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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文体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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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13 11:00:0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巨大的文体空间
南帆





  ◆由于散文的无拘无束,因而可以自由穿行于各个历史角落,察觉各种隐密的动向和不为人知的萌芽。这是散文充当文化先锋的时刻。从断后的收容到文化先锋,散文可能赢得巨大的空间——当然,也可能在巨大的空间之中迷途不返。
  一
  尽管我不时从事散文写作,但是,很少涉足散文的文体总结。我始终觉得,散文不存在一套严密的文体规则,以至于诸多严阵以待的概念术语找不到用武之地。对于一个变幻无常、不拘一格的文体说来,稳定的概念描述常常力不从心。这甚至抑制了散文理论的充分发育。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矣也”——我曾经多次援引苏轼的这一段话形容散文的奇异特征。上善若水。水既可以汪洋恣肆,惊涛拍岸,也可以细致入微,润物无声。为这么一个活物编织僵硬的笼子一定是一件乏味的工作。
  大约二十年前,我已经表述过以上的观点。迄今为止,这些观点并没有改变,而且,文体规则的松弛甚至成为我热衷于散文写作的首要理由。许多时候,文体规则与创造性之间构成了反比关系。规则愈简单,创造力赢得的空间愈大。对我说来,这是散文的特殊魅力。文体的藩篱最大限度地减少之后,个人的心智开始纵深驰骋。
  长短不羁,左右逢源,无论是一缕诗意拂过心头,还是精雕细琢地再现一片风景,一幅肖像,散文无不可以欣然接纳。我的心目中,散文是表情达意的称手工具。
  那么,如何确认散文这个文体的边界?如何勘定散文与诸多文体的疆域?
  许多时候,人们可以察觉两种不同的理论倾向。
  一种倾向竭力认定一个稳定的文体谱系,并且力图将现代散文视为这个谱系的最新产物。描述这个文体谱系的时候,人们可以在散文这个名称背后看到杂文、小品文等各种次级目录。如果这种描述向古典文学延伸,人们可以遇到繁多的文体存目。仅《文心雕龙》就记载了“骚”、“诗”、“赋”、“颂”、“赞”、 “祝”、“盟”等三十来种文体。至少在当时,公文或者应用文与文学之间不存在严格的隔阂。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或者骆宾王的《讨武曌檄》皆为出身于公文的文学名篇。每一种文体的命名和确立规则隐含的意图是,对于文体特征做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概括。散文仿佛是众多文体的集大成。字斟句酌地锻造一个精确的散文定义是许多批评家的理论目标。他们认为,这是何谓散文,何谓好散文的重要依据。
  相对地说,另一种倾向显示了宽松的理论姿态。首先,所谓的“散文”仅仅相对“韵文”而言。与韵文不同,散文对于押韵、节奏以及铿锵的音调没有追求。吟咏或者朗诵一篇散文可以觉察,这个文体不负责为听觉制造快感。这是散文与诗的重要分野。散文叙述的自由句式之中,诗的音乐传统再也延续不下去了。
  当然,音乐传统的延续与否仅仅是一个表象,散文与诗的分野存有更为内在的涵义。诗句的凝练、跳跃意味了特殊的美学跨度。诗句修辞通常掠过日常的世俗细节而穿行于高贵的神话、象征系统。诗人对于春花的咏叹一般不愿意持续地延伸到泥土里的根茎、气味不雅的肥料或者猥琐地拱来拱去的蚯蚓。相形之下,散文保存了浓郁的烟火气息。散文可以放低姿态,直面坚硬的现实,从容不迫地叙述琐杂的见闻,甚至不惮于家长里短,絮絮叨叨。正如黑格尔当年所形容的那样,散文的时代如期而至。从现代性的兴起到后现代的降临,英雄以及他们栖身的史诗已经共同式微,历史逐渐滑入了另一个阶段:松散,平庸,宏大转向琐碎,崇高转向实利主义,深刻转向平面化。这种气氛之中,诗多少显得傲慢、孤芳自赏和自以为是,散文如鱼得水的时候到了。由于固有的美学跨度,诗无法眷顾各种过于卑微的生活碎片,或者对于多种异质的意象——例如城市景观、工业文明,或者政治系统——束手无策;相形之下,富于弹性的散文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和抵近对象,调节出各种适合的视角。
  二
  如果将韵文排除于视野之外,那么,如何区分散文与小说就会成为接踵而来的显眼问题。必须承认,散文与小说的亲缘关系十分密切。阅读近时某些散文的片断,人们几乎无法依据叙述话语的形态——例如,叙述的节奏,细节的再现——清晰地分辨散文与小说。许多人看来,区分散文与小说的一个重要标志是“虚构”:散文如实记叙,小说乐于虚构。尽管许多散文跃跃欲试地逾越这一条界限的企图遭到了不少谴责,但是,各种琐碎的考据——例如某一个片断或者某几句对白存在多少虚构的可能——并不重要。与其蛮横地剥夺散文的虚构权利,不如合理地解释小说力图依赖虚构获取什么。
  文学史并未举行仪式,隆重地将虚构的特权赋予小说,并且禁止其他文体——例如散文——擅自染指。在我看来,小说必须有偿接受虚构的馈赠。小说的许诺是,利用虚构有效地克服世俗生活的平淡乏味。庸常的日子如此沉闷,只有虚构才能召唤想象的幽灵,击穿平凡无奇的表象,赋予戏剧性与传奇性,逼迫日常生活转入另一个起伏不定的轨道。显然,戏剧性与传奇性的形成很大程度上诉诸巨大的悬念,悬念是情节的跌宕赢得的内心呼应。众多读者心甘情愿地为之耗费精力和时间。某大侠正要挥剑上前,忽听林中一支响箭破空而至,后事如何?某书生与小姐花园相遇,眉目传情之际,忽然老爷转过屏风前来,后事如何?没有人可以在这种心痒难熬的时刻抽身而退。悬念牢牢地缚住了人们的心智,驱使他们沿着情节的轨道踉踉跄跄地狂奔不已。这即是虚构的效果。
  然而,散文气定神闲,不为所动,一副看穿世情的安详;散文之所以不屑于虚构,恰是因为洞悉平淡内部隐含的趣味。换言之,散文有信心以如实的记叙抗衡乃至战胜虚构造就的悬念,依赖的是内心的情意和各种奇思妙想。
  当然,相同的理由,人们也可以将散文的声望逊于小说的原因表述为,内心的情意和奇思妙想还不足以将读者从悬念的掌控之中拽出来。
  “文以载道”这个命题问世的时候,现今流行的那种科学论文远未诞生。很大程度上,现今流行的科学论文是近代科学的伴随物,规范这种论文格式 ———从标点、专有名词、数字、图表、计算到缩写、文献征引、长长的注释——的《芝加哥手册》1906年才第一次出版。因此,相当长的时间里,散文理所当然地崇尚“文以载道”这个命题,这个困难的浮现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如何区别散文与科学论文的思想表述?今天的各种观念空前活跃,散文可否敞开大门,来者不拒?
  三
  我愿意列举现成的案例表明这个问题的迫切程度。不久以前举行了“在场主义”散文评奖,金雁《倒转“红轮”》一书成为终评的候选作品。我的心目中,这是一本思想史著作,学术质量是这本著作赢得各种评价的依据。因此,《倒转“红轮”》与诸多散文作品同台竞技是否合适?显然,支持者的首要理由是,表述思想是散文由来已久的传统,正如“文以载道”这个命题阐明的那样。换言之,现在已经无法绕开一个明显的分歧:表述思想的时候,散文与科学论文——当然包括各种学术著作——之间是否存在重大差异?
  在我看来,科学论文表述的思想注重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从酸碱中和定理、重力加速度、水会在零度之下的气温之中结冰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远古曾经存在母系社会、地理大发现带来了商贸的繁荣,科学论文表述诸如此类的思想是为了争取共识。相当多的结论一时尚未广泛地接受,作者需要详加论证,引经据典或者依靠图表、计算以及实验室的数据。总之,科学论文的表述是为了抵达一个共同认可的思想高地;结论的说服力来自严格的表述程序:表述的每一个步骤都必须吻合公众遵循的逻辑。
  相对地说,散文表述的思想显示出强烈的个性。许多时候,重要的不是公众对于这些思想的认同程度,而是这些思想的独特程度。例如,散文没有兴趣通知人们生命有限,长生不老的企盼是违背科学观点的妄念;散文要说的是:“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我曾经提到散文的“奇思妙想”,很大程度上即是指富于个性的思想。考虑到当代作家的时候,罗兰·巴特无疑是我首先想到的人物。无论是《神话集》、《恋人絮语》还是《艾菲尔铁塔》,巴特贡献的不仅仅是思想,而且是摒除了所有平庸气息的思想。这些思想的大部分无法转换为所谓“天下之公器”的学术——巴特也未曾显现出这种企图,他在这些思想之中注入的是强烈的作家气质。这即是散文与科学论文的距离。
  散文仿佛是低调的,居于文学的边缘,面目模糊,疆域不定。散文慷慨地接纳了众多文体放弃的素材,拾遗补阙,神情轻松地敲一敲边鼓,或者充当断后的收容队。另一方面,由于散文的无拘无束,因而可以自由穿行于各个历史角落,察觉各种隐密的动向和不为人知的萌芽。这是散文充当文化先锋的时刻。从断后的收容到文化先锋,散文可能赢得巨大的空间——当然,也可能在巨大的空间之中迷途不返。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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