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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说话 /何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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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5 11:38: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太阳说话 /何存中
作者:何存中 
  那时候河边的孩子爱做梦,那就是梦太阳。梦里的太阳能说话。孩子问,你在哪里?太阳说,我在天上。太阳问,你在哪里?孩子说,我在地上。很温暖,很明亮。
  懒龙叔是队长。垸人当面叫队长,背后叫甲长。当面叫队长他也清楚,背后叫甲长他也明白,因为垸人有时候喜他,有时候恼他。喜他的时候,当然是队长;恼他的时候,当然是甲长。尽管解放了十几年,他是过来人,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队长驮锄头。那张锄比垸中所有的男人的锄头都重,栗子树做的柄,粗,炸虎口的一满把。那张锄头是权利的象征,就像书上所说的酋长手中的权柄。一年四季懒龙叔锄头不离肩,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空气是我们从书上学来的,书上说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空气好新鲜,垸人不叫空气叫风,我们不管它。我们叫空气,空气多好,空气多新鲜。街上贴的大字报上说区委书记是走资派,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我们就喜欢大字报上的,押韵儿,唱起来朗朗上口。我们看见了懒龙叔就跑,跑远了,然后扭过头一起唱,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不过瘾,再唱,甲长,甲长,头壳羡痒!头壳羡痒就是羡啄栗包。懒龙队长不追,站着吼,你们这些细鸟儿,读了几句望天经,就歪嘴和尚吹喇叭——邪叫!
  春天的垸子在雾里,我们的春天在梦里。
  我们梦想的时候,床上的懒龙叔早醒了,在黑暗里闭着眼睛听。听什么?听天风。懒龙叔听到一阵风,从遥远的天边贴着地,呜呜地吹来,大门旯旮里的公鸡惊醒了,翅膀一拍,伸着脖子叫声音。公鸡叫是叫,但真正地唤醒垸子的,还得他。细垸没有读书的伢。懒龙叔出了燕山脚下的细垸,顺着柳沙塘的岸,朝下面的大垸走,不怕响声大,连人带物都弄出响声来,响声越大越好。驮锄上肩,开口唱诗,诗是《千家诗》上的。懒龙队长边走边唱,兔走乌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懒龙叔唱不全,只能这四句。懒龙叔没上过学,能认几个字,是土改那年扫盲,从大垸清末秀才何六爹那里得来的;能唱贤文和诗,是上下垸祖辈们肉口传下来的。唱完诗,懒龙叔便说谚语,冬鸡叫三十里,春鸡叫早早起——!便到了大垸,便从垸头到垸尾挨门挨户叫“蝌蚪们”上学。不叫小名,叫学名。大垸中读书的渠头们,按辈分都有学名的。汉明,鸡叫了!存志,鸡叫了!惊鸷,鸡叫了!声叫声应,谁应的?我们还在梦中,是各自大人应的。大人拍着小人,说,听见没有?快起来上学!
  于是大垸中,遍地的门响门开,黑地里蹿出遍地的渠头来。渠头们脖子上不系着领巾了,袖子上别着块红布牌儿,是学校统一发的,上面印着白字儿,写着红小兵,肩上驮着书包,书包里没有多少书,完全是个样子。渠头们聚成参差的一队,手里提着中餐的饭钵子,站在稻场的星光下。懒龙叔拄着锄柄在队外督着。懒龙叔喊,点数。
  这时候宝爷来了。宝爷袖子上戴着红袖章儿,上面写着黄油漆的字,红卫兵,是伟人的手迹。宝爷上初中,住读,回家拿米。宝爷提着米袋子说,点什么数?又不是鸡出埘?我们哈哈笑,真是的,只有鸡放埘我们的母亲才一双两双地点数。懒龙叔没好气地对宝爷说,宝器子,你怎么回了?宝爷说,革命需要。懒龙叔说,拿米就拿米,跟我咬什么经?宝爷在垸中与懒龙叔同辈,宝爷正在抽条儿,比懒龙队长矮不了多少。宝爷就将手中米袋子递给队中的我提着,我是宝爷的勤务兵,宝爷叫我提米是我的荣誉。
  宝爷对着队伍喊,立正,向右看齐,报数!我们就报数,从一报到十五。懒龙叔问,是十五吗?宝爷说语录,要相信群众。懒龙叔说,你这个细鸟儿,毛长粗了是不是?懒龙叔不放心,一个个地数,是十五个。懒龙叔对宝爷笑,说,个东西,又拿了多少米?宝爷说,三升。懒龙叔说,又拿这么多?莫好玩,你要跟我正经读。宝爷不理懒龙队长,对着队伍喊,向左转,齐步走!革命不是,一,二,唱!我们就敞开喉咙,唱那刚学来的拗口的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
  我们跟着宝爷唱着语录歌儿上学去。学在五里外的镇子上,有中学,有小学,大垸中的孩子,宝爷大,读的是中学,我们小,读的是高小。大的住读,回家拿米,小的走读,中餐带饭。
  2
  早稻透黄艳的时候,懒龙叔到镇上开了个万人大会。这个万人大会是斗走资派的,学校停课闹革命,镇上初中和高小的学生都参加了。红旗如海,口号震天,斗的是区委书记陈文谦,先是在高台上斗,然后戴高帽子从街头到街尾游行。懒龙叔看见宝爷驮着一管长枪走在队伍最前头,两个人架着区委书记陈文谦的膀子,一个按着头,架飞机。开始队伍还整齐,后来队伍就乱了,不知是谁朝天放了一枪,队伍就更乱了,游行的人纷纷退到了街两边,架飞机的人没乱,一直将区委书记架到街尾鸡公山,区委书记陈文谦就口吐白沫要死。
  从镇上开会回来吃了中饭,懒龙叔就驮挖锄,从细垸来到了大垸的宝爷家。宝爷家在河滨垸老屋的最前重,尽管一进三重的老屋不复存在,但规模仍在。宝爷的家正好七星照日。大门临着殿池,为第一星,殿池整齐的岸,是青石砌的,古时候的雨天,河滨垸所有的水都从天井流到殿池里。再就是与殿池相邻的长塘,接着是吃水塘,吃水塘下面是大古塘。再远处是柳杉塘,何祠塘,铺儿塘。这么多的塘,满水的季节与河相接,流的是活水,掀的是活浪,水气氤氲,所以宝爷家门口的风,就特别得好,特别得养人。宝爷的家,红石的阶,白石的门框,门两边立着两个米筛大的莲花墩。这些都是清末秀才六爹家的,解放后分到了宝爷家。
  懒龙叔来到宝爷家的大门口,两扇门大敞着,一张被汗漆得通红的竹床儿兜门放着,菩萨爹正仰鼻朝天枕着祖传的铜盆睡觉,一阵风来,一阵鼾。菩萨爹谱名叫诚宜,垸人叫他菩萨。菩萨爹老伴死早了,留下三个儿。菩萨爹把三个儿放在风里长,丝毫不费力。大儿成人了,国家要人支边,队里就把他的大儿送到新疆建设兵团;二儿长大了,国家要兵,队里就把他的二儿送到部队;三儿就是宝爷,宝爷聪明,考上了初中,队里就让他的三儿继续读书。菩萨爹做老子很轻松,垸人叫他叫菩萨。因为菩萨不管人间的烟火,养儿当然是众人的事。菩萨爹一个人在垸中过活,脚上的那双老布鞋只有半截儿,被他趿得发亮。菩萨爹一年四季每天必喝一餐酒,从早上起来开始喝,喝到日当顶。也不要很多菜,一个寸长的鲫鱼儿,他喝;没有鱼,菜水也可以,但必须碟儿装;酒不讲究,从代销店打回来的,五分钱一两,把着壶儿,掌着盅儿,细细地酌,喝得日头差不多,他就兜门放竹床,迎着门风睡。枕着祖传的铜盆。有讲究的,竹床爽汗,铜盆清火。
  菩萨爹鼾进鼾出睡得很舒服。懒龙队长气不过,将肩上的锄头放下来,提在手上,在莲花墩上一顿,火星一溅。菩萨爹惊醒了,问,哪个?懒龙说,你说哪个?我。菩萨爹说,你这个好鸟人,把我的梦赶跑了。懒龙叔问,你也做梦?菩萨爹不作声。懒龙叔说,是不是梦见了你家宝器子,中了头名状元,穿红袍着紫衣打马游街?菩萨爹说,那与我什么相干?我梦见我老伴回来了,正挨着我说话。懒龙叔问,说什么?菩萨爹说,老伴说菩萨我回来挨下你。懒龙叔声软了,说,你起来!菩萨爹说,起来做什么?睡倒好过些。懒龙队长挨床边坐下来,说,你去把你家的宝器子叫回来。菩萨爹说,叫回来做什么?他读书。懒龙队长说,他读书?他读无字天书。他驮枪斗人哩。菩萨爹惊了一下,你说什么?懒龙叔就把开会看到的说了,然后说,你去把他叫回来。菩萨爹说,儿大爷难做。我怕叫不回。懒龙叔离了竹床,找张矮椅对面坐了,说,你不叫回也可以,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不把他叫回来,从下个月起他的基本口粮不称,你家下年的照顾评不成,腊月上面发的寒衣今年没得你家的份。
  菩萨爹听说基本口粮没得,下年照顾评不成,腊月寒衣没得,就急了,说,你不能一手遮天。懒龙叔说,这不是遮天的事,得服众。垸人给他基本口粮,每年下年评你家的照顾,上面发的寒衣年年少不了你家的,是因为你家宝器子初中是考上的,垸里历来的规矩,考上学的,众人供着,没得意见。不读书,斗人,那就说不通,这事你是晓得的。菩萨爹翻身坐起来,慌忙找竹床底下的半截鞋,说,这个狗日的,我去把他叫回来。门外的池塘放亮,日头裸裸的,晒得地烫。懒龙队长将脚上穿的解放鞋脱给菩萨爹,说,不找算了,穿我的,你那半截鞋儿上得了街吗?菩萨爹穿上懒龙叔的鞋,急忙朝门外走。懒龙叔问,门锁不锁?菩萨爹嗝了一口酒气,说,锁什么?百事没得,只有梦,梦也打断了,剩半截儿。
  菩萨爹踩着日头来到了镇上的中学。宝爷和学校的造反派正在学校门前的双塘里搞武装泅渡。太阳下,波浪翻天,一塘的红旗,一塘的人头。双塘是两口塘连成的,很大很阔,像一条江,由于武装泅渡,所以热闹。压岸的人。
  宝爷全副武装,背着背包,驮着枪,举着红旗在队伍的前面踩水,一塘晕眼的光。菩萨爹对岸上一个拿喇叭指挥的说,同志,把你的东西用一下。那人朝菩萨爹望一眼,问,做什么?菩萨爹说,有几句劲要鼓。那人就把喇叭给了菩萨爹。菩萨爹拿着喇叭对了嘴,朝塘里喊,天大地大!何克宝,快起来!塘里的宝爷正踩得有劲。旁边的说,何克宝,岸上有人喊你。宝爷喷一口水,问,什么事?旁边的说,天大地大。宝爷就离了队伍,全副武装游到岸边上了岸。宝爷问,谁喊我?菩萨爹从人群中挤出来,说,我。你父死了,等你回去收尸!宝爷没好气地说,我不认识你。菩萨爹一下子伏下去,双手抱住了宝爷的脚,说,你不认得老子,老子认得你。今天老子跟你牛死虱死。宝爷挣扎着说,放手!放手!这么多人看着哩。菩萨爹仰起脸,说,你这个种,还晓得丑哇?宝爷一点办法也没有。拿喇叭的人问,他是谁?宝爷说,他是我父。看的人一起笑了起来。宝爷急了,带着哭腔说,就算你是我的老子,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菩萨爹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膝盖上的灰,望着宝爷咧嘴笑了,说,我说呀,娘死早了,儿是我一手摸大的,未必连父都不认?我就不信。菩萨爹两手忙了起来,放宝爷肩上的枪,解宝爷的武装带子,脱宝爷的军帽和军装,将宝爷剥得只剩一条裤衩儿。菩萨爹说,儿,听老子的话,我们什么都不要,跟我回去吧。太阳地里,宝爷木头一样站着,任菩萨爹剥,剥得像个脱皮的兔儿。
  宝爷穿着一条裤衩儿回来,坐在大门前的莲花墩子上。懒龙叔驮着锄头来了。宝爷把一肚子气出在懒龙叔身上。宝爷站起来,指着懒龙叔说,我要与你大辩论,你凭什么要我回来?赤身的宝爷浑身很白,身上小时候出天花的疤子很红。懒龙叔放下锄头说,我不跟你辩,你练出来了,我说你不赢。懒龙叔用手朝上一指,朝下一指,说,你跟天辩跟地辩。宝爷说,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懒龙叔说,回来了,天就不是你的天,地就不是你的地。宝爷问,谁的?懒龙叔说,你不晓得吧?我的。我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宝爷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懒龙叔笑得涎滴,将地上的锄头拿起来,说,这样好不好,我俩抵三棍,我用手,你用肚子,你赢了我,我让你走。
  宝爷不服,就与懒龙叔抵棍。一张锄头横着,懒龙叔拿锄头板,宝爷双手拿锄头柄抵着肚子。这是巴河边斗力的方式,手棍与肚棍有很大的区别,就像原子弹与氢弹,当量完全不同。三棍下来,宝爷尽管气冲牛斗,但是棍棍皆输。宝爷不服,说,我俩下水比武装泅渡怎么样?菩萨爹上去给了宝爷一耳光,还比,比你娘的块B。
  懒龙叔收了锄头,朝地唾一口,说,他娘的,我不说多话,一蛮三分理,大家听好,从现在起,各家把各家的渠头跟我叫回来。我不跟你们细伢日肚脐搞得好玩。
  3
  古历六月,树竹的叶子阔了稠了,河边的垸子就在绿里,月亮的光从天上照下来,从树竹的叶子间漏下来,远处的池塘和蛙声明亮了,风把稻香辽阔地吹进垸子。
  宝爷把从学校叫回来的我们集在我家里。
  做泥工的父亲把我从学校叫回来,懒龙叔叫父亲仍旧出去搞副业,为队里找点钱。父亲成份高,怕斗。懒龙叔叫父亲不要怕,出了事有他。父亲不在家,宝爷夜里就给我做伴。宝爷把我们集中在我家里写懒龙叔的大字报。毛笔墨白纸是宝爷派我连夜到大队代销店里买回来的。宝爷将白纸铺在我家吃饭的桌子上,给我们讲革命的道理,宝爷的架势很像伟人,对着豆大的油灯讲,那好看的影子就映在我家漆黑的墙壁上。宝爷滔滔不绝。宝爷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革命谁革命?我们不造反谁造反?讲得我们热血沸腾,眼珠子放出豪光来。
  于是就同仇敌忾,于是就写大字报。宝爷提笔,我们牵纸。畅快淋漓地写了一条大字报:炮打李勤德!火烧李勤德!在李勤德的名字上用红叉叉了。写好后宝爷就带领我们出去贴。月亮静在垸子里,我们拿着大字报,潜着树影儿,无比兴奋。宝爷带领我们将大字报贴在大路边烤烟房的墙壁上。宝爷一挥手,我们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各自散了,回去睡觉。我们坚信等到明天红日东升的时候,河滨垸将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新气象。
  第二天是河滨垸早稻开镰的日子。清早起来听见懒龙叔喊出工,从上垸喊到下垸,从山前喊到山后,喊着喊着就听见声音变了,在骂娘,肯定是看到了贴在大路边烤烟房墙壁上的大字报。懒龙叔站在后山头上破着喉咙骂,吃河滨垸粮的都听着,统统跟我到烤烟房来集中!听见吼声,大人们都拿着镰去了。宝爷和我们迟在大人后。我们去了,看见大人们都呆着看烤烟房上的大字报。我们和宝爷混到人堆里。
  懒龙叔看着宝爷,指着烤烟房上的大字报问,这是谁写的?宝爷昂头望天说,你认为是谁写的,就是谁写的。我们的心紧紧的。
  菩萨爹对宝爷举起了手中的沙镰问,是不是你写的?宝爷软了,说,不是我写的。懒龙叔望着字吸了一口烟,说,他娘的!字写得不错,是那回事儿。宝器子,说出谁写的,我奖你十个工分。菩萨爹对宝爷说,种,这十个工分不能要!懒龙叔笑了,说,菩萨叔,谁要你得这十个工分?懒龙叔依次点着我们问,是不是你写的?是不是你写的?我们依次地摇头。懒龙叔说,不是你写的,也不是你写的,是哪个写的呢?啊,我晓得,肯定是阎王派无头饿鬼下凡写的。懒龙叔上前撕了大字报,一把捏了,捏得黑水直滴,说,真叫的笑人。炮打李勤德!火烧李勤德!李勤德算什么?李勤德不是天上的玉皇也不是地上的龙王,李勤德不过是燕山社庙里的土地,自古到今,打到天上落到地上,还没听说谁夺土地菩萨的权。
  懒龙叔弃了纸,举起了镰,用镰在头顶上转了一圈,说,大家听好,一年四十二天忙,一天要办九天的粮,今天开镰,是夹卵子鼓劲的时候。今天从祠堂岗割到神仙冲,没割完莫想收工。分了组的,大人去割,小的留下。大人们分组下田去了。我们留在烤烟房前。
  宝爷和我们心惶惶的。懒龙叔说,站着做什么?都给我坐下来。我们和宝爷就在烤烟房的草地坐下来。懒龙叔吸着烟,吐着烟。
  懒龙叔用报纸卷一支烟出来,递给宝爷,说,宝器子,你吸一根。宝爷说,我不会吸。懒龙叔说,宝器子,你大了,吸一根。宝爷就站起来接烟,手颤颤的。
  懒龙叔把烟屁股丢过去,说,宝器子,你自己点。宝爷颤颤地点着烟,吸一口,呛出了眼泪。懒龙叔说,我给你们成立一个组织。有组织好做事。过去叫儿童团,现在叫红小兵,那是岸上的组织不是田里的组织。随乡入俗,就叫抱谷捡谷组。宝器子当组长。生产队没有红头文件,我口头任命算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颗粒归仓。你们的任务就是抱谷捡谷。抱谷按田亩计分,捡谷过称按斤两计分。现在我宣布政策,颗粒归仓,有事请假,不准缺勤。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懒龙叔问宝爷,宝器子,你的烟抽完没有?
  宝爷丢掉手中的烟,说,抽完了。
  懒龙叔说,你会宣誓。你带大家誓一个。
  宝爷问,对谁誓?对你?
  懒龙叔说,我算什么?对天上的太阳。
  宝爷哭笑不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带领我们在烤烟房前的青草地上站成一排,对着天上的太阳誓:颗粒归仓,有事请假,不准缺勤!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懒龙叔弃了我们,掖着镰迈步朝畈里走,唱起了诸葛亮,我正在城楼观风景,忽听得城下乱纷纷——!扎裤腿下田,朝掌上唾一口,双手一搓,两脚叉开,吼一声,劲来,一阵镰响,一浪稻铺。
  4
  懒龙叔把我们拢在长天野日下,让宝爷当我们的头。
  我们的任务就是抱谷和捡谷。抱谷和捡谷在下午。上午我们只做轻活儿,刮田岸上的豆儿草。宝爷在懒龙叔那里领来任务,给我们一人分一根田岸儿,我们站在收割过后的嫩岸下,弯腰用细锄儿倒退着朝田里刮。田里犁耙水响,懒龙叔领着父亲们驾着牛,糊得像菩萨。河边的六月是南风的世界,南风从巴河里白白地吹上来,鼓荡着我们的衣服,像鸟儿的翅。我们出一身细汗,任务就完成了。
  我们散落在河畈的南风里,拄着锄柄儿,东张西望。这时候就听见宝爷在远处的田岸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我们秘密行动的信号。我们听见歌声,便拖着锄像秧鸡儿一个个地溜,溜到垸后山的松林中。垸后山是一座肉山儿,密密的栽着马尾松,原来山上的老松树炼了钢铁,这些松树是炼钢铁过后栽的,正是舒枝长叶的时候,我们钻进去,就不见了。
  我们进去后,松涛便在我们的耳朵外,松香一鼻子。我们弃了锄,双手叉地,坐在松荫里。宝爷就派我去偷稻草。我起身像猴儿一样潜着松林,到稻场从草垛上扯下一捆。我将稻草拖到松林里,稻草的香味和松香混在一起,香得我们鼻子痒,直想打喷儿。
  宝爷就分工,三个人一组,两个年小的,理草;一个年大的,搓绳。新谷的草是牛拖石滚碾的,软软的,还是青青的颜色。搓的,坐中间;理的,坐两边。理的,左递一撮,右递一撮;搓的,用屁股坐着绳头,两掌飞快,进去的是草,出来的是绳子。只有理不赢的,没有搓不赢的。
  河边的日子,一年四季离不开草绳子,牵牛要用,系猪要用,豆棚要用,瓜架也要用;水热了,把伢儿从船头丢到河里浮,要用;风冷了,破袄子空荡,拦腰系一根,也要用。稻草是河边的命,绳子是河边的魂。河边的孩子从小跟大人学,都是搓绳的好手。没用多少时间,绳子就从各组的屁股下吐出一堆来。宝爷说一声,GOOD!我们知道那是英语的好。我们就停手。宝爷起身一根根接起来。粗粗的稻草绳子,便像长蛇一样的成功了。宝爷张开膀子,量绳子,一膀五尺,两膀一丈,我们的绳子有一百丈长,能将河滨垸所有的池塘绰绰有余地横牵过去。这是一根巴水河边关于少年与鱼的童话。
  我们的童话,光有绳子不行。我们的绳子还得缀缸瓦片。宝爷就叫我们去捡缸瓦片。缸瓦片就是上了釉的瓦片,这些瓦片是我们河边千百年日常生活中的器物打碎了的,比方说储水的缸,比方说存粮的罐,散落在房前屋后。我们分头去把缸瓦片找来,堆在一起,然后用石头加工。放一个大石头作砧子,捏一个小石头作工具,砸,将那些缸瓦片,打制成长方形,每片的中间打一个对应的槽;然后一个人把绳子拿起来,分三尺远拧松,另一个人将缸瓦片塞进去,塞瓦片的松手,拿绳子的就势拧紧。我们搞鱼的绳子就成功了。这是巴水河边一种原始搞鱼的绳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我们不知道,传到我们手里,我们都得其奥妙。这样的绳子不能上陶片,陶片没釉,水里不能发光,不发光效果就不好。绳子上的缸瓦片全部上好了,宝爷将绳子盘成圈,然后由他和两个年岁大的,将绳子悄悄地抬到屋后阴地里藏着。不能晒,晒就晒松了,会掉瓦片的。
  做完这些,我们就分头溜出松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同收工回来的父母吃中饭。我们会埋头把粥或菜饭吃得饱饱的,因为中饭过后,要用力气。中饭过后,南风阵阵吹,家家朝南开的大门,都灌满了。河边耕种制度改革了,为了多打粮食填肚子,一年种两季。古历六月是抢割抢插的季节,叫做双抢。巴水河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属季风性气候,南风彻日地吹,把太平洋的热气吹来,除了偶尔落一阵雨,根本就是一天的太阳。我们放了抢食的碗,河边垸子静在树荫里,只有树上蝉儿对着南风叫,太阳一阵比一阵亮,蝉一阵比一阵响。垸子外的河畈,阔野,夹着许多明亮的湖,一眼望不到边,割了的田,稻铺一浪接一浪,放在太阳底下晒。大人们这时候都在堂屋的竹床上睡死了,死三个钟头,再活过来,下畈往死里做。
  大人的心思在梦里,我们的心思在水里。我们竖起耳朵,听。这时候我们听见宝爷的歌声唱起来了。宝爷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宝爷唱抬头望见北斗星。我们便一个个穿裤衩儿溜出来,溜到放绳子的地方,用根竹篙子抬着绳子。来到池塘边,我们把裤衩儿脱了,对着天上的太阳,脱成一群光屁股。我们将裤衩儿挂在塘边的柳树上的枝儿上。宝爷也脱,不脱光,宝爷穿两条裤衩儿,脱掉外头穿的裤衩儿,里面还有一条三角裤。宝爷的三角裤火红火红的,包着宝爷的裆,鼓鼓的。宝爷身上除了疤子外很白,火红的三角裤衬着白,使我们很新鲜,很兴奋。宝爷到底是参加过大串连,在天安门广场接受过检阅的,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一脱便与我们小的们不同。我们围着宝爷欣赏,发现宝爷的三角裤是两条红领巾缝在一起做成的。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三角裤,宝爷微笑着在塘边转了一圈,说他们鲲鹏造反兵团五个人每人都有这样的一条三角裤。我们就想什么时候也把领巾做成宝爷这样的三角裤。宝爷看出我们的心思,笑着说,你们又没长毛,不屑做得。这样一说,我们就知道宝爷长毛了。事后证明宝爷不脱光,宝爷穿红领巾做的三角裤下水,真是太英明太伟大了。
  宝爷就分工,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用草绳子在水里赤手空拳捉鱼的创举。
  宝爷理出草绳的头,派我和牛儿系着脚脖子,我和牛儿最小。我和牛儿脚踝上系着绳子,在塘边浅水处拖着朝前走,宝爷吩咐我和牛儿的绳子一定要踩在脚窝里,这样水里成弧形的绳子才能贴泥。塘中依水性高下布阵,是宝爷他们五个大的。宝爷水性最好,在池塘的最中间,最中间是塘的深处。绳子下水后,岸上不见任何捉鱼的工具,只见一群嬉水的娃,跟洗澡没有两样儿。这就是宝爷的创造。用草绳子捉鱼是我们从大人那里学来的。水热了河边的大人们高兴了有时候也这样下塘捉捉鱼,但是大人们这样捉鱼的时候,由于河边的池塘太深了,他们就要带辅助工具,比方一根竹篙是要的,竹篙插着沿泥竖在水里,人就可以省好些力气;比方说一个竹罩是要的,鱼太大了,顺着竹篙潜下去,用竹罩罩着鱼,用脚踩着,然后再在罩里捉,那就十拿九稳。那样水里就张扬,岸上就热闹。宝爷领导我们不要那些张扬,那些热闹。
  我和牛儿拖着绳子在塘边浅水走,一边走一边看着塘心宝爷他们。宝爷他们在塘心踩水,宝爷的水性最好,踩水走塘心,双手举起来,一高兴就能露出肚脐眼,不然他就不能武装泅渡时在队伍前面举红旗。我们也能踩水将双手举起来,但我们由于没长毛,力小气短,不能像宝爷那样露肚脐眼。
  那时候故乡的活水的池塘是我们驰骋的世界。大队渔业组在我们垸子长塘边开了几方鱼池子孵鱼,桃花汛时从长江边买几碗“水”,用桐油糊的竹篓子,长长的竹扁担,颤颤地挑回来,放到池子里化。“水”是长江汇到岸边的鱼籽,一碗“水”里,各色鱼生的都有。“家鱼”有,“野鱼”也有。“家鱼”是胖头,鲢鱼,青鱼和草鱼;“野鱼”是鲤鱼,鲫鱼,鳜鱼,还有比目鱼,棕鱼等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鱼。渔业组的人在孵化过程中,总想用竹签子或网兜子杀死那些野鱼,但我们的池塘里那些野鱼,总是留了下来,并且长大。故乡的池塘里总是鱼龙混杂,良莠不清。故乡的池塘就是这样的世界。
  我们的绳子在水里行进,池塘里所有的鱼都会在绳子下现出形来。绳子来了水面上的“家鱼”们,会起浪,会跳,一浪就是一群,一跳就是一群;看见绳子,水底的“野鱼”们吓不过,会钻到塘底的淤泥里起“沸”。开始的时候我们不捉水面上的“家鱼”,只捉水底的“野鱼”。水里的世界,“沸”是“野鱼”的影子,一个“沸”就是一条鱼。就好比太阳下人的影子。是什么鱼,通过“沸”,有多大,头朝哪里,尾在哪里,一目了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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