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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传藻中学日记--我的1958
作者:昆明老汉
1月6日
清晨,大雾。太阳像个红灯笼,雾气涌进窗来,似乎衣袋里也有雾,伸手就能掏出一把。
昆明少有这样的浓雾。
1月7日
写劳动总结。抽空写了几句小诗:
太阳在湖水里燃烧,
荡漾的涟漪是红色的火苗。
迷路的秋风传来询问,
啰嗦的言语是浪痕千条。
1月9日
收到《边疆文艺》稿费24元。打算保价寄15元回家。剩下的买只箱子,买几本书。
前些日子,家里从把边江渡口给我带来一罐油炸肉,就放在床底下,不知是谁,把猪舌头偷吃了。咳,你说一声,我可以连罐子都送给你,干吗要偷啊,真不好。
1月10日
夜色褪尽,露出了草地上的银霜。
仰头看月,竟像一枚鹅卵石,上面还有河水冲刷留下的纹脉。
起床钟响了,大宿舍热闹非常。有的人忙着讲自己的梦中经历;有的人掀开被子就唱歌;有的人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说;“把早操删掉就好了,那样,我多得睡一会。”
做劳动鉴定。吴开英个子小,力气小,挖地用“袖珍锄头”,别人埋怨,她气得掉眼泪。叶尔聪大大咧咧的,他有胃病,一走进校医室,医生不问姓名不问病情就知道他是来领胃药的。红药水医生差不多每天都为他准备有胃疼的药。他整天嘻嘻哈哈的,吃不完的酵母片还和我们分享。
生病的女同学也没有闲着。帮我们洗被单,洗衣服。
1月11日
“不让四害过春节”,这是学校提出的口号。党支部明确要求我们:“处处搞运动,人人齐动手。”我们要在五八年消灭四害。
全班同学去到黑林铺街上挖阴沟泥。挑泥时,绳子断了,臭水溅进眼里,又辣又痒,找到红药水医生,他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没有硼酸水,没有蒸馏水!”
晚间,同学说我的眼睛肿了,还发红,好难受。
1月15日
每个人一天打了多少只苍蝇,都要在班委那里登记。我完成得不好,只好单干了。
举起苍蝇拍,憋着气,瞄准了墙上一个大家伙,快速出击--飞了,拍起一大团灰。不怕,再来。环顾四周,仔细搜索;眼睛没有发现,耳朵却听见了嗡嗡声,还是一架重型轰炸机呢,目光跟着它上下盘旋,心想这家伙怎么还不着陆呀……好了,停了,可以打了;不行,再走近一点……哈,击中了!
黑林铺蔬菜站,特别是卖肉的案板上,苍蝇多得很。不一会,我手里的火柴合就装满了,足足两百个。以后要多约几个同学来,人多势众,漫说还动手,众人吼一嗓子,也把这些家伙吓死了。
1月16日
寄15元稿费回家。给爹妈买点吃的,给小弟缝套衣裳。
进城看话剧《白日梦》。
心头的幻影是意识的折光。剧作家将这些影像缀连成情节的链条,这样,我们就有了戏剧。
1月18日
太阳快傍山时,去黄土坡麻园小学找罗申取书,未遇,听说修水库去了。学校的教室、办公室,住的全是各个机关来的人员,跟我们一样,身上尽是泥巴。从这些人编的黑板报来看,他们也是调来修水利的。
回校时,太阳已落到山背后。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行人全都被织进黄灰里去了。
1月27日
十四中举行足球赛。我们班对28班。以2:0获胜。我队一进攻,大家情不自禁就会喝起彩来。整个身子都会跟着运动员一起摆动,我们的点球打中时,同学又吼又叫,有的人激动得直搓手掌,有的人挥着帽子,眼里涌出泪水。奇怪的是别班的同学并不感兴趣,瞟几眼就走开了。
1月28日
有两道物理题,难死了我。可一经老师点拨,又是多么简单啊。就是这么几个数字,整整磨去一个下午。我费去一搭草稿纸还没算出的答案,只用二指大的一帖纸就算出来了。
一尺多宽的桌子是我的战场。四周静的听得见蜜蜂碰响玻璃窗的声音。可在我的心头,听到的,是嘚嘚的马蹄声,是隆隆的枪炮声,两军撕杀的紧张情景,令握笔的手也会颤抖。
此刻,我独自坐在灯下,手指轻轻地点着书桌,心里在唱歌呢。我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
1月29日
团市委号召我们:捐献共青团员号拖拉机。全校都动起来了。宿舍楼梯口,成立了理发组,一角钱剃一个头;女同学成立了洗衣组。我们这些力气大的,上玉案山挖排洪沟。劳动委员说,挖成了,可得两百块钱。土太铁了,挖下去,锄头会弹起来。汤淑华干累了,我接过他的工具,十字镐木把上,浸着红糊糊的血迹,他的手掌全磨破了。我埋怨他:你怎么不早说。他笑笑:挖着也不觉得疼。
吃晚饭时,天早已黑尽了。
2月8日
接到通知,明天下乡宣传。各班紧张投入,排节目,写大标语。团委给的标语是:“让四害断子绝孙!”“决不让四害过春节!”“城乡动手,雷厉风行,镇压四害!”
晚间,我路过大礼堂。有人一板一眼地说着昆明话,挨近窗台望去,23班的同学正在排练单璜。男同学说:“大婶,咯请早点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对,你说的不通俗。你应该这么说:大婶,咯请好好勒。再来一遍!”表演者遵照导演的要求,重新在舞台上作出跨“门坎”状,说:“大婶,咯请好好勒,我们今天来你家串串门子,讲讲爱国卫生……”他一边表演,站在一旁的女同学一边点头。像是在验收。她是那么认真,看去,神情更像是村里的大婶。
回到教室,我帮着写了一阵大字标语。我的毛笔字不好,折腾到熄灯铃响了才写完。我笔下的那个“鼠”字变成了一只大老鼠,跳进了我的梦境,吹胡子瞪眼的,怪我把它的尾巴画得太长了。
2月9日
大普吉有三百多户人家。我们要一家一家进去宣传爱国卫生,不能有一户空白。
我发现一些同学对村口的一窝小猪更感兴趣,七八头小胖猪挤在一起晒太阳,呜呜叫,怪可爱的。班长催了好几遍,这些同学才站起来。
我们的宣传真不顺利。有一位老大妈,头发全白了,嘴也瘪了,严重的白内障,眼神也昏了。我们的几句开场白之后,很快转入爱国卫生的主题。她定定地看,呆呆地听,一边还点着头。过后我们才知道,老人耳朵背,我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见。临去时,大妈望着我,说:“你家妈原先就住在隔壁呀。”她把我错当成邻居了。
我们走进了第二家。叩门进去,小院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又过了一阵,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下来个中年男子。见了我们,劈头就问:“你们找哪家?”“我们是下乡宣传除四害的学生。”“不得闲。要进城卖柴火。”
我们找到了第三家。又是一个老太婆,牙齿都掉光了。她坐在草垫上晒太阳。我们班的祝福同学扛着班旗,穿一件红球衣,老人以为我们是进村卖膏药的,伸着干瘦的手掌,问祝福要膏药。
我们有些泄气。退出村子,围坐在石碾子上商量对策。这时,走来一位农民,他是我们见到的唯一壮年人。他浑身泥桨,正在地里拓土基。此人是村里的治安委员。他告诉我们,村里人都上山砍柴撸松毛去了,要等天黑才回来。他还说,农民比你们会讲大道理,你才说上句他就讲出下句,空讲道理是没用的。
这一席话,是我们今天的最大收获。
2月13日
高一年级,全都派到玉案山修水库。这座水库三面临山,一面朝向公路。我们的工作就是从山上取土加固堤坝。挖土的同学说:“我们有移山倒海的本事。”挑土的同学说:“不错。海,你填得满,我肩上这对撮箕,你倒不满。”小班倌爱幻想,他说:“我敢保证,地球再也不是圆的了。”我们问为什么?他说:“被我们挖缺了。”
天黑了才收工。
2月14日
美丽的春天,灿烂的阳光,芬芳的花朵--可惜我的代数没考好,2分。害羞死了。
弟弟来信。有一句话是:“爸爸妈妈一年才见得着你一次,放寒假一定回来。”
回家,还是留校劳动?这两个问题苦恼着我。
下午,学校发出通告:春节不许回家,留在学校,挣钱献给国家.大标语贴满了学校:"拼命三年,争取十五年赶上英國!""春節不離開崗位!"
课外活动时,一些人到街上打苍蝇,一些人忙着在教室写家信,安慰远方的亲人.我属于后者.
2月15日
学校派我们到羊方凹砖瓦厂做工.明天出发.校团委召开分支书联席会议.会后,团支书传答说:原先,他只敢提出一百元的捐献指标.他在心头盘算许久,这是最有把握完成的数字.他拼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来.谁承想,别的支部报出的捐款是六百、七百,声音震耳,豪气冲天。他报的一百块,保守了。最后,我们班的这位团支书,脸红筋胀报出四百二十五元,这才获得通过。
小班倌住在大观楼造船厂。他连夜赶回家去,蹬来一辆三轮车,帮着力气小的同学运行李。
2月16日
我们背着行李出发了。黑土凹出来,有个名叫五公里的路边小镇。我们家在这里住过几年。只是,父亲盖的茅草房,早就被人撤了。我读小学时栽的一棵大叶杨还在,仍旧立在老房子旧址前边,差不多有水桶粗了。
砖瓦厂的干部介绍情况。他先带大家走进搬空了的砖窑,热烘烘的,怪舒服。出来,他要求我们说,你们每个人每天都得选择一个合适的出窑挑数,能挑一块砖,整天你就挑一块砖,这样,不单是便于计件,更重要的是,厂里要有原始记录,根据窑中的砖块,适时调节温度,增添或减少燃料。
他的这番话,我们听得很认真,还有人掏笔记下。
2月18日
天冷了。瓦沟、坯场的草席上,罩着一薄层雪。大烟囱里喷出的烟子,阳光透过,像是粉团花花粉做成的,很好看。
一整天都在挑砖坯,一担一担送进窑里。空着担子往回走的时候,村路上,见到一些衣服簇新的人,胳膊上挽着篮子走亲戚。这幅图画提醒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农村来的同学说:“过年了,真想抱个米花糖,躺在青松毛上好好打几个滚!”他的话,说得大伙直咽口水。
2月19日
他姓殷,我们爱叫他“老鹰”。老鹰干活磨洋工了,班长形容说:老鹰打个哈欠两分钟,伸个懒腰五分钟,蹲个厕所半小时。上工的汽笛响了好一阵,他这才揉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走来。大伙都很气愤,准备晚上开班会批评。
班上的共青团员提出挑战口号:每天挑一千块砖。天天都要超工时干活。女同学力气小,挑得不多,她们说,我们也要多作贡献,每天的伙食费不超过两角,劳动力差就少吃点,只吃男同学的一半,省下的钱用来买拖拉机。
2月21日
昆一中也派出一个小班来砖瓦厂劳动。他们有十多号人。清晨,两边在砖窑门口相遇,差些动起武来。他们用板车推来的砖坯不许我们搬运,说是只准“自己人”挑。我们说,装车的时候,我们也参加了,那时,你们为什么不说“只准自己人装”?两边吵得不可开交,有几个男生,叫了声“先下手为强!”掳起袖子抹出扁担,要打架的样子。这时,幸好两边的团支书赶了来,争吵平息了。
我真不明白,大家都是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支援农业大跃进,都是为了“十五年内赶上英国”,都是为了用我们的汗水凝成的人民币去买拖拉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来到砖瓦厂,为什么还要吵,还要干仗呢?
2月22日
全班47人,在砖瓦厂劳动五天,苦得弓腰驼背的,所得报酬250元。厂里扣除我们的伙食费,还剩125元,全部献给国家买拖拉机。
回到黑林铺。校长室贴出通知:推迟一周开学。
晚间,学校文工团在大礼堂演出。节目有话剧《中秋之夜》、《凯旋》,还有舞蹈《阿细跳月》,独唱《草原之歌》。来看演出的有工人、农民、军官、学生(昆四中)。听说,甲等票提前三天就售完了。卖票的钱,也是捐给国家。
一到天黑,我们的学校就像城里的大戏院一样热闹。
2月23日
寒气逼人的早晨,消息传来:明天去安宁钢铁厂劳动。很多同学头天夜里就回家去了,留在校内的负责进城通知。我的鞋子洗了,脚上套的是木板鞋,老师没派我去。
突然之间,心头说不出的烦闷,书也看不进去
2月24日
捆好行李,勒紧背包,安宁那边打来电话:钢铁厂人手已够,我们不用去了。
班委有的骑车,有的跑路,他们四处打探,怎么也找不到做小工的路子。回来时,相互摇头叹气。不过,讲到一路碰到的趣事,还是惹得一阵好笑。
男女同学集中在我们宿舍,开临时班会。同学告诉我,昆明市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统统动员起来了,都在为农业大跃进出力。白天进城,你想找个熟人见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家都在工地上忙。
讨论有了结果:一,女同揽毛线活来做;二,男同学出去抹土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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