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嫂的两个儿子就在塑胶高温车间,还带了同村的几个男孩子去。据他姐姐讲,那环境差得很,他们经常头晕、呕吐。但是,并没有人以为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即使知道,只要没出在自己头上,都认为很遥远。因为他们干的活,他们的环境,并不是中国最差的。
我少年的伙伴,那一个个少女,清丽、冬香、多子,都到哪儿去了,她们的生活如何?她们是不是也和春梅一样,在家里苦苦撑着,等着那一年中的几天?仅有的幸福的几天,然后又夫妻分离。王家的一个女孩儿,自十几岁出去之后,将近二十年了,就没与家里联系过,她是活着,还是早已葬身于城市的哪一个黑暗角落? 但是,也并非都是绝望或痛心,乡村的痛,乡村的悲,总是同时包含着温暖与坚韧,因此,也还隐约闪现着那永恒存在的希望。就像五奶奶、芝婶、赵嫂和她们的儿女,无论怎样的痛苦、抱怨与争吵,背后还有亲情,还有谅解。 在路上碰到韩家种菜的老两口。我一直搞不清楚怎么叫,韩家和梁家的辈分到底是怎么排的,父亲说那得从山西洪洞县迁过来那一辈儿说起,太久远了。反正,我和这老两口是同辈,叫韩哥,虽然他们已经七十多了。七十出头的韩哥用扁担挑着两筐菜颤悠悠地往这边走,腰几乎快弯成九十度了。韩嫂拿着一把菜,跟在后面,也是颤巍巍的。但很显然,他们还健康,还在田里劳作,依靠自己的劳动赚取生活的费用。 是的,也还是有生机。那天一个堂嫂子来看我,她和丈夫两口子在北京卖有十年的菜,盖了房,还有存款。在和我的交谈中,她用的是普通话,表现欲望很强,凡是谈到大的问题,她都竭力表达自己的观点。言语中对城市人的市民气严重不屑,因为市民总是为几分钱斤斤计较。说起现在房地产的行情,也很有自己的看法。虽然我并不喜欢她那股强势及自鸣得意的劲儿,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常年的城市生活及对自己生活的满意使她有一种自信。那天去嫁到镇上的村里姑娘家吃饭,为她家里摆设的现代及生活方式的都市化而震惊,完全的城市生活模式,让人看到了金钱给乡村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但是,身在城市的打工者,却永远是异乡人。回到家乡,堂嫂自信而活泼,然而,在都市里,她只是无数乡村打工者之一,是菜市场里的一个粗笨的卖菜人而已。我的表哥,在北京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每次到我家,都手足无措,那种沉默、无奈的表情,常常让我震惊。实际上,他高中毕业,灵动,健谈,有头脑,在他们村子里是以聪明著称的。但来到城市,他只是一个讨生活的,他的情感、智力、生命,与城市没有产生任何交叉。 在所谓现代社会中,农民在乡土社会里所形成的思维习惯、语言方式和生活模式完全失效,由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那在城市各个角落成千上万的民工,他们衣衫破旧、神情怪异、动作拘谨,显得非常愚笨,就好像鱼离开了水,半死不活。谁能想到,在乡村,在他们的家,会是怎样的如鱼得水、生动自然呢? 老道义死了: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推行火化。流行车队护送灵车,车队少则2辆至3辆组成,多则由10辆至20辆组成。2000年,实行殡葬改革,规定在全市范围内,除规定的回族等10个少数民族外,其他民族的国家干部、职工、城乡居民亡故后,都必须实行火化,严禁偷埋土葬。城市居民火化后,多葬于公墓,农村居民死亡火化后大多又土葬。 ——《穰县县志·民俗文化》 “老道义”是我的一个大伯,没有出五服。他为什么叫“老道义”,说起来也颇有意思。大伯可以算作是我们村最早的大学生,先是在县城里高中教书,后来为支援家乡建设,被请回来到镇上高中做教务主任。虽然颇受学生喜爱,但却并不是受领导欢迎的人。他特别喜欢“论理”,倔强耿直,口头禅就是“做人要讲道义”。学校食堂饭菜不好,学生哪一项收费不合理,甚至,学校中间的路被一些老师的菜地侵占了,他都会去管。如果领导不管,他就直接去教办室,或到乡里去找,不厌其烦,直到解决为止。弄得学校、乡里都很烦。时间长了,人们背后叫他“老道义”。大伯和他的儿子关系并不好,三个儿子,小儿子考上大学,其他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后都做了民办教师,九十年代初,教师民办转正非常多,他们的条件也都够,但是,每年名额有限,要排名评比,这里面,讲究很多。因为要讲“道义”,大伯不去找人说,更不送礼,儿子一说要怎样,大伯就大骂,说凭良心干活,该是啥是啥。到最后,俩儿子都没评上。后来,民办教师转正取消了,我的俩本家哥又都成了农民。有几年时间,儿子和父亲一直不说话。后来,大伯退休回到村里住,父子关系才又好一些。 我去大伯家的时候,我的本家哥万会正在看电视。他家还在村里面,三间青砖瓦房,大前檐,院子里铺的是砖路,当年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现在,看起来有些低矮破败。大伯的相片供在堂屋的正中间,黑框,上面搭着一个黑绸的花结。 你伯是二○○四年死的,肺气肿,要是不死现在多好,还能给我看个门,我好出去干点活。病有六七年,以前身体就不好。死后在屋里放有两天,等你万安哥回来,为咋出葬,火葬还是土葬,我和你大娘发生了矛盾。 我咋都可以,人死了,生前孝顺就行。可是你伯生前有遗愿,他不想火化,他一直唠叨着怕疼,村支书来看他,他还给人家讲,不要火化他,哪怕出点钱也行。农村人怕成灰,只要能有完整的尸首就行,见不得烧那样子。 现在偷着埋哩多了。出两千多块钱就可以让完整地埋。一种是把钱直接交给支书,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另外一种半夜偷偷埋掉,也不敢哭。闺女来了都不敢哭,本来可以热闹一点,请铜器,吹吹打打送葬的。这是给了支书一些钱,支书点头了,半夜抬着棺材,孝子跟在后面,伤心得很了,捂着嘴硬憋气,就是不敢哭出声。实际上村里人也知道,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你说,谁没有往土里埋的那一天? 但也有背时的,咱们村周家保良,他们没有火化,把钱给了支书,说可以埋了。棺材刚下到墓坑里面,还没有扔土,民政上去了,也不敢说把钱已经交给支书了,只好又交一千块钱,算了啦。说难听话,也就是为那俩钱。啥政策不政策,经是正哩,关键是念经哩。 我一说火化,你大娘就哭。可是那段时间管哩严,咱们村成了典型,都在盯着哩。支书也不敢答应,只说,火化也没啥。最后,你万安哥回来,他在外面工作,也算是个面上人物,县里一些人知道了,也跟过来。这下不火化不行了。 咋办?又不能违背你大伯遗愿,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没火化以前,就让阴阳先儿把手上指甲、脚上指甲剪掉,保存起来。火化回来后,把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里,指甲放在四肢旁,还做一个完整的躯体形状,这也算是一个囫囵人。实际上棺材一抬,肯定形状散了,但又能咋办?只能是去去心意。 拉你大伯去火化的时候,女婿们请哩响器,离开村的时候,也放鞭炮,孝子还下来磕头,也算送行了。现在农村兴这样,火化也摆排场,有钱人家还开一长溜小汽车,把亲戚们都拉去。回来再埋,再请吃饭。等于是花两回钱,费两回事。 我现在想想心里都不美气。心里明知道人死了啥没有,但还抱着一线希望,一想着要去火化心里就难受哩很。后来,到了火葬场,你大伯在火葬场的那个床上躺着,头上蒙着咱们农村用的那种黄纸,不知道为啥,它直往下掉。我把它拾起来盖上,一会儿又掉了。后来,才发现,你大伯胳膊压住了,是不是他嫌疼啊,一直在提示我。我就哭了,你伯是不情愿啊。我把他胳膊重又放好,说,爹,我也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这样,你多谅解。 烧完我去拿骨灰,都是白色的,就像屋里烧那种豆秆灰一样。虽说人埋在地下,也是慢慢朽了,但总想着还是好好的人。现在可好,成了一把灰了,你大娘都哭晕过去了。 这又回来,还得偷偷埋。坟头是已经挖好了,亲戚们也都来了,孝子们跪在那里,也还有支客h,招呼着亲戚,来磕头上礼,但是声音都很小,孝子们也不敢哭,都憋着,只是抹眼泪。想想你大伯也是可怜,辛苦一辈子,走的时候子女亲戚连送个行都不敢。 啥时候火化能实行开?真是不好说。就现在看,坟地其实跟原来一样多,只算是里面人烧了。原来大队部说,找一片地,盖个房,按村组来分,骨灰盒拿回来,按死的顺序埋,一人一个小格子。但是,这么些年了,在哪儿哩?在农村,这根本推行不开,猴年马月也不行,没这个风俗习惯。 你说那几年烧坟,事可多哩。咱们村里你华嫂子,得了失心疯,这你估计都不知道,华在外边跟其他女人胡混,把你华嫂子气伤住了。后来掉到坑里淹死了,偷偷埋了,不知道咋被知道了,就被扒了。当时被埋有半月多,尸体快化了,执法队的人用铁钩子拉出来,屁股都划烂了,拉出来人都走样了。扒哩时候,华不在屋,兄弟也不管,执法队只好拉到城里烧了。后来娃儿回来,才把他妈哩骨灰收了。惊动大哩很,开车的人都停下来看。 万会哥坐在椅子上,声音越讲越低,完全没有了当年教我们时的风采。那时候,他,还有在前面提到的万明哥,是乡里都有些名气的民办教师。老高中毕业生,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会教学,又负责任,正是他们的努力,才使得梁庄小学的毕业班成绩一直在乡里名列前茅。他对现在的葬丧制度及农村现状非常不满,但同时,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他非常消沉,甚至不愿意更深地想问题。可以看得出,当年被踢回农村,重又成为农民,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回到县城,在和大姐单位的一个人聊天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这可是真事儿。那是一九九四年、一九 九五年的时候,一天我突然接到个通知,叫我戴个口罩,叫下乡。那次可能有万把人围观,人头攒动,俺们到一个村里去挖坟,那时候是刚开始实行火葬政策,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在农村,挖人家祖坟是晦气事,多少也有点不道德,一般人都不干这个事,所以,都找那种痞子、无赖,或劳改释放犯,他们动手,一个政府人员看着。俺们那一组的五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组合,我是组长。 扒的那个坟埋哩是个女的,刚死没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时候,尸体刚肿胀起来,脸肿着,虚白胖大,还有蛆在爬。真是吓人。尸体就趴在墓坑沿上,没有人愿意再动。然后,浇上汽油,谁去点,是事先说好的,就是那几个二流子。结果,浇哩油太少,人烧了一半,不着了。你不知道那形状有多难看。就又点一次。那个坟园里有七八个刚埋的人,都是在那个下午烧的。狼烟四起,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恶心,想吐。点完之后,又烧了一会儿,我们这些烧的人就走了,也不管烧成什么样子。 那真是场面大,人山人海。烧着之后,有些人嫌味道难闻,就跑了。过一会儿,又回来,都想看看是什么样子。那些家属,刚开始哭着,骂着,拦着,被警察挡住了。其他一些地方因为烧坟,还发生了警民冲突。我们那次派去的警察多,没有闹起事儿。后来,味道实在难闻,连家属都坚持不下去了,哭着哭着,都跑了。过一会儿,回来,接着哭,又跑。 现在想想,真是对人不尊重。那几年为扒坟烧坟打架被抓的多哩很。这几年也不严了,就罚钱,特别有钱的,直接埋,也是偷偷的。一般都是先火化,再埋,只要你火化了,罚完钱,埋个坟头也没人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焕嫂子:我是七仙女的命 雨季来了,虽然不是南方,但每年的这个季节总有十几天连续下雨。其实,我是喜欢这样的雨天的,雨哗哗下着,但并不阴暗,灰色的、发亮的天空,是一种寥廓与肃穆,让人有庄严与阔大之感。 河坡的树林是近几年才栽种的,林间还没有形成足够厚的草地,赤脚踩在沙土路上,细细的、湿湿的沙石,轻硌人的脚,微疼微痒,感觉非常舒服。河水哗哗奔腾过去,充满力量和向往,那巨大的芦苇丛接受着雨水的冲刷,稳重而又充满生命力。雨中的河,升腾着雾气,苍茫无边,却又具有永恒的清新。 河坡地里散落着许多小屋,基本上都是为看守庄稼而建的,在一片片空阔的沙地上,种西瓜和花生的非常多,它们最适宜在沙地上种植。偶尔可以看到一两个身影,在西瓜地里忙碌,估计是在检查西瓜的情况。这样的连阴雨对种瓜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们在一个开着门的小屋前张望,里面有一位妇女正在做家务,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在玩。听到我们的声音,那位妇女扭过身来。哥哥笑了起来,这不是焕嫂子吗? 焕嫂子,今年四十二三岁的样子,当年和我们村张家小伙子谈恋爱,到村里玩,大家都被她的漂亮镇住了,轰动一时。一个农村姑娘,常年下地干活,但却皮肤白皙,眼睛黑亮亮的,清澈透明,长发飘飘,像电影明星似的,走路腿一弹一弹的,韵味十足,唯一的缺点是鼻子过于直削,破坏了脸上的和谐感,但却让人感觉出,这是一个有主意和性格坚强的人。事实证明,焕嫂子也的确有主见。在嫁过来之后,她和丈夫就出去打工,一边偷生孩子。先是在小饭馆端盘子当小工,丈夫后来当拉面师傅,经过几年的观察和经济积累之后,他们在天津郊区也开了一家拉面馆,生意非常好,挣了不少钱。在村里公路边也盖了房子,是村里不多的三层小楼。 唯一的遗憾就是,焕嫂子一直没生男孩儿。张家是我们村的独姓,三兄弟,分为三户,这三兄弟结婚之后所生的都是女孩,在农村,这种情况被称为“绝户头”,是一种耻辱。焕嫂子的丈夫是长子,在他们结婚十多年间,前后估计生有五六个女儿,至今仍然没有儿子。 在焕嫂子身边玩的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小女儿。再打量焕嫂子,轮廓还在,仍然漂亮,只是黑了,瘦了,人显得很憔悴。问起焕嫂子为什么在这里,不是在天津开饭店吗?焕嫂子笑起来,她已经回来有十来天时间,主要是看病,腰椎疼,连带头晕,医生说是椎间盘突出,开了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过几天就回天津,那边生意忙,离不开人。这是她婆婆的瓜地,连续下雨,她来看看怎么样。聊了一会儿天,我小心翼翼地说起我的想法,想听她讲讲自己的生活。焕嫂子非常认真地听我讲着,不时点头,最后她说,她愿意讲,这是好事,她自己有时也想着自己这一生,这些事儿,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搂着她乖巧、伶俐的小女儿,焕嫂子给我讲她生孩子的故事。 我就想生个儿子。张家这一大家,兄弟三个,没有一个男娃儿,人太单了,我得生一个,无论如何也得有一个。 女娃儿我也喜欢哩很,是我哩贴心小棉袄,你看我这小闺女,多可爱,我稀罕哩不得了。当初差点都不要她了。怀她到五个月时,去做B超,一看又是个女孩儿,就想着再引产引掉算了,前面生的那个闺女,刚出生,就被送走了,不知道有多伤心,现在连面都没见过,还不如没生下来的好。她姨,俺一个远房亲戚,俺们每次去,都是找她验的B超,她说你别引了,到时找个好人家,就在咱们县城里,想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去看一下。我一想,闺女也是一条命。引第一个闺女的时候,我多伤心啊,都五个月了,听说眉眼五脏都有了,可是,前面已经有俩了,我还想要个男孩,不能再要了,就引产引掉了。心里可难过了,可也没办法。后来那两个,连想也不想,就引掉了。我就是打算生下来,她爸也反对,一是还得好几个月时间,二是怕到时舍不得,再说,送人了,就不是自己的了,费这心也没啥用。 她姨这样一说,我又有些心动,我要求见见那家家长。那一对夫妻,还真是很有修养,比我岁数大不了多少,还年轻着呢,在政府部门上班,儿子已经上大学。我一看,挺喜欢的,就决定生了。但是,人家就是不同意以后认亲。那也没关系,我都想通了,能给闺女送个好人家,也可以。 她是提前生的(焕嫂子说着,怜惜地看一眼身边的女儿,用手抚摸着她的脸),比预产期早十来天,是个晚上,肚子突然疼了,到医院不到半个小时就生了。她姨还没来得及通知那家人。本来,我是不想见闺女的,想着直接送走算了,怕一见受不了。可她在那儿哭啊哭的,嗓子都哭哑了,那家人还没到。我怕她哭出事儿来,就让护士抱过来,我哄一下。谁知道,刚挨住我,她就不哭了。我扒开包裹,小家伙粉红透白,睁着大眼睛看我。我一下子心软了,就决定不送了。后来,那对夫妻来了,一看长得漂亮,就特别想要,给我送礼,还答应以后让认亲,我说啥也舍不得,她姨也气得不得了,为这,她还得罪了那家人。你看,幸亏没送人,这小家伙跟我亲得很,懂事得不得了。 说实话,以后我老了,就指望这几个闺女。闺女好,心细,嫁人了还会顾娘家。儿子有啥好哩,我清楚得很,你看看,农村有哪个儿子结婚后顾自己老娘?不是不孝顺,自己一家人还过不成呢,最多、最好的也不过就是给父母点钱花花,真正能心疼到父母的,能陪在身边说上两句话的,还是闺女。这我心里很清楚。但是,我还是想要个男娃儿,还得有个根。你张哥也想要,他是个闷葫芦,嘴上不说,他也看到我这些年受的罪了,知道求儿求不来了。但他有时那叹气声,真让人泄气。过年回家,那神情好像没儿子短别人一截似的,看着难受。人家都以为俺们想要男孩,就是想着自己的钱、房子怕没人继承,其实不是这样,就是觉得得有个男孩,一个大家庭,兄弟三个,连个男孩都没有,别人笑话,自己也心不甘。 你说身体受损伤没有?也没啥,咱们的爹妈哪一个不是生四五个,也不见得就咋样了,女人生小孩,是天生的,不会有啥影响。不过,这几年岁数大了,身体也开始有毛病了,不敢累着。三个闺女,老大老二上初中了,她们奶奶帮着看,现在住校,星期天回家住一下。这个小哩跟着我们在天津,她一点儿不费事。平时,饭店我也请有人,我主要管收钱、采买,不是很累,就是离不开。 早十来年,家里穷,生第二个闺女时,计划生育管哩严,俺们跑哩远,新疆、甘肃都去过,你张哥出去干活,我在租的小房子里就不敢出门。家里罚款拿不出来,差点把老房子都卖了,最后还是在我娘家借到钱,真是难哪!后来到天津才算安定下来。现在农村管哩松了,也让生二胎了。说老实话,真超生的也不多。现在养孩子成本高了,再生,也养不起,也没时间养。 还有个事,我还是给你说说吧。我这次回来,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说,我是七仙女的命,要凑够七仙女之后,才有男孩。我一想,连引掉的,我不刚好够七个了吗?要是再怀孕,不就应该是个男孩了吗?我想着,我再最后试一次,岁数大了,再拖,就生不了了。要是再不是,我就死了这条心了。你说,我生不生?我还没有给你张哥说呢。 望着漂亮、坦然、爽朗的焕嫂子,我有些迷惑,焕嫂子绝对是有见识的女人,做事情的方式,对事物的看法,对现代世界的认识,包括她讲到在天津做生意的理念,都很具有前瞻性。但是,在生男孩的问题上,似乎没有道理可言。她反复提到,她就是想生个男孩,不是因为落后观念,而是想要。 对于一位乡村女性来说,生育是伴随着对生命的破坏与轻视而发生的。当怀孕、引产,再怀孕、再引产,变为一种常态的时候,那种母亲的神圣感和喜悦感变得非常淡,到最后,从被迫变为自愿,从痛苦变为麻木,进而成为一种内在的自我要求。仿佛不达到这一目的,人生就不完整,任务就没完成。 但是,情形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农村生多胎的也越来越少,在农村,头胎是男娃儿,一般都不急着生二胎,或是抱养个小女孩子。二胎又是男娃,都哇一声,气哩不得了,咋了,养不起。一胎是女孩,百分之九十九的还是想生男孩。别绝了就行。生三胎的现在几乎没有。真要想生,你再罚,还是有办法生出来。计划生育政策本身并没有形成约束力,反而是经济约束着人的意识。 生命有时真的充满不可思议的韧性,眼前的焕嫂子,健康,开朗,所有的伤害与痛苦都被自我吸收并消化,或者被主动屏蔽掉。她向哥哥打听,城里哪所寄宿学校好,哪一个老师的学习班好,她的大女儿已经上初三,想考县里第一高中,焕嫂子对她抱的希望很大。我问她,知不知道天津的“移民政策”,只要在那里买房,就可以落户口,孩子可以在那里上学,并考大学,天津整体的分数要比河南低得多。她很惊异,还有这样的政策?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在天津,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之前从来没有睡过觉,每天忙碌,很少看电视报纸。我想,即使偶尔看到这样的新闻,他们也会觉得与自己无关,就像即使生活在天津,“天津”这一名词也与自己无关一样。他们所有的注意力和努力的点位还在自己的家乡上。在了解到天津买一座房子大约要花四五十万时,焕嫂子又释然了,她根本买不起,前些年挣的钱全盖房了,现在手里最多也就十来万的样子,根本买不起。看着焕嫂子的表情,我有点难过,她的释然是因为她买不起,她可以不做“非分之想”了。 已经快中午了,又下起蒙蒙雨,焕嫂子锁上门,带着她的小闺女,和我们一块回村里。小姑娘真的很乖,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警惕地看着我们,一边紧紧拉着妈妈的手。想着她刚出生时,看到焕嫂子时戛然而止的哭声,真的精灵极了。也许,她早已预感到自己要被母亲抛弃,想以这哭声来反抗并感动母亲。她成功了。 回到哥哥家,发现雨水浩浩荡荡地在马路上奔腾,下水道不畅通,水没有地方流,只有在街道上漫溢。即使是镇上,也没有完整的下水管道。只是一些非常浅,并且窄小的通道,上面用石板随便盖着,生活垃圾、脏水、泥沙、石子都会漏到里面,时常被堵塞。一到下雨,问题就出来了,各种脏东西都泛了出来,散发着强烈的臭味。 巧玉:回来送前夫一程 韩家巧玉和梁家万青一块儿跑了。在深圳,一个在厂里做计件工,一个骑三轮车。同村的人也有在那里打工的,他们也不避讳,就住在一起。留下韩家巧玉的丈夫明在梁庄村里咆哮如雷,从村东骂到村西,村南骂到村北。几个月后,他带着几个同族兄弟去深圳抓巧玉,十几天之后,却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来,听说还是巧玉帮他们买的火车票。 韩家巧玉本不姓韩,在她三岁时,她的寡妇妈带着她嫁到了韩家,就跟着姓韩了。巧玉家里可怜,巧玉的继父是村里有名的老实疙瘩,沉默寡言,挣不来钱,粮食也不够吃,全靠巧玉的寡妇妈暗地里跟村里村外一些单身汉做些勾当,换些粮食、粮票或钱,虽说是暗地里,村里人也都知道。因此,巧玉家在梁庄村名声很不好,他们也自动不与村里人打交道,尤其是巧玉的妈,面部表情很木讷,路上相遇,远远瞥上一眼,表情很严峻,或者很警惕,然后就低下头继续走路,一语不发。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他们的存在很怪异,村里人也几乎不谈起他们,好像他们完全不存在似的。 巧玉长大了,一直低眉顺眼的她个子长得特别高,也很丰满,细长的眼睛,配在她善良的长脸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光彩。再加上她那永远手足无措的慌乱与紧张劲儿,有一种异样的可爱。韩家小伙子明开始追求巧玉,明家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户,父亲是村干部,家里有磨面机、榨油机,还有一个代销点。巧玉辍学之后,就在明家的磨房里帮忙,每个月给点钱,有时还可以把一些小麦麸子拿回家。据村里人们说,这也是因为巧玉妈和明的父亲之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明的父亲通过这种方式间接地接济巧玉一家的生活。 明的父亲坚决反对自己的儿子和巧玉谈恋爱,有几年时间里,明的父亲通过打骂、软禁等多种方式表示自己反对的决心,而明也总是通过忍、吵或逃跑的方式来显示自己非巧玉不娶的决心。最后,明和巧玉在村东头的一间破房子里结婚了。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只有巧玉的母亲悄无声息地替女儿准备了几套被褥和厨房必备用品。这在梁庄村是一则新闻,同村人,又都姓韩,结婚的非常少见。但毕竟,巧玉不是真正的韩姓人,大家议论一段时间,在习惯了他们在村里同出同进后,也逐渐接受了他们。 他们生了一儿一女,还盖了新房,除了明的火暴脾气以及时不时对巧玉的暴打外,日子还算过得去。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在一段时间内,我和小妹忽然经常出入巧玉家,她的善良的长脸庞,细长的眼睛,温柔的笑意,温柔的声音,对没有得到过母爱的我们俩来说,充满魅力。一到她家,她总是给我们拿出各种零食,还倒上茶。坐在堂屋的一张破圈椅上,和我们说话。由于身材高大,她的背略微有点驼,坐下来以后,显得更驼了,她的手特别大,特别阔,在不经意的抬手之间,似乎能够把我们拢过去,拢到她身边,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我完全不记得我们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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