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散文学会会长林非与江西青年散文作家的对话
主持人:李滇敏
嘉宾: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林非
《创作评谭》副主编 江子
青年散文作家 范晓波
李滇敏(以下简称李):也许,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就有点像散文,每个人的生活形态是“散”的、多元的,而健康向上的“神”却是一致的,因此当今散文写作也呈现出一种流派纷呈的繁荣态势,几位是圈中人,请问你们怎么看这种繁荣的态势?
林非(以下简称林):近几年来,散文创作的量确实很多,也受到了读者的关注,这是可以理解的。首先,散文创作侧重于抒发主观的心灵世界,因此容易与广大读者亲切对话,它无疑是一种最适于现代文明生活的文学样式。我们知道,现代文明生活的根本标志是人们的思想文化素质的极大提高,从而能够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尊严,渴求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我们正在一步步走向现代文明的生活秩序。正是处于这样日益开阔和深厚的人文状态之上,散文成了人们最需要的一种文学样式,渴求创作散文的人多了,渴求阅读散文的人也多了;另外,社会在前进,但前进中总是潜藏着一些危机,很多人希望寻找答案,而散文作为轻骑兵,它能迅速地对社会问题作出反应,因而受到欢迎。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在当今文坛,一些散文思想境界不高(当然,小说、诗歌也有这个问题),出现了一些低俗的东西,比如“木子美”现象,这是一种可笑的现象。我认为这种现象的出现,是作家理想追求的丧失,是作家责任的失落。我始终认为,作家就应当是社会的良知。
江子(以下简称江):应当说承担是一种文学传统,在江西作家中,这种传统的传承是比较好的,在江西作家身上表现出一种承担社会痛苦的责任意识。
范晓波(以下简称范):我也不喜欢那种以身体为标签的种种写作实践,它显现的主要不是艺术内部的变化,而是作家的功利欲望与商业的合谋。不过对于写作的承担的问题,也有不少人提出,并不是所有的写作都应当担当起干预社会的功能,多元的时代呼唤多元的文化消费,但不管是审美还是审丑,确保社会良知应当是所有艺术活动的底线。
李:近年来,以周晓枫、张锐锋等为代表的一批青年作家的散文创作非常活跃,他们的散文被一些文学期刊和媒体命名为“新散文”,如何看待这批“新散文”作家的写作?
范:以往的散文流变如小女人散文、文化散文的出现等,多是外部的,题材和作者身份成为看点和卖点。“新散文”的提法不一定准确,但是“新散文”作家确实在散文的文体内部进行了一些很有成效的探索,他们借助诗歌、戏剧和小说的技术积累,对传统散文的审美与写作实践的规范进行改写。他们认为散文不仅形可以散,神也可以散(多元化主题和混沌的审美空间),题材也不一定非要符合诗意(反对题材上的“洁癖”),结构也不一定要短小精悍(现在最长的散文写到了十几万字),以期在体积和密度上形成某种自足。当然,“新散文”最后能否改造普通读者关于散文的常识,目前还很难说。“新散文”写作也暴露了技术虚荣的征兆,争新恐旧,解构的激情远远跟不上建构的能力。
林:“形散而神不散”是上世纪60年代初提出来的,绵延不绝地流传了这么多年,被大多数的散文评论家所采用。要求作品的主题明确而集中,这本来也是一种合理的想法。问题在于如果只鼓励一种写法,而反对主题分散或蕴含的另外写法,这实际上就是意味着用单一化来排斥和窒息丰富多彩的艺术追求。主旨的表达应该千变万化,有时候似乎是缺乏主题的、很隐晦的篇章,对人们也许会产生极大或极深的思想上的启迪,这往往是那种狭隘的艺术趣味所不能达到的。
千万不要给散文设置任何框子和格套,哪一种写法能够更好地感动和启迪读者,能够给读者更具魅力的审美感受,它就应该是有生命力的。
李:有一种观点认为,小说是虚构的,而散文必须真实,可是,现在也有许多散文作家开始了“虚构”的创作,请问,应该如何来看待散文的真实性?
林:当然,文学不可能不虚构。小说基本都是虚构,散文的基本情节不能虚构。有的散文不真实,作者在文章中炫耀自己,这是作秀,是最愚蠢的。
范:我本人对散文的真实性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苛求,我迷恋散文写作的自传性特质,不仅要求心灵的真实,对细节的真实也很苛求。但我不反对别人虚构散文,他们认为虚构往往能获得更高的真实。
江:我认为可以虚构生活,可以将生活情节“移花接木”,但创作主体的真实情感必须绝对真实和真诚。这可以说是散文这种文体最严酷的要求,也是散文与其他文体最本质的区别。
李:有人说,一封家信、一张请假条,只要写得好,也可以算是散文。但也有人认为散文应当清理门户,只有艺术性很强的散文才能称为散文,否则散文的概念就太空泛了。对此几位怎么看?
江:现在,文化大散文、新散文、笔记、随笔等都叫散文,我觉得散文应当重新定位。文化大散文是商业炒作的产物;新散文是区别于旧的传统的散文的一种提法;美文是某杂志的口号,这些口号和提法,都不是从散文本身而制作的,与散文发展本身并无关联,我倒以为去掉这些以后,才是散文本体的东西。
李:哪些是伪散文,哪些是真散文呢?
江:我以为真散文一定要是生命本体的东西,散文是艺术的、美的、我的、本体的、真的,要有对艺术和生活的真诚,最终,散文是逼视心灵、拷问灵魂的艺术,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她与心灵的距离最短,是笔与心灵的巷战和肉搏。
林:我非常同意江子这个观点。我同意广义散文和狭意散文的区别。狭意散文的艺术性体现在叙事、议论、抒情的完美结合,对散文的终极要求是真、善、美。我认为不美的东西不应该成为散文关注的对象。
范:有没有可能发生审美的嬗变?过去我们认为不美的东西,现在大家觉得很美?
林:这倒可能,但我们可以在读者中作个调查。譬如现在很多人热衷于身体写作,我们可以让读者来评判,身体写作有什么美可言?
江:这里有一个对传统的重新认识问题,也就是对传统的价值判断问题。中国散文传统从诗经开始分蘖,经过孔子语录体的朴素到庄子的夸饰,再到骈赋、笔记文学以至明清小品和五四散文,散文从大处往小处、从朴素往精致里走了。倒是鲁迅的一部《野草》,响遏行云,继承了古代散文真正传统的歌喉,发出了忧患悲悯的旷世之音。
李:三位都是散文作家,你们对散文写作有哪些独特的感悟?
范:我一直觉得“散文家”这个称号很可疑,不能和“小说家”与“诗人”拥有同等的自信度。因为散文写作具有很大的“非专业性”。一些知名度和流行度很高的散文作品往往是学者和小说家、诗人客串散文写作的成果。王朔也曾说过“散文家”这个称号成了许多丧失创造能力却又不得不写点东西的人的遮羞布。因此,我个人在写作散文的同时,也偶尔写点小说,并随时准备全身投奔而去。
林:从“五四”开始,就明确了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的四分法。“散文家”应当是个响当当的称号。你的话有一定道理,散文创作范围很广泛,但要真正写出好的散文却很难,王国维就认为“散文易学而难工”。
范:还有一种现象,散文作家的写作寿命都不长,真正气场充沛有创造力有生命光泽的写作时间更不长,少则一两年,多则十来年,此后的写作不过是为了维持文坛对自己的记忆。这也成了一些人指责散文的非专业性的证据之一。
江:诗歌的情感可以复制,小说的情节可以复制,散文需要有真实的经历,它是不可复制的,所以散文是有寿命的。
范:我的理解是,散文的非专业性源自作者和作品的特殊关系,在小说和诗歌写作中,作者的现实性存在可以虚拟甚至可以取消。散文写作却不同,作者与作品是互相书写、互相依赖的关系。散文写作难度除了艺术创造上的困难外,还对作者的现实生活提出了要求。散文家的现实生活必须具备被书写的价值,或者必须为这种书写提供人格和世界观的依据,这就是散文专业化难度的核心所在。
散文家不仅要在稿纸上进行创作,还要在生活里进行创作。
林:不独散文,旁的文体也有这种情况,所以小说、诗歌写不下去的也很多。有的作家写不下去了,就在报纸上开个人专栏,其实批量生产更暴露出其创作的难以为继。但是,我们应当坚信散文有着非常光明的前景。随着现代文明秩序的建立,随着人们思想文化素质的极大提高,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散文必将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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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非:1931年生于江苏海门,复旦大学毕业。现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教授、博士学位研究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主要学术论著有《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小说论稿》、《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治学沉思录》、《文学研究入门》、《鲁迅和中国文化》、《散文论》、《散文的使命》、《林非论散文》、《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鲁迅》等;主要散文作品有:《访美归来》、《绝不是描写爱情的随笔及其他》、《西游记和东游记》、《林非散文选》、《林非游记选》、《云游随笔》、《中外文化名人印象记》、《离别》等30余种;回忆录有:《读书心态录》、《半个世纪的思索》,并主编《中国散文大词典》、《中国当代散文大系》等。
江子:1971年生于吉水,《创作评谭》副主编,著有散文集《入世者手记》,江西“散文三骑士”之一。
范晓波:1970年生于鄱阳,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作品,江西“散文三骑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