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敏
中国传统语文教育的一个特点是追求精彩。写文章,不是“能写出来”就行,而是要写得好。能写文章,这是小事一桩,要写就写精彩的。而古人看到一篇好文章,也常常是极为兴奋。宋代的欧阳修看到苏拭作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就叹赏不已,对人讲:“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欧阳修甚至对儿子说:“三十年后,将无人提起老夫,只会读苏轼的文章。”。同样,清代的左光斗看见史可法的文章竟当即将自己的貂皮大衣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文章只要写得精彩,其中有错也没有关系。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编了个故事做论据,欧阳修知道后,不是批评而是赞扬他。认为苏轼“善读书”。可以说,传统语文教育,更重视辨别“精彩”与“平庸”,对与错,乃至“规矩”、“法度”都是其次。唐代科举考试要求的五律要求写十二句,祖咏只写了四句就不写了。他说“意尽”,结果,无数合乎规则的应试律诗都被忘记了,祖咏的这篇却大受赞扬。人们常说某文章事“传为佳话”,这也是欣赏“精彩”。《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学诗,书中这样写:“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这也是追求精彩。“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即是说,诗文若能精彩处,有错都没有关系。从中可以看出,古代教育中,虽然也有对“规范”的要求,但更欣赏的是对规范的突破。
从这方面看,中国传统语文教育并不看好墨守成规的东西,而是非常鼓励创造。
可惜的是,现当代语文教育失去了传统语文教育的这个特点。
从五四以来,语文教育渐渐只重视实用。要求学生写的主要是应用文。叶圣陶在《〈文章例话〉序》说:“从前以为写文章是几个读书人特有的技能。那技能奥妙难知,几乎同于方士的画符念咒。这种见解必须打破。现在我们要相信,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写文章。车间里的工人可以写文章,田亩中的农人可以写文章,乃至店辅里的店员,码头上的搬动工,都可以写文章,因为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写文章不是生活上的一种点缀,一种装饰,而就是生活的本身。一般人都要认识文字,练习写作,并不是为着给自己捐上一个‘读书人’或者‘文学家’的头衔,而是使自己的生活更见丰富,更见充实。能写文章算不得什么可以夸耀的事,不能写文章却是一种缺陷,这种缺陷同哑巴差不多,对生活有相当大的坏影响。”又说:“其实国文所包的范围很宽广,文学只是其中一个较小的范围,文学之外,同样包在国文的大范围里头的还有非文学的文章,就是普通文,这包括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文等等应用文,以及平正地写状一件东西载录一件事情的记叙文,条畅地阐明一个原理发挥一个意见的论说文。中学生要应付生活,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就不能不在文学之外,同时以这种普通文为对象。”
至今仍然有人按叶圣陶的意见办,认为文章写作就得写那些实用的东西。连“表情达意”都反对,如有人这样说:“民用煤气通了,怎么使用?到哪里缴费,有哪些安全常识?等等,用户不知道,这就需要煤气公司写一篇《使用须知》《保险说明》之类的文章散发到用户手中。用户一看,明白了。这样的工具性文章就用不着在‘表情达意’上下功夫。”“一家农户的蔬菜多了,要外售,写一篇广告就可以了,说说价格,说说数量、质量、种类,说说交通路线足矣。”并说:“在我看来,我们要求学生写的是生活工具性的普通文,一般的最基本的行文章法有了,就行了;所有的学生能把普通文写得有条有理,即使四平八稳,我看也未尝不可;不必让学生在‘波澜’上多动脑筋。‘文如看山不喜平’,这个‘文’,是指创作的‘文’,老百姓在日常生活中作的‘文’,不必如此。”
这种意见,看似有理,实际上似是而非。
学生作文,并不仅仅是、甚至主要不是为实用,而是为了自己的精神生命的发展,精神境界的提升。语文首先是培养人,而不是工具。周予同曾说:“错认中学校含有狭义的职业学校的性质,所以教授国文,主张绝对的即时的实际应用,而抛弃一切所谓国故的概要和文学的涵养。这派的建议是因为受列强教育趋势和社会经济压迫的影响而发生的。但据我个人迂阔的空想,我觉得将十三四岁的儿童,不发展他固有的天才,给他人生应有的艺术,而迫他入狭义的职业,使他将来变成一个会吃饭的机器,这是不人道的,这是悲惨的事情。”这至今值得我们深思。
而且,即使是为培养学生的应用文写作能力,也不是这个培养法。培养应用文写作,关键也是抓住最基本的东西,而不是通过写“三百六十行”所需要的各种文体。如怀特海所说:“不管你给学生灌输怎样的细节,他在以后生活中恰好遇到那个细节的机会几乎是无限小的;如果他的确遇到那个细节,他可能已经忘却你教给他的东西。真正有用的训练,是理解若干一般原则,对于这些原则在各种具体情况下的应用有彻底的基础训练。”事实上,有了写作的基本能力,写一篇应用文并不是难事,而且,等他们到需要写的时候再学写更好。在学校中学习这些是大大的浪费。美国教育家、曾任芝加哥大学校长的赫钦斯说过:“在战时我们了解到,飞机公司能在几星期内培养出飞机技工,比学校几年内培养出的更好。在学校里必然是由过了时的教师,用过了时的机械来训练学生。”应用文写作也同样如此。
再说,让学生写这样的东西,学生能够感兴趣吗?没有兴趣,又怎么能有效率?
现当代语文教育的这种自甘平庸,是语文教学效率低下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