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见修养:中国人真的很无礼吗?
老愚
在今日,称呼已然成为一个困扰人的问题。我将开口,我已嗫嚅:我该呼你什么? 开始往往想有风度和教养些,已经预备了“先生”“太太”等文明用语,但一看到对象,立马从最高级往后撤,变成了“师傅”,——这个接替“同志”值班的万能人称代词,这简直不能细想,除了粗鄙外,隐约还有那么一丝嘲讽:我做一回徒弟,你可别当真了。就像“老师”这个泛滥的称呼,最后只剩下了称呼的意思了。极致便是互称“老师”,这好像是中国某些智力密集型产业的特产。 西化之后,称呼非常简单:“先生”,“女士”,“小姐”,“夫人”,优雅又庄重。但很多国人叫不出口,觉得别扭。除了因为“小姐”等称呼已另有任用外,叫外国人时,觉得自然,一旦用到同胞身上,便做做。 本土称呼,因为文化传统的断裂,不免生疏,也不怎么说得顺口,一不小心就出错。前些年,央视主持人朱军弄出了一个称人父为“家父”的大笑话。原因在于,他望文生义把“家父”理解为“家里的父亲”,别人家的父亲不就顺理成章地可以叫成“家父”么?他应该不怎么知道“令尊”的含义。在某些场合,我也试图用这个词,但总觉得胆怯,害怕自己使用不当,出口的依旧是“你爸爸”如何如何。 如今,问与答都接不上茬口了。“您几位啊?”“我们两位。”回答者混淆尊称与谦称,喜好自己尊称自己,这也是近些年才有的脾气。 最莫名其妙的是喊你“贵宾”,其中有让你无法抗拒的敬意。一个集合概念用于每一个个人,犹如叫你“人民”一般恐怖。该词取代了“领导”、“老大”、“老板”诸先锋,流行于高档服务场所。这个由沿海感染过来的高级称谓,经那么多人的嘴巴,入那么多人的耳朵,竟然畅行无阻,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听到最有趣的称呼是“各位老大”——当一名实际掌权者如此这般称呼部下时,谁又能分辨得出其中的况味? 召唤“侍者”原本有很多词汇,到后来迅速简化为“服务员”。饶有趣味的是,做“服务员”的对此似乎颇为受用。年前,和朋友吃饭,我使用了一个亲昵的称呼“阿服”,包间女服务员很不悦,拉着脸说,“先生,请叫我服务员”。 看起来,人们似乎乐于接受无性别化和无感情化的称呼。 官场的称呼更是充满玄机,令外人摸不着头脑。西方那一套绝然不可再用,一定要启用响亮的官衔,“王局”“刘书记”“李总”之类的叫喊着,其次,官场无副职,一概省略副字,照同级里最高的职务吆喝——“赵副部长”简称“赵部长”,以此类推。每个人都愿意成为最高级的人,哪怕是虚拟的。碰到“傅”姓官员该如何称呼呢?如果该公为一把手,就只能省略姓直呼职务了;如果是副职,就得去掉两个字“傅”和“副”。 更可笑的是,越来越多的出版机构将编辑室升格为分社,凭空多出一干社长副社长来,以此满足人们对一级职务的渴求。当单位官员集体聚餐时,一桌十人饭局,至少有七八个“老总”,外人根本分不清里面的层次,当所有的社长向其中真正掌舵的那位社长敬酒时,你会感受到权力灼人的温度。 在官场和生意场合,你会听到世界上最亲昵的称呼,“哥啊”“姐呀”“弟呐”“妹哇”,几瓶酒下去,原本相当矜持的立马滚成了“亲人”——亲人啊亲人,我们为何相识得如此奇怪? 听听国营老字号服务员的腔调,你便明白“什么叫冷漠的礼貌”。它比不礼貌还让人不舒服,一只礼貌的虫子没有温度地钻进你的心里。我佩服的是,他们拿腔拿调得如此完美如此标致。几乎是喉舌类新闻主持人的翻版,字正腔圆,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播你听,权力关系一目了然。我为你服务,但我是有身份的,其实你是我的管理对象。 趋贴与冷硬,似乎是中国人称呼别人的两端。前者无距离,后者少温情。 有一个朋友,在公司里提倡直呼其名,让员工都叫他“马秘”,开始大家不适应,觉得有轻慢之嫌,叫的时候小心翼翼,似乎在揣摩一件名贵的玉器般发出摩挲声,后来习惯了,自然了,都觉得老板没架子,引进西方文化好,平等又亲切,又不用琢磨其中的味道。但他们不明白,老板并不叫此名,也不姓此姓,就好像给自己起了一个“吉姆”“皮特”一类的洋名,方便使用而已。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含义,不用揣测,不用对它饱含深情或动情。 其实,最可怕的莫过于那些好做面子功夫的蟊贼。见面谦恭不已,背后毒舌喷人。人前装君子,见权贵连呼“首长圣明”。本人有幸目睹一鼓舌学者,对一桌权柄慷慨陈词曰:“凡某级以上首长,皆大智慧之人也。”那副慷慨状令人乍舌,我见过献媚的,无不动之以柔,做烈士就义状者唯此一人矣。文化做了人皮,是远胜于豺狼虎豹的。 怎样称呼人,启功先生就是一个范例。他的谦己与恭敬,是出了名的。按照《服膺启夫子——揣摩启功先生的人生智慧》作者的说法,“先生称呼别人,一定用敬。他老先生学问大,在各种场合、对各种人物的敬称形式多样,总能称呼得文雅而不迂腐,恭敬之外还要高看一眼。这称呼我看往往有些言过其实,但决不是奉承的意思,敬人有礼之外,包含一层善意的期许。”在传统文化里面,称呼颇为讲究,通过恰当的称呼建立人伦秩序,并给予人族群认同,社区认同,阶层认同,体会自尊和被尊敬的感觉。 书里说,启功先生在世时,大家当面多称呼启先生。也有称启老的,启先生有时会回以“岂(启)敢”,这是启先生的说话风格。有叫启老师的,那都是弟子,主要是启先生教授古典文学的及门弟子。收到含有过分敬称的来信,启夫子就将原信敬称字样剪下寄回,回信讲明“敬壁”。 不讲礼仪的是文化人,在许多媒体里,启先生被直呼为“启功”。他们惜墨如金,生怕“先生”二字占了宝贵版面,顺便抬举了主人。 别人称呼我也颇为有趣,晚辈呼之曰“愚老师”,你不能拒绝,我心里虽嘀咕“我还没愚到被人一眼识破的程度吧”;年龄近的呼之曰“愚哥”“愚兄”,我只能苦笑着接过来。我想普及一下笔名的称呼法:若知道其本名,以称呼其原姓为宜;笔名一般不能拆开使用,比如老舍不能叫老先生、曹禺不能叫禺先生、巴金不能叫金先生等等;但似乎也有例外,流沙河先生,人们似乎不愿意称呼其原姓余,更乐于以“沙河老师”尊敬之。 西化的称呼在高档场所落实得最为得力,服务员们“先生”“小姐”的叫着,让客人非常受用。但家政服务员却不会称呼雇佣自己的主人,在我家做了几年的一位中年妇女,我们叫她“周姐”,她却从不称呼我们什么,我知道她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但我总不能去教她:你得称呼我“先生”,称呼我妻子为“太太”吧? 时有快递小伙子在电话里直呼其名,弄得我的情绪一下子就掉到井里,我甚至不愿意去领那个重要不重要的物品了。他们在姓之后加一个“先生”,真的比普京交出政权还困难么?身处一个无礼的国度,真的让人沮丧。 别叫我愚哥了,好么? 强烈推荐李可讲先生所著之《服膺启夫子——启功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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