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幽默大师马克·吐温曾说:“世界上有三种谎言,它们分别是谎言、该死的谎言和统计数字。”不用说,他对各类统计数字始终持怀疑和鄙视态度。 多年前,某家南方电视台有一个周六开播的谈话节目,嘉宾为各行各业的精英和准精英,偶尔出于应急的需要,也会纳入伪精英。我记得,某期节目请来一南一北两位“文化大师”,为了对接当月的世界读书日,畅聊的话题是“一生要读多少书”。第一个环节很轻松,由主持人提问,将相同的问题抛向两位不同的“大师”:“您至今读了多少书?”南“大师”约摸五十岁,北“大师”约摸四十岁,彼此礼让一番后,北“大师”出自京城的名门正派,底气更足,报出来的数字是十万册。主持人和现场观众顿时发出一片惊叹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经过反复求证,北“大师”强调自己并非口误,他解释道:“阅读可分为许多种,有泛读,有跳读,有细读,有精读,某些书你只要瞄几行就能知其深浅好坏,这叫‘尝一脔而识鼎味’,某些书你只用随手把玩,看看里面的图片就能知其大概。这十万册书,其中至少有八万册书属于泛读、跳读、试读、翻读的品种,值得我细读和精读的书毕竟是少数。”就算如此,十万册可了不得!可不得了!有位观众心算能力强,很快他就算出北“大师”在三十年间(从十岁算起)读十万册书,平常每天至少要读九本书,这可能吗?北“大师”面对质疑,妙语(其实是诡辩)解围:“每天有二十四小时,街上的退休老太太都能够坚持打九圈麻将,我咋就读不了九本书?”大家笑过之后,便饶过他了。轮到南“大师”回答问题,他说自己原则上同意北“大师”的观点,读书有可能仿效白蚁刨根,也有可能仿效蜻蜓点水,他报出的读书数为五万册,为此作出解释:“怪只怪我把行万里路看得比读万卷书更重要,所以在书斋里蛰伏的时间不够多,虽然痴长十岁,阅读量反而见少,真是惭愧!”观众也没为难他,这个环节就在一片啧啧声中结束了。 多年后,我回忆起那期节目,仍然觉得可笑,倒不是觉得两位“大师”当众撒谎过于滑稽,而是认为,读书多少原本不是衡量水平高低的标尺,他们在卫视上“放卫星”毫无必要。《老子》《论语》《孟子》《庄子》,加起来不足十六万字,身为“文化大师”,想必他们精读过,光是钻通这四本书就需要多少时日?因此两位“大师”自炫博学,所提供的阅读数据水分太足,简直不堪一驳,不值一哂。 近日,我在书店看到金纲编著的《鲁迅读过的书》(中国书店,2011年9月第一版),颇为精审地统计了鲁迅一生读过的书籍,涉及中国的经史子集和外国的文学、艺术、哲学、历史、宗教等,金纲将它们分为四大类:国学1552种,现代496种,西学1189种,综合996种,共计4233种,考虑到有些书一种多册,鲁迅一生读书应在万册左右。其中,肯定也有精读、细读、泛读、涉猎、浏览之分。我认为这个数据已经相当惊人,鲁迅精勤不懈,众所周知,说是“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绝非夸张。鲁迅读书一万册较之那两位“文化大师”读书十万册和五万册,不仅更为靠谱,而且全都落到了实处,有迹可寻,有据可查。具备说服力的是,在这一万册古今中外书籍形成的文化沃土上,鲁迅长成了参天大树。但也有一点令我感慨:鲁迅一再撰文奉劝青年人不读或尽量少读古书,他自己却读了1552种,占总阅读量的三分之一强,中国古书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我爱读书,但我并不认为读书多多益善(极少数学者属于例外)。中国不乏读书多而最终读成脑残和废纸篓的书呆子,他们不仅缺乏鲜活的思想,而且缺乏判断力、行动力和创造力。中国也不乏饱读诗书而行若狗彘的伪君子。知识就是力量,这话没错,但知识有可能转化为正能量,也有可能转化为负能量,要视知识由谁掌握而定。 真正会读书的人,往往能够弃其糟粕,取其精髓。可以说,一生只读几部明心见性、披肝沥胆的好书就够分了;也可以说,一生读几万本不着调、不靠谱的烂书还远远不搭界。读者一旦遇上明心见性、披肝沥胆的书籍,就该谨记中国现代国学家黄侃的告诫——“不杀书头”,将它阅读完,领会准,琢磨透。这样子读书,就仿佛他乡偶逢挚友,海内邂逅知音,一生不必贪多,自可快意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