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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谷孙 时间:2008-12-05 来源:东方早报 |
| | | | 主要是因为专攻不同,寻常不看国人写的小说(报告文学除外)。这次,收到北岛主编的第82期《今天》“七十年代”专刊,出于好奇,翻到眼下国内争议颇多的某部小说的作者所写的一篇回忆文字,居然嗅到了一种强烈的反智主义。我原以为,作家——即使是爱写“天书”的后现代——应是天然亲智的,老祖宗说过:“知不知,上;不知知,病”(见《老子》七十一章),我的理解是,智或知(两字原通)是个好东西,最好大智若愚,而不要因为偏见而反智或不懂装懂。
事涉上述回忆文字里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遣送到“农村广阔天地”的城市知识青年。“知青文学”兴盛过一阵,诸如《今夜有暴风雪》、《血色黄昏》、《孽债》都改编成电视剧播放,影响很大;至于报告体的作品,如《知青档案》、《中国知青部落》、《一百名知青话当年》等,我也读过一些,联想到我本人送别两位在“文革”中失去爹娘的表妹下乡时,上海北火车站高音喇叭传出的革命乐曲如何与动地哭声混成一片的景象,我始终对“知青”这个词儿怀有一种怜悯、同情甚至是无端歉疚的感情。前几年,我们这儿不少大学生的父母都曾是“知青”,那时我当院长,入学或毕业典礼上讲话时,都不忘向在座学生家长们致敬:“不说其他,你们至少是文革反智主义的牺牲品,曾被迫远离课堂和系统的文化知识。现在,虽然迟到,你们的梦在你们孩子的身上实现了。”
可是,我们这位作家眼里的“知青”是怎么样的呢?“知青”有粮票,“于是,他们给乡村带来了一些农民的急切之需,农民就自然感恩戴德,不让他们下田,不让他们种地,最多最多,就是让他们在田头看看庄稼,吹吹笛子;举起柳枝,哄赶一下落进田里的飞鸟和窜进庄稼地的猪羊。”“他们吹笛散步,指着从他们面前过去的农民,偷偷笑着说些什么。到了吃饭时候,午饭或是中饭(此句笔者不解,或许植字有误?),村里各家讲些卫生的农民,还要给他们烧饭——那个年代的术语,叫做‘派饭’(‘派饭’源起‘知青’?‘知青’都有‘派饭’吃?允笔者存疑)。”“知青派饭,轮到我们家里,却总是要顿顿细粮白面……直至饭后的知青从我家的大门里出来,用手绢擦着油嘴,款款地朝村里去了。”“村里不断地丢鸡丢狗,甚至有整头的山羊、绵羊,都会突然丢失。而羊头、羊毛,却在知青点的房子周围,赫然地扔着。”“是个男的知青,强奸了村里一个女的孩子(‘女的孩子’原文如此)……女孩从知青点里哭着出来,就在村头投河自杀。”因此,作家“记住了他们在村里的不劳而获和偷鸡摸狗;记住了他们在我们乡村和度假一样的生活……为何要派这些城里的孩子,到这儿祸害乡村的人们……也就在我不慎(‘不慎’二字,原文如此)的一天,他们果然走了。”
也许作者这篇回忆文字的主要目的在诉说农村的不幸,要拿城市作为一个他设定的参照系。也许作家对兴盛一时的“知青文学”甚有反感,想来个奇兵突起,标新立异,殊不知如此一来,反而把一个本来已经开始明朗化的“知青现象”本质弄得奸弊倒错,驳杂莫辨,还把本人根深蒂固的反智主义暴露了出来。媒体报道,作家新作是讽刺知识分子的,据说某凌霄高校果中请君入瓮之计,发表了严正抗议。我本来很想读读这部大作,因为自己也讨厌假斯文和伪学术。但是看过这篇回忆文字,始知竦秀始于分毫,从诟詈“知青”到讥刺风雅有种一脉相承的东西,所以反而不想拜读了。
这种东西,说得好听些,是对乡土的割舍不去的忠诚,虽然这种忠诚失之褊狭;但就其本质看,是对城市以及城市所代表的一切的刻骨敌意。刻意表达这种敌意的同时,自从“剪刀差”以来的人为政策导向,反被轻轻放过。是的,城市里有罪恶,农村就没有吗?农民生来与土地有缘,难道因此就天然只可能拥有朴实这一种美德吗?(我在沪郊吃过“派饭”,那农家对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大学生和“四清工作队”一日只供两顿,自己避开众目在灶下再吃第三顿。这在作家看来,也许是沪郊靠近大上海,农民受到了虚伪侵害的恶果?)真要写人性,就不要泾渭分明地割裂城乡,更不要把文明作为城市罪恶的渊薮之一强写,把自己推到反智主义的歧途上去。
作家染上反智主义是会致命的。别的不说,不好好磨砺文字功夫,写出如下我信手摘来的文句,看来就值得上海《咬文嚼字》刊物的诸公好好动动牙齿了:
“人胖得完全如了一个洋的娃娃。单是这些,也就了然了去,而更为重要的是……”
“一个害怕对方而不敢登台的一个懦弱的拳手。”
“她开始怀疑于我,最后我们姐弟经过相争相吵……”
“整日的浑身,都是穿着干干净净、洋洋气气似乎是城里人才能穿戴的衣衣饰饰。”
“我依依然然地努力学习,依依然然地按时完成作业。”
“我喜出望外,战战驚驚(原文作繁体);……”
“正是这一抚顶,让我的学习好将起来。”
看样子,我们这位据说已经出产过500万字的作家还是亲智一些为好,即便只是为了改进文字表达的缘故。
最后,我在这儿引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几句合唱队终场诗赠送给这位作家:
“哪里没有智慧,哪里就没有幸福;
即使没有智慧,也要对神敬畏。
口吐狂言总要受到惩罚,
骄矜的人啊,到老年才学得聪明起来。”
(作者系复旦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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