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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的江湖与爱情
在世界的边上微笑,甚至讽刺地笑
文/张丁歌 图/由被访者提供
<<新周刊>>第406期
江湖与爱情,在野夫身上,纠缠不清。他认为“在世界的边上微笑”是一种示范,示范另一种人生和活法,以及人的精神可以达到的高度。
【书房来客】
野夫 (郑世平,网名土家野夫)
毕业于武汉大学,曾为警察、囚徒、书商。曾出版过历史小说《父亲的战争》,散文集《江上的母亲》、《乡关何处》。最新出版《1980年代的爱情》、《身边的江湖》。
野夫像一个江湖侠客,风尘仆仆,推门而入,拱手行礼,落座书房。顷刻间,他带进一个江湖。
他从科隆回国,短暂小驻,为了他的两本新书。去年冬天,他离开北京,远离熟悉的江湖,赴科隆世界艺术学院,为期一年,驻地写作。在莱茵河畔,这个土家族硬汉,终于可以重新揭开刺痛过他的往事。笔耕数月,于是有了《身边的江湖》和《1980年代的爱情》。
江湖与爱情,在野夫身上,纠缠不清。他身处的江湖,弥漫大爱,他爱上的爱情,坚比江湖恩义。可读来仍然让人沉重,像他以往的每一篇文字。当年他写《尘世·挽歌》,写江上失踪十年的母亲,写外婆坟头的坟灯,写大伯的革命与爱情……皆像用尽毕生力气,对逝去的过往做最后的祭奠。文字像比人生还重,写作成了死而后生。这一次,更是。
《身边的江湖》中,野夫写尽身边奇人、怪人、畸人。各个都是江湖中最有味道的人,各个又都像他自己。他写毛喻原,那个身负奇才的老友,被他称作“散才”,冠以“文侠”。他写李斯,生生造就一个词——“酷客”——总能于枯淡的人生暗藏一道隐秘的奇观。烈士王七婆、掌瓢黎爷、遗民老谭……各个都是侠。又觉得每人身上,都有一个野夫。他说,这是他们共同的胎记。江湖人味儿。
野夫身边从不缺女人。以至于让他留下名声: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可他内心深处,对爱情从来都有种庄重,如同对待历史与文字。所以才会有30年后的书写——《1980年代的爱情》。
30年前,鄂西利川公母寨,那段枯槁时光里,有过一段照亮他也撞痛他的爱情。那个女人死了。之前,他返回深山,带去最好的医生。医术和爱情都没把她唤回来。野夫也像开始服刑。
“公母寨就是我的古拉格群岛。那是我最灰暗的岁月,下放到那么偏远潦倒的山区,日子漫长绝望,不知何处是头。”那时他才21岁,看见的都是像山色一样的黑。直到那个女人带着光出现。他经历了最不像爱情的一段爱情——不断拒绝的、得不到的爱情。谈及这些高贵的“得不到”时,野夫唏嘘不已,几欲落泪。此前他很少提到爱情。老友评论家敬文东说他,“听命于语言,但更应该听命于情感,尤其是情感中沉重的历史成分”。
写这些故事时,他远在德国科隆。他说这样的写作是还债。“一个女人曾在生命中成全了你,尤其把你几乎被打磨得荡然无存的男人雄性给找回来。这应该是还债。”他欠了太久,莱茵河边的古老城市,他伏案梳理故土的沉重,窗外便是异乡的河,他看到30年前的公母寨,看到60年前的大伯的爱情,也看到200年前海涅笔下的罗雷莱。“原来人类的主题永远是一样的,对高贵的情感自有坚守。”
对话野夫
江湖是扫之不净除之不绝的
新周书房:“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野夫这名字很江湖。
土家野夫:我一直有江湖情结,也反复讨论过江湖。最早庄子所创造的江湖概念,就是指民间社会,它和庙堂、廊庙、体制官府相对,并不是我们后来理解的帮会、黑道。在古汉语里,它是一个中性词,甚至带有褒义。庄子在价值观上是赞美江湖的。但是真正给予江湖一种精神内涵的,是墨子。今天看诸子百家,我认为最美的是墨家,它是侠文化的始祖。
1949年以来,民间社会的江湖组织,都被扫荡一空。现在再也不会有什么青帮洪门,但是作为一种精神价值的江湖,人人心中的江湖,江湖精神还在不在?我认为还在,一直隐秘相传在很多人身上。这种江湖是扫之不净除之不绝的。而且这是一个民族精神中非常好的品质,扶弱抗暴、见义勇为可以称之为民族脊梁的东西。
新周书房:你1962年出生,属虎,却要追随庄子做一个“在泥水中潜行曳尾的乌龟 ”,这个反差就是江湖精神吧?
土家野夫:要是我做栋梁之才,一生扛着梁柱顶着人家的庙堂有什么意思。我当然也可以选择一条体制的道路,19岁参加工作,很早就是县委干部,做过警察,我开玩笑说“在六扇门里当差的人”。 我沿着体制的道路走,不是不能走,但对我来说,那样的道路没有味道。我的一些朋友,我们坐在一起我觉得他们活得比我沉重多了,一言一行都得讲究。而我可以放荡形骸地活着。我可以张扬我自己,特立独行地生活,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喜欢这样的江湖。
新周书房:这样的江湖中人,也许是少数人,大时代边上的人。
土家野夫:我经常说我们在世界的边上微笑,甚至讽刺地笑。我认为是一种示范,示范着另外一种人生,示范着另外一种活法,示范着人的精神可以达到的另外一个高度。我学富五车并不是为了迎合这个时代,并不是为在这个时代夺取功名。其实自古以来传统的隐士、侠客都是江湖的组成部分。隐士当然是狷者,侠客是狂者,一狷一狂,都是在示范我们的生活。
新周书房:你不只微笑和斜着眼睛,你总是瞪大眼睛追着去敲醒一些人。江湖之大,你觉得一己之力是有效的?
土家野夫:有效。实际上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很多人在这样做。我希望这些记录会引起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当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写作毫不疑问是一个辛苦也不挣大钱的事,我要想挣大钱可以做商人,而且我有无数的人脉关系,我另外一个生活方式可以活得更好。我为什么满足于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是因为我经常在网上,在现实生活碰到有人说我读过你的文章,很小的孩子说“你改变了我”。对于写作者这是最高兴的事,你把一个人的心灵从蒙昧状态中唤醒。
新周书房:《1980年代的爱情》是一本自传体的小说,既是给自己还一份情债,也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缅怀?
土家野夫:算是半自传吧。我想用一个真实的,近乎残酷的,没有世俗大团圆结局的爱情故事,叩问一下今天的时代,这些东西还被视为高贵和纯净吗?还有价值吗?今天的爱情,我爱上你,我就抓住你,直至毁灭你。我们曾经的爱情是,我爱上你,我成就你,我珍惜你,我把你推得越来越远,但无论多远我都爱着你,在80年代类似的爱情很多。还原这个故事时,我想到《边城》,当年的沈从文笔下的爱情,没有复杂的矛盾和冲突,默默地遥远地隔着水爱着,手都没拉过,那样一场爱打动了全世界的读者。我也想隔着时光的河岸,纪念一下今天看来有些古旧的爱情。
我是把一代人的情感命运放在一个文学符号上了。用这样的半真实的爱情故事,纪念我们的80年代。我们在那个年代经历了我们的成长、青春、激情、理想、反抗、叛逆和最后的毁灭。我更愿意用这样一个小故事提示我们这一代人,我们今天看上去玩世不恭,像王朔说的“一点正经都没有”。很难再有80年代的纯情,包括我本人,我们也被时光所改变。但我想提示:我们有过曾经,我们内心深处还珍藏着尊严,就像金斯堡说的,“我们并不是我们污脏的外表,我们内心还盛开着向日葵”。我想不是,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这些80年代过来的人,内心深处有些东西还没有被打磨完。
新周书房现场对话
半斤:有很多人也想影响民众,可能在过程中就灰心了。有的智者没有耐心与庸人对话。周濂写过一本《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江湖上有真睡的,装睡的,你为何始终不厌其烦地去“叫醒”他们?这是什么心理?
土家野夫:古人也说狷者、狂者。狷者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狂者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属于狂者。鲁迅先生写的狂人就是这种人,很多人觉得你像个疯子一样,何必呢?天天喝酒、泡妞一样可以幸福生活,何必做这样的努力。
什么心理?佛门说的“不忍之心”,你为什么要堕入这里。佛门还讲随手行善,你今天正好喝酒没事,你碰到了他,你跟他多讲几句,他也可能醒了也可能不醒,但是醒了你就是个功德。海浪打上来万千条鱼,你不可能把每条鱼打回到大海。我也改造好过一些人。
阿史:对于你们那个时代,那种得不到的爱情,你后悔过吗?
土家野夫:我们常常回望自己的青春,有时候内心也有点嘲笑自己,换成今天的人还会是那种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还会那么矜持吗?但是那会儿你会因为你的矜持而美,你错失了,从此与命运失之交臂,但是命运停在那儿很美,很温暖。
小沈:我是1990年出生的,相比你所经历的“1980年代的爱情”,你怎么评价当下的爱情观?
土家野夫:在这个时代谈爱情我有点羞于启齿。爱情像很多词汇一样被污染了,似乎再谈这个会让人觉得可笑。所以我并不愿意谈今天的爱情。另一方面,我跟王朔有点一样,当面对自己孩子谈这个话题时,又变得很豁达。王朔给他女儿的信里说:你一生应该离两次婚才能理解你的人生。过去的夫妻谁会这样说话?只有我们这代人,做了父亲才会跟孩子说。让孩子知道书卷中的爱情和生活中可能太不一样了。你想孩子在一个现实中安稳生活,不被爱情变成疯子,你只能告诉她豁达一些,不必太拘泥。我甚至在公开演讲中提到,人类的婚姻可能在50年后会荡然无存。我在欧洲调查中也发现这种趋势,越来越多的国家在签同居协议。甚至中年人已经同居了几十年,有了儿女子孙都不去结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新的趋势?它也是与现代生活有关系,你还得要理解。
野夫语录
关于爱情
我们从那个被淹没的年代穿越而来,桂冠戴上头顶,荆棘还在足尖。多数的日子看似谑浪风尘,夜半的残醉泪枯才深知内心犹自庄严。一个世纪中唯一凸显干净的年代,让我辈片叶沾身,却如负枷长街。每一次回望,都有割头折项般的疼痛。我知道,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最终是在薄奠那些无邪无辜无欲无悔的青春。
关于江湖
江湖气在我看来,并非一个脏污的品质。传统的江湖都是敬五伦——天地君亲师,重五常——仁义礼智信。当然,这样的江湖气,在一个世风日下的时代,难免会受伤。如果一个人在他的青春坎坷中,都没有被打磨成圆滑世故的小人,那他肯定不会在知天命之年后,反而改变他身上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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