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75|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第四十三页 /韩少功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4-5-25 11:23: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四十三页 /韩少功
作者:韩少功 
  小说写到这里,我发现主人公想家了,便让他上了一列火车。这一刻夜已深,天很冷,整个站台上人影零落,车站补水管在哗啦啦响着。
  我的这位主人公外号阿贝———球友们夸他球场威猛,称他为小贝哥,小贝克汉姆,他也乐意以欧洲球星自居,包括走路时垂肩曲背,像个内敛的猩猩。他稍感奇怪的是,他刚才入座时不但内敛而且礼貌,但对面一个妇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显然受到了惊吓。身旁一个歪头昏睡的胖子,被火车启动声惊醒,一旦发现他也神色惊慌,急忙撅起肥圆屁股抢出坐椅上的旅行袋,转移到斜对面的卡座去了。不一刻,他的周围空荡荡,只有几个乘客在远处伸长脖子,对他浅一眼深一眼地打量。
  他们看什么呢?
  他刚想问,那些长脖子立刻沉没在椅背后面。
  他的长头发有什么稀奇吗?他是不是身上有血迹?一看就像个杀人犯?
  神经病啊。他脱下秋雨淋湿了的外衣,继续挂着线听MP3。但这一刻他倒是看出了车上的某种异样。中山装。他发现这里的男人大多穿中山装。辫子和辫子。他发现好几个女人的耳边都齐刷刷挂着短毛刷。都什么年月了,有人还套着肥囊囊的大统裤,散发出红薯的气息。一个包着白头巾和怀揣毛主席著作的老村长该出现了吧?只是他眨眨眼,老村长不翼而飞,有点虚幻不实。
  他觉出鼻子里不爽,有一种猪屎臭。大概是他脱口而出,正在扫地的女乘务白他一眼:“你才猪屎臭哩。”
  “怎么这么冷啊?也不放点暖气?”
  “怕冷就别出门,钻你老妈的被窝去。”
  “你这是人话吗?”
  他冒火了。
  对方像没听见,用扫帚敲打他的脚,意思是要他挪脚,只差没把扫帚直接捅向他的耐克鞋,其动作之粗鲁气得他晕。
  不过,她把一堆果皮纸屑扫走以后,给他拉上厚布窗帘,还摔来一条棉毯,意思是:冷就披上吧。
  披上棉毯,身上暖和些了。球星没法跟小女子斗,只好随手抄捡起一本杂志消磨时光。这是一本《新时代》,破旧得卷了角,大概是哪位旅客扔下的。有意思的是,阿贝的目光一扎进去就拔不出来,女乘务取他的湿衣去锅炉间烘烤,车长来给一位旅客测体温,询问有哪位旅客掉了钱包,他都充耳不闻。
  事情是这样,杂志上居然有个奇怪的故事:深夜,下雨,站台,火车等等。车上有中山装和小短辫,然后一个新上车的年轻人感到鼻子不爽,然后女乘务员用扫帚敲敲他的脚,差点把扫帚捅向他的耐克鞋……唯一的出入,是主人公不像阿贝:他不是江湖艺人,而是个球星,正在业余收购文物的归途。
  他咬住指尖,忍不住大叫一声。
  女乘务赶过来,揉着自己的胸口:“没看见好多人在睡觉?你叫什么?把我都吓住了。”
  阿贝这才细看对方一眼。没错,她眼眸大黑大白地分明,就是杂志上写的那种。戴着两个布套袖,与杂志上写的也相同。至于她穿着刻板的制服但翻出了个小花领,挂着短辫但辫尾巴烫成卷毛,算是小说家遗漏了的细节。
  吃错药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他狠掐自己的胳膊。
  “我看你是有点不正常。”对方盯住他的眼睛。
  “你叫莫小婷?”
  “你怎么知道?”
  “这书上写的。”
  “鬼才信。”
  “不信?你今年是不是19岁?是不是有个当兵的对象?……”
  “你是派出所查户口的?”
  “你自己看啊,就在这里,你看你看。”
  对方懒得看杂志。她手提一个带布套的开水壶:“杯子呢,把杯子拿出来,等一下不要说我没送水。”
  阿贝没有带杯子的习惯。“车上卖可乐吗?”
  “你说什么?”
  “可乐。可口可乐。”
  “什么可可可?你结巴啊?”
  “你连可、口、可、乐都不知道?”
  “你到底有没有杯子?没有?我走啦。”
  “慢点,你怎么不知道可口可乐?那么农夫山泉、娃哈哈、优酸乳、蓝带果啤……你也没听说过?”
  “你说什么呢?”
  “嘿,你山顶洞人,你兵马俑啊?”阿贝照例把“俑”说成“桶”。
  “你才兵马桶呢。同志,这里是红旗车厢,请你嘴里干净点!”
  阿贝忍不住笑,忍不住大笑。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呼呼喘着粗气,终于掏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喂喂,你醒来,快醒来。宋虾子,你知道,知道我碰见什么怪事了吗?宋虾子,你听我说,我在火车上,这趟车啊居然一车土鳖,连可口可乐也没听说过。你说怪不怪?你来看看,他们还穿中山装,还开口叫同志,我骗你不是人……你在不在听?
  估计宋虾子把他说的当酒话,不愿听下去,只是要他快回去上班,说老板已经为此拍过桌子了。
  他合上手机,发现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堵在他面前。一位是刚才那位车长,另一位是大个子乘警,都满脸警觉和严肃。小婷躲在车长身后怯怯地眨巴眼睛:“……就是那个东西,你看你看,就是他手里那个什么……吓死我了。”
  阿贝发现更多的人围过来,都盯着他的手机。他手机怎么了?他依稀想起了什么:对了,他刚才摸出手机时,女乘务像被咬了一口,扔下水壶大叫一声跑开去。
  车长说:“证件。”
  “凭什么查我的证件?”
  “你哪里来的?从国外来?”
  “不不,我天外来客吧,来自冥王星或者海王星。”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手机啊。”
  “手机?发报机吧?”
  “我为什么要发报机?”
  “那要问你自己。”
  “我给美国发报是吧?我告诉中央情报局的怀特将军,这里连可口可乐也没有,这里还有猪屎气味……”阿贝差点要笑出声。
  “装什么蒜?你就是冲着563号项目来的,以为我们不知道?”
  他不知道车长说的563是什么,更不知道车长接下来说的“备战”“路线”“两打三反”“革命委员会”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情况有点不妙了,一切都不像是开玩笑,也根本不好玩。他的手机被一把夺走,背包也被拧过来检查。幸好那里没有毒品。一张坐公共汽车的IC卡,他们似乎不懂,将其一一传看,没看出个所以然。几本足球杂志,他们似乎也不懂,将其仔细查阅,还对着灯光找什么纸纹暗影,还是没找出所以然。比起几件酸臭衣服和一又拖鞋,MP3当然是最大疑点。无论阿贝如何辩解,如何解释音乐和芯片,但它还是连同手机一起成了扣押品,眼看着被乘警略加清点,装入一个公文包,就要离他而去。
  “哎哎哎,你们是哪盘菜?有搜查证没有?你们土鳖啊?脑残啊?二啊?你们怎么连手机都没见过?”他愤怒地大喊。
  他一把抓住车长,“我要到法院控告你们!要在媒体上给你们曝光……你们不要以为我好欺侮,我报社电台里的哥们儿有的是!惹毛了我,叫你上午下岗,你不会等到下午的!”
  大概是乘警嫌他猖狂,飞来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有点飘飘然不知上下左右。等他抓稳了桌沿,校正了脑袋位置,找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痛感,他依稀听到车厢里发出一片口号声:打倒狗特务!打倒一切害人虫!打倒美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周围旅客都冲着他举起了森林般的手臂。
  确实一点也不好玩。要不是女乘务拦着,一个老汉就要把雨伞扑到他头上,一个小孩还差点朝他吐痰。直到他被押走,人们还在气愤地议论:
  “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鸟。你看他那裤子像裤子吗?”
  “当特务也穷成这样?怎么连理发钱都没有?”
  “帝国主义是乱了种吧?怎么这家伙不男不女?”
  “不是乱种,是耍流氓。男扮女装,就好钻女厕所。”
  “对,肯定是这么回事。”
  “应该把这个流氓塞到粪坑里去!”
  “让我恶心死了!”
  ……
  他被关入了一间窄小的乘务室。
  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成了个傻子。他怎么上了这么一趟奇怪的火车?怎么鬼使神差来到这里挨巴掌和蹲监房?更重要的是,他阿贝,小贝哥,贝克汉姆,什么事不好干,什么钱不能赚,怎么偏偏听宋虾子的瞎鼓动来收购什么文物?……他不知道眼下的麻烦如何了结,更不知道一旦行期再耽搁,自己还能不能保住公司里的饭碗。
  窗外一片寂黑,偶有一辆对开的列车呼啸而过,咣当当差点撞在他的脸上。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他们多幸福啊,多温暖啊,多安全啊,说不定在那里喝啤酒啃鸡腿。他们肯定有手机,知道手机是怎么回事,能轻而易举证明阿贝的无辜。但他们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刷刷刷消失得太快,像一道闪电。
  他打门和踢门,把一铝皮桶当足球踢了好几脚。
  没人理他。
  他有点累,只好坐下来揉揉脸,发呆。他看见天花板上,一只小老鼠从夹板缝里探出头来,一点也不怕人,欢乐地吱吱两声,支着小尾巴又缩了回去。
  好在一本奇怪的《新时代》还插在衣袋里,可供他继续研究这列火车。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百年石头还是石头;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千年月亮还是月亮;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万年天空还是天空……
  
  这是第42页上一位盲老人唱的,可车上并没有这样一位老头。这就是说,又有一处出入,可见小说并非预言———阿贝眼下很愿意相信这一点。但他宽心的时间不够长。随着后续情节在小说中展开,他读得禁不住两手发抖,全身发凉,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堵在喉头。没错,小说与他的遭遇确有出入,但小说中的老鼠是怎么回事呢(刚才他已经看见了)?暴雨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的水流已经拉出斜线)?打雷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已有闪光,刹那间黑夜如同白昼,千山万水突然涌现)?……而且差点令他晕过去的是:小说在第43页处说到子龙峡,叙说这列火车在那里与一片泥石流相遇,于是车轮出轨,车厢翻倒,电光迸溅,钢铁声大作,有两节车厢在挤压中升起来冲向高空,散落的车轮在草坡上飞跑……这也太恶毒了吧?
  “喂,干了。”女乘务开门进来,把热乎乎的夹克扔给他,同时发现了他的惨白脸色。“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喘着粗气:“前面,是不是经过子龙峡?”
  “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你真以为我是特务?你看我像特务吗?有这样一表堂堂的特务吗?”
  “难说,反正要等保卫处的核查。”
  “我们没时间啦!”
  “你什么意思?”
  “你说,你告诉我,前面是不是要经过一个叫子龙峡的地方?”
  “就算……那又怎么样?”
  “天啦,我们真要出事了,已经玩完了。”
  “不懂你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你懂个屁啊!”阿贝怒不可遏从椅子里弹起来,“你们连可口可乐都不知道,还革委会呢,一个个脑子里进水,浑身的潮气没晒干。我问你,就算我是个特务,我会当着你们的面来发报?我要千方百计来让你们发现我?”
  对方看来被这句话触动,有点不好意思:“要是冤枉你了,我们给你赔不是。”
  “赔?怎么赔?你看看我这半边脸。”
  “大不了让你还我一巴掌,有什么了不起?”
  “你受得了?好笑,你是想成扁的还是圆的?”
  “你就那么毒啊?你就不能轻点打?就不能分几次打?再不,我叫我对象来顶替。他是特种兵,在部队里天天练挨打的。”
  阿贝懒得对付特种兵,把《新时代》翻到第43页,要她自己去看去看去看。
  对方看他一眼,又看杂志一眼,又看他一眼,疑疑惑惑把目光投向第43页。列车发生了剧烈晃动,灯光一暗一暗,当然干扰了阅读。对方有些字不认识,有时要问身旁的乘警,碰到大个子不认识的,还要回头来请教阿贝,更增加了阅读的周折。阿贝不耐烦这两个呆货,恨不能把从第38页到43页的字句一把抠出来,狠狠拍进他们的脑袋。但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一大群乘客突然登车了,顿时挤得车厢里秩序大乱。阿贝事后还知道,呆货们在手忙脚乱中还丢失了杂志———他知道这事时,真是欲哭无泪。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当时列车驶过一座桥,司机借着车灯的光柱,发现前面路基上有很多人摇手拦车,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批从洪水中逃出来的灾民。他们担心路基不够高,央求铁路工人兄弟带走他们,以防更大的洪峰到来。车长当即同意这一请求,大手一挥说全都免票,于是又哭又闹携家带口的灾民们一拥而上,带来了行包、竹筐、水滴、泥浆、扁担甚至鸡鸣狗吠,使车内顿时充满田园气息。很多人没法挤进门,只好从窗口爬。所有车厢内都挤成了人肉罐头,椅背上或行李架上都有杂技高手,脚丫子不时踩到他人的肩膀或脑袋。卧车厢也不能幸免,在车长命令下一律开放,装了人再说。
  莫小婷那呆子顷刻间已忙得满头冒汗和头发散乱,刚让一个抱着大公鸡的娃娃找到妈了,刚把几个老人扶稳了和坐下了,又得驱赶攀高的几个汉子,以防他们压垮行李架。一声尖叫,她被新的人浪推过来,倒在阿贝的怀里。
  阿贝觉得两张肉饼要搓揉成一块。他感到了女人身体的凸凹,有些脸红,忙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她瞪了一眼,“你没手啊?还不帮帮我?”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两个热水瓶和一块抹布。
  这样,对方就腾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脖子,不至于倒下去。
  阿贝刚拥抱了一个肥胖农妇,眼下又被迫吻了女乘务的眉毛和前额,嗅到了陌生的头发气味,脸更红了,只好让身体尽量偏转,又拿出球场上的阴招,屁股使劲一撅,撅出身后哎哟的叫声。
  挤死人啦!救命啊!我的桶子!你的爪子往哪里伸?……各种狂呼乱叫中,阿贝的腰部发力连环传递,一个人叫了,另一个人跟着叫,又一个人再跟着叫,多米诺骨牌一样,最后导致一个坐在椅背上的汉子大摇双臂,仰面倒了下来,正好盖在阿贝的头上。幸好这一盖,阿贝与另一男人的架才没打成。当时他们不便施展拳脚,但鼻尖对鼻尖,唾沫星子互射,肩膀和胸脯已开始过招,接下来就可能要动用嘴巴了,看如何一举咬下对方的部件。
  “不要闹!大家安静!我们来唱一首歌吧———”女乘务摇着双手大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预备———起!”
  说也奇怪,这首歌大家都会唱,也真唱起来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奇妙的是,一唱这歌就泄了不少火气,很多人的动作开始变得柔和,体积似乎也悄悄收缩。“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列车在歌声中开动。车厢里更松动一些,大概是一些灾民匀到了卧车厢。女乘务这才得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提着热水瓶什么的,把阿贝押回乘务室。
  “你打什么架?还嫌车厢里不乱?我们是红旗车组,战斗在最前线的车组,要让每一个旅客都感到温暖如家。你知不知道?”
  “我不打,就没法让你。”
  “谁要你让?特殊情况么。”
  “你会以为我故意挤你,耍流氓。”
  “你想什么呢?讨不讨厌?”
  “我没想……”他说得有些含糊。
  “哈哈,你脸红了?”
  “我没脸红。”
  “就是红了!就是红了!你就是乱想了!”
  “那是我热的……”
  对方像发现了大秘密,下巴一点一点,有点兴高采烈和得意洋洋。接下来,她的动作也就有了欢快舞蹈的味道。她欣欣然用毛巾擦去阿贝头上和肩上的泥巴,欣欣然又要对方坐正,要对方转身,要对方伸出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扎手腕上一道血痕———不知阿贝刚才在哪里挂伤的。阿贝倒有些紧张。这间房实在太小啦,他感到对方的腿抵住他的膝,对方的发丝撩过他的脸,自己难免呼吸急促,全身开始冒汗。
  直到门外有人叫她,她才提着水桶离去,咔嗒一声锁了门。
  事后阿贝想起来,当时确实只有咔嗒一声。
  事后阿贝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当时只有咔嗒一声,连半句话都没有,连咳嗽之类也没有。
  他是否应该大松一口气?
  风雨还未停歇,车窗上还有斜斜的水流,黑森森的树影在车窗外起伏。列车一下钻入车轮声紧密的隧洞,一下又飘上车轮声柔远而稀薄的桥梁,正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阿贝感到前方神秘莫测的第43页正在步步逼近———他相不相信那个结局?他怎样才能摆脱那个结局?或者他是否应该让女乘务也知道那个结局?
  车头尖叫了两声,车身再一次剧烈晃动,然后明显放慢速度,大概是进入了弯道或坡道,再不就是又遇到什么险情。他神色一振,全身通了电一般,立刻朝车窗外看了看,几乎想也没怎么想就拉起了吱吱嘎嘎的车窗。在出窗前的那一刻,他扯出背包里的一条裤子,束紧了自己的腰,束出了及时的勇敢和果断。
  他把两条腿从窗口先放出去,感到各种布片被疾风鼓荡,但既然半个身子已豁出去了,就是箭已离弦,他一咬牙,终于跃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光线太刺眼。又过了好一阵,待瞳孔渐渐适应光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白菜地里,完全暴露在清鲜的乡村阳光下,全身都是泥,小虫子在脸上爬。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有鸟叫。有绿树。有浮云中露出的蓝天。世界太安静了。他还活着吗?他试着挪挪脚,伸伸手,眨眨眼皮,吐一口带着泥沙的唾沫,发现除了右膝和右踝剧痛,其他部件还能听使唤。他当然还发现地边有一辆摩托车,一个男人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帮帮我……救救我……”
  对方上下打量他,把他散落在地边的背包翻了翻,向他伸出两个指头。
  “我不会……亏待你……等到了医院……”
  对方摇摇头,再一次伸出两个指头。
  阿贝想了想,只好把泥糊糊的手表摘下,扔了过去。
  对方擦擦手表,把它放入口袋,似乎满意了,起身走向摩托车。不一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带来一辆农用汽车和两个青年,把哼哼哟哟的阿贝抬上车去。有意思的是,在汽车开动之际,阿贝发现身边两个青年都手握一罐口乐。不错,确实是那种眼熟的红白两色易拉罐,他感到无限亲切和无比激动的久违之物。
  “你们……喝什么?”
  两后生看看他,对视一眼,笑了笑。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喝什么。不不,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想知道你们怎么叫。不不不,我其实也知道你们的叫法,我只是……”
  阿贝自觉说得太乱,但他就是想让旁人确证一下他的发现,确证一下他逃出噩梦的真实性。“中药水!”一个青年大笑以后又补充,“喝中药水,呸呸,还是曾麻子的包谷烧味道足些。”
  什么是曾麻子的包谷烧?也是一种饮料吧?阿贝不明白。
  他住进了医院。几天下来,右踝骨节已经复位,两处创伤也已逾合。大表姐已经来过这个县城医院了,给了他一张信用卡,买了水果和肉罐头,洗净了全部衣物,还就续假事宜同他的公司老板打了长长的电话。还好,在这个有香水味隐隐弥漫的地方,他可以大喝特喝可口可乐了,还可以扶着拐杖找电视看足球,去网吧找到足球游戏软件,让自己带领母校代表队把英超、意甲等各大牛队统统狂胜一轮,每一场至少赢下八粒球。他看着窗外的大雨曾略有一刻的恍惚。奇怪,不还是这玻璃窗上的水流吗?不还是这一片到哪里都差不多的萧瑟秋景吗?这生活怎么说变就变了?
  护士拿来账单要他去缴款。他一翻账单就差点滚下床,差一点要再次跳窗逃逸。亲爱的!六万五!没搞错吧?不开玩笑吧?什么钱啊?他不知道自己是进了病房还是被绑了票。难怪这些天医生对他笑容可掬,不厌其烦地来量血压、测心律、做X光,做彩超,做CT……口口声声这些绝不多余,完全是为了对他的身体高度负责。这下好,光量血压就量去了三千多,不是明摆着是要逼高他的血压?
  他自觉血压升高的叫骂引起了骚乱。三四个白衣男女涌入病室,倒也不生气,倒也很耐心,只是向他详细讲解每种收费的依据,让他明白血压高无理。
  降压药总算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婆走来,有点领导模样的,对账单皱起了眉头,抽出圆珠笔在这里一勾在那里一划:“哎呀呀,对外地客人要优惠一点嘛。这笔免了,这笔减半,这笔也打折……”然后将账单递给阿贝。见他还黑着一张脸嘟嘟哝哝,又再次善解人意地操起圆珠笔:“这样吧,大家都献点爱心。这笔归你出———”她指着一个部下;“这笔归你出———”她指着另一个部下;“这笔归我———“她拍拍自己的胸口。
  六万五已一减再减,最后成了一万六,周围的白衣人士已有悲壮表情,阿贝还能说什么?况且老太婆最后还发话,称确实困难的话就不必缴啦———但这种没面子的事,一个伟大球星肯定做不出来。
  他只能交出信用卡,还傻傻地说了声“谢谢”。
  他卡里没多少钱了,得打电话求大表姐再往卡里打一点,往空空衣袋里一摸,才记起了自己的手机。他悲愤地想了想,去网吧上机搜索关于子龙峡的消息,发现毫无线索。又去附近的报摊,看报上是否有类似的报道,还是一无所获。让人心烦的是,一个大盖帽见他随地吐痰,按最新规定罚了他十块钱,把他好好说道了一番。
  他觉得手机一事还是戳心,便雇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找到了问讯台。一位穿制服的小姑娘看了看他的车票:“这是什么票啊?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六天前买的,就在你们前两站买的。”
  “假票吧?”
  “我上了车啊!怎么可能有假?”他大叫起来。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叫来了几个同事,大家也把票看来看去,交头接耳。一个头发半白的老铁路最后对阿贝说:“先生,你这种票20几年前才用,你不知道?年轻人,生财得有道,你不能乱来啊。”
  对方显然听说了他的手机和MP3,把他当成了一个上门取闹的讹诈者。
  “你的意思,我一跳就从20多年前跳到了今天?”
  “不能这么说,你没这么大的本事。不过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报上不是说了么?有一个人,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就摔得没记忆了,不认识爹妈了……”
  “这怎么可能?”阿贝急急地拉起裤脚,亮出里面的白色纱布。“你的意思,我这些伤口是20多年前留下的?20多年前我才多大?敢跳车吗?我奶毛还没脱,牙齿还没长齐,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有人冷笑,有人摇头,有人对他挤眉弄眼,大概听完他的故事,都以为他病得不轻。还有些目光明显透出快意:骗谁呢?黑吃黑,这下活该了吧?只有老铁路还算厚道和耐心,戴上老花镜将车票再细看片刻,引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打出了两个电话。“对不起,”他最后无奈地退还车票,“找是找到了。20多年前是有过这趟车,是有过这么一场车祸。我也想起来了,那次伤亡不小,光我们局就有五六位员工……光荣了。”
  “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子龙峡那里还有块纪念碑,我都参与过建设的。”
  “你这家伙胡说八道!”
  “年轻人,你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好心帮你查查……”
  “你们休想串通一气!你们休想花言巧语!告诉你,我手上有证据,还有人可以做旁证,我同你们———没完!”
  阿贝歪着一张脸冲出了车站。
  他决心追查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出租车再奔子龙峡。司机正好在播放一盘音乐磁带,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阿贝一怔,问这是什么歌。司机说不知道,反正是老歌。当这一曲要转到下一曲时,阿贝请司机将前面的再放一遍,就这么锁定放下去。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两眼,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怪。“你不要听周杰伦?”他问了一句。
  子龙峡不算远,汽车很快到了。只是时过境迁,纪念碑似有似无,很多人对阿贝的问话都只是摇头。这样,这位阿贝颇费周折,先找到一个学校,再找到一个牛场,最后才一拐一拐钻过竹林,爬上山坡,跨过牛粪,分开割脸割手的茅草,找到一块破损不堪的水泥平台。在他前面,一座爬满青苔的石碑果然出现了。这确实是对一场大事故的纪念。从那些红漆剥落的刻字可以看出,2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某列车在此地遭遇泥石流。铁路员工们为了搜救车厢里被困旅客,坚持最后撤离现场,不料其中几位被新的泥石流无情吞没。他们的名字是陈某某,张某某,席某某,单某某……阿贝果然在碑面还找到了一个名字:
  莫小婷。
  就是杂志上出现过的那个名字,也是那位女乘务应答过的名字。
  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同名人吧?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开始有点怀疑这东东了。捏一捏青苔,发现它是潮的,滑的,应该说真实无欺。他折一折树枝,发现它是硬的,脆的,应该说也货真价实。一声大哭,原来是一声鸟叫,是树林里一大群黑鸦扑拉拉惊飞而去,似乎搅起一阵侵骨的寒风。
  他呆呆地在碑前坐了一阵,面对着粗糙的刻字无可奈何。他终于从衣袋里掏出两条白纱布,系在石碑前的小树枝上;又操着石片刮去碑面的青苔,就近摘来一些松枝和野花,让它们守护和陪伴石碑。
  事后他想起来,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事后他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他甚至已记不清那个女乘务的面容,如同真是一片20多年前的空白。
  他不知何时下了山,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上了另一列火车,在稿纸上朝地平线那边飞逝而去。这列车上有暖气,有高清电视屏,还有可旋转的沙发座,显然让他十分放心,似乎又让他有所不安。他又要了一瓶小件的二锅头,飘飘然从车头游到车尾,像寻觅什么熟人,又几次求看乘客手上的杂志,检查杂志封面,似乎对封面很有兴趣。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还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我看到第43页了。”邻座一位姑娘合上手里的书,放出一个哈欠,倒在身边男朋友的怀里。
  阿贝哇的一声差点跳起来,事后发现自己竟一身冷汗。
  他瞥了一眼,发现那是本封皮花哨的外国童话。
  谢天谢地。
  车速越来越快了。钢铁车轮声时厚时薄时急时缓在脚下响着。列车一下钻入黑暗无边的隧洞,一下又晾在无依无靠的高桥,与迎面而来的列车擦肩而过。这位逃出小说的主人公看见了哗哗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想必是无忧无虑的人吧?但他只看到了一节节被速度压瘪了的车厢,看到了一沓薄如纸片的窗口,其实什么也没看清。
  
附记一
  值得补记一笔的是,主人公阿贝摘松枝时划伤了手,在稿纸上五官收缩成一团,曾忍不住回头冲着我(即本文作者)大叫:“你乱写些什么?小说里那傻丫头不是没死吗?怎么又冒出这块碑让我找找找?”
  “是吗?”我赶紧翻前面的稿纸。
  “怎么不是?第43页里可没有这一条,我记得很清楚。”
  我叹了口气,“是的,她在小说里是没死,但你得知道,小说毕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时候,作者拿她这样的人也没办法。”
  “就算死,那也是革命烈士,至少是因公殉职,是有待遇的。你把这里也写得太荒芜了吧?她不是有个弟弟吗?不是有个未婚夫的兵哥哥吗?不是还有他们救下来的那些王八蛋乘客吗?怎么也不能来打理一下?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你告诉他们,最好不要让我碰着。不然我见一个修理一个,打得他妈不认得他!还有那个砖窑———”他指着纪念碑下方的砖窑和浓烟,还有逼近纪念碑的林木砍伐,气出了怒发冲冠的模样。
  我面对稿纸笑了笑,“也就是给树刺划一下,你如何这样窝火?”
  “划一下?我在你这里挨打挨骂,只差没搭上一条命。”
  “你本可以少摘些松枝和鲜花,也没必要修整台阶。我是说你刚才……”.
  “我以为我想来这里?今天有一场意甲赛,AC米兰对佛罗伦萨。亏大了我。”
  “可是你还是来了,还带来了白纱布。你怎么想到这一点?”
  “什么意思?不都是你写的?”
  “我刚说了,有时候作者并不能指挥笔下的人物。”
  “这事赖上我了?”
  “看看,你又脸红了,其实我没说你做错什么。”
  “得了吧。告诉你,我最讨厌你写我脸红。你们这些家伙,也只有这点味精来吊胃口。你怎么没写我三角恋?怎么没写我一夜情?怎么没写我遗精和自慰?拜托了,你们能不能玩点别的套路?你们以为自己真那么聪明?”
  “当然,我并不说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打住,打住!”他朝我做了个叫停的手势,“你们这些人总把自己当根葱。包括刚才你那些摘花什么的,白纱布什么的,酸,太酸,删了吧。如果你现在用笔,就把那些涂掉。如果你现在用电脑,就用DELE键,就在你键盘右上方。找到没有?告诉你,我根本不想来这里大汗横流!”
  “我感兴趣的是,你还是来了,比我想象的还激动。我对此有些奇怪。”
  “不要同我说这些!我没文化,我猪脑子。”
  “其实你不光是想找回手机和MP3,我看出来了。” 
  “活祖宗,你还让不让我走?你话痨呵?骗稿费啊?”
  “好吧,就快了,就快完了。你要知道,文学不是由你主宰。也不是由我主宰。也许是市场或者什么在暗中指挥我们。我承认对你的了解有限,本来也不想这么写而且写这么多,但《新时代》的吴编辑一定要我填满八个P的版面,还定要我添上一个漂亮的女乘务与你搭档……”
  他摇摇手,一拐一拐地下坡,“不行不行,我饿了。你写的这些狗屁列车统统见鬼去吧!”
  他重新钻进出租车,要司机开车下山。当天晚上,他甚至不经我的同意就拧着酒瓶上了另一列火车,就是他眼下正酣睡其中的那一列。
附记二
  就在这同一列车上,一位老妇人摘下黑眼镜,对我(即本文作者)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本院的名誉损害了。告诉你,律师会来与你交涉的。”说完气呼呼打开一张报纸,目光落在股票版上。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11-23 13:12 , Processed in 0.094360 second(s), 2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