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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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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5 10:44: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绿叶门

                                                                                                                                           作者:王方晨

    看一眼老罗,你就觉得自己不会死。
    他儿子斤桂听到这种传言,笑说,那我们罗家不就是出了个老妖怪么?
    初,斤桂心里放不下,专门去他爹家去看。有一年时间,斤桂没到他爹家去了。院子里长满了草,但没有一朵花。斤桂小心地找着下脚的地方,裤腿还是让露水打湿了。往他爹门口一站,惊了一只蝙蝠,一团灰尘扑下来。他看到了灰尘里的老罗,就笑了,说,爹,你还能吃几碗饭?老罗灰头灰脑的,仿佛在尘土里掩埋两三个月了。斤桂没进去,转身走了。也不是回家,是去野外。
    你信不信,斤桂要去看花。这时节,野外百花竞放。春天了嘛,斤桂觉得自己的心灵那么干净。他边走边哼起了灿烂的歌曲,啷哩格啷,啷哩格啷……他眯起了双眼。这是他心底的秘密,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一个人。野外的花朵够多了,但只要将眼眯起来,花朵变得还要多,伴着铺天盖地的阳光,那就是轻轻浮动而至于低昂如沸的花海了。脚步已禁不住飘了起来,像这春天特有的风,含着柔柔的香味儿呢。一展眼,就在这明亮的花海里没了。
    斤桂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每日都要去塔镇喝酒,一年四季,也几乎每日都能看到花。他也不是非要喝醉,就是喝到醉与非醉之间,再看看花,在他的心里,这也就是神仙了。神仙斤桂觉得,自己活着已经没别的要求了。

    要做到斤桂这样生活,很不容易。整个大古马村,从村南,到村北,从村东,到村西,即使那手头儿很宽余的,也都不能像斤桂一样,会把日子过得如此悠扬。有两个人,是他们的代表,一个是姓苟的狗不理,一个是姓乔的瞧不上。狗不理是小布贩儿,逢集必赶,属狗的命,跑断了腿。瞧不上是相反的类型,就知道在地里刨食,恨不能把地球刨个窟窿,好像真能刨出金银财宝似的。外号都是斤桂给起的。相比之下,斤桂感到狗不理还稍强于瞧不上。瞧不上就是头骡马,他脊梁都快累折了,身上只剩一张黑皮儿。他为的什么?他四十二了,但他已经像有七八千岁了。他把他家的地整得光溜打滑,像块刚出笼的粘糕,连茎细草也看不到,更别说花了。只要发现瞧不上向自己走过来,斤桂绝对立马掉转方向。
    这就引起了瞧不上的注意。
    瞧不上拎了半布袋粮食,到斤桂家来了。斤桂正和老婆丁小曼盘腿坐在床上,不知在玩什么。他们的三个女儿,围坐在他们身旁。丁小曼这女人,也很能闹,随着斤桂闹。街坊邻居的大娘婶婶没少给她说,让她管管斤桂,但她从不放在心上。
    丁小曼一斜眼,扫见瞧不上有话说似的,躲在门外朝她招手,就没惊动斤桂,走过去把布袋接了。
    嗯哪,瞧不上还是个为人着想的人,他怕被斤桂瞧见自己给他送米而感到脸上过不去,就先把丁小曼叫到门外。丁小曼理会到他的意思,把米送厨房去了,他才走进来。
    斤桂啊,瞧不上说,玩什么呢?斤桂正眼不看他,但想走开不大可能,鼻子里就只嗯一声。瞧不上转头对他的三个女儿赞叹,哎呀,这些闺女,都跟花骨朵一样!斤桂脸上微微地露出一丝笑意,但还是不说话。
    丁小曼进来了。老勤哥,丁小曼笑着说,您就坐下来嘛。
    老勤坐下来。斤桂,塔镇有什么稀罕事儿了?老勤说,嗯哪,地里这个忙,咱是到不了塔镇去。
    啥稀罕事儿?丁小曼说,你知道开杂货铺的老毛子吧。
    老勤如实说,还真拿不准。老勤笑吟吟地看着丁小曼。说实在的,老勤木讷,心底却的确有句赞美的话。他想夸夸丁小曼。丁小曼头歪歪,但丁小曼长得很好。丁小曼也像一朵花。斤桂这是生活在烂漫的花丛里了。老勤挠着头,嘿嘿笑起来。
    拿酒,斤桂忽然说道。
    丁小曼不说开杂货铺的老毛子了。她只看着斤桂,像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酒来!斤桂又说。
    酒来!他的三个女儿也齐声说,并笑成一团。
    我走了,斤桂,老勤告辞说,等不忙了,请你去我家喝酒。
    酒来,斤桂说,声音里已有了悠扬。
    我送送老勤哥,丁小曼说,老勤哥你走好。
    丁小曼从院子里回来,对斤桂说,老勤哥对我们很客气。
    斤桂咕哝道,狗才理他。酒来。
    丁小曼又在床上盘腿坐下,但她微微地低着头。
    我有隋朝开山板斧,斤桂说。
    我有宋朝如意月刀,丁小曼慢慢说。
    我有明朝……斤桂说着,转向他的女儿,出去,到田野上去。
    屋里只有他和丁小曼了。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丁小曼靠近。两张脸很近了,丁小曼还像浑然不知。他凝眸看着。丁小曼的脸非常好看,他看着就像一片田野,当然是一片开花的田野。他伸手把她抱住,但他说不清因了什么,心里凉丝丝、滑溜溜的,忽然涌起一阵浅浅的忧伤。

    老勤走出斤桂家院子,就觉得自己一无所获。
    到斤桂家去干什么?好像他是专门给斤桂家送米似的。他为什么要给斤桂家送米?斤桂家欠他的,还少么?也就是说,老罗欠他的还少么?——老勤觉得自己做了件荒唐事。
    路过老罗家时,他看到了苟春旺。
    苟春旺闷着头,在老罗家院门外来回走,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老罗家的院子,破烂得只剩一道连块门板也没有的院门了。除了老罗,没谁会走那个呲牙咧嘴的门洞。苟春旺抬脚就能走到老罗家院子里去。
    春旺,老勤叫他,春旺,你进去也没啥用。人活一辈子,到头来活成了个老赖皮。你能拿老赖皮怎么着?老勤说着,脸色变得红通通的。
    苟春旺不认识了他一样,审慎地打量着他。
    老勤心里明确了,就抬高了声音。人活着不是为了变头驴,变只猫,变成扁毛的,老勤说,人活着就是为了更像个人。可有人就是为了变成个老赖皮!欠账不还,在人的理上说不通。你能说通么,春旺?你要能说通,我乔老勤双倍倒贴。
    苟春旺一脸的惊异。他还没见过老勤会这样冲动,好像刚刚受了极大的屈辱。老勤,苟春旺试探地说,那个。
    老勤却怔了。老勤想到自己这样刻薄,这很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刚才,他对人说过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吧,但眼前的苟春旺就是证明。是的,连苟春旺都对他表示惊异了嘛。
    他没什么可怀疑的了,索性又说,老东西,你以为大活人对你没办法了是吧。哼,想得美!除非你一蹬腿,闭眼死了!
    老勤,他死了不就更没处要了么?苟春旺说,眨巴着眼。
    亏你脑筋灵活,老勤说,连这个也想不透。他不是有儿子么?
    父债子还倒有这个道理,苟春旺说,但他那儿子算个什么东西呢。他养儿子算是养了一股风。
    老勤的眼神里,明显地不正经了。但老勤不想让自己过于恶毒。他有意压低了嗓门。春旺,他死了好说着呢。他儿子砸锅买铁还不起,他儿子却是有老婆的。那女人真好。陪我一夜,陪你一夜,两撇清。反正我认了。
    老勤说着,笑了。苟春旺也笑了,两眼眯成了一道缝。他们都感到了心底的快意。但有人走了过来,他们就又绷住了脸。
    账还你们了?那人问老勤和苟春旺。
    老勤和苟春旺知道,当年老罗为给女人治病,从一块两块算起,欠了全村人的账,欠他们两家的最多。老勤和苟春旺就说,还了。脸上还不笑。
    出来了,那人说。
    他们一起向老罗家的屋门口看。果然看见老罗从里面挪出来。这时候,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相信,自己不会死。他们要跟老罗一起永远活在这个世上,甚至活得比这个世界还要长久。
    那老人就那样慢慢地走出屋子,来到那个孤零零的院门里坐下。他时常在那门洞里坐着,就像身后有座辉煌的宫殿。没人从这道像框似的门洞里走过,荒草已经快将他掩埋住了。
    过了半天,他们才想起来自己在对老罗盯着。哦,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么?这样太可笑了。他们一起闻到了老头子腐朽的气息。
    老罗,苟春旺说,我们已经不用再对你说什么。

    这也是秘密。是老罗一个人的秘密。
    得从去年腊月说起。
    腊月冷啊。老罗几乎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穿在身上,外面是他的一件大棉袄,女人去世前三天给缝的,半拃厚,里面是女人的一件蓝花衬衣,早被女人洗澥了。他把女人的衣服穿在里面,为的就是暖和。想想这个,恍惚觉得女人被揣进了怀里。他有些兴奋,心头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但还是冷。火也生起来了,屋子里烟雾腾腾。老罗总不能把整个身子搁在火盆里吧。老罗在烟雾里游动,目无所见。他蓦地想了起来,对像自己这样的一个老人来说,寒冷不仅是温度,还是饥饿。他有半个月没吃饱饭了。
    每天都会从他屋子里冒出滚滚浓烟。晌午坐在院门口晒暖,人家还会问,老罗,做了什么好吃的?他不停咂巴嘴,仿佛美味在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早将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又从一日两餐,改为一日一餐,而这每天一餐饭,也只能吃半饱。冬天了嘛,找不到替代的东西了。他算计了多次,囤里的那口袋粮食,怎样才能使他熬过这个严寒的冬天。
    老罗决定去找斤桂。在大古马村绝大多数人家看来,粮食是种不值钱的东西。猪吃,马嚼,鸡啄,羊糟蹋。老罗亲眼看见过乔尚海把一整车玉米棒子倾倒在猪圈里,他家惟一的猪每天在黄灿灿的玉米山上滚来滚去,像个国王,眼瞅着黑色的猪毛,变为金黄。老罗希望能够说服斤桂,能多给自己五十斤粮食,最好斤桂能在众目暌暌之下,亲自给他送过去。
    很巧,斤桂在家,而且斤桂看上去很高兴。斤桂脸上有种飞翔的神态。
    盛粮食,斤桂的语气飘飘悠悠的,丁小曼,拿布袋,盛粮食,麦子,大米,黄豆,玉米,芝麻,想盛什么盛什么。
    丁小曼倚着门框,歪着头,抿嘴儿笑。
    你别笑,丁小曼,我说,斤桂说。斤桂浑身骚痒似的,扭了几下。
    丁小曼笑的样子很好看,像根顺门框垂下的又长又柔的花蔓。斤桂再看她就会受不住似的,斤桂就不看她。只看着老罗。
    我没喝酒,斤桂说。口齿清晰。他哈了哈气。爹,请你转个圈儿,斤桂说。斤桂眯起眼来,跟眺望原野一个样子。其实,他看到的是他爹,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他觉得他爹要飞起来是很容易的。他爹像只饱满的气球。
    他不说让他爹转个圈儿了,他说,爹,你飞起来。你像鸟儿一样地飞起来。
    他伸手在他爹身上一碰。他又向他爹身上吹了口气。他就把他爹吹转了。他爹在他眼前转啊,转啊。——扑通!他爹摔倒了,像一只气球掉在地上。
    他爹感觉不到自己了。他爹只是一团衣服,当然不会自己爬起来。突然,他紧盯住了他爹,他爹就觉得身子一抖。他爹还是有身子的,不过是身子缩得很小,可以忽略不计。
    他神态可疑地向他爹走过去。他爹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会睁得这么大,又深又圆,而且他的手也变得仿佛刀片,锐利无比。他的手一下子插进了他爹厚厚的棉衣里面。
    丁小曼,快看我抓住了什么!他兴奋地大叫。明晃晃的,滑溜溜的,香喷喷的!
    他爹的脑子昏昏沉沉,但他爹耳朵却非常好使。两只耳朵听到了,远处有一颗眼泪在哭泣。目光也看到眼泪闪着冰块的光泽,那显然是年轻人晶莹的眼泪。它像没娘的小孩儿一样地哭泣,哭声充满了绝望。
    一块布,斤桂轻声说,一块蓝花布。他把撕下来的那块蓝花布扬得高高的,像一面小旗子。他又眯起眼,好像整个人随时都会跟小旗子一同飘起。他并不真切地看见,他爹骨碌碌向院外滚去,一丝蓝花布条,羞羞答答,从他爹的棉袄底下,无力地耷拉下来。
    斤桂不可能知道,老罗在从他家出去的一刹那,眼前出现了幻觉。
    老罗看到了一道院门,上面稠密地缠绕着青枝绿叶。阳光如同一挂宽大的瀑布,源源不断地往下倾泄,把每一张叶片都洗得晶亮无比,完全是一幅春天才有的明媚的景象。他看出来那是自己家的院门,但从斤桂家到他家,还有不少的路程,还要转过一条小胡同。他却看到了。这并没引起他的怀疑,以致他走到院门前,也没想一想,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他一抬腿就进去了,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随后,他感到了自己每一丝动作的轻逸,自己活脱脱就是斤桂。
    就这么简单,老罗基本上成了一个精灵。

    最少在这以后的前十天,粮食没用了,火也不用生了。老罗就在床上躺着,他觉得自己安静地睡着了。
    整整十天,屋里没冒烟,这就引起了大古马村的惊慌。也说不出是谁注意到的情况,你传我,我传你,会不会是老罗不妙啦!老罗家院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从人群里走出来,到屋里看个究竟,好像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最合适走进去的人出现。——这个人是谁?连苟春旺都不能确定。苟春旺暗暗去看老勤。老勤脸上立马有了愠色,看我干嘛呀!看村长也轮不着看我呀!但老勤不说。老勤觉得在这种场合,谁先说话谁就傻了。
    结果还是老罗被惊动了。老罗感到了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逼迫。出门一看,黑压压的一片人。从他们脸上的神色判断,他们一定以为他死了。但现在他没死,不但没死,还似乎活得比以前更好,就像他儿子钻到他身子里去了,他骨子里年轻了许多。
    显然,全村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老罗听到了一片浩大的吁气声,由弱渐强,又由强渐弱。也不知道人们有没有注意,老罗的眼神清而亮。
    老罗往门口一站,就把整个世界都看在眼里了。人群里有谁没谁,他一眼就解决了。是的,没他儿子。他们误以为他死了,但都没想到去叫他儿子。
    老罗还看清了他家整个院子的景象。干枯的荒草,还在直立着。那道院门上,也没有青枝缠绕。
    但不同绝对是有的,而且仅仅发生在自己身上。从十天前就发生了,他只是没有特别留意。
    直说吧,那是一个精灵的感觉。不痛不痒,不饿不冷,从肉体到精神,都轻飘飘的。
    村里人都走光了,老罗还在体味这种令人愉悦的感觉。至于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到了第三天,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一个更加寒冷的天气。老罗没必要总躺在被窝里了嘛。老罗早早起床,开门一看。他愣住了。他又像那天一样,看到了一道绿色的院门,而且他相信,这绝不是幻觉。
    有个早起拾粪的村里人从野外回来,恰巧路过,这时候发现了他,好像迟疑了一下,就要走过来。
    就连小伙子也没有如此迅捷的脚步。老罗猛地跑过去,随即坐在院门里。哦,这就跟以前一样了,老罗坐在院门里,就像守着一座辉煌的宫殿。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个拾粪的村里人。
    嘿,老罗,村里人并不恭敬地笑着说,你跑得真快!你跑这么快,好像要闻臭味儿似的。我管你闻个够!说着,把背后的粪筐往老罗脸上一撅。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忘了呢?他说,你也是个庄稼人。说着,转身走掉了。
    老罗望着空空的街道,感受着自己无边无涯的私心。他不会让别人从这道绿叶门里通过的。他要死死地看住这道院门,随时注意它的变化。
    为以防万一,老罗还会每天都呆在门洞里。因此,没出俩月,在人们印象中,他就跟这道院门固定在了一起。提到老罗,人们自然就会想到这道破烂的院门,甚至有些村里人开始叫他门里的老罗,跟说村西头的乔二黑一个样儿。
    尽管几乎所有村里人,对这道破烂的院门持有不屑的态度,但老罗一次也没疏忽过。他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不会在这方面出岔。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什么能对他产生诱惑。村里来了杂耍的,有泼妇骂街了,坏小子群殴,镇干部来抓计划生育,新选的村长发酒疯,都吸引不了他。
    却有一件事他放不下。他希望到斤桂家去。斤桂不来,丁小曼不来,他的三个孙女也不来,他就想到斤桂家去,甚至盘算过怎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斤桂家,再以同样的速度赶回来。他并不想告诉斤桂内情,斤桂不会像一个老人一样能够严守机密,但他希望斤桂有机会能从绿叶门里走上一次。唉,他觉得真拿自己的私心没办法。为此,他受到了很大的折磨。
    一直到了春天,老罗才见上斤桂。他是来消释心头的疑团的,结果亲眼看见他爹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就转身走了。老罗知道叫他也没用。他不会停下脚步,即使他停下脚步,而那道院门上,也并未出现青枝绿叶。斤桂就这样走开,去野外看花了。一团团花的颜色,一股股花的香味儿,在野外勾着他的心灵。老罗家的院子里,却只长草。
    斤桂从小爱花,长大又爱酒。老罗知道他过的是好日子。他自以为很好了,任何人都没办法。

    老罗本来应该一无所求。他身体轻逸如此,年少时也没有过,而现在他有了。他觉得,如果自己愿意,甚至可以御风而起。不过是看一眼暖风中的一粒细小的尘埃、一撮轻柔的柳絮,都能让他强烈感受到生命的自由自在。
    事情却没这么简单。他越来越感到不安,甚至惊恐。只要在屋里听到一点动静,他都要迅速跑出去。这样做的后果是,他动不动就会感到外面有人走过来。
    有天夜里,他梦见很多人涌向那道院门。跑出去一看,村街上阒无人迹,连天上的星星都像已然沉睡。随着错觉出现的日渐频繁,尽管他身体轻逸,但也让他感到了异常的疲惫。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要把秘密公开。相信不会有人再跟他要帐了。你想一想啊,世上的人,无论贫贱富贵,谁不想不死啊!但他认为,紧排在他后面的,首先应是斤桂。斤桂之后则是他的三个孙女,陶陶,玲玲,惠惠,然后才是外姓人丁小曼。再然后,才能广泽其余。
    老罗到底还是疏忽了。他低估了大古马村的人。
    一部分人认为,老罗听到有人走来,就紧忙跑到那道院门里去,是向村里人示威,等于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显然这是倚老卖老。你老有什么了不起?再老你也首先应该是个人!人老了,就该欠账不还么?这样,从只被欠了二十五块的村西头的乔二黑算起,到苟春旺、乔老勤他们,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掀起了三四轮讨账的高潮。
    另一部分人,年纪偏小,其中包括老勤的儿子乔昆山、苟春旺的儿子苟玉涛。他们一致认为,那道歪扭腐朽的院门,一定隐藏着什么宝贝。金银财宝,甚至年代久远的破罐子、破碗,都想到了。
    这一天,乔昆山、苟玉涛等几个楞头青不谋而合,一起走到老罗家院门前。他们不说话,只是对着老罗笑。都不是好笑。
    如果老罗真把自己当作一个老人,那倒好了。关键是老罗的内心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苍老。老罗像一个遭到威胁的年轻人那样,反射性地叫了一句,你们想干什么!
    这就鼓励了这伙年轻人,他们本来暗暗盘算怎样对老罗下手的,这下子什么也不用想了,上去就把老罗从院门里的荒草丛中给粗鲁地拽了出来。
    不幸的是,老罗还未想到自己是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人。他要像个老人一样,耍耍赖皮,躺在地上不起来,也有可能吓住这伙楞头青,但他极为愤怒,他不但要挣扎着起来,还要奋力还击。这就又鼓励了他们。
    虽然他们都不是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一受鼓励,脑子也很好用。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高招。这就是,他们要让门里的老罗,变成门上的老罗。
    于是,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揪衣服的揪衣服,吆呼一声,一使劲,就把老罗给扔到了院门上。老罗一下子就成了货真价实的老人了,也一下子让小伙子们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院门晃了两晃,静止下来。老罗也不动了,就像真的跟院门长在了一起。老罗的目光也静止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的小伙子们。
    可是眨眼工夫,小伙子们都跑掉了。没谁再去想那院门里会隐藏着什么宝物了。老罗会有值钱的宝物?这太可笑了。
    随后,更多的人陆续涌来。不敢想像人们还能够克制住自己。人们全都哈哈大笑,心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惊愕都没产生。把一个人扔到院门上,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况且这样绝妙的主意,理应出自很好的脑筋。但他们全都不惊愕。他们远远地站着,因为,那原本岌岌可危的院门,再搭上一个沉甸甸的老人,也就越加岌岌可危。
    全村人都赶来了,连那些闯祸的楞头青,也装着没事儿人似的赶来了。他们也全都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眼前的情景很逗,他们也仍然很快笑够了。他们开始认真打量那道院门和院门上的老罗。
    但那院门不过是几根朽木头,现在来看,连它们能在地上立得住,都让人怀疑。
    老罗呢?他们看到了一个十分年迈的老人。他牢牢地趴在门楣上,一动也不敢动,还不如说是死了。但他脸上有种害怕的神情,这就说明他还活着,而且非常担心从门上掉下来。他的脑袋冲着人们,上面没有几根头发。由于恐惧,嘴巴合不上了,露出几颗稀稀拉拉的牙齿。他的一支胳膊,使劲抱住门楣,就像嵌在了木头里,又让他好像少了一只胳膊。这样,人们就分明看到了一个独臂老人。而那惟一的胳膊耷拉下来,软绵绵的,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是的,人们不惊愕。没有几个人再哈哈大笑了。人们显得非常镇定,好像那独臂老人本来就生活在院门上似的。人们感到的新鲜劲儿,这么快就消失了。他们自己也都意想不到。
    他们有的走开,有的又返回来,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把老罗弄到地上。倒是老罗,看样子已经脱离了险境,胳膊虽然仍紧紧抱着那木头,但嘴巴已慢慢合上,眼睛也眯起来。人们哪里晓得,老罗感到了不可抗拒的温暖。正午的阳光穿透了他的衣服,照遍了他的全身。在人们眼里,他此时的样子,就很像喝了酒的、赏着花的斤桂了。但实际上,还不如说他更像一个衰老的精灵。你冷不丁去看,就会发现,在高高的院门上,灿烂的阳光下,老罗仿佛一叶蝉翼,显得又轻薄,又透明。

    大古马村,谁也没这个权力,决定老罗该在院门上呆多长时间,而且,谁也没想拥有这个权力。他们仅仅是用眼睛看到老罗趴在院门上,既不谈他是怎样上去的,更不谈他趴在院门上的感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中午。
    天公作美,从昨天到现在,只在早上四五点钟下过一阵小雨。早起拾粪的村里人发现,水滴正顺着老罗下垂的手臂,坠落在门枕石上,使门枕石发出一大块湿湿的亮光。
    雨停不久,乌云飘散,天空明净,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从老罗身上,看不出被雨淋湿的痕迹,也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什么改变。
    老罗家院门前已不像昨天那样喧嚣一片,但仍然是很热闹的。这里几乎成了村里人聚集的场所。时间不长,就有几个人在这里谈妥了几项交易。看他们的样子,就像他们从来没想到院门上会趴着一个老人,而且正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走到这里来的。
    只有一些小孩子,从家里拿了冷馒头,自己吃不了,就投给老罗。这纯粹是个玩笑。他们没想到老罗肚子饿,不过是找个借口把剩馒头掉丢罢了。在他们眼里,老罗连一只乌鸦都不是。
    果然,他们根本不在乎,投过去的馒头会不会被老罗接住。馒头块一次次擦过老罗的身体,纷纷落下,或者砸到老罗身上,再弹跳起来。
    这种玩笑并没有多少趣味的,大人们对此视而不见。馒头碎裂成了更小的碎块,有个孩子就随手从脚下捡了个玉米核,一下子砸在了老罗的脑袋上,这才把很多人逗笑了。
    可以这样说,在斤桂到来之前,大古马村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这真是一个格外好的天气!天空就像一块蓝色的水晶,熠熠闪亮,把整个大古马村映照得变了样儿。那些一辈子也没开过花的树,也像在这样的一天里繁花如怒。洋槐花已经谢了,可是,搭眼看上去,恍惚就会发现,一簇簇美丽的花儿,挤挤挨挨,好像整棵树都在燃烧。还有榆钱,还有楝子花、梧桐花,都开了。每一棵树,每一片草叶,都在预示着这一天的不寻常。
    接近中午,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噗一声,从村口吹来一阵香风。随着一个人的走近,人们明确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那是斤桂。可是,如果他只是远远地站着,你就会把他当成一个花神。他从塔镇归来,穿过了整个田野。在他身上,花枝纷披。连他的头上,也都簪着花呢。他已经喝醉了,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张了胳膊,像戏里的女人舞起了水袖,难怪大古马村人会有把他当成花神的错觉。
    我有水浒盘龙叉!他嘴里嘟嘟囔囔。
    人们看清了,他还只是斤桂,爱花,爱喝酒的斤桂。他径直朝他爹家的院门走去。人们都不由得屏住呼吸,谁也没想到惊扰他。
    在他爹的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垂了两臂,仰了脸,对院门上的老罗看着,好像在辨认老罗是不是自己的爹爹。人们断定,他没有认出来,因为他脸上不光一点表情也没有,而且还有了要转身走开的意思。
    老罗却猛地睁大了眼睛。人们看得很清楚,老罗的眼睛忽然就有碗口大了。而这只能说明,老罗在这之前一定是在昏昏欲睡。他儿子的来到,让他苏醒过来。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婴孩的眼睛也没这般明亮,年轻人的眼睛也没这样的有生气。那眼睛的周围,虽然布满了皱纹,但那眼里的内容,的确仿佛一幅活的画,仿佛一片生机勃勃的原野。
    实际上,老罗又看到了那种神奇的景象。院门上刹那间长满了青枝绿叶。门框、门楣,不过是几根灰暗的朽木头,但在这时,一根根枝条,好像胡乱窜动的蛇,突突疯长。叶片水洗了似的,绿得晃眼。老罗再一看,坚硬的门枕石上也开始长出枝叶了。他感到难言的兴奋,身体止不住猛一哆嗦。此时他才发现,自己身上也长出了叶片。
    一层层绿叶,不知什么时候,密密匝匝,覆盖了他的全身。果然,他就只能从叶片的缝隙看到他的儿子。
    让儿子走进来,让儿子走进绿叶门,老罗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心情急切,却不知道怎样说出口。
    院门摇动起来,吱吜作响。斤桂朝他爹咧嘴一笑。他打了个趔趄,但又站稳了。
    爹爹,在院门上趴着很不好受吧,他说。他又笑了。在他看来,他爹的样子太逗了。他爹激动得够呛。再撑一会儿,他爹就会呜呜地哭了。
    为了不让院门继续摇动,以致于倒塌,老罗又不敢动了。他的嘴唇颤抖,发出微弱的声音,进来,儿啊,进来,走进咱家的院门。
    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的眼神也在说话,人们就更听不到了。
    爹,你就直说吧,你想下来,斤桂说,用不着这么挤鼻子弄眼。
    金桂的确又忍不住了。他又笑了,哈哈哈哈。他觉得自己除了喝酒、看花,还很爱笑。
    不少村里人主动走到斤桂身边,要帮他把老罗从院门上弄下来。可谁也没想到,老罗会显得那样紧张。
    老罗的五官都扭曲了,眼睛一大一小,鼻子好像鼻梁骨都没了,一个嘴角翘上去,一个嘴角耷拉下来。苍老的脸色,一时间变得紫红。那额头上,也钻出了几颗硕大的油汗,炽热得好像正在往外冒白烟。
    他要哭了,斤桂对别人说,又转过头来。爹爹,我还从没听你哭过。现在,我要听你哭两声。
    村里人很有可能被老罗吓住了。他们没有再朝院门靠近。斤桂也没朝院门靠近。他看着老罗。老罗没有哭。
    斤桂就说,我要再多看你几眼,那样我就不会死了。
    他顶认真地对他爹看着。忽然,一转过身,走了。花枝还披挂在他身上。那些已经有些蔫了的花朵,在他身上不停摇曳,又使他看上去仿佛一个活生生的花神。……我有明朝滚龙刀。人们以为他会走回家去,但他脚步一踅,又朝村口去了。没人怀疑,斤桂会醉倒在野外。丁小曼和他的女儿,都不会去找他的。等他醒了,就会自己回来。
    斤桂也在老罗眼里消失了。老罗眼里顿时盈满了泪。他像小孩儿一样,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呜呜大哭。

    这是午后了,老罗趴在院门上就只是抽搭。
    人群里产生了三个代表,乔老勤、苟春旺和村西头的乔二黑。他们走到前面来,开口问老罗,你要不要下来?老罗只顾抽搭,没来得及回答。苟春旺就说,那好,你趴着别动。村西头的乔二黑已经从路边滚过来一个树墩子。苟春旺帮他往院门口挪过去。苟春旺叹息着说,老罗,也不是我对斤桂有意见,他就是能去塔镇卖洋袜子,也不会让一家人过得像要饭的。其实苟春旺对斤桂真的要有意见。他听说过斤桂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狗不理。苟春旺又说,老罗,你儿子不来救你,咱们来救你。
    老罗眼里闪出了绿光。是啊,在他眼里并不只是浑浊的老泪,还有碧绿的叶片。他从叶片的缝隙,看到了那个灰褐色的树墩和苟春旺踩上去的一双大脚。他突然听到自己像狼一样哀嚎了一声:
    走开!
    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人们看着老罗,发现他的眼睛的确绿蒙蒙的。老勤扯扯苟春旺的衣服,说,咱犯不上管他。咱们欠他什么了?
    可是苟春旺没有马上从树墩上下来。他清了清嗓子,扭了扭脖子,端起了胳膊,说,老罗,咱们要对你仁至义尽。咱们并不是说走就走了。咱们再问你一次,你在院门上是不是呆够了?
    老罗的表情慢慢地改变着。他闭上了眼睛,好像什么也不想看到。
    这么着吧,还是那句话,苟春旺说,你要不要下来?
    老罗一声不响。此刻,人们看到,他脸上的皮肉非常松弛。
    你不说是不是。你该不是爱面子吧。苟春旺说,嗯,那么,你就做一下手势好了。你只要把那只手攥起来,咱们就去救你。你放心,你不会掉下来的。
    老罗依旧没有动静,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被深深的羞愧淹没。
    好吧,苟春旺从树墩子上跳下来。老勤,我回去了,明一早还得去鱼山赶集。
    走喽——!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人群呼呼啦哗,潮水一般,四处散去。
    回来!回来!
    老罗又叫起来了。他朝四散而去的村里人抬起了两支胳膊。院门剧烈地左右摇摆,吱吱吜吜,仿佛一张大开的嘴巴。
    绿叶门,绿叶门!老罗叫着,从绿叶门里走过去!
    倒是有一些人回了头。他们扑哧笑了。
    老罗嘴里虽然叫着,样子却像个哑子。他用蜷曲的手,一个劲儿地指着身子底下的院门,好像急得说不出话来。
    门,门,门!
    苟春旺、乔老勤、村西头的乔二黑,都笑着说,你等着吧,斤桂会再次回来。你最好不要乱动,掉下来会把你摔死的。
    老罗眼里的绿光,开始一点一点地消退。一眨眼,院门不可抵挡地变得光秃秃的了。门框上裂纹纵横,灌满了黑色的尘垢。
    老罗又一动不动了。在他心里,有着难言的悔恨。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软弱。他一遍遍地回味它,并暗暗告诫自己,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自己一定要像一个真正的精灵一样意志顽强。

    仅仅过了一夜,盛夏就来了。
    阳光不再是温暖,而是毒辣。空气里仿佛飞舞着一把把雪亮的刀子。干风吹过,能在人身上揭一层皮。不用说,老罗无处可藏,但老罗一点也不畏惧,况且,院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绿色,很多巴掌大的绿叶,有时也会挡在他的头上。
    老罗把事情思谋透了,只要见到斤桂,他就原原本本地把秘密告诉他。至于他能否守口如瓶,老罗认为,自己已管不了这许多了。他就是骂自己老糊涂了也罢,甚至打自己也罢,老罗都不在乎。等他也变成了精灵,他就知道他爹是对的。
    问题在于,老罗见不到斤桂。每天从他家院门前走过的人也不少,但他一点斤桂的音讯也听不到。他们谈论庄稼,生意,东家长西家短,就是不谈斤桂。他们也像忘记了院门上的老罗。
    这也难怪,老罗趴在院门上不声不响,在阳光下像堆破衣服,不要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常常忘了自己。他的灵魂从自己身体里钻出来,又细又小,光着屁股,在天空中飞翔。一旦意识到自己光屁股在飞,他马上就让自己返回到自己身上。
    他因而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精灵?这问题有点可笑。他是精灵。然而,他没翅膀,他会不会飞?很有可能他会飞。但他从未做过尝试。对于走过了从婴孩到老年的历程的老人来说,稳妥是第一位的。他不想冒险去做尝试。万一他只是个不会飞的精灵,他张开双臂的后果只有一个:掉下去摔死。
    炎热有增无减。不过是经历了四五天大毒日头,老罗从院门上看下去,地面已干硬得像块铁板。
    地面光溜溜的,尘土都被热风吹走了。老罗在院门上想象着双脚走在这种地面上的感觉。当然喽,斤桂是不会在这样的热天里踩着这种地面走路的。斤桂这会儿一定正跟他的女人丁小曼一起,半醉半醒地躺在床上,拿着一朵花在鼻头上嗅。他头枕丁小曼的大腿根,丁小曼就用火柴杆缠了棉花球,仔细地给他掏耳朵眼儿。
    正想着,老罗就看见了村西头乔二黑家的小女儿。那小女孩穿着粉红的短裙,赤着脚,走在地面上,像踩着了烧红的烙铁,山羊似的一蹦一跳。老罗本可以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的,但他忽然想到了他的孙女惠惠。巧了,惠惠也有一条粉红的裙子。她们都一样的美丽可爱。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女孩警觉地停下脚步,略一迟疑,就向老罗走过去。
    老罗又看到了满眼的绿叶。每片叶子都有蒲扇大。眨眼工夫,绿叶和枝蔓就长满了他的全身,使他完全笼罩在清凉的绿荫里。
    走过来,惠惠。他止不住声音的颤抖,叫道。
    他知道自己叫错了,但他就想这样叫。他觉得自己的眼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了正月十五澄澈的月光,一落到地面上,就倏然变成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小女孩眼前的道路,白花浮动,香气扑鼻。那些花朵也把小女孩衬托得分外美丽。她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灼热难耐、仿佛炼狱的大古马村。在他看来,她已经有些小精灵的样子。他充满诱惑地轻声说,惠惠,你会成为一个小精灵。
    小女孩走到了院门前。
    呸!小女孩厌恶、仇恨地说,你欠我家的钱,让我姐姐不能上学,你怎么不掉下来摔死?你摔死了好让你儿子还给我们!
    老罗愣住了,但老罗反应很快。即使一个小女孩,他也不想饶恕。他脱口叫了声,我扒你的皮!
    小女孩一转身,骄傲地扬起头,仿佛一朵盛开的荷花,在明亮如火的阳光里,向更明亮的村口,无声地蹦跳着去了。

    老罗明白过来,自己绝对不能掉下去摔死。老罗深深遗憾斤桂不明白。斤桂甚至盼他早死。
    ......斤桂,你怎么就不明白一个老人活在世上的意义?这个老人活着,你才能享受村里人对你的尊敬。只要这个老人一息尚存,他们表面上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你才能那么悠闲地去喝酒,去看花,去过你那像是神仙般小日子。我有隋朝无敌金铛……我有水浒腾龙刀……我有……老罗希望能够把这个告诉斤桂。告诉斤桂自己早就活够了,其实当一个精灵也当够了,但自己不能死。他还想告诉斤桂,听爹一回劝,如果不想当精灵,就是去塔镇卖卖洋袜子也好。
    院门反反复复绿了十几次,老罗却依然见不到斤桂,一点斤桂的音讯也听不到。从院门前经过的人们,从来不谈起他。
    不过,这也不是说老罗心里只有遗憾。老罗也会时常感到欣慰。他没有向村里人哀告,求他们把自己弄下来。不光没有哀告,每逢见到有孩子们走过,他都要不管不顾,大声恐吓:
    扒你的皮!
    甚至对外村的孩子也是如此。每个人都会相信,那是真正的恶毒:
    扒你的皮!
    这样,在炎热的村庄里,就时常响起一个老精灵恶毒的声音。
    渐渐的,他的声音小了。他越来越觉身体轻逸,于是,他就只能发出呻吟。他想,自己从此不再对任何人恐吓,但呻吟决不能停止。
    他呻吟着,一边耐心等待长出精灵的翅膀,一边紧紧防备从院门上掉下去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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