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专题学习: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二)作者:吴泓工作室
孔庆东“文本细读”鲁迅《伤逝》 (二) (涓生)被炒鱿鱼了,下面说这个小广告不会发生效力,译书也不容易进行。以前以为容易,现在一动手,发现疑难百出,但是他很努力的做。拿着一本字典,不到半个月就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看来这个外语水平也不是特别高,这么频繁的翻字典,把字典都犯黑了。 《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绝不会埋没好稿子的——青年人总是往乐观了去想,其实我们知道有多少好稿子都被编辑埋没了,古今一样。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生活其实是非常具体,这些具体琐碎的生活细节,如果不能有心理准备,你就会觉得它和理想矛盾了,和理想尖锐的冲突了,这里面写出了青年人的简单幼稚天真。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另起一段——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鲁迅的排比句用得非常好,提醒大家,他这个排比句用得非常好。“加以”、“加以”不但可以跨越句号,我们一般用排比句是在一个句子里面,他不但跨越句号还跨越自然段,他在另一段又“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这个“川流不息”也非常具有讽刺意义,如果子君看到他这么描写,会非常生气的。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这是痛苦中的幽默,就像鲁迅当年上学在矿业学堂,说我们这个学堂呢,抽的水够采煤的,采来的煤是够转动抽水机的,两相抵消。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他有意开始写子君不优雅的一面,这是写出生存的本来面目。生存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生没有那么多优雅的一面,你经常要想到生活中不优雅的一面,才会使自己坚强起来,吃饭的时候大嚼起来,你要想一想你的爱人,他吃面条的时候什么样,他吃西瓜的时候什么样,你必须要接受这些场面,你才懂得什么叫生活。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那么可见两人的沟通是存在问题的,先前的沟通很流畅,是因为都是谈论的美好的人生的一面,那么谈到似乎很世俗的一面,沟通就不流畅了。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注意这个杂志名字,跟自由有关系。下面谈他的期望: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这都已经挨饿了。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子君的观念在涓生看来变得比较幼稚,比较世俗,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无论你读过硕士博士,你只要结婚以后不工作,在家里呆着,跟官太太们在一个院里住着,慢慢慢慢就是这样的意识,因为你没有别的兴趣,你就要和他斗一斗谁家的宠物更胖一点,此外还有什么人生价值呢?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这是涓生无奈的自嘲。这是谁犯了一个突然转折的错误么?不是,是一天一天慢慢演变成这样的。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真正的悲剧其实就是无事的悲剧,没有发生什么重大变故的悲剧。为什么说像武侠小说啊、言情小说啊是通俗小说呢,就是因为他所写的悲剧都是有事的悲剧,都是有重大变故的悲剧,比如说杨过被削掉一条臂膀,这是悲剧,这很重大啊,人生中发生了重大变故,但是你看向鲁迅写得这样的悲剧,你漫不经心没有发生什么风波就出来了,这样的悲剧其实是更伤人的。我们生活中惊天动地的大悲剧很少,天灾人祸从比例上来说是很少的,你听新闻天天有,但摊到我们头上的概率很小,但是你为什么痛苦呢,是因为无事中每天发生很多悲剧,每天这些务实的悲剧使我们痛苦。现在是把鸡杀了。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为什么连个巴儿狗都为不起,说明家里确实很穷。现在我看到有一些同学在校园里喂宠物,还是利用我们食堂大量的残羹冷炙,咱们学校里这些猫啊狗啊都挺肥,似乎比清华的要肥一些,我观察过,我不知什么原因,也许北大的同学更多一点爱心吧,可是他们家,连阿随也留不住了。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好像一般喜欢宠物的人都不愿把他卖掉,都愿意转送给另一个有爱心的人。“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大概就是带到海淀这块来了,大概就在北大这块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狗对他有感情了,但是其时他不懂的,猫狗都是有很强的记忆的能力的,这种放掉的方法都是不保险的,都能找回来。我曾经有一只猫,从北郊放到南郊,居然都找回来了,有多厉害。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由生活的衰落变成两个人感情上的隔膜,感情开始出问题,有些人夫妻恋人感情出现了问题,别人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当事人往往不知道,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你的脸色……。”“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这时候远走高飞就出来了,两个人现在各想各的事,开始出现重大的隔膜,叶圣陶有篇小说就叫《隔膜》,在五四的时候很多敏锐的作家他们观察到人性的一个基本的问题,是超越民族阶级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人和人其实是隔膜的。即使是爱人,即使是无论多么相爱的人,你以为两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可能就同那一点,剩下九十九点都是隔膜的,就那一点儿通了,人和人真的是隔膜的。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在涓生看来那是为子君好,但子君并不知道。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伤逝》这篇小说的整个的调子本来就是冷冷的,本来就是不昂扬、不温暖,越读,读到一半的时候就感觉整个小说就冷了下来,像从春天到了秋天一样。 下面又写冷: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自然环境的冷、人心的冷,真个制造一个冷的世界、冷的氛围。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那时候有那么一个图书馆,是个大众图书馆。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鲁迅的感觉真的好,很多感觉你看他写出来,要是没有亲历过很难感觉到。冬天的时候看到一个火炉,即使不点着,你也觉得温暖,这个感觉其他人没有呵。我小时候我们那个教室里点着一个煤炉,学校并不提供燃料,我们早上上学的时候自己捡燃料。老师规定上学路上必须捡根木头来点着,早上六点半就去了,把炉子点着,等老师来的时候炉子已经烧得通红。炉子不着的时候,看见炉子也觉得是温暖的。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里颇有一点英雄末路的感觉,觉得自己很有才华的小知识分子,沦落到这个程度,跑到图书馆里去,不为了看书,只为了取暖。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他在这里呢虽然是躲避寒冷,但是慢慢的呢能够想一些问题: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下面有一段重要的话,想明白了一个重要问题——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这句话怎么分析?这样的话是胡适之流写不出来的。他没有说爱不是人生的要义,爱肯定是人生的要义,但是人生的要义不只是爱,还有别的。那么为了这个盲目的爱呢,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这里直追爱情的本质问题,这里根五四没有关系,跟中国没有关系,真正的直逼爱情的核心。所有好的爱情小说好的作品它必须直追事物的本质,达到那个“问世间情是何物”的境界。有人说爱是最伟大最高尚的,为了爱我宁愿放弃,这不是很好么,我就是为了爱。其他的我不要什么都不要,事业啊、家庭什么我都不要,金钱、权力我都不要,就是为了爱,这多好啊。不爱江山爱美人,这个似乎是很好,但是,鲁迅先生不同:第一,便是生活。他将人生这个要义,他说“第一,便是生活”,生活这么一个普通的世俗的词,很多词你别看它世俗,如果有大师把它擦一擦,把它擦亮了,我们会感到这个词像刚诞生那样光鲜,“生活”就是这样的,在鲁迅笔下就显出它独具的意义——“第一,便是生活”。接着又一句话,应该背下来的一句话: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附丽——依附,依附的意思。鲁迅净讲一些不好听的话,鲁迅是一个很不得人心的人,得人心的人都讲爱是浪漫的,为了爱情舍弃一切。鲁迅说这个使不得,鲁迅这个老家伙动不动就讲人要吃饭,动不动就讲人要挣钱,爱情这么好的东西他也来糟蹋,居然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鲁迅说话是很难听的,但是你又不能回避它,你觉得难听,听过了之后你又得想:老家伙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情。因为爱这个东西就像火苗一样,没有脱离其他一切事物的火苗,火,必须燃烧着某种东西才能有火。有脱离燃烧物的燃烧么?没有。爱也是这样,爱情是美好的,但是爱要有所附丽,爱一定是和别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没有抽象的爱。鲁迅这里可不是讲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不是从那个意义上讲的;他讲得和毛泽东还不一样,毛泽东讲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还不是那个意思,它是从更深刻的人性的本质上讲——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里我们把爱情和生活着两个概念都凸现出来了,让我们去思考。那么这里反省出来了两个人,其实爱是没有错,但是错在忽略了生活。你以为舍弃了其他东西来保卫这个爱,这样可以成功吗,其实不然,因为你舍弃了其他东西,这个爱也会随之破灭。一个系统内所有的因素你都放弃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因素,这个因素是不可能继续存在的。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他一旦想明白这个道理:生活,他觉得自己还有力量,还能去找活路。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你看他用这一组意向,跳跃的、跨越式的组合,像这个蒙太奇的组合一样,组合起来是什么呢,组合起来是他眼中的社会。沸腾的人生,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光有正面的人,有战士,还有小偷,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是他组合起来的社会。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呵,他老提这个子君不瘦。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勉力”这个词用得很准,两个人谈笑,其实是勉力的、努力的、竭力的制造欢快的气氛,其实很悲伤。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这些话真是神来之笔,这些话只有鲁迅才能写得出来。对于人生这样的剖析,就是自己努力谈笑,一般人只能写到这个程度:我陪着笑脸和他说话。但是他后面讲,笑貌一上脸,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毒的冷嘲。”这样的话孔夫子也写不出来,古今中外,只有鲁迅一个人。这样的话可以说它是不标准的,你只有跟鲁迅境界差不多,才能够理解他、才能够模仿他,而到了那个时候你又不需要模仿了,因为你已经有自己的话可说了。就像武功高手到了一定境界,不用去模仿别人的武功了,有自己的武功,互相欣赏就是了。所以我们在学习阶段,只需要模仿朱自清、模仿冰心、模仿叶圣陶就够了,写一些景泰蓝的制作,是可以的。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突然有一个温和出来了,这好像不是什么吉兆啊。这冷着冷着突然有一个温和,要坏事。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人有时候就怕太清醒,人有时候就怕太深刻,在困难来临时糊涂一点、简单一点的人有时反而能做出正确的、及时地反应,做出决断。这个知识分子往往不能成事,为什么呢,知道得太多,反复的自我解剖,看清楚自己的一切虚伪和怯懦,反而就不能正确了。你现在来分析涓生这个心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很复杂,是吧,说不清楚,连我们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把这个情节简单的讲给一个普通的、文化不高的劳动者,讲给农村人,讲给建筑工地的工人,让他们评价一下,他可能会评价得很简单,就说“这小子。,没良心吧!”或者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走了就是了么。”他们会很决断的下判断,而我们不会,因为我们知道得事情太多。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他们俩又复习过去的电影了。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们有时候能够体会到两个人的情景,如果换成我们我们写不出来。有些事情你能够意会到,但是能够写出来,这就是文学家做的事情。什么叫文学家呀,文学家就是能够写出别人写不出来的东西,鲁迅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话呢:“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的时候,你会心头一动——对,就是这样的!写得太好了,通过这样的语言,我们百分之百了解了当时的情况,但是你在扪心自问说:我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无论你语文水平多高,你的人生感悟多少,这个时候你就觉得鲁迅了不起。鲁迅了不起不是那些人吹嘘的空洞的话、伟大的话,是落实在字里行间的,他就伟大在这些地方。他对人性把握的是如此的精致,如此的细腻。一万个学者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万个研究鲁迅的人家起来也不如他。不如他,没办法,最后恼羞成怒,只好骂他。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觉得自己虚伪,当你跟别人说好好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虚伪。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我们看鲁迅他上纲上线,把这问题提得很高啊,“连这人又未尝有!”其实就是敢不敢说出真实的问题。所以我们在无数个地方都发现,鲁迅把人的价值等同于真。在鲁迅那里,“真”就等于人,“不真”就不是人;鲁迅不管你是左派右派,不管你的主张是前进是落后,不管你是爱还是不爱,不管你胆大胆小、勇敢怯懦,这些都不管,鲁迅看重的人的第一价值、核心价值是“真”。所以鲁迅说“真的人”、“真的战士”是他常用的话。真实,在鲁迅这里特别重要,一辈子他反对的就是做戏,不论你是革命也好,反革命也好,你不要做戏。我们用王朔的话说就是“你丫到底是不是又派?”你是右派你干吗让人家给你平反?这是问到人性最核心的问题,假如你是右派你就不应该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人家说你是右派那是对的。你是好汉你应该承认:我是右派。那你不是右派你干吗要人家给你平反,又以当过右派为荣?把自己打扮成反共武士,鲁迅反对的事这种做戏的虚无党。而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糟糕?就因为里面有无数的做戏的虚无党,永远随着时代摇来摆去,当右派倒霉的时候他说自己不是右派;当右派光荣的时候,纷纷说自己都是由派,都说自己被打成右派怎么怎么冤枉。所以中国知识分子要永远这样的话,中国就没有救。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因为小说的叙事者是涓生,一切都是涓生讲的,我们是透过涓生的眼睛去看子君,那我们能够看到在涓生看来这个子君在思想上啊没有他深刻。他们俩的区别是:都有空虚,但是涓生是一个有自我反省能力的人,他能够感到自己的空虚,而子君感觉不到。可是涓生正因为自己能够感受到这个空虚呢,所以他更痛苦,有两层的痛苦;而子君感受不到这第二层的痛苦,于是只是为生活而痛苦,涓生每天还有另外一层痛苦。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涓生在心里面终于说出了这个真实,这个真实说出来时这样的残酷。我们读到这里大概已经知道涓生是什么意思了,他心里已经很清楚,要活不要活?要活下去,就不能这么过了。或者两个人携手通行;如果两个人不能携手通行,那么只能奋身孤往。记得80年代又一个老师,开讲座,讲爱情心理学,那时候讲爱情是很时髦的。很多学生都去听啊,挤得水泄不通,听爱情啊。老师讲爱情的几种模式,挺有意思。老师是那个山东口音,“爱情,第一种,叫比翼双飞;第二种,叫单飞;第三种,叫不飞。”当然讲得比较简单了,讲了一半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想,虽然他讲的简单,还是颇有道理的。其实现在涓生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到底是比翼双飞还是单飞的问题,因为这样继续下去肯定就是不飞,肯定就是双双死去。最好是比翼双飞,但是在涓生看来似乎比翼双飞很难了,那么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单飞,他想的是这个。所以生活是很残酷的。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话说出来了,有些事情就怕话一说出口,只要说出口,离实现就不远了。她应该决然舍去,念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面很不忍。——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断的自我解剖,这是这个小说的一个互调结构。严加炎先生有一本书专门讲鲁迅小说的互调结构的,除了严加炎先生讲的那些以外,鲁迅的作品里面还同时有多个旋律在同时形成、同时行进的,我们在讲《伤逝》、指导这个故事的同时,我们也知道了涓生的心灵史,他的心灵的变化。你还可以仿照其他的很多问题。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一个人,当我们专注于自己说的话当中的时候,你是听不见自己说的话的,假如你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你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这个时候是另有问题。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是处在自我分裂状态,一个人必须出在自我分裂状态,才能一个在说一个听,你不断审视那个说话的我,你可以回去做做实验,你跟你组设同学说话的时候故意去听一听自己的话,你体会一下那个感觉。比如说我现在听到我的说话是麦克风回响给我的,其实我并没有听到我说话的那个本来的声音,如果我故意去听的话,我会忘了我讲什么。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这句话终于说出口了——我已经不爱你了!怎么理解这句话,我想千千万万的人可能各有各的理解,因为大家的恋爱观、恋爱史是不一样的,大家的恋爱经历都不同。也许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说出过这句话,但是你可以去想这句话怎么能说的出口;还有,我们怎么判断涓生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爱子君了,这个怎么去判断它?现在的文学研究都不研究这个问题了,现在的文学研究研究得很学院化、很技术化,这些跟人生有关的内容学者们大部分都放弃了,因为太难、不好研究,研究出来见仁见智,没有一定的规范。那么我们不是当学者的可以去想,涓生到底爱不爱子君,即使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这是我们能做到的。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在旁边写了两个字叫“痛煞”!这个心里面是非常痛,你可以看到一个孩子、受了伤的孩子一样,无助的,这个时候他听到涓生说不爱她,她眼睛向空中寻求援助,但是躲避着涓生的眼睛。这个时候那种可怜的状态,让人读了非常的不忍,一个曾经前面说过那样的话的一个女青年,现在是这样的一个情况,这真是巨大的悲剧。五四时候有那么多的作家写过爱情题材的作品,全部加起来也不如半部《伤逝》——鲁迅唯一一篇写爱情的小说,这么的惊天动地。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居然发表文章了,给他一点希望。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其实很多事情,聪明人是不可能想不到的。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这时候人心很乱,但是他不断的有期望,希望的幻象。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鲁迅把人最真实的心理活动都写出来了,这真叫直面人生。作家有两种,一种是把生活中不好的东西隐去、尽量些光明的一面,带给人们美好的希望、美好的理想,我们不能批评这类作家,因为他的努力就是这个方向。比如说孙犁先生,孙犁的小说写得非常美,他在他的《创作谈》中就说,他在生活中看到的那些妇女并不是那样美。她在生活中看大的那些妇女可能说话很厉害,吵架、会骂人,但是他把这些都去掉了,展现给我们每的一面。还有一类作家是展示给我们真实的一面、黑暗的一面,那么鲁迅呢要跟这些作家相比,在跟这类作家相比的过程中,只有鲁迅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直面人生。很多人以为自己在揭露一个什么东西,其实揭露的都不正确,或者揭露左的同时掩盖了右,或者揭露右的同时掩盖了左,不能直逼人生的底限。你看他把这个涓生写的,说涓生是个好人是个坏人这无法评价,反正他把那个情景重任的心理活动描写得活灵活现。然后下面写他们度过了冬天,写给《自由之友》这几篇文章并没有给他稿费,给了他两张书券,两角的、三角的,可他单是催呢就用了九分钱的邮票。生活没有好转起来,还在恶化下去。 下面: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异样,很不一样。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这时他明白为什么先前感觉异样。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其实这是写涓生希望她还在屋里。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几百块钱,给他留下来。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推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他反复的重复这些画面组合,用这个来解脱自己眼下的困境、走投无路。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我们看,总是在这个人物最不好的时候,写他心情舒展了,好像《孤独者》的结尾是这样的、《在酒楼上》也是这样的,这是鲁迅一个很有规律的现象。 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黄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其实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子君,她用那些幻想想把子君排走,可是那些幻想有想完的时候,想完了,子君又出来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他对子君的命运概括得很好,叫“负着虚空的重担”。这样的组合:是重担,但又是虚空的,用现在的话说叫不能承受之轻,在严威和冷言中走着人生的路。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下面涓生开始内心的忏悔: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这里有一个“说谎”,在鲁迅看来,“真”是人生最大的价值,“真”就等于人,可这里涓生又讲“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一个把“真”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想到自己其实应该说慌,这就好像人们爬到泰山顶上忽然发现上面还有一个高峰,突然又出来了一个新的境界,来探讨真实与说谎之间的关系,人应不应该说谎,为了爱,能不能说慌。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我觉得绝大多数哲学家都深刻不到这个程度,来探讨真和谎的关系。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他说的一针见血:当初子君为什么那么勇敢呢,是因为有爱,勇敢也是需要有所附丽的。勇敢附丽在爱上,因为有了爱所以才勇敢,她就以为子君永远是勇敢的,可是现在,她告诉子君我已经不爱你了,情况变了。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他在忏悔。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鲁迅在这里还提出一个强有力的人,鲁迅反对卑怯的人,他赞扬强有力的人,赞扬强者,这都是尼采哲学的影响。尼采是弘扬超人、弘扬强者的,卑怯的人、弱者、愚众使他们所看不起的。人必须要努力,否则就要被强有力的人抛弃。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子君走的时候仍然是非常爱他的。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他其实是要离开当下,离开当下的生活,要走。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其实人们还关注他们的事情,在当时比较出格。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可能子君是个地主家的女儿。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这些人,从他对子君死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他们这种爱情的关系是不屑的。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无爱的人间”!子君是没有爱不能活的,涓生是没有真不能活的,涓生要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子君要活在有爱的世界里,有了爱,子君就会干着干那的,只要涓生不说我不爱你,她还会继续活下去,即便是很惨。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所以我们知道,鲁迅不是否定爱,它不是说爱是错的、爱是不对的,他没有否定爱,他想得很复杂,他说“爱,要有所附丽”,但是他没有否定“爱是人生的要义”。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这种在绝望中等待,不知道生活有没有转机的、有没有机会的这种心情,这个事情可能跟鲁迅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有类似的经历。鲁迅在北京孤独的过了十年,过了十年小公务员周树仁的生活,我们不知道他,那时候他不是鲁迅。那个时候鲁迅也没有留下很多材料,追知道那个时候鲁迅都干了什么,周树仁先生为了成为鲁迅,把一切人生都准备好了,一切人生经验体会可能都准备好了,忽然有一天钱玄同来找他,他就成了鲁迅,这他才能写出这些文字来。鲁迅了不起。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他能够把所有的感觉都写活,这个寂静也是有生命的,能把寂静写出生命。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这显然是象征的手法,不是简单的写景、写物。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这个阿随先前被写得那么不可爱的一个狗,但是这里面,一个那么不可爱的一个狗都写得那么动人,这才显示他生活之悲惨。如果这个狗是个本身很可爱的一个狗,一个惹人爱得狗,那先不出它的悲惨来:就是现在这么一个惨的破狗,他看了心都跳起来,这显示了他的悲惨。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其实我们知道涓生不喜欢这阿随的,他连他的名字都不喜欢,但是现在他却很关心这个阿随,当然是为了子君。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有时候人有远大的目标,但是缺乏方法、不知道怎么去,远大的目标要和眼前的方法途径手段结合起来,你想考大学,你得好好看书学习,一样。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回到小说的开头,小说的开头依然是“这样的”、“ 这样的”、“ 这样的”。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写得何等的凄凉,又一次回到会馆,还是虚空。但这个虚空里面是用一个生命、一个真实的生命换来的,假如《伤逝》是拍成电视剧,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展开、这么精炼的都展开,能拍成许多许多集电视剧,里面有无数的故事可讲,但是一旦那样,作品就糟塌了。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这个长蛇写得什么?是他的欲望,鲜活的欲望、生存的欲望。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就是葬礼,出殡的仪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就是简单,很多葬礼,中国人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套仪式呢,说是为了表达悲伤不如说是淡化悲伤,通过这些仪式使人忘了悲伤。正像人们说话的时候听不见自己的话一样,人们在表达悲伤的时候就忘记了悲伤,人先于这个仪式里了,人按照宗教意识去拜佛拜神拜上帝的时候,其实已经忘了上帝忘了佛,因为那是别人给你规定的仪式,不是你的真心。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他由别人的葬礼想到子君的葬礼,子君的葬礼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呢?是一个精神性的——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子君是这样的死去,他想。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这里我们明白了鲁迅他为什么答不上祥林嫂的问题。祥林嫂问“我”:真的有地狱、真的有鬼魂?这一家人见面的时候,这个无神论者不知怎么回答,由此我们可以想到为什么鲁迅说要给人民保留迷信的权力,为什么反对以科学的名义扼杀迷信,迷信是人民的精神需要,人民需要有鬼魂需要有地狱。你知道没有,那是科学上的事情,那是知识,知是不是精神的全部,连涓生都希望有鬼魂有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这段话,表达了他对子君的真正的感情,这个感情用爱用恨用什么那个现成的词是无法概括的,就用鲁迅的原话说出来最好,我们还能想象出比他说得更好的一段话么?我想不出来。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这样一个悲欢、生离死别的一对爱人,涓生其实对子君是怀有这样的感情的,你说他们到底有什么错?错在何处?他们的爱情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好像这个问题可以永远想下去。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虽然是初春,但是也还很长,这个说得非常准确,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新的出路”这个词组出现了很多次,其实就是新生。鲁迅在日本和他的同志们要办的一本文学刊物的名字就叫《新生》,后来流产了、没有办成,这是鲁迅的一个心病。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样的话像诗一样,像悼亡诗,像挽歌。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这里出现了一个词:遗忘,这都是鲁迅常用的词。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这个句子很复杂,到底什么意思。这样的句子,有特定的语言组成只能表达特定的思想,是不可复制的,涓生在这里有一种冲动,他要否定过往、向往新生,要对过往、过去加以处理。正像我们无论多么悲伤,死去的亲人也不能老把它放在屋里,要把它埋葬。埋葬是处理过去的一个方法。鲁迅的第一个杂文集为什么叫《坟》,要有一个仪式,要用一种东西表达或者期望、遗忘,然后去新生。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小说就结束了。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随着情绪的流动,故事我们已经了然于胸,但是这个情绪却缓缓的没有停止,尤其最后,我们看他不是认为“真” 是最宝贵的吗,但是他现在要去寻找新生的时候却说将真实深深地藏起来,“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他的意思说我以后要想好好活着,我要遗忘和说谎了。涓生以后如何发展,涓生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吕纬甫?是魏连殳?是那个狂人?他以后是个什么样的道路?这是涓生以后的命运,还有鲁迅自己的命运,这个小说作者的命运。 1925年10月,天气冷起来了,鲁迅这时候出在孤独寂寞期中,五四的高潮早就过去了,陈独秀他们开始搞共产党了、搞共产主义、搞革命了,胡适他们开始反革命了,都忙自己的事去了,都有自己的组织啊、经济来源。“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剩鲁迅一个人,扛着大笔摇摇晃晃,没什么事干,他在考虑自己的路。这固然是一篇非常出色的爱情小说,是五四时期最深刻的爱情小说,但你读了这篇小说之后不仅仅想到的是爱情的问题,是整个人生的问题,可以像到很多奇思妙想。那么给大家介绍一个观点,许多许多年之后,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先生,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吃惊的话,他说:鲁迅的《伤逝》写的是兄弟之情。没想到吧,当然我们不能简单的就认同周作人的观点,周作人也许就是故意给自己贴金吧,因为他解放以后是靠吃鲁迅活着么。他本来是汉奸,被国民党抓到监狱里面,共产党就打了南京把它放出来以后,他当汉奸的事共产党就没再提,反正就在家呆着了,周作人挺聪明,就趁机给有关部门写信,说可以写一些关于鲁迅的回忆资料,于是就每个月从国家那很多钱。其实后半辈子靠写个这个那个,写鲁迅的文章、翻译点东西,但是他提出“《伤逝》写的是兄弟之情的”这个值得注意,因为文艺创作是非常复杂的,虽然你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说是给自己贴金嘛,想说这个鲁迅好像对不起你,你是子君?好像也不能说完全不沾边,由此也可以启发我们——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小说,起码不仅仅是爱情小说,这关系到整个人生的抉择。鲁迅在写完《彷徨》和《野草》的同时,他的人生的最后一次抉择,在这里就定住了,就像《孤独者》和《在酒楼上》的结尾一样,他决定要去走新的道路,但是走新的道路的手段是要用遗忘和说谎。有一些东西我们可以想一想鲁迅到底遗忘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谎,当然首先是有没有遗忘、有没有说谎,这是一个问题;如果遗忘和说谎,他遗忘了什么、他说了那些谎? 我觉得鲁迅最重要的定位就是“孤独者”,他从来就是孤独的,他小时候就是孤独的,留学的时候、搞文学的时候,一直到最后他支持左联、支持共产党革命的时候,他始终都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即使瞿秋白,即使冯雪峰,也都不能理解他,包括他的爱人徐广平,也都不能理解他。许广平回忆说鲁迅跟她生气的时候,鲁迅就一个人躺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不跟她说话,然后他们的孩子海婴看见也跑过去并排躺在一起。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鲁迅,他心里到底经过多少的波涛。倪况评价《天龙八部》是千百个惊天波涛,但是那个波涛我们是看小说都能看到的,但是鲁迅的心里面,谁看不到的,经历了千百个惊天的波涛。有了这些波涛才是鲁迅,他是把这些东西练功一样的凝聚成一种东西,他才变得铁一般的坚强,他最后真的默默前行了。他通过写魏连殳、写吕纬甫、写祥林嫂、写子君,他百炼成钢了。所以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狂人日记》啊社会意义非常伟大,但是对于鲁迅来说,这些小说更使他的心怦怦直跳,鲁迅给他小说起的名字叫《伤逝》,我已开始就问:逝去的是什么?人生总是要伤往事的,但是逝去的东西是有所不同的,我们这个课马上就要逝去了,各位的大学生活也不久就要逝去,怎么样保存,怎么样让逝去的东西增值,让他有价值,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 那我最后祝大家有一个无比美好的逝去,不是“伤逝”,而是“欢逝”。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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