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作家的政治观点应与文学创作分开 2014年01月18日
2001年,韩少功重回当年湖南省汩罗县天井公社的知青点,这里距他现在居住的八景乡二十多公里。韩少功:虽然我当年在农村觉得度日如年,活得垂头丧气,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农村经验其实让我受益无穷。
年度图书(虚构)《日夜书》(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年度图书(虚构)
《日夜书》
致敬辞:
韩少功的《日夜书》难得地显现了文学的精致和从容:不刻意从现实中生造出不现实乃至反现实以求深刻;没有走火入魔般地追慕神奇险绝的叙述效果;也没有繁复的滥情和贫舌;将创作的智慧化为清冽的深流,以沉静、自然的素质,体现了文学洁身自爱的能力。《日夜书》将知青题材推向极致,写出了“知青”这一历史现象的现实性,状写出如蚁人生的卑微现实。作者自觉携带和体悟“知青身份”,以繁华退尽的秋日般的朴素之笔,留下目前最为饱满却滤去“文化”色彩的青春记录。
感言:
对于文学来说,最权威的裁判是时间,最重要的荣誉是口碑。迎合的姿态,哗众的伎俩,富丽堂皇的空洞,故作深奥的堆砌……也许有一时之效,但往往过不了三五年的沉淀期,更不用说三十年了。回过头看,多少繁华何处是,曾经风云赫赫的获奖或流行之作,眼下能让读者继续留在案头或枕边的,还有哪几本?一个作家,想象自己面对着三十年后那些陌生的目光,那些市场条件和文化语境大加改变后依然存在的广大读者,是不是会多几分下笔的戒慎?
在这意义上,年度评奖都稍嫌早了一点,相当于现场初验和简易结案。文学本就是一些偶然事件,年度评奖更是诸多偶然性交集的结果。《日夜书》能获得读者和评委们的加持,自然是我的荣幸,但这份殊荣以及奖杯所聚集的巨大热情,显然并不仅仅指向我一个,而是遍及过去这一年里众多为文学付出过心血、诚实、智慧、孤独的写作人,是通向未来三十年甚至更久远时光里精神传薪之旅。因此,与其说这是一个结论,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期待,在一个浮躁和分裂的阅读时代寻找路标。
致敬词中“文学的洁身自好”一语让我感动。我猜测这一措辞出自何人之手,出自怎样的阅历和见识,思考和喟叹。我懂得这一句话的分量。相信我的很多同行也都能懂。这个时代的文学当然需要技巧、观念、知识、创意、灵感、天马行空、与时俱变、无法无天……但也许更需要一颗诚实的心,所谓“修辞立其诚”,让作家们更多一点自尊和自洁。读者是顾客吗?当然是,但这是一批特殊的顾客,更像是作家们的亲友,需要在今后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之时,听你说出刻骨铭心的往事,听你说出永不后悔说出的每一句。这些特殊顾客组成了一种无穷无尽的广远和恒久。
——韩少功
韩少功从开奖嘉宾李敬泽(左)和致敬嘉宾蒋子龙(右)手中,接受了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虚构类图书的年度致敬,尽管他个人认为以年为单位来论定一部作品为时嫌早。 (南方周末记者冯飞/图) 2014年1月11日下午,在天津高银马球会馆,韩少功以表现知青题材的长篇小说《日夜书》因“难得地显现了文学的精致和从容”,而接受了南方周末2013年度文化原创榜虚构类图书的致敬,尽管他个人认为以年为单位来论定一部作品为时嫌早。
1968年,韩少功作为一个城市里的16岁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哭闹着”要求跟同学一起下乡,三天后即后悔;因为能写东西,1974年他被调到了县城文化馆。26年之后,因写作成名的韩少功,又一次主动地回到当年他插队的湖南省汨罗县(现在改成市了)居住,不同乡,但离得很近。离开知青生活40年后,韩少功写出了“悲欣交集”的《日夜书》,佐证了他和一代人终生的“知青身份”。
格非最早曾建议这部书叫“幽明录”,韩少功觉得太文,干脆直白地叫“日夜书”。“不是黑白分明,日和夜也是一种非常难分难解的纠结的状态,就像阴阳八卦,有些事情当时你这样看,40年后你那样看,看出一些不同的东西,这之间有一种张力,构成相对性和不确定性的意味。”韩少功说。
韩少功两次居住的农村,已经发生很大的变迁,当年是物质极大的贫困对人造成压力,但乡村传统的价值观的传承是明确的,比如“劳动光荣”的概念在家家户户做着同样的传递;40年后的乡村,早已正大光明地“笑贫不笑娼”、”笑贫不笑贪”了,“劳动”被当成无能的概念,能挣钱就是无上光荣,而不论钱的来路是否光明。当年的乡村社会结构也趋于解体,乡村文化处于凋敝中,青年人大都出外打工了,农村虽然富裕了,但缺乏活力。但再次回到乡村,韩少功发现与插队时不同在于,不和当地农民发生利益的冲突,因为当年知青要从农民那里“分口粮”。
知青一代大都花甲已过,进入人生的暮年。“青春无悔”还是“青春有悔”也像日与夜一样越来越有一种模糊性。
韩少功主张作家的政治观点与文学创作分开,认为自己“非左非右”,“在书中我对左右翼都有批评”。他既主张民主是基础性和核心性制度,又认为民主有时也会“失灵”,主张对“市场”、“民主”设置一些“防火墙”。
他不愿意写“简单”的小说,愿意面对复杂困境,不想把写作者和读者都引向“弱智的状态:“就像《红楼梦》如果让贾宝玉面对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女人一个特别好,一个特别烂,你说还有什么意思?正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都好,贾宝玉处于两难选择的境地,深度就出来了。否则不是太通俗了吗?”
战胜恶行是活得与对手不一样
南方周末: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写《日夜书》?
韩少功:其实这本书它蕴含的情绪是蛮复杂的,比如里面有同情,也有反省,也有赞美,也有反讽,都有。所以说我不大愿意写一种带有自恋性质的东西,包括英雄式的自恋,或是受难者的自恋。人们都有自恋的权利,这没什么。但自恋往往会在夸张某些因素的同时,遮蔽一些生活的真实,比如蒙昧是受骗的配合条件,光指责骗子,不反省蒙昧,那么下一次受骗就还可能发生。指责社会和他人很容易,但下一次不再受骗不那么容易,这就需要文学更多引导大家来面对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说,战胜恶行最重要的胜利,是自己活得与对手不一样,而不是以恶拒恶,以恶攻恶,以恶代恶,重复自己不以为然和不可接受的那一切。这种胜利与其说是针对别人的,不如说是最终实现于改变自己。因此这本书里,我用了相当多的笔墨,睁大眼睛注意受难者、反叛者、改革者们自身的问题,人性深处那些微妙的、复杂的、要害的暗区,写出一种更接近真相的生活辩证法。这当然与一般意义上的“伤痕”、“反思”拉开了距离。这并不是删除、淡化他们所遭遇的社会不公。不是。撕开人性的真相,社会不公之所以产生、肆虐、恶化的环境和条件,社会不公所赖以产生的深度原因,才可能得到如实的揭示。在另一方面,批判者们对自身的净化,是批判的最重要成果,是对社会不公最可能有效的终结。历史从来不会是红的白的,对的错的,不是这样简单两分。文学最好要面对一些有难度的问题,比如一个流氓PK一个英雄,那么肯定是流氓坏、英雄好。这样的题目太容易做了,放在儿童文学里可以,说给成人听就有点无聊。
南方周末:知青文学如何写出崭新的现实性?
韩少功:最开始写知青都是“伤痕文学”的写法,我也写过。那种写法在当时有积极意义,情绪要宣泄,控诉要释放,都无可厚非,有利于打破政治禁区。但“诉苦”式或“表功”式的模式,显然不利于对生活的深度展示。三四十年过去以后,再思考的条件趋于成熟。有些东西你在三十年前看不清楚,情有可原;如果现在还看不清楚,就有点不负责任,就有点过于自恋。这一代人的特点是承上启下,上承革命时代,下启改革时代;又横跨两个空间,右腿在农村,左腿在城市。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是一个历史和社会的信息高含量群体,人生经验的富矿区,应该还有很大的发掘空间。历史上像这样处在一种多元现实交集点的群体并不太多,欧美日就不会有,五四运动时的中国也不会有。只要当事人少一些自恋,打掉一些图标化的写作旧模式,就可能唤醒遗忘暗层中丰富多彩的生活经验,使这一类题材重新释放活力。
在我的阅读范围里,史铁生、梁晓声、张承志、肖复兴、阿城等都写过不少让人记忆深刻的作品,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视角。有人说知青文学已经终结了,过时了,恐怕说得太过简单。汉朝、唐朝、明朝、民国初年的故事还在讲呢。一个二战题材,可能以后还有一大堆相关的电影可以拍,甚至可以拍得更好。关键是,老题材能否写出新内容和新形式,能否对接后人的人生经验和心理需求。有些评论者指出,《日夜书》不是什么“知青文学”,里面的生活感受其实暗合了当下人们的很多生活感受,是一本有关当下甚至今后的书。我注意到,梁文道先生在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节目里说过,马涛这个人物让他感觉到特别熟悉,因为他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都是那种众人皆醉他独醒的,觉得自己身怀绝技能拯救世界的。可见,马涛不仅仅是一个“知青”,作为一个认识对象,他的寿命可能远远长过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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