱,有如春风夏雨,洋溢于教室、校园、宿舍、操场。春晖的毕业生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有最真切、最深刻的体会。而孟郊的《游子吟》则由丰子恺谱曲成为了春晖的校歌。 三是在人与语文的关系中充分强调人的本体性,十分重视语感的培养。例如夏丏尊就十分重视作文的态度。他认为,文章“技巧的研究,原是必要,态度的注意,却比较技巧更加要紧”。他这里所谓的“态度”具体指学生在执笔为文时,要留心下列六个问题,即:为什么要做这文,在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谁在做这文,在什么地方做这文,在什么时候做这文,怎样做这文。很显然,这六个问题包含了写作一篇文章的目的、中心、身份、场合、时间和方法等几个重要方面。译成英文的话,每一点中都含有“W”这一字母,所以夏先生把它称作“六W” ⒁。在阅读教学过程中,夏丏尊提出了关于“要传染语感于学生”的主张。他认为要真正读懂一篇文章,不但要正确理解文字的意义,而且要品味出文字的“情”来。他是我国最早提出语感这一概念的专家学者。他说:
在语感锐敏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红色,“夜”不但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⒂
叶圣陶、朱光潜也非常重视学生语感的培养。叶圣陶指出:“文字语言的训练,我以为最要紧的是训练语感,就是对于语文的敏锐的感觉。”⒃吕叔湘也曾指出:“语文教学的首要任务是培养学生各方面的语感能力。”⒄(吕叔湘《学习语法与训练语感》,《语文学习》1985年第1期)夏丏尊等春晖先贤关于语感的理论建树和语感培养的实践成就,于浙派语文教育的发展贡献至巨,影响至深,是现代语文教育史上重要的一笔。
重温浙派昔日的辉煌,我们感到无比自豪,但我们不能够、也不应该只是陶醉其中;我们更深切的感受是无限的惭愧和无比的责任。
王尚文 2013.11.25
注释
⑴发表于《教学月刊·中学版》(教学管理)2007年第4期
⑵(http://guzhichuan.blog.zhyww.cn/archives/2010/2010416104212.html)
⑶陈星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⑷顾志坤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
⑸李兴洲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⑹潘守理主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⑺陈绵武著,春晖中学2008年
⑻严禄标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
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2卷P96
⑽邹进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页
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4年版
⑿参见严禄标著《百年春晖》60至61页,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
⒀转引自严禄标著《百年春晖》97页,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
⒁(参见严禄标著《百年春晖》64页,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版)
⒂转引自《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267页,教育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⒃《叶圣陶论创作·写作漫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⒄吕叔湘《学习语法与训练语感》,《语文学习》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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