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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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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6 15:18: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周梦蝶诗选

   


    周梦蝶(1920-2014),原名周起述,1920年阴历12月29日生于河南省淅川县,而此前的四个月,他的父亲撒手西去,由母亲把他和两个姐姐在含辛茹苦中养大。童年失怙的生活,使他养成了较为内向的个性,也影响了他后来几十年的生活。由于家境的贫困,所以他读私塾很用功,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而且只读一年就考入了安阳初中,1943年考入开封师范学校,但由于家贫和战乱的原因而辍学,1947年又入宛西乡村师范,同年加入了国民党的青年军。周梦蝶在十七岁由母亲包办结了婚,夫妻感情也不错,并且生有二男一女。1948年他抛妇别雏,只身一人随国民党军来到台湾,开始了孤独一人的生活。周梦蝶于1956年从国民党军中退伍,此后厄运似乎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生计,他摆过书摊,看管过茶庄,甚至还当过守墓人。周梦蝶到了晚年,处境更为悲惨,1980年他因患胃溃疡而住院,并将胃切除四分之三,同时也结束了他近二十年的书摊生涯。

  周梦蝶在台湾诗坛上是一位很有影响的现代派诗人。也许是特殊的生活经历形成了他特殊的性格,因而,他又是个奇特的诗人。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就连在台北武昌街摆书摊时也专卖那些冷僻的哲学、诗集、诗刊等文学读物,所以,当1959年他的第一部诗集《孤独国》出版后,人们送其雅号为“孤独国主”,1962年以后他每日静坐街头开始礼佛习禅,对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不为所动,俨如一入定老僧,成为台北街头一景,惹得许多人不买书也要驻足观看一番。1965年文星书店出版了他充满禅味的诗集《还魂草》,由于他写诗精雕细琢,苦苦吟思,所以人们又送给他一个雅号“苦僧诗人”。此后,他的一些诗作虽有陆续发表,但一直未能结集出版,也许他正是要“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诗集·孤独国
 


· 让

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
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
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
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
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
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



· 索

是谁在古老的虚无里
撒下第一把情种?

从此,这本来是
只有“冥漠的绝对”的地壳
便给鹃鸟的红泪爬满了。

想起无数无数的罗蜜欧与朱丽叶
想起十字架上血淋淋的耶稣
想起给无常扭断了的一切微笑……

我欲抟所有有情为一大浑沌
索曼陀罗花浩瀚的瞑默,向无始!



· 祷

帝呀!我求你
借给我你智慧的尖刀!
让我把自己──
把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心……
分分寸寸地断割
分赠给人间所有我爱和爱我的。

不,我永无吝惜,悔怨──
这些本来都不是我的!
这些本来都是你为爱而酿造的!
──现在是该我“行动”的时候了,
我是一瓶渴欲流入
每颗靦腆地私语着期待的心儿里的樱汁。



· 云

永远是这样无可奈何地悬浮著,
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羡我舒卷之自如么?
我却缠裹着既不得不解脱
而又解脱不得的紫色的镣铐;
满怀曾经沧海掬不尽的忧患,
满眼恨不能沾匀众生苦渴的如血的泪雨,
多少踏破智慧之海空
不曾拾得半个贝壳的渔人的梦,
多少愈往高处远处扑寻
而青鸟的影迹却更高更远的猎人的梦,
尤其,我没有家,没有母亲
我不知道我昨日的根托生在那里
而明天──最后的今天──
我又将向何处沉埋……

我的忧郁是人们所不懂的!
羡我舒卷之自如么?



· 雾

从一枕黑甜的沉溺里跳出来,
湿冷劈头与我撞个满怀──

回教女郎的面纱深深掩罩着大地,
冥蒙里依稀可闻蜗牛的喘息;

夸父哭了,羲和的鞭子泥醉着
眈眈的后羿的虹弓也愀然黯了颜色;

而向日葵依旧在凝神翘望,向东方!
看有否金色的车尘自扶桑树顶闪闪涌起;

小草欠伸著,惺忪的睫毛包孕著笑意:
它在寻味刚由那儿过来的觭幻的梦境

它梦见它在葡萄酒色的紫色海里吞吐驰骤
它是一头寡独、奇谲而桀骜的神鲸……

当阳光如金蝴蝶纷纷扑上我襟袖,
若不是我湿冷褴褛的影子浇醒我

我几乎以为我就是盘古
第一次拨开浑沌的眼睛。



· 有赠

我的心忍不住要挂牵你──
你,危立于冷冻里的红梅!

为什么?你这般迟迟洩漏你的美?
你把你艳如雪霜的影子抱得好死!

梅农的雕像轻轻吟唱着,
北极星的微笑给米修士盗走了……

雪花怒开,严寒如喜鹊窜入你襟袂
噫,你枕上沉思的缪司醒未?



· 徘徊

一切都将成为灰烬,
而灰烬又孕育著一切──

樱桃红了,
芭蕉忧郁著。

他不容许你长远的红呢!
他不容许你长远的忧郁呢!

“上帝呀,无名的精灵呀!
那么容许我永远不红不好么?”

然而樱桃依然红着,
芭蕉依然忧郁著,
──第几次呢?

我在红与忧郁之间徘徊著。



· 除夕

一九五八年,我的影子,我的前妻
投了我长长的恻酸的一瞥,瞑目去了……

但愿“新人”不再重描伊的旧鞋样!
她该有她自己的──无帮儿无底儿的;

而且,行动起来虽不一定要步步飏起香尘──
你总不能教波特莱尔的狗的主人
 绝望地再哭第二次



· 又踅过去了

又踅过去了!
连瞥一眼我都没有;
我只隐隐约约听得
他那种踌躇满志幽独而坚冷的脚步声。

“已没有一分一寸的余暇
容许你挪动‘等待’了!
你将走向哪里去呢?
成熟?腐灭?”

这声音沉默地撞击着我如雪浪
我边打着寒噤,边问自己:
我究曾让他蚕蚀了我生命多少!?
慈仁而又冷酷
慷慨而又悭吝……
他是我的挛生兄弟呢。



· 寂寞

寂寞蹑手蹑脚地
尾着黄昏
悄悄打我背后里来,裹来

缺月孤悬天中
又返照于荇藻交横的溪底
溪面如镜晶澈
只偶尔有几瓣白云冉冉
几点飞鸟轻噪著渡影掠水过……



· 我趺坐著

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
再看看投映在水里的
醒然一笑
把一根断枯的柳枝
在没一丝破绽的水面上
著意点画著“人”字──
一个,两个,三个……



· 冬至

流浪得太久太久了,
琴,剑和贞洁都沾满尘沙。

鸦背上的黄昏愈冷愈沉重了,
怎么还不出来?烛照我归路的孤星洁月!

一叶血的遗书自枫树指梢滑坠,
荒原上造化小儿正以野火燎秋风的虎须……

“最后”快烧上你的眉头了!回去回去,
小心守护它;你的影子是你的。



· 乌鸦

哽咽而怆恻,时间的乌鸦呜号著:
“人啊,聪明而蠢愚的啊!
我死去了,你悼恋我;
当我偎依在你身旁时,却又不睬理我──
你的瞳彩晶灿如月镜,
唉,却是盲黑的!
盲黑得更甚于我的断尾……”

时间的乌鸦呜号著,哽咽而怆恻!
我搂著死亡在世界末夜跳忏悔舞的盲黑的心
刹那间,给斑斑啄红了。



· 晚虹

当晚虹倩笑著
以盛妆如新嫁娘的仪采出现的时候──

一身血一身汗一身泥的劳人,
以为它是一张神弓
想搭在它的弓弦上如一只箭
轻飘飘地投射到天堂的清凉里去;

给太多的空闲绞得面色惨青
可怜的上帝!常常悄悄悄悄地
从天堂的楼口溜下来
在它绚灿的光影背后小立片刻──
只为一看太阳下班时暖红的笑脸,
只为一嗅下界飞沙与烟火氤氲的香气,
只为一吻顶满天醉云归去的农女的斗笠
和一听特别快车趋近解脱边缘时
洒落的尖笑……



· 乘除

一株草顶一颗露珠
一瓣花分一片阳光
聪明的,记否一年只有一次春天?
草冻、霜枯、花冥、月谢
每一胎圆好里总有缺陷孪生寄藏!

上帝给兀鹰以铁翼、锐爪、钩、深目
给常春藤以嬝娜、缠绵与执拗
给太阳一盏无尽灯
给蝇蛆蚤虱以绳绳的接力者
给山磊落、云奥奇、
雷刚果、蝴蝶温馨与哀愁……



· 默契

生命──
所有的,都在觅寻自己
觅寻已失落,或
掘发点醒更多的自己……

每一闪蝴蝶都是罗蜜欧痴爱的化身,
而每一朵花无非朱丽叶哀艳的投影;
当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
便醉梦般浓得化不开地
投入你和我,我和你。

而当兀鹰瞩视著纵横叱吒的风暴时
当白雷克于千万亿粒沙里
游览著千万亿新世界
当惠特曼在每一叶露草上
吟读著爱与神奇
当世尊指间的曼陀罗
照亮迦叶尊者的微笑
当北极星枕著寂寞,
石头说他们也常常梦见我……



· 错失

十字架上耶稣的泪血凝冻了,
我理智的金刚宝剑犹沉沉地在打盹;
谁说人是最最灵慧而强毅的?
竟抗抵不了“媚惑”甜软的缠陷的眼睛。

你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怀孕
(你将炼铸一串串晶莹丰圆的紫葡萄出来)
是的,也许有一天荆棘会开花
而一夜之间,维纳丝的瞎眼亮了……

谁晓得!上帝会怎样想?
万一真真有那么一天,很不幸的
我担忧著:我仿佛烛见
  一座深深深深锁埋著的生之墓门
面对著它,错失哭了;
  握在真理手中的钥匙也哭了。



· 菱角

偎抱著十二月的严寒与酷热
你们睡得好稳、好甜啊
你们,这群爱做白日梦的
你们,翅膀尖上永远挂著微笑的

一只只手的贪婪,将抓走多少
天真?
热雾袅绕,这儿
正有人在蒸煮、贩买蝙蝠的尸体!

一袭袭铁的紫絮外套,被斩落
一双双黑天使的翅膀,被斩落
一瓣瓣白日梦,一弯弯笑影……

上帝啊,你曾否赋予达尔文以眼泪?



·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
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 在路上

这条路好短,而又好长啊
我已不止一次地
走了不知多少千千万万年了
黑色的尘土覆埋我,而又
粥粥鞠养著我
我用泪铸成我的笑
又将笑洒在路旁的荆刺上

会不会奇迹地孕结出兰瓣一两蕊?
迢遥的地平线沉睡著
这条路是一串
永远数不完的又甜又涩的念珠



· 行者日记

昨日啊
曾给罗亭、哈姆雷特底幽灵浸透了的
湿漉漉的昨日啊!去吧,去吧
我以满钵冷冷的悲悯为你们送行

我是沙漠与骆驼底化身
我袒卧著,让寂寞
以无极远无穷高负抱我;让我底跫音
沉默地开黑花于我底胸脯上

黑花追踪我,以微笑底忧郁
未来诱引我,以空白底神秘
空白无尽,我底忧郁亦无尽……

天黑了!死亡斟给我一杯葡萄酒
我在峨默疯狂而清醒的瞳孔里
照见永恒,照见隐在永恒背后我底名姓

  【附注】峨默·开阳(OmarKhayyam),波斯诗人,“鲁拜集”作者,有“遗身愿裹葡萄叶,死化寒灰带酒香”之句。



· 第一班车

乘坐著平地一声雷
朝款摆在无尽远处的地平线
无可奈何的美丽,不可抗拒的吸引进发。

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好长的夜!
我的灵感的猎犬给囚锢得浑身痒痒的
渴热得像触嗅到火药的烈酒的亚力山大。

大地蛰睡著,太阳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蒙,风影绰约掠窗而过
我有踏破洪荒、顾盼无俦恐龙的喜悦。

而我的轨迹,与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独
我无暇返顾,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粮、喝采!

不,也许那比我起得更早的
启明星,会以超特的友爱的关注
照亮我“为追寻而追寻”的追寻;

而在星光绚缦的崦嵫山子下,我想
亚波罗与达奥尼苏司正等待著
为我洗尘,为
庄严的美的最后的狩猎祝饮……

哦,请勿嗤笑我眼是爱罗先珂,脚是拜伦
更不必絮絮为我宣讲后羿的痴愚
夸父的狂妄、和奇惨的阿哈布与白鲸的命运

因为,我比你更知道──谁不如道?
在地平线之外,更有地平线
更有地平线,更在地平线之外之外……



· 川端桥夜坐

浑凝而囫囵的静寂
给桥上来往如织剧喘急吼著的车群撞烂了

而桥下的水波依然流转得很稳平──
〔时间之神微笑著
正按著双桨随流荡漾开去
他全身墨黑,我辨认不清他的面目
隔岸星火寥落,仿佛是他哀倦讽刺的眼睛〕

“什么是我?
什么是差别,我与这桥下的浮沫?”

“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风露
于此悄然独坐”
哦,谁能作证?除却这无言的桥水?

而桥有一天会倾拆
水流悠悠,后者从不理会前者的幽咽……

〔四七、四、一〕



· 冬天里的春天

用橄榄色的困穷铸成个铁门闩儿,
于是春天只好在门外哭泣了。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飘闪著;
泪冻藏了,笑蛰睡了
而铁树般植立于石壁深深处主人的影子
却给芳烈的冬天的陈酒饮得酡醉!

今夜,奇丽莽扎罗最高的峰岭雪深多少?
有否须髭奋张的锦豹
在那儿瞻顾踌躇枕雪高卧?

雪落著,清明的寒光盈盈斟入
石壁深深处铁树般影子的深深里去。
影子酩酊著,冷飕飕地酿织著梦,梦里
铁树开花了,开在瞑目含笑锦豹的额头上。



· 上了锁的一夜

我微睨了一眼那铁锁
神色愠郁厌闷,瞑垂著眼睛

我再仔细揣摸一回我的脊椎
瘦稜稜的,硬直直的……擎持著我

跟昨夜一样──昨夜!梦幻的昨夜啊
我依稀犹能闻得缠留在我耳畔你茉莉的鬓香

听,楼下十字街心车群的喧笑声!如此
甜酣闹热,如此亲切而又辽远,熟稔而陌生

噫,是什么?在一分一寸地臠割著我?
我髣扁窄了一些什么,而又沉重了一些什么

哦,冷!怪诞兀突而颟顸的冷
这墙壁、这灯影、
这拥裹著我的厚沉沉的棉絮……

不,用不著挂牵有没有谁挂牵你
你没有亲人,虽然寂寞偶尔也一来访问你

不,明天太阳仍将出来,你的记忆将给烘干
你不妨对别人说
“昨夜?哦,我打猎去啦……”

我再睨一眼那铁锁
鼾声如缕:闷厌已沉淀,解脱正飘浮

而我的影子却兀自满眼惶惑地审视著我: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 刹那

当我一闪地震栗于
我是在爱著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
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 晚安!刹那

晚安!刹那
又一次地球自转轻妙的完成……

长天一碧窈窕,风以无骨的手指摇响著笑
触目盈耳一片媚温柔
沙尘醲郁芳醇沾鼻如酒

在没一丝褶绉的穹空的湖面上
白云卧游著,像梦幻的天鹅
幽悄悄地──怕撩醒湖底精灵的清睡

世界醉了,醉倒在“美”的臂弯里
(腰系酒葫芦儿,达奥尼苏司狂笑著
从瞎眼的黑驴儿背上滑坠下来)

而我却歇斯颓厉地哭了
我植立著,看蝙蝠蘸一身浓墨
在黄昏昙花一现的金红投影中穿织著十字

那边,给海风吹瘦了的
最前线的刺刀尖上
然飞挂起第一颗晚星……



· 消息(二首)

〔一〕

上帝是从无始的黑漆漆里跳出来的一把火,
我,和我的兄弟姊妹们──
星儿们,鸟儿鱼儿草儿虫儿们
都是从他心里迸散出来的火花。

“火花终归是要殒灭的!”
不!不是殒灭,是埋伏──
是让更多更多无数无数的兄弟姊妹们
再一度更窈窕更夭矫的出发!
从另一个新的出发点上,
从燃烧著绚烂的冥默
与上帝的心一般浩瀚勇壮的
千万亿千万亿火花的灰烬里。

〔二〕

昨夜,我又梦见我死了
而且幽幽地哭泣著,思量著
怕再也难得活了

然而,当我钩下头
想一看我的屍身有没有败坏时
却发见:我是一丛红菊花
在死亡的灰烬里燃烧著十字



· 畸恋(四首)


〔一〕

掬满腔纯挚的洋溢的虔热,仰吻
你嶙峋、凝静而清明的前额。
是什么?将它冶炼得如此圣美而不可思议!
髣有什么不可折挠的在它深深处危立著
而蓦地俘去我所有的狂喜、膜拜。

甘地墓旁的紫丁香落了开了又落了,
而他空绝的跫音与警戒的瞩视
却依然如沉雷瞑电在我聋瞶背后震闪炙射
使我不得不时时叩醒把守著我的咽喉的金剑
当蛊惑的醲软酥脆频频朝我招手时。

〔二〕

这儿才是爱情最最拥挤的所在。

风这样大!我的鼻额、我的眉眼、我的梦幻
我的披挂著黑色的绝望寒鸦般的影子……
全给伊飘忽飞猛歇斯颓厉的红吻浇醉了。

感谢上帝也给了我恋偶!
这十二月的幼妇,
虽然泼辣一些,却是冶艳的。

〔三〕

所有守护神都在这儿守护著。
在这儿,有紫玉色的雾縠重重围锁
任何轻侮、嫉妒、灾厄都排挤不入
在这儿,宿驻著一位娇小而矜贵的公主。

据说这位无名的惯于幽独寡默的女儿
形影憔悴而灵魂悱恻窈窕

耽爱拈弄泪珠,缄藏流云的脚步
咀嚼曼陀罗花,倾听寂静,凝视漂鸟……

祝福我吧,如果嗜哀者真的有福了
──我决非单单只有这么一根肋骨!

〔四〕

不知道那生来就没有耳朵的怎样觉得!
寂寞吧,我想。

而沦为人的有不止一个耳朵的我,
却日夜怅恼著,忆恋著
那流远了的永不再来的过去──
神秘地耳鬓廝磨在
千万亿鯈鱼似的寂寞群里,
听雄浑而灵明、单一而邃深的潮汐的谐奏
日夜在我耳畔吻舐、呢喃、讴吟……

哦,那时我不过是恒河一粒小小的流沙。



· 钥匙(三首)

〔一〕

幸福:你日夜祷恋的,
是一尊善妒的女神;
她的心眼儿狭窄
容不下一粒沙。

你必须战战兢兢地伏侍她,
梦里也得把你的心香袅袅地绕著她;
偶尔她也会对你嫣然一笑,
当你的虔诚化为鹃血浇红一天云花。

〔二〕

没想到你会藏匿在这儿!
你,我踏破铁鞋汲汲梦求的真理──
澈悟的怡悦,解脱的欢快。

哦,请一刻儿也不要再飞离我吧
你,涔涔地日夜流溢著汗与泪的十字架!
知否?我的怡悦与欢快
是缠紧在你的翅膀上的。

〔三〕

你不妨把枕头垫得更高一点
安安稳稳地睡吧!
不会有什么雪亮的匕首
在你的魂梦中飙然闪现的──
只要你不曾攫饮过别人体中的血像蚊子
或者,你无意有意之间
践踏过别人的影子……



· 七首(五首)

〔一〕

一瓣蜗牛心里有一座火山,
一茎狗尾草心里有一尊金字塔;
寄语鹰隼莫向乳燕雏鸡狞笑:
沉默的冰河底层有更多涌的血!

〔二〕

从天堂里跳下来
抖一抖生了锈的手臂

插起双翅
飞向十字街头──
买一柄短剑
一张无弦琴
一罈埋著冬天里的春天的酒
一把可以打开地狱门的钥匙……

〔三〕

不管摊在我前面的
是一天豔阳如火如酒
抑是比火还烈比酒更浓的忧愁

我仍将衔著笑,一步紧一步走去──
我曾吻抱过地狱一万零一夜
一万零一夜不过是我“盲目的爱”的序曲

〔四〕

我想把世界缩成
一朵橘花或一枚橄榄,
我好合眼默默观照,反刍──
当我冷时,饿时。

〔五〕

最最紧要的是
当它刚刚开始蠕动萌发时──
当心呀,让你的匕首张开眼来!
看它是黑色的,抑是白色的

如果等它根须已毒蛇般
钻爬到你心田远远深深处
而它的花已狰狞怒开
果实已垂垂坐大……



· 无题(七首)

〔一〕

不不,你应该是快乐的!
应该的……

你的额头玻璃般光滑而冷硬──
它能刺得上谁的痛苦么?

〔二〕

我不知道该如何适应这气候!
你眼里的寒暑表太不可捉摸了。
才不过一眼的工夫呀
你眉梢闪跳著虹之舞的缤纷笑影
已隐逝不见
而在繁红如火的榴树身上
却结满北极十二月纍纍的奇寒。

〔三〕

我怎么好抱怨荆棘呢?
我的鞋子本来很厚实的,
是卤莽与悖慢把它削薄了。

幽独的屋角有蜘蛛在补缀
永远补缀不完的暴风雨的记忆;
今夜十字架上月色如练……

〔四〕

你的软红鞋著地时有多轻飘!
宛如靦腆的落花忐忑的喘息──
怕飞尘搓你的脚?抑是怕挑醒
空气偷偷舐吻或走你的影子?

〔五〕

昨天,
你像一枝娇花
黏著火与酒
飘落在我身边;
我轻轻拾起,看看又丢下
我没有暖室,没有瓶,也没水:
我是从沙漠里来的!

今天
你像一抹寒云
头也不回一回地
向银灰色的天末远去;
我弹掉袖口飞尘似地笑笑
本来没有汗的心又洗过一缕凉颸:
我原是从沙漠里来的!

〔六〕

二十年前我亲手射出去的一枝孽箭
二十年后又冷飕飕地射回来了

我以吻十字架的血唇将它轻轻衔起
轻轻吞进我最深深处的心里

在我最深深处的心里,它醒睡著
像一首圣诗,一尊乌鸦带泪的沉默

这沉默,比“地狱的冷眼”更叱吒尖亮
它使我在种种媚惑面前震慑不敢仰视

〔七〕

我要
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
把心上的衣服全都脱下
散发跣足,兀立于“伊甸园之东”──
只有哀悔与我相对沉默的地方
让年年月月日日呜呜咽咽
乱箭似的时间的急雨
刮洗去我斑斑血的记忆



· 四行(八首)

〔一〕北极星

那寡独而高的北极星
因为怕冷
想长起一双翅膀
飞入有灯光的窗户里去

〔二〕司阍者

我想找一个职业
一个地狱的司阍者
慈蔼地导引门内人走出去
慈蔼地谢绝门外人闯进来

〔三〕我爱

我爱咀嚼醲郁悱恻的诗
我爱咀嚼“被咀嚼”的滋味
当“诱惑”把樱口
才刚刚张开一半儿
我已纵身投入

〔四〕梦

喜马拉雅山微笑著
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自己
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卵石
“哦,是一个梦把我带大的!”

〔五〕悟

拂去黏在发上眉上须上的露珠
从怀疑弥漫灰沉沉的夜雾里
爬上额菲尔斯最高的峰巅
打开眼,看金云抱日出

〔六〕角度

战士说,为了防御和攻击
诗人说,为了美
你看,那水牛头上的双角
便这般庄严而娉婷地诞生了

〔七〕春草

拼一生──
把氤氲在我心里的温润的笑
凝铸成连天滴滴芳绿
将泪雨似的落花的摇摇的梦儿扶住

〔八〕距离

聪明的,你能否算计出
它从树梢到地面的距离?
当它酡红的甜梦自霜夜里圆醒
当一颗苹果带笑滑落,无风



· 向日葵之醒(二首)

〔一〕

我矍然醒觉
(我的一直向高处远处
冲飞的热梦悄然隐失)
灵魂给惊喜擦得赤红晶亮
瞧,有光!婀娜而夭矫地涌起来了
自泥沼里,自荆棘丛里,
自周身补缀著“穷”的小茅屋里……

而此刻是子夜零时一秒
而且南北西东下上拥挤著茄色雾

〔二〕

鹏、鲸、蝴蝶、兰麝,
甚至毒蛇之吻,苍蝇的脚……
都握有上帝一瓣微笑。

我想,我该如何
分解掬献我大圆镜般盈盈的膜拜?

──太阳,不是上帝的独生子!

诗集·还魂草
 

【诗集·还魂草·红与黑】


· 一月

被一枚果核底爆裂声震醒了的
浑沌底睡意
哭著──不知到底该怎样才能让夜
这头顽固而笨重的骆驼
穿过那针孔
微茫,不透风的黎明。

隐约自己是一线光
仰泳于不知黑了多少个世纪的深海中
万籁俱寂
只有时间响著:卜卜卜卜卜
像焦急地等那人来时才歇止的
谁底清澈的心跳。



· 二月

这故事是早已早已发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泪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泪与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别人独多?

总是这样寒澹澹的天色
总是这样风丝丝雨丝丝的──
绛珠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怎样沁人心脾的记忆啊
那自无名的方向来
饮我以无名的颤栗的……”

而你就拼著把一生支付给二月了
二月老时,你就消隐自己在星里露里。

  【附注】绛珠草,因受神瑛侍者日
夕浇灌之恩无以为报,乃拼一生流泪以
自忏。见红楼梦。



· 四月

没有比脱轨底美丽更慑人的了!

说命运是色盲,辨不清方向底红绿
谁是智者?能以袈裟封火山底岩浆。

总有一些靦腆的音符群给踩扁
──总有一些怪剧发生;在这儿
在露珠们咄咄的眼里。

而这儿的榆树也真够多
还有,树底下狼藉的隔夜底果皮
多少盟誓给盟誓蚀光了
四月说:他从不收听脐带们底嘶喊……



· 五月

在什么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后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钟,锵然孤鸣
惊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绕尖塔而飞:一番礼赞,一番酬答……

这是蛇与苹果最猖獗的季节
太阳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鸠鲁痛饮苦艾酒
在纯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著一瓣茶花。

瞳仁们都决定只了望著自己
不敢再说谁底心有七窍了!
菖蒲绿时,有哭声流彻日夜──
为什么要向那执龟的龟裂的手问卜?
烟水深处,今夜沧浪谁是醒者?

而绚缦如蛇杖的呼唤在高处
与钟鸣应和著──那是一颗星
那是摩西挂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脚呻吟著睡去了
大地泫然,乌鸦一夜头白!



· 七月

自鱈鱼底泪眼里走出来的七月啊
淡淡的,蓝蓝的,高高的。

荻奥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
梦牵引著他,到古中国颖川底上游
看鬓发如草的许由正掬水洗耳
而鲲鹏底魂梦飙起如白夜
冷冷的风影泻下来,自庄周底眉角……

悲世界寥寂如此恻恻又飞回
飞入华尔腾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儿
梭罗正埋头敲打论语或吠陀经
草香与花香在窗口拥挤著
猎人星默默,知更鸟与赤松鼠默默……

醒著,还是睡著聪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枫叶遮起了眼睛。

  【附注】鱈鱼,性拗强,耽寒冷,
常潜匿深海岩礁间,每乘与独游,辄逆
流而上。



· 十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著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底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底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忧郁磨折我底眉发
我猛叩著额角。想著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 十二月

这耳膜锈得快要结茧了
在梦与冷落之间
我是蛇!瑟缩地遐想著惊蛰的。

谁晓得我曾睡扁时间多少?
夜长如愁,寒冷寸寸龟裂
那自零下出发
载著开花了的十二月的邮船
搁浅在那儿?

总在梦中梦见雪崩
梦见断崖上常春藤汤著秋千
含羞草再也收敛不住了
瞑起眼睛,咀嚼风和阳光

而脸色比沉思者还阴沉的
石狮子也蹲蹲起舞
向东方,
吼醒那使浑沌笑出泪来的日出……



· 十三月

天不转路转。该歇歇脚了是不?
偃卧于这条虚线最后的一个虚点。锵锵
我以记忆敲响
推我到这儿来的那命运底钢环。

每一节抖擞著的神经松解了
夜以柔而凉的静寂孵我
我吸吮著黑色:这浓甜如乳的祭酒
我已归来。我仍须出发!

悲哀在前路,正向我招手含笑
任一步一个悲哀铸成我底前路
我仍须出发!

灼热在我已涸的管里蠕动
雪层下,一个意念挣扎著
欲破土而出,矍然!



· 闰月

从委委曲曲的等待里昂起头来
穿行于季节花影斑驳的曲径之中。

骤暖的阳光使你神经痉挛,感觉眩晕
好难遇的假期──三年才得一见天日

才得伸一次唯美而颓废的懒腰
才得哭一次自己的哭,笑一次自己的笑

才得串演一次唯我独尊的人立
像二五零三年前一个婴儿所串演的。

时间:你底衣裳一分一寸地蜕落,蜕落
你一直在想──你是否与释迦同大?

一条双头蛇,蟠伏于菩提双树间的
可也能成为明镜在胸通身是眼的智者?

〔四八年,佛历二五零三年四月〕



· 六月(又题:双灯)

再回头时已化为飞灰了
便如来底神咒也唤不醒的

那双灯,自你初识寒冷之日起
多少个暗夜,当你荒野独行
皎然而又寂然
天眼一般垂照在你肩上左右的

那双灯。啊,你将永难再见
除非你能自你眼中
自愈陷愈深的昨日的你中
脱蛹而出。第二度的
一只不为睡眠所困的蝴蝶……

在无月无星的悬崖下
一只芒鞋负创而卧,且思维
若一息便是百年,刹那即永劫……

  【附注】“……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婬室。摩登伽女以大幻术,摄入婬席,将毁戒体。如来知彼幻术所加,顶放宝光,光中出生千叶宝莲,有佛趺坐宣说神咒。幻术消灭。阿难及女,来归佛所,顶礼悲泣。”
  ──见《楞严经》
  又:
  莎翁论情爱:“这里没有仇讎。只是天气寒冷一点,风剧烈一点。”
  ──见《暴风雨》



· 六月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听
听隐约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内的
那六月的潮声

从不曾冷过的冷处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缩著
从臃肿的呵欠里走出来
把一朵苦笑如雪泪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与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识的星光下做梦
梦见麦子在石田里开花了
梦见枯树们团团歌舞著,围著火
梦见天国像一口小麻袋
而耶稣,并非最后一个
肯为他人补鞋的人

  【附注】小袋,巴黎圣母院女主角
之母“女修士”之绰号。曾为娼。



· 六月

蘧然醒来
缤纷的花雨打得我底影子好湿!
是梦?是真?
面对珊瑚礁下覆舟的今夕。

一粒舍利等于多少坚忍?世尊
你底心很亮,而六月底心很暖──
我有几个六月?
我将如何安放我底固执?
在你与六月之间。

据说蛇底血脉是没有年龄的!
纵使你铸永夜为秋,永夜为冬
纵使黑暗挖去自己底眼睛……
蛇知道:它仍能自水里喊出火底消息。

死亡在我掌上旋舞
一个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拚圆
虹断霞飞,她已纷纷化为蝴蝶。

  【附注】释迦既卒,焚其身,得骨
子累万,光莹如五色珠,捣之不碎。名
曰舍利子。



· 六月之外

  你们中谁是无罪的,谁就可以拿石
头打她。  ──约翰福音

这是什么生活?
眼睛吊著,一颗蜘蛛之丝的心吊著
想著那“或者”!也许
他,是一个奇迹,香客似的
不雷吼,不横眉竖目
没有腋臭,没有浓髭如麦芒
甚至,没被毒蛇咬过……

这是什么生活?
在安息日我独不得安息!
我必须尽早把疲倦包扎好
把茶花女不戴的花戴起
把上帝恩赐我的那张光焕的脸藏起
重新髹漆!以贞静与妖冶
以天堂与地狱混合的油彩。

我必须以同等的忍耐与温柔
亲近每一个仇敌般亲近著我的。
不管他是小白桦,还是枯柳
不管他是巴拉巴①,还是耶稣
更不问他是从天狼星外来?
还是从木马饿空的腹中
他底名字是蟹行?还是人立……

当夜色骤亮时
我必须努力忘记我是谁!
当猎人底猫儿眼穿过荒野底呼唤②
当我像野荸荠一般连根被拔起……
没有一扇天窗比这一扇更低、更暗
没有一道扶梯比这一道更瘦、更陡
盲目与盲目对视著崩眩的虚无!

这是什么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日风雪!
我囚冻著,我被囚冻著
仿佛地狱门下一把废锁──
空中啸的是鸟,海上飞的是鱼
我在那里?既非鹰隼,甚至也不是鲛人
我是蟑螂!祭养自己以自己底肉血。

过来的人们说:在天国,在六月
月亮的白,不是太阳的那种白:
如果她③一眼就把你晒黑
倾约旦河之水也难为澡雪④。
当审判日来时,当沉默的泥土开花时
你将拌著眼泪一口一口嚥下你底自己
纵然你是蟑螂,空了心的,
在天国之外,六月之外。

  【附注】
  ①巴拉巴,巨盗名。与耶稣同时。
  ②约翰踯躅荒野,呼唤罪人:“悔
改吧,天国已经近了!”
  ③月属阴性,以象征罪与媚惑。故
云。
  ④庄子:“澡雪精神。”



【诗集·还魂草·七指】


·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著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著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你依然有枕著万籁
与风月底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几个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唯草色凝碧。

  【注】作者谨按:佛于菩提树下,夜观流星,成无上正觉。



· 豹

  会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悉皆坠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坠。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著身。”
      ──维摩经观众生品

你把眼睛埋在宿草里了
这儿是荒原──
你底孤寂和我底孤寂在这儿
相拥而睡。如神明
在没有祝祷与馨香的夜夜。

欧尼尔底灵魂坐在七色泡沫中
他不赞美但丁。不信
一朵微笑能使地狱容光焕发
而七块麦饼,一尾咸鱼
可分啖三千饥者。

雪在高处亮著
五月的梅花在你愁边点燃著──
由卢骚街到康德里
再由鸡足山直趋信天翁酒店
琵琶湖上,不闻琵琶
臙脂井中,惟有鬼哭……

终于,终于你把眼睛
埋在宿草里了
当跳月的鼓声喧沸著夜。
“什么风也不能动摇我了。”
你说。虽然夜夜夜心有天花散落
枕著贝壳,你依然能听见海啸。



· 山

  若你呼唤那山,而山不来;你就该
走向他。  ──珂兰经

从不平处飞来
兀兀然,欲探首天外
看你底投影
比你底沉思还澹
比你的哲学还瘦而拗且古

息息法斯底忧戚亮了
当雷电交响时
你像命运一般地哭
哭这昼,是谁家底昼
夜,是谁家底夜
依稀高处有回声呼唤你
在苦笑的忍冬花外
你颤栗著。你本属于
“你没有拄杖子
便抛却你拄杖子”的那类狂者

疾风在你发梢啸吟
岁月底冷脸沉下来
说天外还有天
云外还有云。说一寸狗尾草
可与狮子底光箭比高

每一颗顽石都是一座奇峰
让凯撒归于凯撒
上帝归上帝,你归你──
直到永恒展开全幅的幽暗

将你,和额上的摩西遮掩

  【附注】希腊神话:息息法斯,以刚愎触神怒,罚推巨石上山,及顶复滚下,再推上……如此住复劳顿,以终其身。



·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 骈指

是羚羊挂在这儿的
双角?抑是遗落在望夫石边
空茫的眼神?

谁说五季之后没有第六季?
悬崖高处,我依稀听得春天
颤栗复颤栗的
走索的声音。

昨日你是积雪,
今日你是积雪下惺松的春草;
谁家的喜鹊衔来一天红云?
在五月的梅梢。

有鸟自虹外飞来
有虹自鸟外涌起──
你底幽思是出岫的羊群
不识归路,惟见山山秋色。

来自仙人掌上的风,
还向仙人掌里锵然入定,
从此五季之后不复有第六季,
直到定从风中醒来,像蝴蝶
你翩跹著自风中醒来。

  【附注】武昌北山,有望夫石。传昔有征妇,日于是山望其夫归,死化为石,状若人立。见《幽明录》。



· 托钵者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钵中。无根的脚印啊!
十字开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与昨日与今日之外
你把忧愁埋藏。

紫丁香与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处牵挂著你;
日月是双灯,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飞
三千弱水的浪涛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问路。问路从几时有?

几时路与天齐?
问优昙华几时开?
隔著因缘,隔著重重的
流转与流转──你可能窥见
那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长年辗转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风雨
每一滴鸥鹭都眷顾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著雪涛
你说:“我已走得太远!”

所有的渡口都有雾锁著
在十四月。在桃叶与桃叶之外
抚看空钵。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颗陨星为你拭默堕泪?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附注】优昙花三千年一度开,开
必于佛出世日。
  又:王献之有妾曰:桃叶,美甚;
献之尝临渡,歌以送之。后因以桃叶名
此渡。



【诗集·还魂草·焚麝·十九首】


· 寻

从每一滴金檀花底泪光中
从世尊没遮拦的指间
窥探你。像月在月中窥月
你在你与非你中无言、震栗!

何须寻索!你底自我
并未坠失。倘若真即是梦
〔倘若世界是梦至美的完成〕
梦将悄悄,优昙华与仙人掌将悄悄

藏起你底侧影。倘若梦亦非真
当甜梦去后,噩梦醒时
你已哭过──这斑斑的酸热
曾将三千娑婆的埃尘照亮、染湿!

当你泪已散尽;当每一粒飞沙
齐蝉化为白莲。你将微笑著
看千百个你涌起来,冉冉地
自千花千叶,自滔滔的火海。

  【附注】世尊在灵山会上,以金檀花一朵示众,众皆默默,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


· 失 题

灯光给你底苍白
镀上一层眩晕,一层薄薄的
羞怯──仿佛你是初花
在惊蛰眼下,从幽梦中
冁然醒来。

浩瀚而焕发的夜
静默在你四周潺潺流动;
如雪吹风,蝶振翼
一些妙谛翩翩
自你眉梢洒落,而又飞起。

你在浓缩:
尽可能让你占据著的这块时空
成为最小。你一直低著眼,
不为什么地摩玩那颗红钮扣
──靦腆而温柔,贴伏在你胸口上的。

于是我记起一桩忧郁的故事来了
我对自己说:那颗红钮扣
准是从七重天上掉下来的
在摇摇无主的一瞬间
像久米仙人那样

  【附注】传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二浣纱女,足胫甚白。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云云。日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述。



· 还魂草

“凡踏著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晔晔然
从积雪深深的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著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附注】传世界最高山圣母峰顶有还魂草一株,经冬不凋,取其叶浸酒饮之可却百病,驻颜色。按圣母峰高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公尺。



· 一瞥〔之一〕

一道虹彩笔直射来
在薄暗底摇曳之下
当门开半扇──
你底光华使我晕眩
使我有一口吸尽西江水的压迫。

夜幕急速地落下
为遮掩大地由惊恐而激起的苍白;
沸然而又木然
我鹄立著。看脚在你脚下生根
看你底瞳孔坐著四个瞳仁。

就从这一刹那起
所有的星宿齐更换了名字。
你底眸子,那爝火般探照著我的
便成了我底影子
而且,即使在无梦的梦中
在宿草纷披的地下……

是的。这似乎是可而不可思议的
当一只苹果无风自落
而且刚巧打落在
正沉思著万有引力的牛顿底鼻子上。



· 一瞥〔之二〕

都浮到眼前来了!
那些往事,那些惨痛的记忆
(有如两株孪生的树
生生给撕散劈开了的)
都浮到眼前来了!

昏黑。旋天转地的昏黑。
快让脚下闪出一条缝吧
让我没入,深深地
让黑暗飞来为我合眼,像衣棺
──黑暗是最懂得温柔与宽恕的。

为什么悲喜总与意外相约?
离奇的运数啊!
如果时光真能倒流
就让我回到未出生时──
回到不知善之为善,美之为美
回到阴阳犹未判割
七窍犹未洞开时。

如果世界是方而不是圆
地下天上将永不得相见;
而见时的窘涩,与别时的幽愁
将被影尘遮起──
千岁一日,咫尺万里
纵使隔著薄薄的一层幽明谛听
你听到的将只有沉默。

都浮到眼前来了。
那些记忆:有如两株孪生的树
生生给撕散劈开了的

在狭路尽头。当你茫然回首
月光下有雾
雾外一片空碧……



· 晚安,小玛丽

晚安,小玛丽
夜是你底摇篮。
你底心里有很多禅,很多腼腆
很多即使啄木鸟也啄不醒的
仲夏夜之梦。

露珠已睡熟了
小玛丽
忧郁而冷的十字星也睡熟了
那边矮墻上
蜗牛已爬了三尺高了。

是谁底纤手柔柔地
滑过你底脊背?
你底脊背,雾一般弓起
仿佛一首没骨画
画在伊底柔柔的膝头上。

自爱琴海忐忑的梦里来
梦以一千种温柔脉脉呼唤你
呼唤你底名字;
你底名字是水
你不叫玛丽。

贝叶经关世界于门外
小玛丽
世界在一颗露珠里偷偷流泪
晚香玉也偷偷流泪
仙人掌,仙人掌在沙漠里
也偷偷流泪。谁晓得
泪是谁底后裔?去年三月
我在尼采底瞳孔里读到他
他装著不认识我
说我愚痴如一枚蝴蝶……

露珠已睡醒了
小玛丽
在晨光熹微的深巷中
卖花女冲著风寒
已清脆地叫过第十声了。

明天地球将朝著哪边转?
小玛丽,夜是你底;
使夜成为夜的白昼也是你底。
让不可说去探问风底来处与去处吧!
睡著是梦,坐著和走著又何尝不是?

  【附注】玛丽,小狗名。



· 虚空的拥抱

拥抱这飘忽──黑色的雪
不可捉摹的冷肃和美
自你目中
自你叱吒著欲夺眶而出的沉默中

几乎可以听到每一根发丝喃喃的私语声
那种可怖的距离
我底七指咄咄喧沸著
说你是空果
我是果中未灰的火核

在感恩节,你走到哪里
〔不沾尘土是你底鞋子〕
哪里便有泉鸣如钟,花香似雪
簇拥你──仰吻你底脚心
斑斑滴血的往日

来自你,仍返照于你的一天斜晖
猝然地红,又猝然地黯了
向每一寸虚空
问惊鸿底归处
虚空以东无语,虚空以西无语
虚空以南无语,虚空以北无语



· 空白

依然觉得你在这儿坐著
回音似的
一尊断臂而又盲目的空白

在橄榄街。我底日子
是苦皱著朝回流的──
总是语言被遮断的市声
总是一些怪眼兀鹰般射过来
射向你底空白
火花纷飞──你底断臂锵然
点恓惶的夜与微尘与孤独为一片金色

倘你也系念我亦如我念你时
在你盲目底泪影深处
应有人面如僧趺坐凝默

而明日离今日远甚
当等待一夜化而为井。黯黯地
我只有把我底苦烦
说与风听
说与离我这样近
却又是这样远的
冷冷的空白听



· 空中驰想

多想就这样盲目地摇汤著,摇汤著
流向远处,更远处
醉舟似的
──永远不要停歇!

瞑色满窗。这悾惚的愉悦!
风景历历向后逸去
那神情,疲倦而闲雅的
一番采声过后
又一番采声涌起的
谢幕的姿态。

越过八仙桥
便想起住在云中
那些耐冷的仙子们
何以能卸脱尘凡
像卸脱昨夜褪色的臙脂?
一般是血肉身
一般是千丈的火焰
蟠结在千丈的发丝上。

笛为谁吹?花为谁红?
在天河以西,天河以东。
说心与心脚印与脚印
总有红线牵著──
谁能作证?当时间如一阵罡风
浪险月黑,今日的云
已不复是昨日的蔷薇……

再下一站便是金雀园了。
哪里来的这样多古怪的心跳!1
为什么不见山时眼热?
而当山翠滴滴入望时
却又戚蹙著像走在雪中,雾里。

犹记去年来时
榴花照人欲焚
而今该已累累满树了。



· 穿墙人

灼然而又冷然
你底行踪是风。
所有的墙壁,即使是铜铸的
都竖直了耳朵,
都像受魔咒催引似的
切纷向你移来,移来。

每一隅黑暗都贴满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网
网著方向──向著你的
以及,背著你的。

猎人星夜夜照著你底窗户。
你底窗户,有时打得很开
有时锁得很密
有时开著比锁著还要昏暗
燐光满眼,苍黄的尘雾满眼……

猎人星说祇有他有你底钥匙。
猎人星说:如果你把窗户打开
他便轻轻再为你关上……。



· 你是我底一面镜子

你是我底一面镜子
我在你底心里轻轻走著
没有跫音,也无踪迹;
仿佛由天这边到天那边
一朵孤云晚出。

谁画的天?圆亮而蓝且冷
像你底心。是的
一定有些儿什么躲著
在你背后。那神秘
即使我以千手点起千眼
再由千眼探出千手
依然不能触及。

总觉有谁在高处
冷冷察照我。照彻我底日夜
我底正反,我底去来。
而且,逃遁是不容许的
珂兰经在你手里
剑,在你手里……

为什么不撒一把光
把所有的影子网住?
火曜日,你是谁底火曜日?
谁是你底火曜日?
第十一次自风雪中苏醒
不再南北东西了。背著夜色
沉沉地,我把眼睛回过来
朝里看!



· 关著的夜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们正端凝著小眼睛在等待
等待你踏著软而湿的金缕鞋走回去
圭在他们底眼上──
像一片楚楚可怜的蝴蝶
走在刚刚哭过的花枝上。

关著的夜──
这是人世的冷眼
永远投射不到的所在。
挨著我坐下来,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让我看你底眸子是否和昨夜一样
孕满温柔,而微带忧愁;
让我再听一次你乙乙若抽丝的耳语
说你是父亲最小最娇的女儿
在十五岁时……

怎样荒谬而又奇妙的遇合!
这样的你,和这样的我。
是谁将这扇不可能的铁门打开?
感谢那凄风,倒著吹的
和惹草复沾帏的流萤。

“滴你底血于我底脐中!
若此生有缘:此后百日,在我底坟头
应有双鸟翠色绕树鸣飞。”
而我应及时打开那墓门,寒鸦色的
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而之后是,以锦褥裹覆,
以心与心口与口的嘘吹;
看你在我间不容发的怀内
星眼渐启,两鬓泛赤……

说什么最多是填不平的缺憾!
即使以双倍恒河沙的彩石。
挨著我坐下来,挨著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要把眉头皱得那样苦
最怕看你以袖掩面,背人幽幽低泣
在灯影与蕉影摇曳的窗前

关著的夜──
这是人世的冷眼
永远投射不到的所在!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当鸡未鸣犬未吠时。

看你底背影在白杨声中
在荒烟蔓草间冉冉隐没──
不要回顾!自然明天我会去跪求那老道
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与我。

  【附注】原题“连琐”,女鬼名。见《聊斋志异》。



· 绝响

美德啊,你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
──莎士比亚。
想著这是见你最后的一刹那
与十字为一
在不知是怨是怜是怒
狂乱的逼视下
我底心遂涔涔复涔涔了。

我是为领略尖而冷的钉锤底咆哮来的!
倘若我有三万六千个毛孔,神啊
请赐与我以等量的铁钉
让我用血与沉默证实
爱与罪底价值;以及
把射出的箭射回
是怎样一种痛切。

向渴处焦处下处奔流
向冷处暗处湿处投射
我是水,我是月日
藏你底发于我底发里吧
〔盲目的自囚的人啊〕
让我咀嚼那浓黑,那甘美的苦涩。

说火是为雪而冷的
那无近远的草色是为谁而冷的?
宇宙至小,而空白甚大
何处是家?何处非家?

化我底呼吸为你底路
倘若你是执拗而又温柔
你定能记取当你来时
你践踏过的每一粒尘土;
季节顶著季节累累然来
又累累然去了!
你在那里?你,眼中之眼
一切钥匙的钥匙……
见与不见之间距离多少?
隔著一片泪光,看你在云里云外走著
一阵冷冷如蓝钟花的香雨悄然落下来



· 圆镜

以泪水洗过的眼的清明
铸成一面圆镜──
看风自夏日绚烂的背后走出来
向秋,透一些消息,
向冬,透一些消息。

何所为而去?何所为而来?
这世界,以千面环抱我
像低回于天外的千色云影
影来,影在;
影去,影空。

顿觉所有的星是眼。所有的
大如蚊虻,细如月日
长宙与长宇都在我视下了
当云涌风起时
谁在我底静默的深处湛然独笑。

而拂拭与磨洗是苦拙的!
自雷电中醒来
还向雷电眼底幽幽入睡。而且
睡时一如醒时;
碎时一如圆时。



· 囚

那时将有一片杜鹃燃起自你眸中
那时宿草已五十度无聊地青而复枯
枯而复青。那时我将寻访你
断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红白掩映的泪香里
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

多想化身为地下你枕著的那片黑!
当雷轰电掣,夜寒逼人
在无天可呼的远方
影单魂孤的你,我总萦念
谁是肝胆?除了秋草
又谁识你心头沉沉欲碧的死血?

早知相遇底另一必然是相离
在月已晕而风未起时
便应勒令江流回首向西
便应将呕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痴付火。自灰烬走出
看身外身内,烟飞烟灭。

已离弦的毒怨射去不射回
几时才得逍遥如九天的鸿鹄?
总在梦里梦见天坠
梦见千指与千目网罟般落下来
而泥泞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著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一切无可奈何中最无可奈何的!
像一道冷辉,常欲越狱
自折剑后呜咽的空匣;
当奋飞在鹏背上死
忧喜便以瞬息万变的猫眼,在南极之南
为我打开一面窗子。

曾经漂洗过岁月无数的夜空底脸
我底脸。蓝泪垂垂照著
回答在你风圆的海心激响著
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
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
谁是相识而犹未诞生的那再来的人呢?



· 落樱后〔游阳明山〕

依然空翠迎人!
小隐潭悬瀑飞雪
问去年今日,还记否?
花光烂漫,石亭下
人面与千树争色

不许论诗,不许谈禅
更不敢说愁说病,道德仁义
怕山灵笑人。这草色
只容裙影与蝶影飞
在回顾已失的风里。

风里有栴檀焚烧后的香味
香味在落日灰烬的脸上走著
在山山与树树间──
同来明年何人?此桥此涧此石可仍识我
当我振衣持钵,削瘦而萧飒。

直到高寒最处犹不肯结冰的一滴水
想大海此时:风入千帆,鲸吹白浪
谁底掌中握著谁底眼?
谁底眼里宿著谁底泪?
多样的出发,一般的参差!

若杨枝能点微尘为解热的甘露
若眉发如霜馀的枯叶
萧萧散落归根。霓虹在下
松涛在上。扎一对草翅膀
我欲凌空飞去。

神使鬼差。纵身有百口口有百舌
也难为逝者诉说──
樱花误我?我误樱花?
当心愈近而路愈长愈黑,这苦结
除却虚空粉碎更无人解得!



· 天问

天把冷蓝冷蓝的脸贴在你鼻尖上
天说:又一颗流星落了
它将落向死海苦空的那一边?

有一种河最容易泛滥,有一种河
天说:最爱以翻覆为手
迫使傲岸的夜空倒垂
而将一些投影攫入
蝙蝠一般善忘的漩涡中。

一些花底碎瓣自河床浮起
又沉下。没有谁知道
甚至天也不知道。在春夏之交
当盲目的潮汐将星光泼灭
它底唇吻是血造的。

多少死缠绵的哀怨滴自剑兰
滴自郁金香柔柔的颤栗
而将你底背影照亮?
海若有情,你曾否听见子夜的吞声?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狱愁惨

何去何从?当断魂如败叶随风
而上,而下,而颠连沦落
在奈何桥畔。自转眼已灰的三十三天
伊人何处?茫茫下可有一朵黑花
将你,和你底哭泣承接?
天把冷蓝冷蓝的脸贴在你脸上
天说:又一株芦苇折了
它将折向恒河悲悯的那一边?



· 燃灯人

走在我底发上。燃灯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圆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悦激跃且静默我
面对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我窥见背上的天正溅著眼泪

曾为半偈而日食一麦一
曾为全偈而将肝脑弃舍
在苦行林中。任鸟雀在我发间营巢
任枯叶打肩,霜风洗耳
灭尽还苏时,坐边扑满沉沉的劫灰

隐约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过我底渴待。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著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当石头开花时,燃灯人
我将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无所有
除了这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这长发。叩答你底弘慈
曾经我是腼腆的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

  【附注】
  因果经云:“尔时善慧童子,见地浊湿,即脱鹿皮衣,散发匍匐,待佛行过。”
  又:“过去,帝释化为罗刹,为释迦说半偈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释迦请为说全偈。渠言:‘我以人为食,尔能以身食我,当为汝说。 ’ 释迦许之。 渠乃复言:‘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 释迦闻竟,即攀高树,自投于地。”



· 孤峰顶上

恍如自流变中蝉蜕而进入永恒
那种孤危与悚栗的欣喜!
仿佛有只伸自地下的天手
将你高高举起以宝莲千叶
盈耳是冷冷袭人的天籁。

掷八万四干恒河沙劫于一弹指!
静寂啊,血脉里奔流著你
当第一瓣雪花与第一声春雷
将你底浑沌点醒──眼花耳热
你底心遂缤纷为千树蝴蝶。

向水上吟诵你底名字
向风里描摹你底踪迹;
贝壳是耳,织草是眉发
你底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摇今古,吞吐日夜。

每一条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尽头。只要你足尖轻轻一点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处
醍醐般涌发。且无须掬饮
你颜已酡,心已洞开。

而在春雨与翡翠楼外
青山正以白发数说死亡;
数说含泪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盖下冉冉飞起的。

踏破二十四桥的月色
顿悟铁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咸
所有路边的李都苦
不敢回顾:触目是斑斑剌心的蒺藜。

恰似在驴背上追逐驴子
你日夜追逐著自己底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于一瞬间
寸寸断落成灰,你才惊见
有一颗顶珠藏在你发里。

从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嚣,那难忘的清寂
都忽然发现自己似的
发现了你。像你与你异地重逢
在梦中,劫后的三生。

烈风雷雨魑魅魍魉之夜
合欢花与含羞草喁喁私语之夜
是谁以狰狞而温柔的矛盾磨折你?
虽然你的坐姿比彻悟还冷
比覆载你的虚空还厚而大且高……

没有惊怖,也没有颠倒
一番花谢又是一番花开。
想六十年后你自孤峰顶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拥著一片灯海──每盏灯里有你。

集外诗选
 


【诗集·十三朵白菊花〔选〕】


· 月河

傍著静静的恒河走
静静的恒河之月傍著我走──
我是恒河的影子
静静的恒河之月是我的影子。
曾与河声吞吐而上下
亦偕月影婆娑而明灭;
在无终亦无始的长流上
在旋转复旋转的虚空中。
天上的月何如水中的月?
水中的月何如梦中的月?
月入千水 水含千月
那一月是你?那一月是我?
说水与月与我是从
荒远的,没有来处的来处来的;
那来处:没有来处的来处的来处
又从那里来的?
想著月的照,水的流,我的走
总由他而非由自──
以眼为帆足为桨,我欲背月逆水而上
直入恒河第一沙未生时。



· 焚

  人,即使在欢乐中,也不能一直持续他的沈睡;那时,他就思念痛苦了。

    ──戈耶

曾经被焚过,
在削发日
被焚于一片旋转的霜叶。
美丽得很突然
那年秋天,霜来得特早!
我倒是一向满习惯于孤寂和凄清的;
我不欢喜被打扰,被贴近
被焚
那怕是最最温馨的焚。
许是天谴,许是劫余的死灰
冒著冷烟。

路是行行复行行,被鞋底的无奈磨平了的!
面对遗蜕似的
若相识若不相识的昨日
在转头时,真不知该怎么好
捧吻,以且惭且喜的泪?
抑或悠悠,如涉过一面镜子?
伤痛得很婉约,很广漠而深至:
隔著一重更行更远的山景
曾经被焚过,曾经
我是风
被焚于一片旋转的霜叶。



· 蓝蝴蝶

──拟童诗:再贻鶖子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绚丽
但是,我有翅膀,有胆量
我敢于向天下所有的
以平等待我的眼睛说: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是一只小蝴蝶

世界老时
我最后老
世界小时
我最先小
而当世界沈默的时候
世界睡觉的时候
我不睡觉
为了明天
明天的感动和美
我不睡觉

你问为什么我的翅膀是蓝色?
啊!我爱天空
我一直向往有一天
我能成为天空。
我能成为天空么?
扫了一眼不禁风的翅膀
我自问。

能!当然──当然你能
只要你想,你就能!
我自答:
本来,天空就是你想出来的
你,也是你想出来的
蓝也是
飞也是
于是才一转眼
你已真的成为,成为
你一直向往成为的了──

当一阵香风过处
当向往愈仰愈长
而明天愈临愈近
而长到近到不能更长更近时
万方共一呼:
你的翅膀不见了!
你的翅膀不见了
虽然蓝之外还有蓝
飞外还有飞
虽然你还是你
一只小蝴蝶,一只
不蓝于蓝甚至不出于蓝的
之二
风流,而不著一字的
独身主义者,
被一波高于一波的花气
浇醉,复
浇醒──

定定的飞著
在你的背后
那蓝色:比无限大大,无限小小的蓝色
天空的蓝色
像来自隔世的呼唤与丁宁
母亲似的
侧侧
使你喜惊
偶尔顺著风势
你侧翅而下而上
而几经磨洗与周折之后
崭然!又是一种眉目
身世几度回头再回头?

风依旧
无顶的妙高山
无涯的香水海依旧
风色与风速愈抖擞而平善了
在蓝了又蓝又蓝又蓝
不胜寒的蝉蜕之后
你,你可曾蓝出,蓝出
自己的翅膀一步?
本不为醉醒而设施
也从来不曾醉醒过的天空:
一蓝,永蓝!
你飞,蓝在飞边;
你不,飞在蓝里



· 十三朵白菊花

  六十六年九月十三日,于自善导寺购菩
提子念珠归。见书摊右侧藤椅上,有白菊花
一大把:清气扑人,香光射眼,不识为谁氏
所遗。遽携往小阁楼上,以瓶水贮之;越三
日乃谢。六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追记。

从未如此忽忽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过
在狭不及房的朝阳下
在车声与人影中
一念成白!我震栗于十三
这数字。无言哀于有言的挽辞
顿觉一阵萧萧的诀别意味
白杨似的袭上心来;
顿觉这石柱子是冢,
这书架子,残破而斑驳的
便是倚在冢前的荒碑了!
是否我的遗骸以消散为
冢中的沙石?而游魂
自然数里外,如风之驰电之闪
飘然而来-低回且寻思:
花为谁设?这心香
欲晞未唏的宿泪
是掬自何方,默默不欲人知的远客?
想不可不可说劫以前以前
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
云深雾深:这人!定必与我有种
近过远过翱翔过而终归于参差的因缘-
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
感爱大化而情
感爱水土之母与风日之父
感爱你!当草冻霜枯之际
不为多人也不为一人而开
菊花啊!复瓣,多重,而永不睡眠的
秋之眼:在逝者的心上照着,一丛丛
寒冷的小火焰。.....
渊明诗中无蝶字;
而我乃独与菊花有缘?
凄迷摇曳中。蓦然,我惊见自己:
饮亦醉不饮亦醉的自己
没有重量不占面积的自己
猛笑着。在欲晞未唏,垂垂的泪香里



· 牯岭街老人

涉过牯岭街拐角
柔柔凉凉的
不知从哪儿飘来
像谁的手掌,轻轻
打在我的肩上。
打在我的肩上
柔柔凉凉的
一片落叶
有三个谁的手掌那么大的—
嗨!这不正是来自飘缈的仙山
你一直注想守望的
那人的音息?
无所事事的日子。偶尔
〔记忆中已是久远劫以前的事了〕
涉过积雨的牯岭街拐角
猛抬头!有三个整整的秋天那么大的
一片落叶
打在我的肩上,说:
“我是你的。我带我的生生世世来
为你遮雨!”
雨是遮不住的;
秋天也像自己一般的渺远—
在积雨的日子。现在
他常常抱怨自己
抱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
在积雨的日子
涉过牯岭街拐角



· 九宫鸟的早晨

九宫鸟一叫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来了
那边四楼的阳台上
刚起床的 三只灰鸽子
参差其羽,向楼外
飞了一程子
又飞回;轻轻落在橘红色的阑干上
就这样:你贴贴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经意的
剥啄一片万年青
或铁线莲的叶子
犹似宿醉未醒

阑阑珊珊,依依切切的
一朵小蝴蝶
黑质,白章
绕紫丁香而飞
也不怕寒露
染湿她的裳衣
不晓得算不算是另一种蝴蝶

每天一大早
当九宫鸟一叫
那位小姑娘,大约十五六七岁
〔九宫鸟的回声似的〕
便轻手轻脚出现在阳台上
先是,擎著喷壶
浇灌高高低低的盆栽
之后,便钩著头
把一泓秋水似的
不识愁的秀发
梳了又洗,洗了又梳
且毫无忌惮的
把雪颈皓腕与葱指
裸给少年的早晨看

在离女孩右肩不远的
那边。鸡冠花与日日春的掩映下
空著的藤椅上
一只小花猫正匆忙
而兴会淋漓的在洗脸

于是,世界就全在这里了
世界就全在这里了

如此婉转,如此嘹喨与真切
当每天一大早
九宫鸟一叫



【周梦蝶集外诗选】


· 白云三愿

  西藏拉萨地区,人死后,则由其亲属以
刀斧碎其骸骨,置之高台,以饲鸟鸢鹰隼之
属,曰天葬。余友许以祺教授,曾亲莅其地
摄影以归并广徵题咏。余不敏,勉缀数言,
枯槁支离聊以践诺,塞命而已。

自至亲至爱的人的手下,无端
穿入灰鹞或鸟鸢的腹中
于是,本不知愁不知惊不知痛的我
遂一身而多身
且不翼而能飞了

不知我生之初之初
曾几度为鸟为鸢?几度
鸟鸢为人,人复为鸟为鸢
如轮转风发?
如是果如是因如是缘:
然则,自受自作,亦无所用其怨与怒了!

天若有情,念力若不可思议
愿此鸟此鸢永不受身为鸟为鸢
我亦不复受身为我;
天若有情,念力若不可思议
愿昨死今死后死
亦不复闻天葬之名──
俺,悉答多步答蜡。悉答多步答蜡──

  1997年7月于台北

  【附注】

  1、《<南华经》: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郭,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斋送:吾葬具岂不备耶?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此与彼,何其偏也!

  2、民初,硕儒马一浮先生,于学无所不窥,尤遽于内典,兼通拉丁等多种语言文字;弘一法师誉为生而知之者.十九岁丧偶,迄于85岁谢世,泊然独处。其间曾有以无后不孝,敦劝其鸾续者,则诗以谢之,有“他日青山埋骨后,白云无尽是儿孙”之句。

  3、 悉答多步答腊为佛顶神咒咒心,意译为“一切究竞坚固”。



· 在墓穴里

  ──读华副二○○二年四月十一日砚香诗作有感

还有什么好遗憾好抱怨的!
在墓穴里。
黑,除了黑
无诗可读,除了无诗可读
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在墓穴里,我可以指着我的白骨之白
起誓,在墓穴里
再也没有谁,比一具白骨如我
对另一具白骨
更礼貌而亲切的了

真的,在墓穴里
绝绝没有谁会对谁记恨
绝绝没有──谁,居然
一边举酒,一边亲额,一边
出其不意以袖箭,以三色堇
滴向对方的眼皮

至于诗,至于诗
这不知愁也不怕冷的隐花植物
你不读它,它也不会说你薄幸
更何况星月如此惨淡
我已枯的老眼久已为雾露为苍藓所
遮断
今夕何夕?
李贺乌鹊狐嫁女蜘蛛之丝井与无言……

前头已无有路了
有,也懒于回头。
在墓穴里,我将以睡为饵
垂钓十方三世的风雨以及静寂
比风雨复风雨更嘈切的静寂──
这,已很够了!
还有什么好争竞的?

欲识宿命者
端坐观实相
如是久远劫
不离于掌上
听!谁在会心不远处
举唱我的偈颂?
寒烟外,低回明灭:谁家的牡丹灯笼?

 二〇〇二年六月十三日



· 竹枕

隐隐若有我
从我眸中
越过你
飞向天外天的天末
冷冷然!若一往更不复往,
只将睡姿留在这里。

一步一涟漪:时光倒退着走向去年
去年夏天的某一个傍晚
是谁?带领我的眸子
我的眸子带领我的脚步
我的脚步带领我
走向你:空心而直节
多生多劫前,冷暖过的另一回自己

不可待不可追不可祷甚至不可遇:
何来的水与月!
千水中的一水
千月中的一月
或然之必然,偶然之当然
不相知而相照:居然在掌上,在眉边。
从来不曾一而二二而三三而
无量无边的飞过:
而飞自今日始!



· 关着的夜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月亮已沉下去了
露珠们正端凝着小眼睛在等待
等着你踏着软而湿的金缕鞋走回去
圭在他们底眼上──
像一片楚楚可怜的蝴蝶
走在刚刚哭过的花枝上。

关着的夜──
这是人世的冷眼
永远投射不到的所在。
挨着我坐下来,挨着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让我看你底眸子是否和昨夜一样
孕满温柔,而微带忧愁;
让我再听一次你乙乙若抽丝的耳语
说你是父亲最小最娇的女儿
在十五岁时……

怎样荒谬而又奇妙的遇合!
这样的你,和这样的我。
是谁将这扇不可能的铁门打开?
感谢那凄风,倒着吹的
和惹草复沾帷的流莺。

“滴你底血在我的脐中!
若此生有缘:此后百日,在我底坟头
应有双鸟翠色绕树鸣飞。”
而我应及时打开那墓门,寒鸦色的
足足囚了你十九年的;
而之后是,以锦褥裹覆,
以心与心口与口的嘘吹;
看你在我间不容发的怀内
星眼渐启,两鬓泛赤……

说什么最多是添不平的缺憾!
即使以双倍恒河沙的彩石。
挨着我坐下来,挨着我
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要把眉头皱的那样苦
最怕看你以袖掩面,背人幽幽低泣
在灯影与蕉影摇曳的窗前

关着的夜──
这是人世的冷眼
永远投射不到的所在。
再为我歌一曲吧
再笑一个凄绝美绝的笑吧
当鸡未鸣犬未吠时

看你底背影在白杨声中
在荒烟蔓草间冉冉隐没──
不要回头!自然明天我会去跪求那老道
跪到他肯把那瓣返魂香与我。

  注:周梦蝶诗《关着的夜》,原名《连锁》,连锁是《聊斋志异》中一个十七而殁的一个女鬼的名字,与杨生相好,经过种种而复生。



·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幡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 既济〔七十七行〕

遥为将于十月莅台
  耳公陈庭诗兄之新妇
  张佩女史催妆

我们的银河
才只有七尺七寸宽
我们的织女和牛郎
已足足涉了三个多月
又三年

三年又三个多月的思慕
期待与奔赴,是否
与甜蜜成正比?

在寸阴贵于寸金的千千倍的这年头
大家都各忙各各顾各
谁有如许闲情豪情与恻隐,乐于
拿自己的翅膀
作他人的桥梁?纵然
打这上头走过的是织女
织女的白足

信否?路是天下有心人
手牵手肩并肩
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看!我们的牛郎笑著
把草鞋与牛鼻顶在头上;
打一个十字结
用织女的香罗带
将织女的绣罗繻、紫玉钗
玉佩和玉梭,顶在
头上的头上。

一步一漪涟
一步一两心共喻的冷暖。向彼岸
彼岸的藕花深处
缓缓的汤开……

怪就怪在:我们的彼岸
明明就在我们的眼前
一举步即可跨越的
却老是老是差那么一点点
只有一步那么近
只有一步那么远的一点点

然而然而然而毕竟毕竟毕竟
路是有心人走过来的!
看!这似乎老是跨越不了的一步路
我们的织女和牛郎,终于
手牵手肩并肩的走过来了
在三年又三个多月之后

拂一拂满身的水珠
交换一个快意而掷地有声的凝视
这才蓦然发现:我们的
织女的玉佩,不知何时
滑失在银河中──
好在:玉梭还在玉钗还在
不幸中之幸
玉梭可以织锦玉钗可以结发
不行中之大幸
打从地天犹未开辟时
我们的织女和牛郎
便各自在娘肚里,你侬我侬
指著未来的月面佛起誓:将彼此
打造成一双玉人
玉艳玉清玉玲珑玉温柔玉坚贞
合起来是一双人
拆开来依旧是一双人

初相见是农历七月七
花烛夜,灵魂儿飞上天的
洞房花烛夜
不早也不迟,居然
七月七是也
天心?地心?人心?
因法?缘法?果法?
秋不老,叶不红;
韵不险,诗不峭。
雁字人人来时,
敢云人乞巧?真巧欲乞人了!

明年七月七日会不会有小织女
或小牛郎,呱呱
破空自天而降?
听!银河之水流著
为天下所有有心人而流著
向东。还记否?
东之时义曰春曰震曰喜
曰:切切不可为第三者说

1993/05/22



· 我选择二十一行

──仿波兰女诗人 WissLawa Szymborska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
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
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
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高枕,地牛动时,亦欣然与之俱动。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
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
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
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鸡未生蛋,蛋未生鸡,
第一最初威音王如来未降迹。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
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我选择迅雷不及掩耳。
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二○○四年甲申端午节后十日



· 断魂记

──五月十八日桃园大溪竹篙厝访友不遇

一路行来
七十九岁的我顶着
七十九岁的风雨
在歧路,歧路的尽处
又出现了歧路

请问老丈:桃花几时开?
风雨有眼无眼?
今夜大溪弄波有几只鸭子?
小师父,算是你吉人遇上吉人了!
风是你自己刮起来的。
魂为谁断?不信歧路尽处
就在石桥与竹篱笆
与三棵木瓜树的那边,早有
凄迷摇曳,拳拳如旧相识
擎着小宫灯的萤火虫
在等你。灾星即福星
隔世的另一个你

久矣,不识荒驿的月色与拂晓的鸡啼
想及灾星即福星,想及
那多情的风雨,歧路与老丈──
魂为谁断?当我推枕而起
厝外的新竹已一夜而郁郁为笙为筝为筑
为篙,而在两岸桃花与绿波间
一出手,已撑得像三月那样远

* 一九九九年八月四日敲定。 距于竹篙厝枕上初得句,已地轮自转六十六度矣。惨笑。



· 鸭图卷

只要比我的肩背比我的喙与蹼
再宽再长一点点一点点
便沧浪万里了!
我对池塘说。

雷声永远比雨点小
由于生来耳背,而且
口吃,刚刚理会得
鸭鸭鸭鸭叫自己的名字

且喜池内有蝌蚪;池外
池外不远处有桃花
三枝,两枝,一枝
一枝已惊喜过于所望了!

芳草年年绿
一绿一切绿,乃至
深灰与浅灰
一影拖字叫新霜之雁背

此外,此外复何求?
纵然有翅,能飞
而高不及一尺;纵然有舌
只能鸭鸭鸭鸭叫自己的名字



· 十四行

  ──再致关云

岁月从不着意厚待或薄待谁谁。

夏日行过池塘,步犹未举
所有的池塘,所有的
池塘里的荷叶莲花藕
都次第而环佩锵然地笑了

风雨及时地来到,眼见得
红的红,紫的紫,葳蕤的葳蕤
狼藉的狼藉──
如是如是如是,晴丝有多长多嫋
美丽与哀愁就有多长多嫋
岁月从不着意薄待或厚待谁谁。!
一年至少三百六十回日出
且三年两不闰三年两头闰,虽然二月
二月只有二十八天

 二○○四年四月十三日



· 风耳楼小牍

七十五岁生日一辑六题代贺卡遥寄晓女弟

风从何处来
主说:要有火!
于是天上有霹雳与闪电。
又说:要有水!
于是地上有霜露与冰雪。
然而,从来没听见主说要有风要有风啊
乱云深处,何来照眼一株红杏?



· 咏蝉

空着肚子
却唱得如此响:
难道,这就是因为
这就是所以么?
从樨夏到深秋
从无到有到非有非非有:
透骨的清凉感啊
这次第,怎一个知字了得!



· 致某歌者

一字一顿挫一抑扬
一字一抑扬一顿挫
歌声自那人右一线天的有无间荡开
魂兮魂兮魂兮
桃花有多水那人就有多水
月已堕,鹊犹绕,露正繁
欲仰攀此一蜘蛛之丝而远逝
魂兮魂兮魂兮
那人已将前路乃至无边颠倒裳衣的夜空
举过了头顶



·题未定

在一寸艳一寸血的重重玫瑰之上
再画一重玫瑰,
画到夏日最最后后一瓣时
夜莺遂声声不忍闻了!
不同于玫瑰而同于玫瑰的身世:
在自割的累累伤痛之上再割一次
割到夏日最最后后一寸时
夜莺遂声声不忍闻了。



· 不信

不信草叶有眼,有耳?
不信?轻轻呼唤一草叶的名字
所有的草叶,所有的
都一时耳痒
且泫然出涕
用去年来过的样子再来一次
身世悠悠,此生已成几度?
为什么不循着原路倒退着回家?
乡心才动,已云山千迭!
草叶呀!不信从来你我只有一个脐带?



· 所以,睡吧

所以,睡吧,一笑而得其所哉的睡吧!
有花香缀满你走过的崎岖的路
你的路,虽为自己而走
却不为自己而有。虽然
有江河处就有你的波涛
而一颗星的明灭同于你的喜戚
所以,睡吧,一笑而得其所哉的睡吧!
醒来时或劫已千变了!
不为自己而有甚至不为自己而走
天可坠日可冷月可冥
无边的草色将不断绿着湿着你的
更行更远还生的笛子

 1994 甲戌于北淡水除日



· 七月四日

梭罗湖滨散记二十年后重读二首之一
与美利坚合众国同日生:
我为我的小木屋命名为
七月四日。
自清凉如薄荷的草香里醒来
每天,我以湖水以鱼肚白洗耳洗眼
之后,蹑着林荫道微湿的落叶
归来,在第一线金阳下
曼侬的竖琴声中
吃我自焙的玉米饼。
友爱怎样奢侈的偏向着我啊!
冬季来时,雪花如掌
扑打着我孤峭而高的窗子。
巧有金光闪闪小飞侠似的黄蜂闯入
于四壁间凡所有处垒窝
且雍雍熙熙难兄难弟一般
与我共享一个火炉:
一袭褞袍一轮太阳。
受惊若宠,至少有一次:
天开了!在某个琥珀色的傍晚
当我扶着锄头在豆畦间小憩-
一只紫燕和一只白鸽飞来
翩翩,分踞于我的双肩。
黑甜而无缝无边无底的夜!
众目皆瞑,只有豆豆
我的知恩的豆豆醒着
且思量着:如何在我新锄过的
子宫一般香暖的地心深处深深处
经营惨淡而双倍丰美对我的报答;
而在一笑如旧相识的枕上,竟不期
而与仲尼与蘧伯玉与因陀罗与毘湿奴
以神遇。……
即使在黑得可以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深夜
我依旧能摹索着毫无失误的到家;
七月四日是我的小木屋的名字
虽然也是每一只飞鸟每一匹草叶的。

  【附注】
  曼侬 (Mernnon) 远古石雕巨像,刀法精奇,日出则鸣,如笙簧并作。
  又:
  因陀罗与毘湿奴皆波罗门教圣僧,以修苦行著称。

  1996/12/31



· 诗与创造

上帝己经死了?尼采问:
取而代之的是谁?
“诗人!”
水仙花的鬼魂
王尔德忙不迭的接口说。
不知道谁是谁的哥弟?
上帝与诗人本一母同胞生:
一般的手眼,一般的光环:
看!谁更巍峩更谦虚
谁乐于坐谁的右边?



· 未济八行

顺着风势牛郎
急急忙忙的向东走

逆着风势织女
忙忙急急的向西走

行行行行何处?
何处有群鹊飊下如断虹一抹?

天河一向清浅由于
天河一向不曾有谁涉足



·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冬天,冬天的阳光
犹如一簇簇的金线虫
在白雪的身上打洞

不呼痛?也从不说不的雪!
一个洞眼一个,
快意的,我把忧愁
譬如昨日死的忧愁
一个洞眼一个
一个洞眼一个的埋却
在某个吞声为人知的深夜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冬天、一切的一切都在放大,加倍──
日,一日长于一日
夜,一夜暖于一夜、乃至
黑猫的黑瞳也愈旋愈黑愈圆愈亮
而将十方无边虚空照彻

所有的落叶都将回到树上,而
所有的树都是你的我的
手的分枝:信否?
冬天的脚印虽浅
而跫音不绝,如果
如果你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 约会

──谨以此诗持赠
每日徬晚
与我促膝密谈的
桥墩

总是先我一步
到达
约会的地点
总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为语言
他已及时将我的语言
还原为他的思念

总是从“泉从几时冷起”聊起
总是从锦葵的徐徐转向
一直聊到落日衔半规
稻香与虫呜斉耳
对面山腰丛树间
嫋嫋
生起如篆的寒炊

约会的地点
到达
总是迟他一步
以结尾为话头
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时答
转到会心不远处
竟浩然忘却眼前的这一切
是租来的:
一粒松子粗于十滴枫血

高山流水欲闻此生能得几回?
明日
我将重来;明日
不及待的明日
我将拈着话头拈着我的未磨圆的诗句
重来?且飙愿: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
到达
约会的地点



· 老妇人与早梅

  七十一年农历元旦,予自外只溪搭早班车来台北,拟转赴云林斗六访友。车经至善路。蓦见左近隔座一老妇人,年约七十六十七岁,姿容恬静,额端刺青作新月样,手捧红梅一段,花六、七朵,料峭晓气中,特具艳姿。一时神思飞动,颇多感发。六、七年来,常劳梦忆。日前小病,雨窗下,偶得三十三行,造语质直枯淡,小抒当时孤山之喜于万一而已。七十七年一月十一日于永和。

车遂如天上坐了
晓寒入窗
香影
不由分说
飞上伊的七十七
或十七

只为传递此一
切近
而不为人识的讯息而来:
春色无所不在。

春色无所不在!
老于更老于七十七而幼于更幼于十七
窈窕中的窈窕
静寂中的静寂:
说法呀!是谁,又为谁而说法?

从路的这一头望过去是前生
从那一头望过来
也是,不信?且看这日子
三万六千呱呱坠地的
每一个日子
赫!不都印有斑斑死昨生今的血迹
五瓣五瓣的?

若举问路是怎样走过来的
这仆仆,欲说不可、不忍亦复不敢
多长的崎岖就有多长的语言……
是的!花开在树上。树开在
伊的手上。伊的手
伊的手开在
地天的心上。心呢?
地天的心呢?

渊明梦中的落英与摩诘木末的红萼
春色无所不在
车遂如天上坐了

──民国七十七年四月蓝星诗刊第1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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