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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阅读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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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8 02:47: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潘知常:阅读与人生(上)

——在南京图书馆与东南大学的报告

各位,上午好!

一走进讲座大厅,我真的是有点被“吓”到了,呵呵,不光是因为人多,不光是因为在后面都站满了人,也不光是因为台阶上都坐满了人,而是因为在后面站着的和在台阶上坐着的,大多都是一些白发苍的老年人。说实话,我做讲座的时候听众济济一堂,这确实不算什么稀罕事,而且,也应该说已经是一种常态了,但是,这么多的老年人济济一堂,倒真的是第一次。我很感动,我觉得,在世界第十五个读书日到来的节日里,我应该向你们表达我的敬意!

一、为什么阅读:读还是不读,这是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想谈一下为什么阅读。

当然,今天讲座的最终目的,或者说,今天讲座的出发点,是想谈谈为什么要阅读文学名著,但是,实际上这个问题是和“阅读”以及对于名著的阅读完全分不开的。只有讲清楚了为什么要阅读、为什么要阅读名著,为什么要阅读文学名著这个问题才会应刃而解。

所以,我们还是从根源讲起,那就是:为什么要阅读?

今天的讲座当然是和一个很重要的节日有关,就是“读书日”。大家都知道,到今年的四月二十三号为止,我们的“读书日”已经有了十五个。但是,我很想坦率地谈谈我此时此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今年的读书日省和市的图书馆都是邀请我来讲座——今天上午是在南京图书馆,下午则是在金陵图书馆,当然,讲的题目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样,就不能不促使我去更多地关注当前的读书现状,关注我们在世界的第十五个读书日里所遭遇的各种各样的尴尬,而关注的结果,就是四个字,“杞人忧书”。

在两千年前的秋战国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杞人,大白天走在外面,他担心天会塌下来,惹得人们对他都非常不屑,甚至加以耻笑,后俩,就留下了一个成语,就是:“杞人忧天”。当然,现在我们已经不会“忧天”了,因为我们已经有了现代的天文学知识,对于天会不会倒塌,也已经有了一个科学的把握,但是,我却要说,尽管现在不再“忧天”,但是却不能不“忧读”,可以叫做“杞人忧读”吧?因为,对我们来说,确实,读还是不读?已经成为一个问题。莎士比亚有一部著名的戏剧,叫《哈姆雷特》,其中的主角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的台词:“活还是不活,这是一个问题”,其实,在今天这样一个读书的节日里,有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们也想问一问自己,同时再问一问世界:读还是不读?这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样说呢?让我们静下心来审视一下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现在有一个人们普遍能够接受的说法,叫做:麦当劳的世界。麦当劳,大家都比较熟悉,不象二十年前,那个时候,它刚刚进入中国,人们都不知道它为何物,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它是一种快餐,一种很简捷的消费方式。而且,我们知道,麦当劳给我们带来了一种非常简捷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它使我们不再象过去那样生存在深度里,而是生存在一种非常方便、非常简捷的平面上。而我们目前的生存状态,也可以被比拟为:麦当劳化,因为它也从深度转向了平面。

关于“麦当劳式”的生存状态,人们现在已经有了诸多评论,正面的与负面的,都有很多,在这里,我就不去涉及了,我要说的只是,这样一种“麦当劳式”的生存状态,对我们今天的阅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我在准备这次的讲座的时候,也去查了一些资料。我看到,有关部门刚刚做了一个调查:我们国家的国民阅读率连续六年走低,我们国家的国民有阅读习惯的仅仅占5%。所谓阅读习惯,就象我们每个人的卫生习惯,比如饭前要洗手,这即是所谓的卫生习惯。其实,阅读,也存在着是否有习惯的问题,遗憾的是,有正常的阅读习惯的人,在我们的国民人口当中仅仅占5%。而且,更遗憾的是,从我日常的生活感受来看,我觉得,这个调查无疑是真实的。

为什么说它是真实的?仔细回顾一下我们的生活,就会发现,其实我们现在对书籍、对期刊的阅读时间已经逐渐在下降,而我们现在上网的时间包括使用手机的时间却在上升。我看到了一个统计数字,是这样的,2009年,我们国家从十八岁到七十多岁的这样一个基本的阅读人群里,他们每天读书的时间大概是多少呢?14.70分钟,他们每天读报的时间是多少呢?21.02分钟,那么,他们读杂志的时间是多少呢?14.40分钟,但是,我们再看一下他们每天上网的时间,大家都知道,现在网络实在是个宠儿,上网是很多人都乐意去做的事,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可是,问题在于,他们每天上网的时间是多少呢?34.09分钟,而且,他们每天通过手机阅读的时间——这应该是一个很时髦的东西了,现在竟然也已经达到了6.02分钟。

再看一个相关的统计数字,这个数字也曾经让我有点震撼。2009年,我们国家的国民上网率是41%,相比2008年,增长了4.2个百分点。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上网的时间又在普遍增加了,但是,我们读书的时间好象却并没有增加。而且,假如再联想一下前面的统计数字,那么,相信每个人都会吃惊地发现,现在我们上网的时间,已经开始超过我们读书和读报时间的总和了。

当然,有些年轻的同志可能会说,潘老师,你这个统计数字未必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我尽管上网,可是也是在看电子书啊,难道,看电子书就不是阅读吗?我的回答是,其实大部分的人上网或许并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偷菜。我们来看看有关的统计数字:上网聊天的最多,占69.7%,应该说,这个数字真的是很高了,聊天和交友,大概是我们很多人上网的一个很真实的目的了。其次是阅读新闻的,占61.2%,第三位的是查询各类信息,占了48.0%。那么,有多少人是阅读网上的电子读物和电子报刊呢?18.0%。通过这个统计数字,不难发现,现在网络的出现让我们的这个“麦当劳化”的时代变得更为肤浅,或者说,让我们这个社会变得更为简单了。

比如,刚才我说到用手机读报,其实说老实话,说到手机读报,我都陌生。尽管有的时候开会,我看见过个别人抓住一点空闲时间在手机上看看消息、读读报纸,但说实话,我是从来没有涉足过这个行列,也就是还没有时髦到去用手机读报,但是,我们要注意,在我的前面,有多少人已经参加了呢?已经有58.7%的人。这个数字,应该说真是让我们非常非常地吃惊,因为我刚才就跟大家说了,我们现在阅读的时间在减少,我们有阅读习惯的人只占国民人口的5%,但是,上网的人却日益在增多啊。

再进一步,上网能不能解决我们的阅读问题呢?比如说用手机来阅读,或者是通过网络来阅读。我认为是不能够的,因为这样的阅读是太不符合我们的阅读习惯了。手机阅读屏幕小,显示字数有限,只适于阅读短小的片断,我这里就不去说它了,就退一步说通过阅读期来阅读吧,现在有些人喜欢用阅读器来阅读。我也试过,女儿买了阅读器,我说我先用这个阅读器来试一试,如果好,我就也买一个,可是,结果是我觉得很不习惯。其实,我相信,如果真的是通过手机或者网络来阅读,人们也一定还是不习惯的,因此,也无疑无助于阅读的提升。

由此,我不能不联想到我们当今世界中的一个很时尚的人物——比尔·盖茨。还在很早的时候,比尔·盖茨就发表过他的预言,他说:人类将从传统的纸上阅读转移到全新的在线阅读,为此,他还说了一句很尖刻但也让我们必须去关注的话,叫做“印刷已死”。真是残酷之极啊,试想一下,既然印刷已死,那么纸张还怎么活着呢?阅读又还怎么活着呢?所以,有些人就感叹说,现在这个时代,能静下来读一本书,已是奢侈。

更有甚者,硕果仅存的那些阅读者又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概括的是不是太尖刻了啊,我想说,现在的阅读者中,很大的一部分基本上还是为了知识的阅读,例如那些小学生、中学生和大学生,我们可以把这种阅读叫做“教材+专业书+英语四六级考试辅导+计算机等级考试辅导”,而在这些阅读以外呢?那就几乎是一片空白了。现在的很多家长,你很难做通他的工作,他们的所谓阅读,就是非常的狭隘,在上述那些阅读之外,很多家长就会说,这是闲书。而他们的小孩如果看这样的书,他也会认为是“不务正业”。这样一来,就导致了什么样的情况呢?我们根本就还没有涉足呢。有一个统计数字说,我们中国的儿童开始有独立的阅读习惯、良好的阅读习惯的时间,比起美国的儿童大概要晚了四年,而我们中国儿童的阅读量也仅仅是美国儿童的六分之一。我要呼吁一下,这是一个我们必须加以关注的数字。

我要顺便表示一点感叹,我们中国现在的教育完全是一个非常畸形的教育,我们想过没有?全世界有哪一个民族象我们这样热切地关注教育?又有哪一个民族象我们这样教育来教育去却总是没有成果?全世界哪有我们这样的?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开始胎教,然后一路拼搏,直到博士毕业。看看西方的情况,你会觉得很奇怪,相对于我们,西方的青少年几乎可以说是处于一种“不教育”的状态了,一种放养的状态了,从幼稚园到高中,基本上就是在玩,到了大学本科,尤其是到了硕士和博士,才开始拼搏用功。可是非常奇怪的是,西方很多拿诺贝尔奖的大学者都是博士一毕业就拿到了。可是,我们为什么就不行呢?教育时间如此漫长。试想,如果要是在远古社会,那基本上就等于一个人的一生了啊,因为在远古社会一个人能够活二十岁就已经很不简单了,可是我们现在却很奢侈地用二十年的时间来进行一场非常残酷的教育,但是,重要的是这个但是,因为,结果是零。换言之,这也就是说,我们付出的成本很大,可是回报却很少。

我不妨就来讲讲我们教师自己吧。现在的教师中有几个真正是属于阅读人口啊?伍尔芙说过一段话,我很喜欢:“我有时会这样想:到了最后审判时,上帝会奖赏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征服者、伟大的立法者和伟大的政治家——他们会得到上帝赏赐的桂冠,他们的名字会被刻在大理石上而永垂不朽;而我们,当我们每人手里夹着一本书走到上帝面前时,万能的上帝会看看我们,然后转过身去,耸耸肩膀对旁边的圣彼得说:‘你看,这些人不需要我的奖赏。我们这里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只喜欢读书。’”可是,这样的人现在即便是在大学教师里也已经成为稀有动物,其实,我们中的大多数也只是业务阅读,阅读的也只是跟自己的业务有关的书籍,真正的阅读,为阅读的阅读,其实实际上也是没有的。所以,在五四的时候,蔡元培先生,就是我们中国的第一任教育部长,他曾经说过,我们千万别把我们的大学弄成“贩卖知识之所”,千万不要把我们的大学变成“养成资格之所”。也就是说,不要变成一个乱发文凭的地方。可是我们现在的教育呢?在很大的层面上,偏偏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况。最典型的就是,我在南大每年都要带博士,可是,让我感到很尴尬的是,现在是读博士吃香,但读书人寂寞。也就是说,你拿一个博士文凭去找工作,很容易找,但是如果你这个博士如果是被我们培养成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那他跟这个社会就格格不入了。我们中国过去有一句表扬人的话,现在听起来就象是实在骂人了,叫做“手不释卷”,现在如果这样说一个人,那可真就跟说他是个笨蛋差不多了。在很多的学生宿舍里,响彻的也不是读书声而是麻将声,或者说是玩乐声了。说一句很痛心的话,我上大学的时候是在七八十年代,那个时候在流传什么啊?男大学生的床头放的都是《围城》,女大学生的床头放的都是《简爱》,现在呢?现在男大学生的床头放的什么?不知道,现在女大学生的床头放的什么呢?也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就是放的一定不是经典读物,一定不是人类五百年前就要看的书和五百年后还要看的书。

也因此,这几年我经常会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如果是在其他的场合,或许我要加一些必要的注释,可是,今天不必,我看今天来的基本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中老年,我知道,你们都很熟悉一本书,这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然这本小说现在已经算不上经典了,但是,里面有一个人物却真的很经典,她叫冬妮娅。其实,本来在小说里是她是作为一个被批评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写的,可是,我相信大家都一定还有一个共同的历史记忆,那就是,大家都隐隐地暗恋冬妮娅。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虽然很小,但是我跟我的那些非常年少的伙伴们在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后,就都有点暗恋冬妮娅,也都觉得这个美女很可爱。

为什么会如此?更多的东西在这里我没有必要去讲,那是一个离今天的阅读主题比较远的话题,但是有一点却是不能不提的,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冬妮娅第一次跟保尔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场景呢?是手拿书本啊。我记得在过去的年代里,要谈恋爱的话,第一次见面的暗号是什么呢?往往都是手里拿着一本什么什么书。当然,现在这一套是吃不开了,现在如果谁手拿一本什么什么书去约会,我估计对方一定是不要他了啊,现在流行的是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什么包,最好是干脆就是一个大钱包。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当时让我们一代的青年人都为之心动的美女冬妮娅,她当时在距离火车站一俄里的静静的湖边,是躺在花岗石岸边深深凹下去的草地上看书,结果,一下子就感动了一个人,一个工人的儿子——保尔。而且,也感动了我们当时的那一代青年。

所以,这几年我经常忍不住要发发异论,我说,《诗经》里有句话说得挺动人,叫“出其东门,美女如云”,从城东门一出去,看见的到处都是美女,所以叫“出其东门,美女如云”。现在在我们南京,在我们国家,根本不要“出其东门”了,我们到处看见的都是美女,因为现在不但有天生的美女,而且还有人造的美女。在人流如潮的超市中到处浮现着貌比天仙的姑娘的美丽的笑脸,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也到处闪耀着身穿超短裙的女孩的白嫩鲜亮的长腿,随时可以大饱眼福。难怪人们会不无惊诧地发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美人。然而,她们却美得那样浮躁、那样时髦、那样张扬,没有人会为她们茶饭无思、寝食难安,也没有人会为她们生生死死、肝肠寸断。当年保尔第一次遭遇冬妮娅,就被她手中的书本所吸引,两个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好象是老朋友似的”,倾心畅谈,“谁也没有注意到已经坐了好几个钟头了”。现在呢?一见尚可,倾心不易,能够交谈几分钟不倒胃口就已经万幸了,谁还敢于奢望在其中会遭遇到今天的冬妮娅?

何况,冬妮娅是在湖边,而当今的美人却在美容院;冬妮娅是在恬静地看书,当今的美人却是忙于在血肉之躯上“刀耕火种”、“大动干戈”。苛刻点说,当代社会里“美女如云”,其中的奥秘,并非在于女性的普遍提前进化,而在于女性都已经成为经过特殊处理的技术产品,都已经成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过去人常言:“上帝免费造人”,“千金易得,美人难求”。然而,现在却是根据钱包的大小决定美人的等级。人们也常言,男人只死一次,女人却要死两次。第一次是美貌的死亡,第二次才是躯体的死亡。但是现在女性的把镜自叹:臀部太宽,大腿太粗,乳房太小,腰太高,腿太短……都已经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钱,就通通不难改造。结果,我们所看到的当代美人,竟然连眼、眉、鼻、唇、额、脖、锁骨、肩颊骨、胸、腰、臀、腿、足,都被精心修理得“面目全非”。费雯丽为追求肥臀纤腰,做过骨盆扩充术,玛丽莲·梦露为追求腰肢纤细,摘了两根肋骨。美国军事工业局的一项统计十分有趣:如果美国女性摆脱她们浑身披挂的“盔甲”,就可以省下28000吨钢,为国家再造两支战舰。仅此一例,不难推想,全世界的女性在忍受种种痛苦甚至行动不便去对被男性判决为不完美、不性感的身体进行美化和艺术加工的过程中所付出的艰辛努力。

然而,当代的“美女如云”,悲剧也在于此。既然士别三日就可以刮目相看,那么谁又会去走“冰冻三尺”的老路?反正梅花之香不再自苦寒中来,那么谁还会再闻鸡起舞?冬妮娅的美是文火慢慢清炖出来的,其中含蕴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力透纸背渗透而出的是文化余香。而现在的美人却不然,不要幻想她们会与你上演《上邪〉,也不要幻想她们会象朱丽叶、祝英台那样跟你上演生生死死的故事(她们只有经历,没有故事),更不要设想她们会有林黛玉那样的葬花雅趣、冬妮娅那样的懒散风韵。在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顶多也就是一股浓浓的香水味。相对于冬妮娅的恬淡文雅,当代的美人只能被称之为:靓妹;相对于冬妮娅的令人回味无穷,当代的美人更是美得毫无想象力,完全是风中的玩具。有人说,三流的化妆是容貌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冬妮娅与当代美人之间孰优孰劣,借助此言岂非一目了然?

所以,我有时候会跟别人说,泰戈尔的一句诗我很喜欢,叫“女人,你曾用美使我漂泊的日子甜柔”。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谁曾使我们的青春记忆“甜柔”呢?冬妮娅,手拿书本的冬妮娅,在静静的湖边静静静地阅读的冬妮娅。

我也经常说,一个真正的美女一定要做到八个字,这八个字上次我来做讲座的时候也说过:“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我想,冬妮娅就属于“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吧?她清水出芙蓉,她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美丽的冬妮娅而今安在?在当代社会,冬妮娅怎么就无处可觅了呢?这实在是令人尴尬,真的,非常令人尴尬。

可是,为什么竟然是这样?我们再来看一个简单的统计数字:我们的国民每年每个人所读的书是5.2本,但是全世界的其他民族所读的书是多少本呢?我们首先看犹太人,我们知道,犹太人是没有家园的民族,这个民族的生存方式在全世界是最让我们同情,但是又最让我们敬重的。因为它连家园都没有,但是她有灵魂,这个民族给我们世界创造的科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应该说,真是灿若星空,就象满天的星辰一样,象我们大家熟悉的弗洛依德、爱因斯坦,等等。其中的原因,谁能说和他们的读书没关呢?看一看下面的统计数字吧,他们读的书是每个人平均每年64本,请注意,是每年啊,可不是一辈子,要知道,,我们中国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读过64本啊,可是他们每年却就要读64本。

再看看俄罗斯吧,美女冬妮娅的俄罗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的冬妮娅的俄罗斯,这个民族读书的情况是怎样的呢?他们是每人每年55本。

还有美国,美国现在在推行阅读计划,要求的是每人每年平均阅读50本。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原来的阅读数量是5本,他们的阅读数量一定是远远超出了五本的。不妨参考一下有关他们的其他数字,例如,美国公共图书馆的人数高达1.08亿,也就是说,每两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人持有图书证。可是,我们中国现在的情况呢?我说不好,可是,我知道数字一定很不乐观。其实,假如我们南京图书馆来做个统计的话,能够得到的,大概一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数字——一个非常可怜的数字。再如,美国人去图书馆的人的次数是看足球、看篮球、看棒球、看曲棍球的所有加起来的人数的总和。我想,我们国家肯定是达不到这个数字的。我们国家大概是看足球、篮球的人口要远远超过我们的阅读人口了。

而且,其实我们也不要那么频繁地举那么多的数字,哪怕就是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应该也就足够足够了。例如,凡是出过国的先生或女士一定都知道,在俄罗斯的地铁上,在俄罗斯的公共场合,很多俄国人都是抓住闲暇时间在看书。在日本也是这样。2000年我去布法罗,当时在底特律转飞机,那天是在下大雪,飞机开不起来,旅客都在飞机上坐着,结果,我真是经历了一次人生最为震撼的寂寞,或者说人生最为震撼的寂静。四个小时,飞机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放眼一看,所有的人全在看书。我当时就觉得,这实在是太震撼太震撼了,无疑,这样的民族肯定是不可战胜的,这样的民族也肯定是会成功的。

当然,西方也有西方的问题,相对于他们自己,应该说,阅读也在成为问题。在西方流传着一个故事,过去德国的青年,每个人的床头都放了一本康德的书——《纯粹理性批判》。现在,这个风气无疑是已经不复存在了。我看到一个统计数字,应该说还是能够给我们以启发的。美国的学者协会对美国的四十所大学做了统计,结果是:二十世纪的西方青年大学生的知识水平呈现出一个整体下降的水平。他们把1900年定为100分,1914年,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知识水平保持不到100分的高度了,降到了99分,到1939年的二战前,知识水平已经降到了73分,到了1964年的越战前,又已经降到了49分,到1993年的伊拉克战争之前,就只剩下了25分。显然,这是一个令我们尴尬的犹如自由落体的读书运动,一个反向的读书运动,一个不是越飞越高而是越降越快的读书运动。

可是,不阅读?这又怎么可能?

尽管我们现在的阅读是一个很尴尬的情况,但是我们必须相信:阅读可以改变人生。当然,阅读改变不不了人生的长度,比如说一个人的寿命,这无疑不能够被阅读来决定,例如,是多活还是少活,但是我们必须要注意,我们的人生不但有长度,而且还有宽度和厚度。同样是一个人,同样都活一百年,有的人可以活得很好,有的人也可以活得很不好,有些人可以活得重于泰山,有些人也可以活得轻于鸿毛,有的人是行尸走肉,有的人是万世景仰。甚至,我再说得极端点,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仍旧活着。那么,其中的不同究竟决定于什么呢?原因当然非常复杂,可是,其中有一个原因却不能不提,那就是读书改变了他们的人生的宽度和厚度,所以我经常说,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我们人生的起点,但是却一定可以改变我们人生的终点。在这个意义上,我还是忍不住要再次强调:阅读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阅读却一定是万万不能的。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古代很多文人的话,也就不难理解了,比如说人的容貌。我们经常说人的容貌是天生的,可是,中国有句古话却说,“相由心生”,也就是说,看一个人的面相,就知道这个人的基本的人品。有一次去开会,有个研究中国文化的老先生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断然地说,这个人不好,我很吃惊,于是就问:为什么?他什么也没有说,而只是淡然地说,他的脸很脏。可是,什么叫“他的脸很脏”呢,后来我慢慢地有所体会,我也觉得,他的评价是很有道理的。林肯不是也说过?一个人在四十岁的时候一定要为自己的容貌负责。我非常赞成这句话。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心灵不健康、心灵不快乐的话,是绝对不会美丽的。谁美谁丑啊?关键是一个人自己内在的东西最终能否把一个人的容貌支撑起来。

再比如说,中国人还经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为什么一个人的肚子里装了几本书,他的气质就不一样了?就是因为读书可以改造一个人的内在灵魂,并且进而影响一个人的外在容貌。宋代有个大诗人,叫黄庭坚,他也说过,自己如果有几天不读书,就会觉得面目可憎。什么叫“面目可憎”?还是借助爱默生的话来做一个注脚吧,他说,你读过哪些书,我们从你的言谈举止中就可以察觉到。换言之,我们也可以说,你不要告诉我你读过哪些书,你只要让我看看你的行为举止,我就可以知道你都读过什么书。也因此,假如根本就没有读过什么书,那又怎么能够不“面目可憎”呢?

所以,当这次邀请我来讲座的南京图书馆的郝琳娜问我说,潘老师,你这次的报告应该如何概括呢?当时我就说,如果概括的话,可以这样说,每个人都知道,要一日三餐,所谓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食饿得慌,可我们中有谁想过?人的灵魂也需要进食啊,而且同样是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食饿得慌,我们人类的灵魂要不要吃饭?我们人类的灵魂要不要滋养?如果要,那么,除了读书,我们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也因此,过去我们常常说,“今天你吃了没”?我建议,在第十五个读书节以后,我们就要经常这样去问了,“今天你读了没“?

说到这里,我想,已经很有必要来讲一讲我个人的经历了。属于从文革中过来的那一代人,是77级的大学生。而从我自己的切身体会来看,我完全可以非常武断地下一个结论,在中国1977年第一次恢复高考的时候,真正能够在1977年、1978年、1979年三次高考中脱颖而出的,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读书。凡是能够考上的,一定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爱好,否则,就一定考不上。1977年,我们的命运其实都是被自己的阅读决定的,是阅读决定了我们的未来。

还是现身说法地说说我自己,我是1977年得以从农村脱颖而出,当年,像很多人一样,我是一个下乡知识青年,参加高考的时候,我土气到什么地步?我连北大、清华是最好的学校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当时的绝大多数的中国青年都不知道,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作过大学梦,而且,当时我也没有去复习,因为我当时已经被抽调到县“知青办”,已经对前途颇有点小小的乐观了,所以,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没有料到高考对于自己竟然如此重要,因此,也无非是大家考那我就也去考一下而已,可是,后来县里和公社的领导到我们家去慰问知识青年的时候,却跟我父亲说,你儿子考了个全县的最好成绩呀,我这才大吃一惊,既然如,那就赶紧回农村去等着去拿通知吧,于是,我大年初几就急匆匆地赶了回去,而且果然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如此奇怪的现象呢?又没有复习,又偏偏考得还挺好?在这里,如果你们不嫌我表扬和自我表扬相结合的话,那我就来讲一个真实的小故事吧。我当副教授、教授是比较早的,大学本科毕业六年以后,没有当过助教、讲师,1988年,我直接就破格当了副教授,大学本科毕业十年以后,1993年,我又破格当了教授,后来,《光明日报》曾经介绍过我。很有意思的是,从遥远的河北邯郸教育学院,有一个学校科研处的朱处长,他当时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我在《光明日报》的介绍上看见一个人,叫潘知常,进步比较快,现在已经是正教授了,然后就说,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我当年在河北峰峰一中教语文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学生,叫潘知常,你是不是这个潘知常?接下来,他就讲了一件多年前的事情。他回忆说,这个潘知常,我没有教过他,跟他接触不多,但是有一件事印象很深,那就是有一次在学校出去拉练的时候(你们可能还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经常要去拉练嘛,小学生、中学生都要去拉练,因为要备战嘛。我记得我是初一的学生,可是一天也要走几十里),在休息的时候,这个潘知常曾经向他请教了几个屈原《楚辞》中的问题。他说,在当时根本就不允许读书的时代,竟然有一个少年向他请教《楚辞》,他非常吃惊,但是,也因此而对这个少年记忆深刻。因此,当他在《光明日报》看到同样的名字的时候,他就直觉地断定,这个潘知常肯定就应该是那个当年向他请教《楚辞》的少年?后来,我也给他回了信,我说:朱老师,是的,是我,我就是那个向您请教《楚辞》的潘知常,而且,我也至今还记得您呢!

我还可以再讲讲我当时是怎么去的县“知青办”的,能够去县“知青办”,当然那是因为我的文笔比较好,可是,县里是怎么“发现”我的呢?原来,当时的县委领导的秘书就住在我下乡的那个村子,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可是,有一次,连续下了几天大雪,大家都躲在房子里,不用出去干活,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就想抓紧时间看书,可是,因为没有电灯,房子里很暗,点油灯?又过于浪费、过于奢侈,大白天,怎么好点油灯呢?于是,我就冒着严寒,把大门打开,干脆坐在大门口,顶着严寒看书,说来也巧,正在这时,我们村子里的那个县委领导的秘书从我们知青点的门前路过,突然看到我坐在敞开的大门口看书,非常吃惊,于是,他就向县里推荐了我,他的理由很简单,一个顶着严寒坐在敞开的大门口看书的青年,应该是“不无才华”的。

当然,在这里我也要说明一下,其实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文化基础很低的懵懂少年、懵懂青年,由于文革以后的小学和中学基本上什么都没有教,也由于当时的社会除了毛泽东鲁迅的书以外什么书都不让看,我的阅读其实也是非常可怜的,而且,即便是这点可怜的阅读,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到的,我记得,当时最大的快乐,就是有书可看。为了找到一本书,,我真是竭尽了全力,例如,哪个同学家只要有一本什么书,一旦被我探听到了,那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借出来,哪怕是到他们家帮助打扫卫生,帮助干家务活,我都愿意。中学的时候我是住校,到了星期天休息的时候,骑着自行车骑二三十里、三四十里跑到某同学家去借一本书,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是一件常事。我有一个哥哥,比我高两个年级,有一次,他在学校借到了一本类似《宋词选》这样的书,周末带了回家,我一看到,马上就被里面的很多很优美的宋词吸引住了,于是,我就把那本书抢到手里,从星期六的下午一直抄到了星期天的下午,中间那一夜根本就没睡。呵呵,后来我很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些手抄本弄丢了,我经常跟我女儿说,这些东西都是那个时代的鲜活的教材,可惜被我丢了。如果没丢的话,让现在的孩子看看,就会知道当时的一个灵魂饥渴的懵懂少年、懵懂青年是多么地渴望知识!不过,毕竟可惜的是,当时我所能够搜集到的书籍毕竟有限、非常有限,可是,因为其他的很多人可能根本就连一本真正有用的书也没有看过,因此象我这样的还算看过几本书而且也还特别愿意看书的懵懂少年、懵懂青年,在当时的突如其来的1977年的高考的命运逆转中就有了特别的机会。中国的古人曾经说过:“能购购之,不能借之,随得随看,久久自富”。“久久自富”,确实是这个道理啊,阅读决定未来,我的人生经历印证的,就是这个道理。

到这里,第一个问题就讲完了,不过,因为这次讲座是“阅读日”的主题讲座,因此,我还想就人们的阅读问题发表一点意见。

早在197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十六届大会就提出了一个口号,叫“阅读社会”。今天,我特别想说,要建立阅读社会,我们最少要去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培养阅读习惯。有些家长经常会问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什么样的孩子有出息?什么样的孩子没出息?是考试成绩吗?是天天头悬梁锥刺股?其实,其中最最关键的是良好的学习习惯。阅读的问题也是一样,在阅读的问题上,具备了良好的阅读习惯者,最终才会脱颖而出。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夫人就说,她是每天用15分钟去阅读的,这样下去,一个月就可以读完一到两本书,一年就可以读完二十本书,一生呢?就可以读完一千本以上。

第二件事,我认为我们应该营造一个勤于阅读的氛围。我们一定要让这个社会奉行一个信念,什么信念呢?喜欢阅读者,被尊敬,不喜欢阅读者,不被尊敬。遗憾的是,我们现在没有这个环境,商人忙赚钱,学生忙考试;市民忙打牌;工人忙做工,农民忙种田。我认为,这真是我们当今社会的一个最大的损失。

二、为什么阅读名著?在阅读名著中将自己的生命活成名著

第二个问题,我想讲一下为什么要阅读名著。

前面我已经讲了,我们中国只有5%的人有阅读习惯,我也讲了,这是一个非常可怜的数字,可是,现在我还要讲,“可怜”还没有结束,因为,即便是在这5%的人群里,也并不都是在真正的阅读,也并不都具备了良好的的阅读习惯。因为,在我们的阅读生活里,不仅仅是读还是不读已经成为一个问题,而且,读什么,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

我看到过云南昆明《春城晚报》的一个报道:“高校图书馆外借热书榜 中外名著无一上榜”,该报道说:“大学生爱看什么书?云南省某州市一所高校近日对校内图书馆2009年外借热门图书进行统计并公布:在前100名外借热门图书排行榜上,竟无一名著上榜。除饶雪漫、郭敬明等相对知名的青年作家外,其它上榜书籍均出自不知名的网络作家或写手。”

请问,这样的阅读能够算是阅读吗?如果算是,那也只能算是快餐式阅读。

快餐式阅读实在是一种很糟糕的阅读方法。就象有人困惑的,《于丹讲论语》据说卖了一百万,可是,《论语》卖了一百万没有呢?如果《于丹讲论语》卖了一百万,而她所讲的《论语》却没卖出去一本,那又说明了什么呢?显然,说明我们的阅读也是存在着严重的问题的。说来也真是无奈,也许,这与图书自身的特性有关?我们知道,所有的商品都可以按质论价,只有一种东西不行,那就是图书。图书只按厚薄论价,却不论好书、坏书甚至是垃圾书,因此书的价值与价钱并不等值。也因此,人们喜欢说:“开卷有益”,可是,我却窃以为不然。

我记得,台湾作家隐地在《一句话》扉页上很潇洒地写下了“风翻哪页,就读哪页”的名句,实在是很有名士风范,还有很多的人,则可能是遇到哪本就读哪本,喜欢哪本,就读哪本。如果你要告诉他,这样的读书无异于“kill time”,这样的读书,甚至还不如干脆去吃喝玩乐,还不如去“行万里路”。 我经常说,读书和读好书不是一个概念,就好象吃饭,你吃的如果是垃圾食品,那还不如不吃,就好象喝牛奶,你碰着了安徽阜阳的那种牛奶,那还不如不喝,一旦喝了,身体就再无宁日了,不是吗?

我来举个例子吧,从九十年代初,我就特别反对大学生读两个人的书,一个是汪国真,一个是三毛。当然,在将近二十年以后,我今天再这样去说,对于汪国真来说,已经毫无问题,因为它早已经成为过眼烟云,想必在当今之时也没有人愿意再帮他说上只言片语了,如今想来也仍旧可笑,一个贺卡诗式的诗人,当年竟然还号称要拿诺贝尔奖,结果赢来来了文学界一片嗤笑声。亲几天我在电视上还偶尔看到他,已经金盆洗手,再不问津诗歌,而去研习书法了。“尔曹身与名俱灭”,汪国真也是如此啊。

相对于汪国真,三毛有些不同。现在她已经是不再大“热”了,可是,也还没有大“冷”。可是,象对于汪国真一样,我现在去批评三毛,想必在当今之时也没有人愿意再帮她说上只言片语了。可是,在当时却颇有“危险”。将近二十年前,我希望大学生少读三毛的书,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我站在一起,尤其是女大学生,他们都说,“你太传统了,我们就是都喜欢三毛。”当然,我也愿意实事求是地说,三毛的作品还是有一定的文学水平的,可以一读,但是,同时我也还总是说,三毛的作品也确实并非名著,不可多读。为此,当时我曾经一再强调:“大学生要长大,不读三毛是长不大的;但是大学生要长大,不走出三毛也还是长不大。”换言之,如果你读了三毛的作品,但是却从其中走不出来,那你就并不真正懂得三毛。因为,三毛的作品还确实存在着根本的缺憾,这就是:她始终是一个“潇洒”生活的表演者,但是,却从来不是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的身体力行者。例如,她有篇著名的散文,叫《什么都快乐》,写的是一天的生活中的种种快乐和潇洒。无疑,三毛的一生给人的外在印象就是“潇洒”。可是,生活是充满了酸甜苦辣的啊,怎么可能都是一味潇洒呢?由此,不难看出她的“做作”。80年代,曾经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做《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我经常说,它非常精彩地写出了当代青年人在“为说新诗强说愁”的心态,其实,我们也可以说,三毛也是如此,是“我被潇洒撞了一下腰”。而且,正因为她始终在表演“潇洒”,因此,她自己却是不潇洒的。例如,我们不妨来关注一下三毛的自杀,一个生活得很潇洒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还不是因为她一生都在表演“潇洒”,而其实,生活得并不潇洒,这样,到了最后,就实在表演不下去了,于是,宁肯自杀。你们还记得她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这句话是对护士说的:“不要叫醒我”。可是,生活中真的就是只有潇洒吗?酸的也潇洒?甜的也潇洒?可是,那样一来,又还有什么百味人生?其实,酸的就是酸的,甜的就是甜的。

我想起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一个西方的故事,说的是有一个喜剧大师叫卡里尼,他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笑声。有一天,他到了一个城市,于是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倾巢而出,而且说,今天卡里尼来了,我们要好好笑一笑了,就好象我们今天说,赵本山来了,今天我要开怀大笑了。可是也就在这一天,到了傍晚,就在一家医院就要关门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老年人,对正在急匆匆准备关门去看卡里尼表演的医生说,我要看病,医生不耐烦地说,快点快点,今天有喜剧大师的演出,我要赶过去了。老人说,我要看忧郁症,因为我从不会笑,那个医生说,这个病,卡里尼就可以给你治,咱们一起去看他的演出就行了。可是这个老年人说,我不去,还是请你给我治吧,医生一听,当然大惑不解,他说,有谁比卡里尼更能够让你快乐呢?别耽误我的事了,还是跟我去看演出去吧。后来,这个老年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如实告白,他说,我就是那个可以逗所有人笑而我自己永远不会笑的卡里尼。其实,一个人永远都在逗别人笑,那他自己最终一定是不再会笑,一个人永远都让所有的人觉得他潇洒,那他自己的内心其实也一定并不潇洒。我想,这就是三毛最后不得不自杀的全部理由。她的作品无非就是一场表演,一场潇洒秀。

不妨就拿三毛来与《简爱》作个比较。今天在座的很多人都喜欢《简爱》。三毛是到处“流浪”,三毛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简爱呢,是勇敢“出走”,可是,简爱她是为了捍卫爱情的纯洁,是不得不“出走”,如果她所爱的男人不是真正地爱她,那么,哪怕这个男人就是一座富矿,她也会离开他。于是,她毅然“出走”。而三毛呢?三毛什么也不为,只是为潇洒而潇洒,是为了“过把瘾就死”,因此,三毛的“流浪”是为了流浪,而简爱的出走则是为了回家。所以,我特别喜欢简爱说的一句话,在离开情人的时候,她曾经大义凛然地说,我就在这里站稳脚跟。那么,“这里”又在什么地方?当然是爱情、自由、尊严。追求爱情,追求自由,呵护人的尊严,她就是为了这个出走。而三毛是因为什么而流浪?因为潇洒,三毛是因为追求潇洒而浪迹天涯,可是,她却不再回家。

同样是台湾作家的席慕容曾经写过一首非常著名的诗歌——《戏子》: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各位,文学不是作秀,如果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只是在“表演心碎”,也只是“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那么,我们又为什么要为她和她的作品而流泪呢?西方有一部著名的作品,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什么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呢?就是我们的生命永远都处在一种飘浮状态,也永远没有找到那样一份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与尊严。其实,三毛的作品就是如此。

还回到阅读的问题上来,汪国真、三毛的曾经一纸风行令我们意识到,阅读什么,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问题。正如一个小小的幽默故事所说的:在一架飞往太平洋的飞机上,飞行员宣布,要向乘客报告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还有一个,是坏消息,然后他问乘客,你们想先听哪一个呢?大家都说,当然先听好消息啊,飞行员说,好消息是我们正在以每个小时700英里的速度飞行,飞机上的一切装置目前也都正常。那么,坏消息是什么呢?飞行员说,我们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丧失了方向的飞行?请问,这是不是很可怕?同样的道理,找不到方向的阅读也非常可怕。弄两本时尚杂志、弄一个街头小报看看,那个能算阅读吗?如饥似渴地翻阅一些流行读物,那个能算阅读吗?真正的阅读,是一定需要有灵魂的参与的,真正的阅读,也一定是需要心灵的对话的。真正的阅读,也一定是应该着眼于自身的灵魂、心灵的成长与成熟的。可是,如果你所阅读的书籍根本就没有灵魂、根本就没有心灵,或者,如果你所阅读的书籍的灵魂、心灵并不高于你自己的灵魂、心灵,那么,这样的书籍究竟是否值得阅读?对于这样的书籍的阅读究竟是否可以被称做阅读——真正的阅读?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真正的阅读一定是对名著的阅读。

什么叫名著呢?西方有一个很著名的说法,叫做:书中之书。也就是说,这些书应该是人类灵魂与心灵的结晶与象征,代表着人类灵魂与心灵的深度与厚度,更代表着人类灵魂与心灵的高度。二战的时候,西方作家经常要躲避飞机轰炸,防空警报一来,就要躲到防空洞里去。而且,经常是一躲就是很长时间,闲着无事,有一次,有几个作家就互相商量说,假设法西斯今天把整个西方文明都摧毁了,那么,留下一些什么东西,就可以让后人真正地了解我们的文明呢?那一天,几个作家就静静地坐在防空洞里,上面是炮声隆隆,下面是讨论声隆隆,这个作家说,要把这个人的书留下,因为它代表了西方文明,那个作家说,不,最好留下那个人的书,因为只有它,才代表了西方文明,最后,他们的意见终于统一了,他们认为,西方文明只要留下两个人的书,就可以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哪两个人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当然,如果真的只能留下两个人的作品,究竟应该留下谁的作品,这无疑是一个永远可以商榷的问题,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我们需要说明的只是,有这样的一些书的存在,它们是人类灵魂与心灵的结晶与象征,代表着人类灵魂与心灵的深度、厚度与高度。

显然,我们所说的名著,一定应该是这样的名著;我们所说的阅读,一定应该是这样的阅读。

举两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吧。一个是我们中国古人经常说的,叫做“以《汉书》佐酒”,人所共知,对男人来说,最令人快意的,无非是酒。我们不是经常说“诗酒人生”吗?但是,我们再想一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当他的身体需要饮酒的时候,他的灵魂又在需要着什么呢?各位,你们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吗?当然,有些男人会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喝酒就是喝酒,又干灵魂何事呢?美酒从来都是与美色联系在一起的啊,呵呵,我必须说,这样的男人尽管非常真实,但是,也毕竟是要被人们等而下之地去轻视、蔑视的,也不能代表我们。要知道,在“酒”与“色”之外,还有着“酒”与“诗”的结合,换言之,我们推崇的,是“诗酒人生”,而不是“酒色人生”。或许,有些男人喜欢的是酒与色?但是,真正的男人自古以来喜欢的却都是酒与诗,或者说,是酒与书。所以,你们看,中国文人在痛饮酒的时候,才会去读《汉书》,所谓“以《汉书》佐酒”,他们读《汉书》的时候,读一段美文就要喝一口美酒,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喝酒的时候,喝一口美酒,就要读一段书《汉书》的美文,这,就叫“以《汉书》佐酒”。

还有一个,是我们二十世纪的大文人闻一多,他上课的时候,就经常跟学生说,自己平生的快事是什么呢?“痛饮酒、熟读《离骚》”,显然,酒和《离骚》象征着他的两大需要,一个是他的身体的需要,那就是酒;还有一个,是他的灵魂的需要,那,就是《离骚》。所以,一个好男儿才必须“痛饮酒、熟读《离骚》”

这两个例子都与灵魂的需要有关。介绍了这两个例子,如果你们再去体会加拿大学者曼古埃尔在《阅读史》中引用的法国作家福楼拜1857年福楼拜讲的一句名言,“阅读是为了活着”,就一定会倍感亲切的。例如我自己,就确实是一直都觉得福楼拜的这句话说得非常精彩。一般我们会说,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而读书,这当然也不错,但是,也容易让阅读变得太沉重,甚至可能会被阅读吓坏了,因此,也就远不如说“阅读是为了活着”来得简单而且实在。因为它通俗易懂地向我们宣喻了一个大道理:灵魂的活着,要靠阅读,肉体的活着,要靠吃饭。与此类似的是,中国的《礼记》也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有好吃的东西,你不吃你就不知道它的美味,有美好的学问或者书籍,你不去读,就不知道它的美好。在这里,“虽有嘉肴”,就是指的身体的饮食,身体的吃饭,那么,“虽有至道”指的又是什么呢,当然是精神的渴求。

所以,还是培根说得精彩:读书在于造就完全的人格。而为了造就完全的人格,我们必须去读真正值得去读的书,西方有一个著名学者,叫做布鲁姆,他在演讲中就提到莎士比亚的时候也提示过:莎士比亚与经典一起塑造了我们。他还说,没有经典,我们会停止思考。还有一个西方人,叫费尔巴哈,我们建国以后以及文革中成长起来的那两代人都很熟悉他,因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很推崇他嘛,他也说过一句话: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这句话说得十分精彩,就是说,你吃了什么,那你就会是什么。你今天所吃就是你明天所是,反过来,你今天所是,也就是你昨天所吃,阅读的问题也是如此,你今天所读就是你明天所是,反过来,你今天所是,也就是你昨天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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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8 02:49:21 | 只看该作者

潘知常:阅读与人生(下)

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正面与反面的两个例子。

正面的例子,是我在德国大诗人里尔克写的罗丹传记中看到的。里尔克年轻的时候,曾经给雕塑大师罗丹当过秘书。里尔克第一次见到罗丹的时候,罗丹也就四十岁左右,但是,里尔克却用了一句非常形象的诗人的语言,来表达他对罗丹的深刻的第一印象。这句话很简单,他说,罗丹是一个老人。实话实说,这句话乍看上去,贞德有点废解。罗丹怎么会是个老人呢?四十岁的年纪,怎么就是个老人呢。后来我慢慢懂了,里尔克其实是用他诗人的直觉,透过对于罗丹的精神生命的洞察,来形象地提示我们:罗丹所阅读的书非常之多,他的精神生命的构成是非常非常丰富的,他的灵魂已经象一个老年人一样阅尽了沧桑,所以,尽管他虽然只有四十岁左右,但是,他是一个老人。

由此我要发一点感慨,在南京大学,我也经常提醒我的学生,你们的生命里有没有书——尤其是有没有名著?你们的生命里有没有名人,这绝对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问题,如果在你们的灵魂里看不到人类精神财富的存在,如果你们一开口却空空如也,而不是腹有诗书,那你们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失败的。在这里我还要说,这个问题,我希望在座的各位也务必要认真对待,也务必要要从人的灵魂生长的高度引起高度的重视。一个人的生命里如果没有名人的存在,如果没有名著的存在,那,无论如何就都是一个悲哀。

换言之,一个人如果目光短浅到一个明天的目标就可以把他淹没,那这个人无论如何都是永远不会有出息的。为什么就不能把目光放得远大一点?为什么就不去在更高的平台上竞争?过去的努力使为了上大学,上大学是为了工作,找工作是为了结婚,结婚是为了生孩子,生孩子时为了养老,如此下去,意义何在?人可以就这样活着吗?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更有尊严、更快乐也更成就?毛泽东有一句诗歌,说得很有人生哲理:“风物长宜放远量”,但是,如果要“放远量”,你的生命里没有一本经典,也没有一个名人,又怎么可能?

以我们大学面试博士为例,博士候选人的挑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一般报名考试我的博士的,大多在二十人左右,但是录取的名额却在二个以内,所以筛选的结果非常残酷。那么,除了笔试考试的卷子必须及格以外,还有一个面试的阶段,你也必须要表现得特别精彩。可是,面试的时间那么少,一般在二十分钟左右,又怎么去迅速但是又非常负责地加以甄别呢?我的经验,是分两个部分来做,首先,是你可以先谈一个最能够代表你的学生水平的话题,然后我来围绕你谈及的这个话题来提几个问题问你,其次,是我挑选几个你不熟悉的话题来问你,看你怎么来回答。这样一来,在二十分钟之内,我基本就可以知道你的阅读的深度和广度的水平线基本在什么地方了。

反面的例子来自鲁迅。鲁迅说过,用秠糠养大的一代青年是没有希望的。确实,“用秠糠养大”你的身体,行吗?当然不行,那么,“用秠糠养大”你的灵魂,行吗?当然也不行。需要说明的是,在这里,所谓的“秠糠”是指的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指的毫无营养的精神食品,这当然无法“养大”我们的灵魂,还有一种情况,则是指的那些营养不高的精神食品,显然,这也当然无法“养大”我们的灵魂。

而我们目前的问题,则恰恰出在后者。在我们的精神食品当中,“秠糠”太多太多,我们的灵魂正在挨饿!何况,如果再打个比方的话,那么可以说,我们的阅读就类似于我们的两种饮食方式,一种是吃正餐,一种是吃零食。一个人当然是可以吃零食的,就好象现在好多女生都喜欢吃零食,你也拿她没办法,而且,也没有必要阻止,但是,零食的一大特点是满足口舌之快,零食是没有营养的,零食的功能在于刺激你的舌头,但是,正餐就不同了,它的功能在于满足你的胃,是以营养的满足为标准的。因此,尽管我们不反对吃零食,但是,我们更提倡吃正餐。

而名著为我们提供的,就是正餐。

因此我们每一个人是否都有必要问一下:我今天的所阅读是不是就是我明天的所是呢?我今天的所是是不是就是我昨天所阅读的东西呢?假设回答是肯定的,那我们可就一定要非常小心了。因为假如你整天都在阅读垃圾,那你还有能够不成为垃圾的奢望吗?

以我的切身经历为例,不知道各位是否想过,在大学里,什么样的学生日后最容易成功?我在大学工作了三十年,根据我的观察,也根据我自己的切身体会,我发现,凡是喜欢大学的名师多多接近的,凡是喜欢跟学习最好的同学在一起的,凡是喜欢认真阅读名著的,日后就比较容易成功。这就像去进行长跑比赛,在长跑比赛中凡是最终能够跑到第一名的,都是在一开始就紧追第一名身后的人,而那些一开始就跑在最后的人,则大多是没有什么夺冠的希望的。其实,这也是我们在学习上是否特别有效、是否成功的基本规律。一个学生如果希望能够成功,那他就一定要去成功者带跑。

也正是根据自己的这点切身的感受,所以凡是到南大上学的学生如果问我应该如何学习,我往往就会说,除了对于上大学的一般要求之外——那些都是任何一个家长任何一个中学班主任都必然会嘱咐他们的,我还有两个建议,第一,大学邀请来的大师级的讲座,你一定要去,即便是听不懂也要去。在这方面,西方也有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有一个后来成为名人的人跑了三十里去听一个著名学者的报告,回来后有人就问,你听到了什么?它回答说,我也没有听懂,因为那些非常专业的东西我实在是弄不清楚。那你既然听不懂,又为什幺跑三十里地区听呢?他回答:我起码可以去看看这个著名的文化名人是怎么系鞋带的。当然,他说得很幽默,其实,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有时候是会被那些成功者的一句话、一个微笑、一个表达、一个故事所感动的,有时候,甚至是会被感动一生的。因此,你必须要尽最大可能去增加这样的被感动的机会,听得懂当然好,即使是听不懂,也不放仍旧去感受一下见识一下。第二,要读完大学图书馆里面的名著。大学的几年无疑是你一生中最为集中地阅读时间,因此,你也务必去拿出这些时间去集中地阅读。阅读什么呢?只是专业的书籍吗?当然不能够仅仅如此,我经常建议,不论你是学习什么专业的,组成了人类的基本精神食量的那些名著,你都是有必要利用在大学的几年去把它读一下的。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国古人也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为什么要“凌绝顶”?为什么要“取法乎上”?就是因为我们要主动去寻找我们的精神上的带跑者。我们要时时刻刻去被名著带跑。哈佛的校训“与亚里士多德为友,与柏拉图为友,与真理为友”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期望被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与真理带跑。再以尼采为例,他因为说过一句中国人很熟悉的话而被中国人所特别熟悉,这句话叫:“上帝死了”——很多人都曾被他的这句话吓坏了,或者是曾被激怒了,其实,尼采还说过一句话,我们也应该关注,他说,我们应该去阅读名著,为什么呢?因为一本好书就象是一口灵魂、心灵的深井,你只要把你的求知之桶放进去,就一定能够打上满满一桶清莹的水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经常提到我自己的一个我自己感觉也还算得上“经典”的说法:我有一次在电台做嘉宾,接热线的时候有一个家长把电话打进来,问我说,什么样的大学生才可以毕业呢?我回答说:除了各科成绩都要及格以外,重要的是,应该能够把人类五百年前就要读的书和五百年后还要读的书都读完,只有这样的大学生,才可以走出大学的校园。

再看一下两个名人的成功经历,北大有个教授叫金克木,他在文革刚结束的时候,在《读书》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书读完了》,当时很多人都感到很吃惊,书哪里还有读完的时候啊。非常凑巧的是,我们都知道,中国有一个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历史学家,叫做陈寅恪,陈寅恪先生年轻的时候曾经去拜访过著名学者夏曾佑先生,夏先生对他感叹说:你们还能读外文,真好,我只认识汉字,很遗憾,书都读完了,没有书读了。当时,陈寅恪先生很惊讶,书怎么能被读完呢?但是,当陈寅恪先生慢慢地也成为一代大家以后,他也发现:书是可以读完的。那么,现在我要问,为什么在大师的那里书是可以读完的呢?我们不是经常说“书是永远也读不完的”吗?原来,他们都是在倾尽全力去阅读名著,而名著的数量很少很少,也确实是可以读完的。

我刚才说过,在学习的时候,最为简单的成功经验就是被先成功者带跑。现在,作为我们的前辈的大家们就在身体力行地为我们示范和带跑。我们经常说,阅读,开始是从“薄”到“厚”,但是,最后却一定要是从“厚”到“薄”,最好是“薄”到已经没有了几本,最好是干脆就“薄”到“书读完了”,“薄”到没有书可读。打个比方,一个人如果从大学学生到大学教师最后再到大学教授。漫长的一生始终都是在拼命读书、拼命用功,30岁如此,40岁如此,60岁还如此,其实,这个人的未来是值得怀疑的,且不要说阅读的关键是去“反刍”,就象老牛吃完草以后要反刍,对于思想和学术而言,只有能够反刍出来的东西才是好东西,我们只说你这个天天拼命读书的状态,那其实就已经很可怕,“活到老,学到老”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如果真去这样做,那很可能就是一种失败。因为书是可以读完的,书是可以少读的,书是可以只读经典的,一个人如果真的会读书,如果真的成为了一个成功者,在我看来,能够意识到书是可以读完的,应该就是一个重要的标志。

三、为什么阅读文学经典?

下面我要跟大家谈谈第三个问题,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阅读文学经典。

各位应该还记得,我今天已经讲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阅读;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阅读经典,现在则是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要阅读文学经典。

我猜想,当我在前面建议各位要阅读乃至要阅读经典的时候,各位应该都是完全接受的,可是,现在的问题出现了转折,要阅读,要阅读经典,可是阅读经典的结果,却是首先要阅读文学经典,这样一来,各位一定会问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首先,我的理由是:文学经典的阅读门槛是最低的。其他的方面,经典的读物当然也会有很多,例如科学方面的经典读物、哲学方面的经典读物,但是,它们入门的门槛却都比较高。例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全世界只有十几个人懂,如果你也想去阅读,那当然是需要门槛的,而且还是需要很高很高的门槛的,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是否需要门槛》?当然也需要,中国的美学教授甚多,但是真正东读懂这本只有十几万字的哲学(美学)经典的,又有几人?那么,该怎么办呢?我的建议与体会是,首先去阅读文学经典。

当然,阅读文学经典也不是不需要任何的门槛的,认真地说起来,全世界究竟有哪一种经典的阅读是不需要门槛的呢?不过,门槛本身却毕竟有高低的不同。在这当中,应该说,文学经典的门槛最低。一般来说,只要你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只要你有人生的阅历,那,你就可以去读,而且,也可以读懂。

其次,更主要的,是因为文学经典距离我们的人生最近,离我们的生活最近。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不做科学工作、不做政治工作、不做经济工作、不做教学工作,甚至不做任何工作,但是,我们却不可能连人都不做;反之,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只做科学工作、只做政治工作、只做经济工作、只做教学工作,但是我们每个人却都还要去做人。而在所有的经典读物里面,文学经典无疑是与人最为接近的。因此,文学经典,也就与我们的人生最近,离我们的生活最近。

确实,真正的文学经典,尽管内容五花八门,但是倘若就其最为根本的内涵来看,那其实也很简单,一定是:最人性。

英国小说家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在《汤姆·琼斯》里面说:“文学只是一个便饭馆,不卖山珍海味,只卖一道菜,就是‘人性’。”这句话说得非常精辟!中国有个大学者王国维,说得更加精辟。他说,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忧世”不同,真正的文学经典都是“忧生”的。什么叫“忧生”呢?就是象勤勤恳恳的啄木鸟那样,也象啼血的杜鹃,“不信东风唤不回”,有意无意中悖离理想的人性目标的,被刻画为丑,千方百计地靠近理想的人性目标的,被赞颂唯美。它是人性的盛世危言,也是人性的危世盛言。人类的高贵、尊严、梦想、追求或者失落、彷徨、无助、罪恶、悲剧,都可以在文学经典中呈现出来。

例如,在法国的文学大师雨果眼中,文学经典是什么呢?就是向人们指出人的目标。西方的著名作家年仅47岁的时候不幸大量吐血而死,屈指算算,那个时候距离他笔下的“1984”还有34年,早逝的他就曾让自己的主人公说过——“如果你感到做人应该像做人,即使这样想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已把他们给打败了。”毫无疑问,这样的话用来评价文学经典真是非常深刻,因此,它永远都不会死。而中国的中青年人都非常熟悉的俄罗斯著名作家高尔基在评价俄罗斯的著名作家契诃夫的作品的时候,也曾经提示我们:在那些第一眼看来很好很好、很舒服并且甚至光辉灿烂的地方,契诃夫的作品都能够找出那种霉臭来,而且会清醒地告诫说:诸位先生,你们过的是丑恶的生活。

当然,也是因此,文学经典对于人生的影响也就最为直接、最为深刻。中国二十世纪有一个大儒,叫做马一浮,他有一句话说得很是经典:文学经典可以使我们“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这是从读者的角度的发现。俄罗斯有一位大作家,叫做托尔斯泰,他也有一句话说得发人深省:“如果有人对我说,现在的孩子二十年后将要阅读我写的作品,将要为之哭、为之笑,为之热爱生活,那么我将会为之献出全部生命与精力。”这可以说是从作家角度的发现。

我在前面说了,阅读经典的目的在于造就完全的人格,而我们也就是我们昨天所阅读的东西,因此我们的一生也正是被经典作塑造的一生。而现在我更要说,在这当中,文学经典的功绩尤为突出。当然,这仍旧不是我个人的一孔之见,而是古今中外的人们的共同看法。例如,西方的格奥尔格就说过,但丁的《神曲》是西方人的世代相传的书和学校。换言之,如果想成为真正的西方人,那是一定要在但丁的《神曲》里被陶冶过的。还有南丁格尔,这是中国人比较熟悉的一个人,她也说过,《荷马史诗》是古代人民的教师,这句话听上去有点耸人听闻了,但是又切乎实际,因为《荷马史诗》实在是西方的一本非常重要的书,如果不读《荷马史诗》,是没有办法做一个合格的西方人的,就好象在中国,你如果不读《红楼梦》,那你还可以做一个中国人吗?我在上海电视台做过几十集的讲《红楼梦》的节目,记得在那个节目的开场白里我就说过,不读《红楼梦》,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中国人。而且,借着今天这个做《阅读与人生》的讲座的场合,还要再次强调,尽管现在距离做节目的那个时候已经有几年过去了,但是,我仍旧坚持这个看法,而且,会永远坚持的。

不过,文学经典的“最人性”并不是仅仅用刚才的寥寥几句就可以讲得清楚的,因此,为了能够讲得更加清楚,下面还有必要再做一些更为详尽的说明。

在我看来,文学经典的“最人性”又可以分为两个方面来把握:最形象;最智慧。

最形象,是指的文学经典都蕴含着“寓教于乐”、“寓思想于形象”的特点。我们经常说,文学作品都是人生的反映,文学作品是人生的镜子,严格地说,这些话其实也未必准确,但是,却毕竟说明了一个事实:文学作品其实就是人生的一部分,西方哲学家培根就说过,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人与自然相乘。当然,文学也不例外,也是人与自然的相乘。中国古代有句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说的是人生就好象在旅行,每个人都是行者,其实,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文学作品中的人生也犹如“逆旅”,而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则犹如“行人”,其实,两者也是互相补充、互相弥补的。

换言之,在文学经典里面,我们都是直接与人性与自己的生活站在一起的,都是直接照面的。其中的点点滴滴,都犹如我们的老朋友,面对它们,我们没有必要去分析,更没有必要去研究,彼此之间遇见之后也无非就像老朋友那样点点头,然后就完全可以心领神会了。我记得,魏源有一首诗歌就说:“闲观物态皆生意”,白居易说得更有意思:“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仔细想一想,这不是很奇怪吗?那个琵琶女只是弹琴而已,可是白居易怎么就知道了她的“平生不得志”?类似的还有影片《忧郁的星期天》,也有的翻译为《布达佩斯之恋》,其中的乐曲《忧郁的星期天》,很多人都是听完就去自杀了,150多个人都自杀了,可是,音乐就是音乐,我们怎么就能够透过它听到它背后的所思与所想呢?可是,形象的力量却偏偏就是这样的魅力十足。乐曲《忧郁的星期天》背后的“清洁的精神”,也就是每个人都要爱惜与呵护自己清洁的生命的精神、不清洁,吾宁死的精神,却是、实实在在地被许许多多的人都听懂了,否则,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因此而不惜自杀呢?还不是为了爱惜与呵护自己清洁的生命吗?

英国诗人勃莱克,写过一首《爱情之秘》,他是这样写道:

切莫告诉你的爱情,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

因为它象微风一样,不做声不做气地吹着。

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了爱人——

打着寒颤,耸着头发地告诉。然而,她却终于离我而去了!

她离我而去了,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不做声不做气地只微叹一声,便把她带走了。

我们可以把这首诗歌理解为文学经典的“最形象”的经典说明。要知道,文学经典的“最形象”也在正是这样,其它方面的经典读物,例如科学经典、哲学经典,都是“告诉而又告诉”,“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但是,我们却仍旧难以弄懂,但是,文学经典就不同了,“不做声不做气地只微叹一声”,我们就全都心领神会了。

再来看朱自清的名篇——《背影》。

2009年的父亲节,我应江苏电视台的邀请,去做过一次关于父亲节的访谈节目。当时,我就谈到,不同于母亲的清晰的面孔,父亲的形象只是一个背影。这,当然是源于朱自清的散文的启发: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朱自清写文章,很喜欢抓取一些非常典型的细节。你看看他描写小时候吃“白煮豆腐”的情景,看看他描写在台州冬夜晚归时,“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的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于是,“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你就会发现,朱自清在写作的时候一定是满心的虔诚和温情。当然,他在写《背影》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们知道,因为母亲从小把我们带大,因此,母亲的面孔,在我们的心头始终是非常清晰的,可是,父亲就不同了。因为经常奔波在外,子女对他的印象其实是模糊的,父亲往往就是强大、可靠的象征,如此而已。可是,当父亲逐渐老去,逐渐让子女觉察,原来父亲也是需要怜惜、呵护的,于是,那种骨肉的亲情,就会油然而生。而且,这种感觉还往往都是从父亲的开始微驼的背影开始的。

我第一次真正地对父亲印象深刻,就是从他的背影开始的。那是1983年,我刚刚毕业留校,我父亲到学校来看我,送他离开的时候,我注视着他那明显衰老了的背影,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看清楚了我的父亲。后来,1988年,我的父亲就去世了,现在,我只能以自己微小的成绩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当然,这一切都是源于朱自清的发现,1925年,他在南京下关坐火车去上学,当时,就发生了上述的一幕。他不愧是大作家,千百年来中国男人对于父亲的感觉,被他敏捷地捕捉到了。于是,父亲的形象终于脱颖而出。显然,在这里,“背影”的形象,就是朱自清为我们理解父亲而找到的一个典型的象征,在“背影”的形象里,父亲才真正是“父亲”,也才真正成为了“父亲”。

在美学理论中有一句话,叫做“形象大于思想”,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形象等于思想,或者我们还可以说,形象就是思想,当然,我们又可以反过来说,思想借助形象,总之,借助我上述的介绍,相信各位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文学经典的“最形象”。

其次来看文学经典的“最智慧”。

前面讲了文学经典的“最形象”,其实,这只是文学经典的“最人性”的一个方面,因为文学经典的“最形象”犹如“一滴水而见太阳”的“一滴水”,它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能够“见太阳”。因此,在讲了文学经典的“一滴水”的特征之后,就还必须进而讲一下文学经典的“见太阳”的特征。

所谓文学经典的“见太阳”的特征,就是指的文学经典的“最智慧”。在阅读文学经典的时候,我们都有类似的感受:文学经典所道出的人生感悟,都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或者,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只是,如果不是去阅读文学经典,我们就永远说不出,也永远道不明。

就以古希腊的深化与传说为例,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各位都很熟悉,可是,各位是否还记得,他后来因此而被惩罚,什么惩罚呢?让老鹰每天去吃他的肝。很有意思的是,他的身体有无数个地方可以被吃,为什么要吃他的肝呢?各位知道吧?在人的身体里,只有一个部位是可以再生的,那就是肝。今天切掉1/3、2/3,以后还能够再长出来。但是,肝能够再生,这是我们今天的医学才弄明白的,令人困惑的是早在古希腊时期,希腊的神话与传说的作者怎么就已经知道了呢?还有阿克琉斯的故事,他是最厉害的战神,战无不胜,可是他也有个弱点,就是他的脚后跟,那里是他的命门,也是致命的弱点,后来他的对手打败他,就是靠的一箭射中了他的脚后跟。在这个方面,我们在两次的奥运会上,已经通过中国的跨栏运动员刘翔,知道了脚后的李汉。但是,还是我刚才提的那个问题:早在古希腊时期,希腊的神话与传说的作者怎么就已经知道了呢?显然,这正是古希腊神话与传说所呈现给我们的智慧。

当然,我所说的文学经典的“最智慧”还不是这个意思。我所说的“最智慧”,是指的对于人生的大彻大悟。

我们来看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战国时代有一个著名乐师雍门周,他去见孟尝君。大家知道,孟尝君是当时的一个名人,用今天的话说,大概相当于策划大师,他的下面很多鸡鸣狗盗之徒,日常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各国的统治者提供帮助,为此,他名利双收,过得很是惬意,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无冕之王。现在,他见到了雍门周,未免自恃见多识广,况且,他自己又是专门做说客的,从来就是自己说服别人还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服自己,因此,就问道:“听说先生的琴声无比美妙,可是,你的琴声能够使我悲伤吗?”雍门周淡淡一笑:”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悲伤啊,我只能让这样的人悲伤:曾经富贵荣华现在却贫困潦倒;原本品性高雅却不能见信于人;自己的亲朋好友天各一方;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如果是这些人,连鸟叫凤鸣入耳以后都会无限伤感。这个时候再来听我弹琴,要想不落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你就不同了,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我的琴声是不可能感动您的。”孟尝君听了,矜持地一笑。

可是,雍门周接着却话锋一转:”不过,我私下观察,其实,你也有你的悲哀。你抗秦伐楚,把两个大国都给惹了,可是看现在的情况,将来的统治者肯定非秦则楚,可您却只立身一个小小的薛地,人家要灭掉你,还不是就像拿斧头砍蘑菇一样容易。将来,在您死后,祖宗也无人祭祀了,您的坟头更是荆棘丛生,狐兔在上面出没,牧童上面嬉戏,来往的人看见,都会说:‘当年的孟尝君何等不可一世,现在也不过是累累白骨啊!’”

闻听此言,孟尝君不免悲从中来,他一想,确实是这样,从表面看,我是什么都得到了,可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得到,死亡会使我一无所有,于是,他开始热泪盈眶。就在这个时候,雍门周从容地拿起琴来,只在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孟尝君就马上放声大哭起来:“现在听到先生的琴声,我觉得而我已经就是那个亡国之人了。”

为什么会如此呢?当然就是因为文学艺术的那根“弦”拨动的,是孟尝君心灵中最为隐秘的部分。孟尝君的生活表面看来过得很好,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生中的真正问题,但是雍文周的描述让他知道,人所占有的一切实际上都是有限的,而且实际上也只是空空如也,于是,突然悲从中来,这个时候,再让他去进入审美活动,他肯定就会泪如泉涌,你只要在弦上轻轻拨一下,就一切足够了。因为,借助文学艺术的那根“弦”所提供的人生智慧,他——已经开“窍”了!

再进一步,我经常说,我们所看到的作品只是石子,而这块石子在我们心灵中溅起的涟漪才是文学。这里的“涟漪”,当然就是所谓的“智慧”。也因此,所谓“智慧”,一定应当是“人人心中所有”,一定应当是“人同此心”。有一句话,叫做守财奴无法为失去的金钱而歌唱,少女却可以为失去的爱情而歌唱,就是因为只有后者才“人人心中所有”,也才“人同此心”,巴尔扎克作品中的老葛朗台对金币的呼唤、《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对美色的贪恋,也并非“人人心中所有”,并非“人同此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举过一个例子,“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显然,它也并非“人人心中所有”,并非“人同此心”。黑格尔曾一再告诫:文学作品要长期流传,就要摆脱速朽性的东西。显然,前面的例子中所举的,都恰恰属于一些“速朽性的东西”。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般的文学作品与文学经典之间的深刻区别。例如,屈原和宋玉的区别、《史记》和《汉书》的区别、《水浒传》与《荡寇志》的区别、《红楼梦》与《红楼梦》续书的区别、鲁迅与清末谴责小说的区别、张爱玲与鸳鸯蝴蝶派的区别,甚至,是陶渊明与范成大的诗歌作品的区别。

当然,对于文学经典而言,它所揭示的“人人心中所有”、“人同此心”,关键还在于“人人口中所无”。也就是说,是前所未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要在《罪与罚》中曾经宣布,他要“重新挖掘所有的问题”,显然,这里的问题都完全不是作为理论的问题、作为定论的问题,而是作为问题的问题,作为困惑的问题。所以亚里斯多德才会说:诗歌比历史真实,雨果也才会说,文学作品体现的并非“物质的威严”,而是“思想的威严”。总之,文学经典可以让我们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懂得人生。

叶芝的《当你老了》,是人们都非常喜欢的名篇:

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世界上有无数的爱情诗歌,可是,叶芝的这首诗无愧于世界名篇。诗中吟咏的,是一个大美女,也是叶芝暗恋的对象。因为时间,我就不去一句一句剖析了,我只想提示一下,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那句“只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爱你朝圣者的心“,这是风靡全世界的最著名的爱情的句子。它道破了我们对于爱人的深刻爱恋。我们在爱情中所爱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不是爱人身上的最有尊严的东西?爱对方,难道就是爱对方的身体吗?爱对方,难道就只爱对方的青春年少吗?看一看叶芝是怎么说的?”只爱你朝圣者的心“,何等精彩?!回过头来,我们看看中国的水木年华根据此诗改变的歌词《一生有你》:”多少人曾爱慕你你年轻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都陪在你身边。“试问,还有过去的那种神圣的感觉吗?还有过去的那种朝圣者的感觉吗?是不是已经成了一首在中国非常常见的那种打油诗呢了?

再看卡西莫多的《转瞬即是夜晚》

人孤独地站在大地的心上

被一束阳光刺穿:

转瞬即是夜晚

作者的名字叫做卡西莫多,这个名字起得太“中国“了,因为我们中国人都知道那个《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当然,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西方竟然还有一个同名的人,而且,竟然还是一个著名的诗人。各位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诗人仅仅用三行就写尽了人生。过去我们都会讲早上几条腿、中午几条腿的希腊神话,但是因为讲的人已经太多,因此早就没有了创造性,也没有了新意。但是,现在呢?当你看到卡西莫多的诗,你对人生是否有了一种新的感悟?你会发现,在这里面,有着你的人生。无疑,这首诗给了你人生的智慧。

类似的文学经典,还有柳宗元的《江雪》。柳宗元的这首诗,所有的人读了都说很好,可是,为什么好呢?好在哪里呢?我经常说,庄子花一本书去讲的人生哲理,柳宗元用一首诗就表达出来了,这首诗就好在这里。或许,有很多中国人都没有从头到尾地看过庄子,但是他们只要看懂了柳宗元的这首诗,应该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了庄子所提倡的人生哲理。你们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什么都没有了,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不是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吗?而且,他在“独钓寒江雪”。我必须说,很多人没有仔细去想过他为什么要“钓雪”,为什么不是“钓钱”?也不是“钓大学文凭”?“独钓寒江雪”?雪是能钓的吗?这就对了,当你想到雪是没有办法去钓的,那么,你也就开始懂得庄子和柳宗元了。要知道,在中国历史上,说到“垂钓”,那可绝对不是柳宗元一人而已。最早的是渭水边上的一幕:八十多岁的姜太公用直钩钓鱼,可是,却意在钓周文王。此后约七百多年后,庄子也开始“垂钓”,这次是真正在钓鱼,为此,他甚至连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付给他都“持竿不顾”。遗憾的是,他的这个举动却毕竟不如他的《庄子》那样充盈着诗意。相比之下,倒是柳宗元的“钓雪”更《庄子》。

我曾经在我的一本书的后记里说过,我很喜欢禅宗的一句话:掷剑挥空,莫论及与不及。我上课或者演讲中也经常说,生命之美,就在于过程。成功与失败,我们是没有办法控制的,能够控制的,就是我们的努力。柳宗元的想法如何呢?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天地之间,应该说,他是没有任何的希望的,但是,他还要顽强地“独钓寒江雪”。这,正是生命的尊严啊。,西方有一个哲学家,他也说过,什么是人生呢?一生都是在洗澡盆里钓鱼,而且还无鱼可钓,可是,尽管如此,你却还是必须去坚持不懈地钓,这,才是人类的尊严,也才是人类的姿态。毫无疑问,任何一个人一旦从这个角度看到柳宗元的《江雪》,都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了鼓舞,也都感觉到了生命的庄严,生命的尊严。

再如童话文学经典:《天蓝色的彼岸》。

我在很多场合都说过,我面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在我看来,它所揭示的人生智慧,也绝对不亚于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文学经典。这部作品写的是主人公哈里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而仓促离世。在去往天国的路上,只有灵魂的哈里已经感觉不到微风的抚摸,感觉不到大雨的拍打……可是,他的心里却还对尘世有着无穷无尽的眷恋,许许多多的放不下的事。遗憾的是,哈里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幸而,幽灵阿瑟帮他达成了自己的迫切愿望,再次偷偷以灵魂的身份回到人界,向这个世界说一声最后的原谅与道歉。

因此,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部死之书,可是实际上,却是一部生之书。

这里,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哈里的名言:

我特别怀念那种感觉,风吹在脸上。也许你还活着,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但我真的很想那种感觉。

决不要在你怨恨的时候让太阳下山。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你睡觉前,决不能生气或敌视任何人,特别是不要敌视你所爱的人。因为你有可能今天晚上一躺下,明天早晨就再也起不来了。

困惑的人生真是让人困惑!当你活在人世,你会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因此,很多很多的应该去感谢的、应该去谅解的,应该去的,应该去爱的,你都没有做。直到有一天,生命突然戛然而止,于是,你会抱怨说,这太突然了,这太不公平了,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想做而未做的事,想说而未说的话、想爱而未曾爱的人呀……因此,天蓝色的彼岸,对于你来说,就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门槛。

然而,《天蓝色的彼岸》所提示的人生智慧,也恰恰从这里开始。我记得中国的电视剧《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说过:“好好的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的活。”这句话看似傻拗,但却恰恰道出了我们在《天蓝色的彼岸》所领悟到的一切。

是的,我们所有的人都经历过失去,各种各样的失去。我自己也已经经历过了失去父亲、失去母亲的大痛大悲,因此,我们每一个人也就很容易被这部作品所打动。对于人世的很多很多东西,我们都知道:终有一天会分离,当然,我们会非常非常地舍不得。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马上从现在爱起?有些人,再不爱,就来不及了。再不爱,年迈的和开始年迈的就要永远与我们天河永隔;再不爱,爱我的与我爱的就即将上演生离死别;再不爱,刚刚成年的就可能远走他乡;再不爱,蹒跚学步的就要进入豆蔻年华,那时,就有别人爱了……

所以,现在就要去爱!

再不爱,就来不及了!

我想,这应该就是《天蓝色的彼岸》给与我们的人生智慧?!

关于阅读、关于阅读经典、关于阅读文学经典,关于阅读与人生,限于讲座的时间,我今天就只能讲到这里了。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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