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作品在人物、语言、个性等方面有突出表现,它们有正统散文中所丧失的一些素质,有时候让我们更加感动。
冗长之风是这些年来散文界越来越严重的一个病症,是应该引起众同仁警觉的时候了。
2014年的散文创作依然汹涌澎湃。也许其中没有划时代的大作品,但还有让我热泪盈眶的数篇力作。它们抵达心灵的速度、广度、深度和厚度似乎都更激情,它们有正统散文中所丧失了的一些素质,有时候让我们更加感动。
人物、语言、个性是散文的心
最让我感动的是一组人物散文。朱秀海的《山在大山里面》中声震全国的战斗英雄李大德在和平年代竟落得悲惨的下场,像蚂蚁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去。生活荒诞得难以想象,可这确实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与命运,它击碎了我们胸中的许多美好理想。王宗仁的《不冻泉》是写西藏线上的兵站人物、一对军夫民妻的高尚奉献精神。王宗仁用个人情感和内心活动作为引线,不动声色地把故事讲完了。田珍颖的《冬天的记忆》中的母亲,传奇又平凡,伟大又普通,是高端知识女性又是中国民间传统的温良女子。这样的女性形象在中国散文长廊里很稀少,因而显得弥足珍贵。王多圣的《咫尺无限》中完颜家族的小男孩有血有肉有温度,让人眼眶发酸。我猜这个小男孩的原型就是王多圣自己——是经过岁月的锻造之后,经过生活的淬火之后,经过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科学的熏陶之后的自己。倪萍的《等着我》中那个执拗寻找生身父母而不得的白化病女孩,那个敢于追求爱情而不得的“小白兔”,连同重新站回到聚光灯下去做节目的倪萍自己,一组人物的命运纠结在一起,显示出共同追求真善美的热度。行云流水般的叙述,无距离的推心置腹,深切信任之下的交心,构成了一个大大的“真”字。
好的语言是散文写作的制高点,一篇散文如何“抓人”?除了悬念性的情节,就是语言了。陈世旭的《东坡赤壁怀古》继续保持了他凌虚高蹈的诗意气场,诗情、画意、胸襟、理想,全借着华美的文字表达得淋漓尽致。张亚丽《京城的告密》从北京的建筑起笔,逐渐涉及人心、社会、文化、文明。视野磅礴,语言瑰丽,气象万千,既有传统文化的素养,又有现代新锐意识。任林举《西塘的心思》是一篇才华摇曳的散文,诗意的文字里荡漾着哲思,新锐的感觉中跳动着一颗年轻的心。安然《亲爱的花朵》由百花盛开而追索人生况味,把几朵花儿写得这么千秋万代、地老天荒,不仅靠才华,更是投注了生命的火焰。萧歌的艺术随笔《向死而生的飨宴》令人惊艳,作者腾身到欧洲艺术史的半空中,脚踩滚滚流云向下俯瞰,捋出几条主要脉络然后觅得珍宝。萧歌的语言既是感性的、诗意的,又是哲学的、理性的,几乎每一句话都能让你心动。当然,并不是说“华美”才是散文语言的圣地,“质朴”同样能绽放出散文的国色天香。陈新民的长篇散文《父亲和他的学生》几乎是以大白话记述了他父亲的中学教师生涯,还有他教出来的一个个为国家做出了贡献的学生们,这样的师生关系在今天更显难得。
散文是当今中国创作数量最多的文学品种,要在这么澎湃的作品大潮中被人看到、被人记住,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我以为是独特的个性。刘亮程的几篇思考新疆问题的文学随笔观点独特,见解卓识,引起了广泛注意。他的文章既实事求是站在新疆大地上,又跳出新疆从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角度出发;既以一个新疆汉人的身份说话,又从少数民族的生活状况和文化心理出发,其情切切,其言诚诚。周大新的《在苏格拉底被囚处》以朴实的文笔、实在的述说,于无声处炸开惊雷,让人对苏格拉底充满崇敬,也对人性自身加以反思。王巨才的《浪打沙湾寂寞回》显示了他持拙守衷的韧性,把他个人对郭沫若的钦佩,大河流水一样地放开了心闸。帕蒂古丽介于维、汉两种语言的转换之间,游走于新疆、浙江两种文化的对比之间,这种刻骨铭心是她作品的魂,是她独一无二的个性。格致的独树一帜在于她纯粹一己的“心相世界”,除了自我的主观想象,其他客观物象似乎通通都不存在。《外科医生的手》把别一种思维楔到我们面前的生活中,突兀、奇特。格致用她主观构建的世界给了我们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现实性。张曼菱和黄怒波均以奇谲的题材取胜,二人都尽量在事件的叙述中表达出自己的独到眼光和观点。他们的见解之独立、犀利、勇敢、深刻,是多年来未听到的声音。
老树新花与青春新蕾交相辉映
对散文写作而言,老树新花也许比青春新蕾更艰难,因为创造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前进,往前走总是令人愉快的;而重复自己则是无趣的。这里的“老树”包含着两个对象:一是指题材,已经被写滥了的题材怎么发新花?二是指人,名家怎么出新?
余秋雨的《苍南随想》可以归为“采风散文”。大部分这类作品没有生命的真诚投注,而余秋雨的“随想”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它一开头就不同凡响,从中国民间的“宗族械斗”起笔,具有纵深的历史感和文化含量。而后巧妙地把话题转入到主旨——苍南的现代特色农业发展上。余秋雨学养深厚,视野广博,对事物有自己独到的识见,为“采风散文”竖起了一个参照系。
韩少功的长篇随笔《革命后记》以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对国家、对世界、对人类、对历史、对文明的责任感,无所畏惧地触碰几乎是禁区的“文革研究”。耿立的《张炜:是谁把他逼成了古怪和孤愤?》借分析张炜的随笔作品,书写出张炜的为人,是相当精到的一篇文章。张炜心里有大爱,如今文坛需要的正是这种推动天地人心的作品。
较之上一年,青春新蕾似乎除了已经卓有名气的张悦然、郑小驴、春树、马小淘、纳兰妙殊……我们又欣喜地看到一批陌生的名字出现在全国各报刊上。“90后”也来了,海外青春作家也来了,有的写得不仅是地道简直可称老到,像苏枕书、陆蓓容、盛文强、胡竹峰、皮佳佳、熊莺、小七……他们认真地在文学园地里耕耘着,起点不低,落笔不俗,让人满怀期待。
结构杂乱无章是大疾
2014年散文创作也存在着严重的不足,读者批评散文创作“没有时代力作”。此外,作家们置读者的感受于不顾,只任自己信马由缰地倾吐也是很严重的问题。很多文章都到了毫不节制的程度,一上手就一两万乃至两三万字,什么都往里装,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形成了一种冗长的、沉闷的、碎片化拼接的散文创作“新模式”。
重温旧时福楼拜、契诃夫、鲁迅、茅盾、老舍、汪曾祺、林斤澜等中外名家关于创作的论述,便能依稀回想起文学的(散文的)严格训练与要求。“惜墨如金”、“删去一切可删去的字”、“简洁是真正作家的标志”等等,这些经典之语并没有过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太看好长篇大文。写长篇散文是需要几个过硬条件的:一是独特的内容,二是作者的功力要达标。贺捷生的《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是优秀例证,书中贺龙家族那轰轰烈烈又血雨腥风的悲壮往事和作者以0岁孩子之身“走”完了长征路的九死一生的故事,实在是太丰富、太厚重、太吸引人了。
我读到的很多动辄上万字的长文,有些片段确实很漂亮,尽显作者的才华。可已经读上一半了,还不知它的结构在哪儿,它想表述的是什么。而它喋喋不休的冗长抒情和议论已经开始让人昏昏欲睡了。倒是有几位新手的短文值得推荐。
林文钦的《中药芬芳》是一篇很完整、很规矩的散文,围绕着“中药”下笔,叙述的口吻很平和,文笔时见光彩,读后令人深思。在当下散文写作太多不重视结构、只任自己一路狂泻的“奔腾写作”中,该文的“规矩”显得弥足珍贵。李娟的《自从我妈从台湾旅游回来》3800字,情趣盎然,文笔活泼,把母亲的变化写得活灵活现。李娟写得很有节制,只沿着母亲的“人文变化”这一条线写,结构上貌似散漫无章法,其实却是前呼后应,该详写的写足,该略去的不写,余下的交给读者自己去品咂。艾平的《八月,别走》只有2000多字,但却布局精巧,颇费匠心,把蒙古族男孩小斯日古楞即将上学的准备过程一段段展开,并在这过程中展示了蒙古族人家的日常生活和心情。小文短而全面,草原被写活了,情趣和温暖像无边的羊群般漫卷开来,一点不输其他长篇大文。穆涛的随笔皆不长,他向古人学微言大义,精、短、智、趣、味,有时还故意跟读者藏猫猫,把自己的要旨细密地缝进字里行间,埋藏得深深的——中国古典文库中有不少这样经典的小品文,有时间取出来读读,当是并不多余的重温。
总之,我认为,冗长之风是这些年来散文界越来越严重的一个病症,除已招致读者的厌弃外,也与大数据时代的节奏相悖逆,是应该引起众同仁警觉的时候了。
来源: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