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夏 八 随着燕南园里的二月兰、临湖轩前的虞美人、电教楼侧的紫丁香、五院门口的紫藤萝……次第落英,时光页码在莘莘学子哗哗的掀动声中锐减,宛然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上的那组绛红色荧光数字。凯风送暖,木叶苍郁,悠忽之间,夏天至矣。 为祝贺哥哥考博成功,王风的小妹寄来一台微型CD机,从遥远的海口市。王风打开盒子瞧了瞧,嫌摆弄这劳什子耽延工夫,正想往自己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搁呢,一旁的杨明中瞧见了,忙笑道:“借我们用吧!正好,我刚买了一对有源音箱。”王风便将机子交给他掌管,任由其东折西腾。“二杨”用它颇听了些音乐。老杨今日买《在那遥远的地方》,明日买《莫扎特小夜曲》,渐渐攒下了不少CD,有些是打了口的。王风拿指间夹着的烟卷点了两点他,眯着眼睛嗤嗤笑道:“老杨,你可真逗!机子还没买,CD盘倒攒了一大堆,怎么回事儿?”他嘿嘿憨笑答曰:“先买鸡后生蛋,和先买蛋后孵鸡,还不是一回事吗?‘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十八岁置寿材——早晚用得着’嘛。我这么反着来干,也是给自己增添几许压力,敦促自己工作后的首要任务是——买一套带低音炮的组合音响。”王风笑问他,怎么兴出这个念头。老杨解释说:上一周,他参加了北京市成人考试阅卷。午休聊天的时候,一个老教师是音乐发烧友,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可劲儿灌输,让我学到了不少。 “这些买CD的钱,就是我从阅卷费里抠省下来的。若是不买CD盘,也必用于买书,还不是一回事么?” 王风扭过头去,对杨明中发一哂,说: “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老杨就成为一位音乐发烧友了!” 学位论文答辩的日期渐渐临近,同学们埋首于各自论文撰写的扫尾工作。考博的同学因前段时间集中精力备考,这时候不免忙得焦头烂额,王风即是其一。扭着酸疼的脖颈,“咕咚”啜一口酽茶,他叹慨: “‘临渴才掘井——来不及了’!看情形得打报告,申请推迟答辩。” 对于老杨,时间发条却松垮下来,脱轨列车般在平地缓缓滑行。他身心了无挂牵,每天清清闲闲,自自在在,好比没笼头的马。日子好像打水漂,他亲切感觉,打身旁一滑而过,波光里摇曳着灼灼日光。傍午傍晚时分,他每每到周边的音像店闲转悠,搜觅新上市的CD盘。这天上午,他买了一张喜多郎《敦煌》的CD,闲着步儿回到燕园。驻足47楼的楼底下,听得轻快柔美的乐曲打1032室飘出窗外。哈哈,雅得紧!好听死啦!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老杨兴头着推门进屋,见杨明中趴在他的上铺,歪着头侧着耳,在调试音箱旋钮呢。 “老大,听听!效果更好吧?” “乌啦,太棒了!没治了哦!” 两个有源音箱对称张挂墙壁上方。敞开心扉静静聆听,音效果真好多了。 为迎接北大百年校庆,大讲堂已经拆除。过不了多久,原址将矗起一座新崭崭的大礼堂——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纪念讲堂。遗憾的是,一段时间里看电影和文艺演出不太便利。如今有了这套音响设备,“二杨”并不觉得怎么索寞难耐,一心安享来日无多的听觉享受。时不时地,其他宿舍的同学也过来赏乐,凑热闹。较之先前,47楼1032室反倒热闹了许多。 “在洛阳时,我听过喜多郎的《天界》。啧啧,真叫妙啊!” 杨明中接过他手中的《敦煌》CD盘,一边拆着脆薄的包装膜,一边深有感慨地娓娓回忆—— 那是初夏一个暮晚,我在学校大操场上听的。音乐系几个男生搬出一对大音箱,搁在敞开怀的大草坪上。记得当时,我平躺在一棵白玉兰近旁的绿草坪上,脑袋下垫着一部《红楼梦》,闭上眼睛静静聆赏,同时嗅着芊芊芳草散发的新鲜气息。路灯是橘黄色的,月华是银白色的,重叠交织在一起,透过树叶俯射下来。时不时地,好些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从我身体近旁经过。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说说笑笑的,风姿绰约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叶稠阴翠,人影婀娜,憧来憧去的。还有那矗立的路灯,灯罩是球形的,一个个融入莹清莹清的月色,四下望去一片朦胧——一种难言的诗意朦胧。看不清她们脸蛋子,只听得衣裙款款摆曳的窸窣声响。不难想像,她们迈着舞蹈风的步子,温煦如春风梳弄柳条。一对对光洁圆润、线条优美的腿子在我眼前打晃晃,影过来又影过去。花花簇簇一群人,都是些女孩子!呀呀,何等美妙啊!仿佛成为欣赏音乐所必不可少的背景,叫你感觉清雅异常,美不胜收。呀,那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啊!这里面,融进我珍美的青春记忆,不可复现啊!我顶喜欢的是《天界》:开始是一段宇宙音乐,旋律远兜远转的;忽然出现一个暂停,“此处无声胜有声”;随后,质朴的吉他旋律缓缓地推出,由远到近。听起来,好像在宇宙遨游一大圈儿,终究发现:还是尘寰好啊!于是兜了回来。叫人浮想起东坡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听,听!来了……” 他把脑袋偏过去,伸出一根指头示意。这会子,CD机里播放的,正是《天界》。 老杨屏息,静静地聆,眼睛不眨一眨。待到乐声止息,他含粲爽发一笑,作如是说: “‘乘风归去’,堪称妙哉!苏轼假想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给贬谪到尘世凡间来了。这个与世乖忤的倜傥畸士,发出沉沉郁郁的如许慨骚:人世间荣耀繁华终归幻梦一场。几多磨难,几多烦忧啊!‘我欲乘风归去’,他渴望回归天界去,因而选用‘归去’,而不是‘离去’。这句牢骚话表明:才华盖世的他,实在伤心透顶了!” “是呀,委实伤心!到极点了!” “我觉得,与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骚怨相比较,苏轼的情绪更极端,思想也走得更涯远。” “骨子里,也许更傲气吧?” “可以这么说吧,更傲气。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终究回心转意了,像一位眷恋家园的浪荡游子。说到底,对于污浊尘世,苏轼一方面厌憎极了,另方面怀着深情的眷恋。” “深情到极致!” “对对,深情到极致!张爱玲说,她最怕听小提琴,旋律水一般流着、流着,一去不复返,把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冲走了。二胡就好得多,虽然很苍凉,到头来总是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番话,和东坡词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阮籍的‘穷途恸哭’也是如此。‘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虽然现实黑暗沉沉,但是阮籍恸哭完了,把眼泪揩干净,依然要回到家里。仿佛一个受了后娘委屈的犟小子,若依着乖僻的脾气,他非得弃家出走,决不再回来了。但是,他独个儿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步幅越来越小,越来越犹疑。经过一番痛苦的自我排遣,犟小子渐渐想通了,满腹怨懑平息下来。最后,带着灰惨惨的容颜,踅来踅去踅回家了。第二天,他若无其事地上班去,在‘平凡的世界’里,仍旧过着平凡的生活,消磨无聊乏味的岁月。” 听到这番评述,老杨打心底激漩一股积愫,一漩接一漩,泠泠地激流着,湍湍地奔涌着。他很有些感动,心头温热温热的,勾下头默自慨说—— 明中呀明中,真真我服了你了!说到底,你我心灵沟通的空间更大,尽管性情的差异甚大。固然,你惯于饰词掩意,此乃人所周知的。诚哉,你的心灵绝非一片澄明,而是存在一些盲区和暗角,恰如豆腐上的霉斑或青铜器上的蚀锈。可话说回来,恰如卡夫卡说:“我不能摆脱恶。”鲁迅则裸坦心迹:“我的思想太黑暗。”海子也供认不讳:“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由此看来,你的缺点算不得什么,并非人格的大缺陷。实际上,谁的心曲没有恶的阴影呢? “老杨!你性格中有决不妥协的因素,可得当心啊!” 听到这句刺耳忠告,当即老杨愕出一愣,滋出油油的厌感来,咬着唇皮子默自鄙夷: “哼,真讨厌!你那‘党支部书记腔’,神差鬼使又登场了!” 他并不否认,对方这番规劝纯然出于好意,却依然感到腻烦。刚才那股子感动,瞬息间又消失了,无影无踪。 杨明中瞥见他尖蹙着眉头,似乎猜到他的心曲,于是缄口不言。他释放一丝浅淡微笑,将话题转到别处: “哦,对了!刚才我下楼去,见一个女生和男朋友,手儿挽着手儿,打楼门口经过。那女生抬起头来,瞅了瞅我们宿舍,对男朋友笑说:‘哎,你听听!这个宿舍,怪有意思的!近一段时间,天天从屋子里飘逸出音乐声。听着像是举办小型晚会,七个小矮人绕着可爱的白雪公主,在翩翩起舞呢。’你听听,多么富于想象力啊!” “啧啧!简直太妙啦!” “这女生我认识,法律系大四的。唉,惜哉她有男朋友!要不然,冲她说出这么句妙语,我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追吧,明中!我举双手赞成!”老杨兴头起来,在旁打起了撺鼓儿。 杨明中却没热情,他眼光倏暗,露出些许怅惘,幽幽叹道: “唉,不敢啊!我自己的事情,够麻烦的了……” 所谓“麻烦”,显然与叶子小姐有关。再过两星期,叶红就要回原单位上班去。前天,杨明中借了个佳能相机,陪着叶红去颐和园拍照留念。叶红换了三套服装,给人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爽目感。新型的黑白胶卷拍了一卷,拿到南校门外的黄山图片社冲洗出来:嘿,倍儿棒!杨明中原是摄影的行家里手,加上叶红的天然丽质,效果自然上乘,好得没治了。王风看罢连声夸赞,称达到专业水准了。昨天傍晚,叶红过来取照片,看后自是笑逐颜开,春情盈满胸怀。谁料到临走时,两人却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她想借他的《红楼梦》带回去看,他却不同意,强调说:这一套书,哪个书店都有卖,你没必要借去看。 “那不一样嘛!”叶红强调说,口气很是执拗,这种执拗孵化于空气中,迅速地繁衍着。“我就想借你的书看!你翻看过的书,我再来翻看,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王风正抄写学位论文的资料。老杨替桂华赶写她的毕业论文,题为《浅论财会人员的职业道德》。他采取惯用的老办法,到北大图书馆找来一篇论文,且抄录且窜改,不过一会儿就七停八当,足可以交卷完差了。老杨把钢笔搁下,轻轻舒了口气,拿眼梢瞄一下叶红。此时此刻,少女的胸脯雅韵地起伏,庞儿羞得泛起绯晕,盼盼着满盈的热求,含情表意地凝睇着那个人。 “都是《红楼梦》,有什么不一样的?没这个必要嘛。”他谦谦有礼地微笑。他笑得很合式,却仍不松口。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的书里,有你的圈点批注,我很想看看嘛!”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我不骗你!” “可我……就是想借嘛!”她一跺脚,坚持着。 “想借来看看嘛!”她又一跺脚,仍然坚持。 “没有圈点批注,真的嘛!” 僵局了一会儿,约莫有一刻钟吧。杨明中解释说,他平时看书没圈点批注的习惯。 “在我们宿舍里,惟有老杨喜欢在书上圈点批注,他的《红楼梦》每页都写满了批注。——是吧,老杨?” 说话时,他偏过脸盘,向老杨投去询问和求援的一瞥。那意思是:一方面请他作个旁证,另方面希望他趁势把话题接了过去。 叶红将脸庞儿扭过来,神情尴尴涩涩。抵肩的秀发优雅地甩向一边,几袅馨芬的香水味飘袭而至,直往他鼻孔眼里钻,激奋着鼻腔粘膜。不过呢,他并没有奋勇起来,只是恬适地哂然一笑。这笑声含义并不模棱,它既可算作一种默认,又表达了自己绝不介入的意愿。事实上,汲取上一回教训,老杨彻彻底底弄洞明了:这种场合下,他不宜多嘴多舌,“口没遮拦”要坏事的;“交浅言深,君子所忌”,少说为妙!不说大妙!得放手时须放手,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若是贸贸然将话题接过,倘或不慎言差语错,必构怨于杨明中,倒把小事弄大了。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暗告默诫自己说: “别兴头哦!把嘴巴闭紧,莫去触霉头!” 这时候,他瞧见叶红瞳孔里闪跳出一道锐莹锐莹的光芒,那与其说是她的期许,毋宁说是她的阻拒。于是,他心里更有底了:在这种微微妙妙的时刻,叶红不希望他冒失地抢着搭腔,将这种暧暧昧昧的场景搅得稀巴乱。 暧暧昧昧的场景,不尴不尬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没这必要嘛!”他强调。 “可我……” 叶红尴尬着脸色,眼神近似于哀求了。杨明中却神色自若,仍然丝毫不为所动。眼见天色不早,他催促一句: “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接连催促好几次,口气中隐隐不耐烦了,叶红这才情态悒怏地站起来。她起身拎包的刹那间,老杨偷偷地睃上一眼:此时此刻,叶红满面羞赧,一绺乌黑卷发斜搭在光洁的脑门上,形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悠悠颤颤的。老杨满以为:此时此刻,她内心非常着懊着恼,必定像姚娜那样淌眼抹泪,怒容可掬地不辞而别。殊不料,叶红并不是这种人。只见她款款盈盈站起来,分别走到老杨和王风跟前,脸带微粲地主动伸出手,和他们握手话别。谆嘱他们说:若有空到洛阳游玩,切记一定和她联系,并代向不在场的谭冕转致意——“请转达我对他的殷切切的致意”,这么强调一句。随后带笑挥了挥手,她从从容容、镇镇定定地款款离去。临出门时,老杨瞥见那枚乌黑的大问号仍在她脑门上,悠悠颤颤,悠悠颤颤,抑制着某种情绪的张力。他的心随之悠悠颤颤,暗自替她感到难过,恨不得分担一些才好。恍惚在他眼前,有颗大大的珠泪悬着,欲坠未坠的形景。他们将叶红送出房门,杨明中则送出校门。 这时老杨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这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连同那枚斜搭脑门的大问号,他是无缘再见面了。情门虽阔,难进无缘之人,叹叹!他赶忙趋至窗前,探出脑袋瞭望,但见:叶红和杨明中并排走着,彼此相隔约莫两尺距离,不曾交谈一句话。叶红勾下脑袋只瞧地面,碎步着,落落寞寞,踽踽凉凉,仿佛身边空空无人。杨明中将两手抄在裤袋里,脑袋微微扬起来,一副高视缓步的情态,只不知心底究竟何感何想。两人渐行渐远了,身影消失于趔趄的溕雾中。老杨回到书桌前,将手中钢笔随便一抛,在屋子里打起踅踅来。 “唉……不堪不堪……真不堪呀……唉唉……” 老杨一叠声懑骚,接接连连摇簸脑袋。 “唉唉……多没劲呀……这真是……真是……” 踅过几个来回,他抢前一大步,奔到王风书桌旁。 “老王!” “嗯。” 王风懒漫应答,不抬头地忙于抄录。钢笔尖在笔记本划过,微屑的吱吱声断续着,鼠齿那般咬啮纸张。 “唉……这家伙……简直……” “嗯。” “唉唉……这简直……简直……亵渎女儿啊!” 老杨气得脸色刮青[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好了。说出末了一句时,他拿脚重重地一跺地板。 “唔,说得好!‘亵渎女儿’,概括很准确!” “想不到呀想不到,堂堂燕园的‘护花骑士’,竟然干出这等没风度的事儿来!太不骑士,甚至太不男人了!‘绣房蹿出个大马猴’,叫人瞧着败兴不浅!唉唉,简直没劲死了!” 王风将钢笔的笔帽旋旋紧,搁在书桌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上一口,抿一抿嘴说: “唉,没法说!此子寡情,大是忍人!妍花有情,流水无意,亦世间大憾事。唉,休提,休提!方才心里也不好受,败坏了我的胃口。瞧瞧,茶喝在嘴里,味儿跑光了!” “这么硬心肠,叫我很泄劲、很憋闷!真的,我激愤得要死!他是稔读《红楼梦》的:‘宝玉簪花平儿——怜香惜玉’,‘宝玉给晴雯焐手——体贴女儿’,这等大道理,他不是不晓得啊!吓,我真想……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王风勾头默默聆着,不则一语。此时此刻,他仿佛化作一个替身,在挨老杨这顿训斥,又仿佛堕入“今者吾丧我”的冥思,概然无所闻无所见矣。 “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老杨的胸膛急剧地起起伏伏,仿佛一个心脏起搏器起作用,一下一下复一下。 “如此亵渎女儿,他凭得什么?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也许……他有隐衷吧?总之,为人是难的。” “隐衷?什么隐衷?” “问我么?”王风浮泛地笑一笑,将两手摊摊开。“我又问谁去呢?” “不行,可不行!等他转来,我得当面质问他——” “罢了罢了,‘无多事,多事多患’,莫兜揽是非!”王风疾忙摇手,情态肃肃然。“别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儿,那样一准惹恼他!‘狐狸没逮着惹来满手骚’,倒不好了。搞不好得吵一架。学会沉默,比什么都要紧!” 忖忖这番话,老杨当即馁了气,倏地一泄无遗矣。待杨明中回到宿舍,他果然钳口不语,却整整一宿睡不踏实。他深深感觉,喉管里堵硬是憋得慌,仿佛临刑前的林昭嘴里给堵了个橡皮塞子。 次日下午,老杨将论文送过去。桂华捧起一看,乐得笑逐颜开:“哟嗬!这么快就弄好啦?”又递给他一张纸,一支笔,怂恿道:“来,来!再帮我填写一下!” 接过一瞧,是论文封皮。原来,校方要求每位学员交100元论文评审费,不过班主任和李桂华的关系很不错,私下里告诉她,你自己找个人,写个评语就可以。“哟嗬嗬!班主任对你咋这么好?”“去年中秋节,我做了盒月饼送给她。”桂华做个鬼脸儿,嘻嘻笑一笑。“你呀你,真是个鬼灵精儿!”老杨捏住她端巧的小鼻头,轻轻拧了一拧。待松开时,小鼻头泛出细嫩的绯色,愈发漂亮了。他当即挥舞如椽大笔,在成绩栏里写上“优”,在指导教师评语栏写上一段褒评,然后签署“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会计系教授杨秋荣”。将封皮递给她,他盈盈笑问: “瞧瞧,咋样呢?” “嘻嘻,很好喔!很好很好!简直盖了帽啦!” 两人共进晚餐。之后,商量起次日到海淀医院复查的事儿。桂华软款地谆嘱说: “明儿一早,你替我排队挂号去。” “行嘞!” “记住,别像上次那样哦!” 老晚他才回到燕园。待洗漱停当,躺床上看了会儿《古拉格群岛》。正要展被睡觉呢,突然朱明海敲门找来了,邀他去湖畔散步一遭,说是有事相告。 “是当紧事儿!”他强调一句,凝重着脸色。 究竟什么当紧事儿,如此急迫呢? 一路上,老杨暗自纳闷。夜色稳重而深沉。借着明月缓释出的凉润清辉,老杨睄了睄身旁的朱明海,但见他满脸愠怒,默不吭声,踽踽迈步走着,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两片似肿的厚唇抿得铁紧,嘴角朝下弯出两道刚毅的弧线。由于秃顶较厉害,他将脑侧的一圈头发留得老长老长,全都梳向另一侧,借以遮盖发顶的光秃部位。初夏晚风习习拂来,将他长长一绺头发吹得倒披下来,很不雅相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由此可见,此刻他脑子里在忖某件重大事情。有好几次,老杨想提醒他一句,或者径直探手替他理好,旋又歇了这个念头。那样做,太不礼貌了吧?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骨的初夏气息。微风拂过平静湖面,浪起一漪漪的清涟,一漪叠着一漪,同时送来一阵阵槐芬,叫人好不神清气爽唷。湖畔灌木丛里,萤火星星点点,碧碧荧荧的,飘过来又飘过去,在空气中勾描着优美的画稿。青蛙试探性地聒鸣着,咕咕呱呱,咕咕呱呱……音声脆脆清清的,时而高时而低,时而长时而短,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有时而无,给偌大的湖区平添了好几分静谧,诗意得叫人作尘外遐举。小溪流经森森然的茂密树丛,发出细细的潺潺声响,宛若低音提琴奏出的一组旋律,流畅悦耳得叫人触想翩跹。一位男生叉开双腿,立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扯着带哭腔的嘎嗓子,荒腔野调吼唱起来: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 他执拗地吼唱这么一句,翻来覆去懑吼着,满带难以言说的伤惨情愫。由于口音不正,加之隔着湖水听不分明,老杨闹不清他唱的是“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抑或是“我和我最初的梦擦肩而过”。 这一位,大概是失恋者吧?老杨悄悄默默忖量着。而且是大四的本科生。嗯,嗯,很可能的。 “阿杨!我问你,对于韩勤获这个人,你持什么样的看法?” 走到博雅塔下,朱明海拽住脚步,扭回头问。 “呃,这个嘛……” 这话什么意思呢?阿杨还自狐疑,踌躇半晌,试着回答: “呃……虽说当年我和他在系学生会里共过事,但是彼此的接触并不太多,算不上热络。来到北大后,我和他没有深谈交心,只是匆匆打过几次照面。” “对他的人品,你总有个评价吧?你认为,他的为人怎么样?” “他的人品嘛……嗯……不太好说……” 阿杨嗫嚅着,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的交友原则是:彼此尊重,亲疏随缘。考上北大后,他和韩勤获许多时没见面,如今要对其人品下个考语,委实难矣哉! 朱明海擤几下鼻涕,掏出纸巾拭净,将纸巾扔进路旁的垃圾桶。随后,他用手一指未名南路,示意绕湖再漫步一圈。阿杨点一点头。朱明海不再打哑谜了,讲出日前发生的一件罕事—— 前些日子,朱明海和郝燕子在一件小事上发生摩擦,感情出现一道小裂痕,但是谈不上是大裂隙,更不能夸张为感情破裂。之后,朱明海赴上海开学术会议,顺便查找论文资料。就在他离京期间,一天晚上,韩勤获在26楼的过道上邂逅郝燕子,两人暂伫了脚步,闲打牙起来。由于过道里人来人往,聊天不甚方便,韩勤获邀请郝燕子上楼,到他宿舍里去漫聊。郝燕子心地坦荡荡,另外想通过韩勤获了解一下当年朱明海和前任女友闹崩的事儿,于是跟随他上楼了。聊着聊着,全然出于无意,郝燕子讲述了他俩之间最近闹的这场别扭。万没料到,韩勤获听罢,陡陡地冒出个阴邪念头。他“屎壳郎打嚏喷——满嘴喷粪”,竟然大肆诬蔑老师,恶意涂黑老师,讲了一通朱明海的坏话:他连续报考四年,才考取北大博士生,足见这家伙脑袋瓜笨,做学问不会有大出息的;他根本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的一张条子才录取的,等等。继而拍着鼓凸的胸脯,大吹大嘘起自己,说他如何年轻有为,跟的导师又是国际知名教授,将来留校任教,肯定不成问题的,学术前景一片光明。末了,这小子无耻起脸皮,涎言涎语冲她调笑道: “我呢,比你只小三岁。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从年龄上讲,咱们俩比较般配,老朱呢岁数嫌大了些。找老朱你划不来,他这人不咋地,前途不看好。一句话吧,简直没劲透了!真的真的,倒不如咱俩相好呢!” 韩勤获原先坐在郝燕子对面椅子上的,这时说着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她身旁,挨贴着她坐下,又探手去摸捏她乳房。幸好幸好,这时他同屋的回来,开始掏钥匙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搭讪着起身去开门,这才迫不得已,放弃了对她的不良企图。 “啊?他妈的!他竟干出这等屁事?”诧情来得太突然,阿杨简直不敢相信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啊!古人训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今中国急剧西化,师道凌夷了,全不讲究这一套。这一套寿终荒野,给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是,唉,师长总该尊敬的吧?” “那当然,起码要求嘛!‘师道尊严’不能丢啊!否则的话,还称得上人吗?” 朱明海抬了抬近视镜,怒愤填膺汩喷着,于是哩哩喇喇的,瀑布了一通骚怨: “真是‘人心隔肚皮,锅心隔甑皮’哟!呀呀呸,这个狼心狗肺的!他竟然……竟然抢夺我的女朋友!还叫我背黑锅!把我脸皮也撕破了!想当年,我当他班主任的时候,对他可是够好了啊!他得过我不少好处啊!当年全班评助学金,我给他评的是特等,每月拿二十五元。当时全班享受特等助学金的,总共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私下里拜访我,对我哀哀诉苦说:‘我家里有七口人,老祖母偏瘫,长年卧病,属于特困户。’但是,过后我侧面调查过,其实他家只有五口人,而且不久他祖父死掉了,仅剩得四口。他开出的那张证明是托亲戚伪造的。当时我见他学习刻苦,平时省吃俭用,唯一嗜好就是大包小包地买书。我被他这种刻苦学习的精神打动了,因此没追究他的欺瞒行为。第二、三学年重评助学金,特等助学金给取消了,只设一到四等,我仍然关照他,给他评为头等,每月拿十六元。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家伙狼心狗肺,如今竟然恩将仇报,抢夺自己老师的恋人!到今天才发现:妈妈的!我竟用自己胸脯焐暖了一条毒蛇……” 他显明是气过头了,情绪激涌浪花滔滔,滚滚不绝地讲述着:一方面揭露韩勤获当年若干品德之疵(因交往欠稠欠密,这些阿杨以前并不晓谙),另方面对自己考博事件的真相急切辩白,杂乱得挺无章,时不时还叫起撞天屈,仿佛窦娥的灵魂附体了。有时候,他进行颠倒讲述和重复讲述,顾不得条理是否通顺,语句是否冗赘。 “万万没有想到哇,这个家伙狼心狗肺!他竟然……竟然和老师争夺恋人!”说时狠狠一跺脚,以加强说话的口气。“丢他妈的,真气杀我了!” “过分了,确实太气人!”阿杨和着他说,带着满腹的同情。 “听我说吧,阿杨!韩勤获一口咬定,说我不是凭真本事考取北大的博士生,而是凭教育部某司长一张条子才上的。呸呸,无耻的谣诼!‘曾参杀人’式的谰言,无耻到了极点!没错儿,为了上博士,我是去找过那位司长,恳请他帮我说情。他同情我的不幸遭遇,给我写了一张条子,就是凭着它北大才将我录取。但是,我这样做,绝不像韩勤获的谰讲,是因为我朱某的考分没过及格线,而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极端险恶。今晚上,我兜底对你透露吧:这件极隐秘的事,与你的同班同学郭亮有关。” “与郭亮有关?” “对了,与郭亮有关。他嫉恨我考博成功,私下里给教育部写了一封检举揭发信。” “唷嚄,检举揭发信!”这件隐秘事,阿杨倒是头一回听到。“郭亮竟干出这等歹毒事?” “呸!除掉他之外,还能有谁?在教育部我也有朋友,据他私下向我透露,正是这家伙捣的鬼嘛!只差一丁点儿,他毁掉我的远大前途!” “哦……难怪呢!去年我到济南游玩,打电话联系郭亮,他却拒绝和我见面,口口声声说:他的字典里没有‘朋友’一词,而且最痛恨的就是江西人,一旦听到就怒火攻心,愤气不打一处来。” “阿杨,今晚我跟你交底吧:他对你讲这番恨话,缘故就在这儿!他揭发我的思想品德极坏,政治上存在重大问题,应当取消该生的录取名额。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市大学生多次游行示威,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绝食行动。我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幕后策划者,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召集人,为此我挨了处分,给开除出党了,只差一点点就逮捕入狱。为防止录取时出现意外,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我带着厚礼到教育部那位司长家,恳请他出面帮我说情,护翼我通过‘政审’这道难关。当今时代里,政审不过关者没资格报考,你是个过来人,对此一清二楚的。” “吓……原来如此……” 老杨点一点首,对他的难处表示理解。 “说实话,我能考取北大历史系博士生,第一凭我的入学考试成绩,第二靠我撰写的两篇学术论文。孙尚义教授通读了我的论文,觉得我的学术功底还算不赖,才毅然将郭亮撇下,改而录取我的。当然,那时我的处境险恶,孙教授照顾我的因素多少存在一些,但是并不起决定作用。为什么这样讲?因为,考生的入学成绩是公开的,参加阅卷和录取的教授并不是他一位。你想想,‘当真相还在穿鞋的时候,谣言已经处处跑遍’,我不得不抢先一步,提防掉进人家的陷阱啊!” “那是那是。请那位司长护你过关,围棋术语叫‘抢先落子’,思虑很周到嘛!” “我承认,自己脑袋瓜不十分聪明,比起韩勤获的那种鬼聪明,我真的自愧寡陋,不如他远矣!但是,我敢拍拍自己胸脯,当着所有认识我的人说:‘我朱明海虽然不比韩勤获更聪明,至少比他正直得许多!’哼哼,我绝不会为争区区20几元助学金去开假证明,更不会干出抢自己老师女朋友的缺德事儿!” 说到这里,朱明海朝上推了推眼镜,忿气咻咻嗤嗤的,接接连连着,喘出几口粗浊之气,随后又屁出一句“丢他妈的”。 银色月光下,朱明海眼眸清炯放亮。阿杨默默地睄着,心里满不是滋味,发涩的味觉。他暗暗责备韩勤获: “你这家伙,十足的忍人!古人明训‘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他是你老师,昔日恩惠过你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破你老师的婚事?即便年纪轻轻,跟只馋嘴猫似的,这种歪主意岂能打?唉,丢死人哟,真叫人想不通!干出这等龌龊勾当,你的品德劣败到家了。呜呼,师道给荡尽,士林所不齿矣!” “今年我满41周岁,没想到还遭受别人暗算!”朱明海嚷说着,情态郁郁焉愤愤焉。“更没有想到,暗算我的鬼祟,竟是我当年教过的学生,平素见到我点头哈腰,热络得满面带笑。人啊,人,叫我怎么定义你呢?唉唉……” 朱明海连连摇头,不慎眼镜架滑落鼻梁,于是摘下眼镜,拿大拇指揩了几下镜片。就在摇头的时候,一颗大唾就势溅落阿杨的腕子上,他没好意思去探手揩擦,只当其事未曾发生。 “结果呢,怎么样?郝燕子当真跟韩勤获好上了?” “不,没有。我和燕子毕竟是双方导师作的伐,而且我们交往近三年,感情基础应当说比较深厚吧。我们商量好了,今年年底要领证结婚呢,哪能轻易让这混蛋给拆散?依我看呀,这家伙是太聪明,简直聪明得过头,利令智昏了!他没有料到,这番自吹自擂,恰好暴露他的品德卑劣!嗤,卑劣到极点!这一点,最让燕子瞧不起了。对这种伪君子,我想但凡正直的人,都会瞧不起吧?” “那是,肯定的!” “今天我回到北京,一见到燕子,她就把事情如实告诉我。她一五一十把经过讲给我听,最后点醒我说:‘这家伙不是正派人,心肠歹得很,心术不端不正。“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且饶过他,往后甭跟他来往了。’听完这番话,当时把我气了个死!真的,我的血脉贲张,肺叶要气炸啦!这个图便宜、没行止的家伙,呸呸!小人得志便猖狂,简直混蛋透顶!恨不得当面斥骂他一顿,才解我心头这口恶气!” 稍稍歇了口气,朱明海又咬着牙说: “说真的,我恨不得照脸啐他一口,甚至考虑过痛揍他一顿!” 倾倒完胸中块垒,他松快地吁口闷气,又愤然丢出一句“国骂”。 “今天晚上,我约你出来讲这些,目的是让你认清韩勤获的为人。这个遭瘟的,忒不是东西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若一味耍心计,耍玩小聪明,我看迟早要摔跤,甚至会倒大霉的!” “那是,这话我信!‘走多夜路碰到鬼’,不定在哪天,他就跌翻在地,倒了大霉了!” 槐树底下,一条长长的丝线从枝条上垂挂下来,末端荡悠着一条淡青的槐虫。老杨脸颊不小心触冒它,当即唬了一激灵,忙抬手抹揩一把。 “‘聪明反被聪明误’,哼!他会倒大霉的,总有那么一天!” “可不是么?”老杨附和一句,有三分信真。 七 海淀医院妇产科的病人较上次少了许多,因为楼梯间很狭窄,病人及家属上下楼仍是挤挤挨埃的,而且嘈嘈聒聒,差似一个大鸭棚。依照医院的规定,门诊楼电梯仅供行动不便的患者及陪护人员使用。如此一来,挂号、交费、取化验单……老杨一趟趟上楼和下楼。不过一会儿,他累得虚汗涔涔,兼以不堪其扰,内分泌失调了。 “对不起,请让一让!” 老杨走过三楼电梯旁,刚想要拐个折弯,突然一位搀扶病人的中年男士探出一手,强制地将他拦住,示意他靠边站一站。老杨是个知趣的,忙退闪到一旁,那位男士随即错身而过。蓦然间,他感觉那怏怏歪歪的病人挺眼熟的,揉揉眼细瞧一下,凛不丁唬一大跳: “唷,竟是她——姚娜!” “咦嘢,那位中年男士,竟是钱老板!” 但见她:头发披披散开,一手按住自己腹部,一手搭在他胳膊上,一行迁挪着碎步,一行呻哼着碎吟。老杨顿时脸色白煞煞的,目瞪口呆望着她,心里暗暗替她叫苦: 天呐天! 这等铜臭俗物,不料她竟苟恋上了!还为他遭受这份罪! 此刻的姚娜,形容狼狈,丰采顿消,和昔日那动辄骂娘、泼骚辣骚的任性女孩儿相比,简直迥若两人,难以媲称矣!她将脑袋偎贴在他短肥的臂弯里,悄着声儿低吟,等待电梯升上来。她青春的瞳仁里,已失去比钻石还璀璨的光芒,变得绵软乏力了。她丝毫没觉察近旁站着的他,顾自犯愁着霉色的庞儿,时不时哼叽一声半声,断断续续的,载呻载吟着,尽量压扁了声带,把音量压抑得悄些,再悄些。钱老板呢?几时没有见,富态得更厉害些了,此刻摩弄着她的嫩庞儿,哄乖囡似的柔起腔调慰释她,也没觉察他的在场。不移时,电梯上来,厢门缓缓打开。钱老板搀扶姚娜挪着碎步走进,旋即厢门一关,电梯缓缓地沉降。 老杨觉着,他的心也随之沉降,载缓沉兮载缓降。 在场哟在场!有时候,恨死这个词啦!“眼不见心净”,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呢! “哎!发什么呆哦!” 桂华过来肱他一下,她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刚才那女的……”老杨有气没力说,神采枯枯索索,“北大学生,我认识。” “啊?真的?看样子很年轻呢!” “是呀,还不到十八岁。” 回到燕园,老杨从书架上取出《在荆棘上行走》,这是姚娜新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他打开扉页,默念着姚娜题写的那句赠语: “通往梦乡的是坦途,通往现实的路布满荆棘。” 他从中悟出些什么,不禁眼眶润湿了。一个小丫头竟能写出这么句深有蕴涵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才华,不得不承认入园后她进步飞快。 呜呼!这个任性女孩儿,算是赤脚踩在人生的荆棘上,忍着疼痛走了一遭啦! 见谭冕正读这本书,老杨问:“你读了,感觉她写得怎么样?” 谭冕将书本反扣在桌子上,摘下近视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沉吟片刻,他说: “我才看一半多……嗯,总的感觉是:她的写法太随意,思路太飘忽了。呃,才气是有的,偶然有天才的火花,这个我也承认。你呢,觉得怎么样?” “前天,我草草展阅了一遍,感觉嘛……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吧。小说采用碎片化叙事的写作策略,通篇是女主人公可儿的内心独白,冗赘缠绵得很。我的感觉嘛,她写得散漫无稽,拉拉杂杂的,有种悱悱恻恻的情调。不过呢,我打算重新读一遍,好好地钻研钻研。” “有一点我不明白:小说女主人公叫可儿,她一会儿是姑娘,一会儿又变成少妇,我读得稀里糊涂,实在弄不懂。你说说,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呀?” “呃,这个嘛……” 正要往下说,传来笃笃两下叩门声。老杨顿住话头,喊: “请进!” “吱呀”一声响,房门轻轻地开了。马熙凤校长身穿一袭白色丝裙,肩挎一个精精致致的鳄皮坤包,右腕上套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款着细碎的袅步子,缓缓走进宿舍。 “你好,小杨!” “凤姐你好!”小杨热情招呼她落座,“请坐吧!”谭冕也和她笑打招呼。 马熙凤来京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已近半个月,再有一星期就回海口去。昨晚,凤姐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打来电话,问小杨,最近你和阿然有没有联系?有呀,小杨说,他隔三差五地来北大取信函,前天他还过来了呢! “我来到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呢?” “嗯,他没说什么。只是说,他最近忙得很。” “他究竟忙些什么呀?” “忙拍片,忙出国呗。另外,好像在搬家。” “他出国的事,究竟办得怎么样了?” “呃……这我没问。” 但是,估计这件事办得有眉目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从寒假到五月中旬,每当老杨收到美国来函,传呼阿然时,他总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的赶过来。进入五月下旬后,形景有了明显的变化。阿然并不急于过来,而是先在电话里问清楚:美国哪个州、哪所大学来的?之后或者说:“哦,这封信不重要,你扔了吧!”或者说:“行,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由此不难推断其进展情况。 “小杨,我问你:来京后,我一直和阿然联系,却至今联系不上。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嘛……呃……我也说不清楚。” 放下电话,小杨暗自窃笑:这不是‘阿Q脑壳长癞疮——明摆着’嘛! 当下凤姐落座,一边细品香茗,一边和他们漫聊。凤姐款款舒开媚弯弯的修眉,指点王风床上垒起的那道“书墙”,啧啧羡赞了一回。她又取出照相机拍了几张,说要给她儿子寄去,叫儿子看一看,北大研究生宿舍是个什么样儿。谭冕笑着怂她一句:“将来,你孩子也上北大吧!”“那是当然的!”她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带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凤姐说,她儿子去年到美国住过一年,英语底子很好。她满心地热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北大经济学院。闲聊了片刻,小杨借谭冕的自行车,顶着炎炎夏日,陪凤姐到清华园游玩。 “哟!清华园比燕园大了许多呢!”凤姐兴慨,一边拿纸巾拭汗。 “是呀,大多了!” “清华校园,是不是中国高校中最大的?” “不是,还有更大的。” “啧啧!真大呀!”她听得凤颜大悦,又兴一慨。 过二校门、清华礼堂、图书馆和工字厅时,小杨每次都停车,请凤姐摆弄姿势,为她拍照留念。随后两人来到朱亭,在横栏上坐憩,舒服一下腿脚。夏季的树叶阔大,像把把漏雨的绿伞,部分叶片被阳光染成澄黄色,与绿叶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抹抹艳亮的油画笔触。暖煦的午阳犹同哗哗潮流,漫过青青葱葱的坡草,汹汹地涌到凉亭下,撞出一朵朵金色浪花。 “瞧瞧!”小杨一指坡下的小池塘,“这就是朱自清《荷塘月色》描写的荷塘。” “咦,一丁点大呀!” “可不!湖边的这条路,当年是小煤屑路,后来改为石铺的。” “啧啧,好小唷!比起燕园的未名湖,可小多了呢!”凤姐感慨着,随即问道:“你说说,燕园好呢还是清华园好?” “当然是燕园好喽,毋庸置疑嘛!” “呵呵!我猜你准会这么答,”凤姐哂笑起来,“因为你是北大人嘛!” “不,不!我这么说,和我是北大人了不相干。倘若我是清华人,也定要这么回答的!” “哦?为什么呢?” “燕园采用的是中国古典园林布局,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内涵。实际上,这在世界建筑史上是一项伟大创举。试想想:作为一个美国人,司徒雷登对西方学府式建筑肯定是见得多了,那么他为什么不拷贝哈佛、耶鲁、牛津、剑桥或者海德堡,而偏偏要按中国古典园林式样来建造燕京大学呢?反观我们国人,却将好端端的北京城墙给拆毁了,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你说说吧,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司徒雷登的建校理念,就是通过校舍本身来象征燕京大学以保存中国优秀文化遗产为己任的办学宗旨。一个外国人,竟有如此宽广的胸襟,多么了不起啊!真是太了不起了!其实,这问题非常重要,攸关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力,及其再生力……” 小杨还想往下说,这当儿,一对男女相互偎抱,沿着荷塘曲径闲闲地款了过来。他一觑一个真:男的是杨明华;女的隐他身后,半张脸让披垂的头发遮挡,瞧得不甚分明。 “明华!” “嗨!”杨明华笑打招呼,“你好,老杨!” 那姑娘一抬手,撩起遮挡脸部的长发,朝亭子上张望——哈,安小薇!登时老杨呵呵乐了: “咦嘢,作怪了!呵呵……没想到,竟是你哩!” 她脸上即刻潮起红晕,调皮地妍哂,反嗔一句: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见老杨在陪客,他俩并不过来寒暄,只遥遥地挥挥手,便相拥着去了。打背影望了去,明华一路讲些什么,神态赳赳的,似乎因偶遇他而洋洋着意色。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手儿牵着手儿,敞开心怀嬉笑着,跳蹿蹿地跨上台阶,来到这亭子里。瞧着这对孩子无拘束的亲热样子,小杨和凤姐不胜艳慕。两个人静默地观瞧,彼此悄然了片时。凉亭的阴影悄悄扩展,蠕蠕地爬向他们。几分钟后,这对孩子离开了,依旧手儿牵手儿,亲亲热热,好开心哦!不经意间,时光悄然流逝。凉亭的屋檐阻截了明艳的骄阳,方才凤姐的脸庞儿还照映在日光下,此刻阴影已经悄悄移到她脸部,全身则退到一片灰色阴影里,仿佛素描头像中的背阴部位。少顷,一双玉色蝴蝶扇动透薄的翅膀,一款一款地飞过来,满带祝英台依恋梁山伯的那股子劲儿,灵动地飞到他俩近前。蝴蝶迎着风儿款款飞,两对翅膀挨挨擦擦的,时不时接触一下,每一次的轻轻擦碰,似乎都传递着难以言述的亲情厚意。蝴蝶们一翩一跹地款飞,翅膀开开合合的,姿态真是优雅极了,彼此配合得很是默契。环绕凉亭闲趁戏逐了几圈儿,蝴蝶们朝紫荆花丛盈盈飞去,盘盘绕绕了好几圈儿,这才渐飞渐高,翼梢灼烁着光亮,终于融进灿烂阳光里。默然片晌,凤姐霭霭着脸庞,拿捏起细嗓子,抑黯地打问: “你说说,阿然躲着不肯见我,究竟为什么?” “恐怕是……不愿见你吧?不久前,他老婆来北京了。” “哈……哈哈……好笑死了!真真好笑死了!” 凤姐涩涩地干笑几声,甩了甩打理得熨熨帖贴的秀发,一股高档香水味儿随之逸散开去。 “千里迢迢地,我从海口跑到北京来,想见一见阿然,他有什么必要躲着我呢?难道他这么没出息,天天让老婆监视着,竟然连会好朋友的自由都给剥夺了吗?如果他老婆不放心,那很好办的:她可以陪丈夫一块儿来见我嘛!” 说到这儿,凤姐脸上现出几丝愠色,口吻颇为不屑,又把嘴唇扁了一扁。 “我不过是想请他吃顿便饭,和他聊聊闲天。他用得着这样子吗,你说是不是?” “是,是。”小杨嘴里应和着,抬手理了理鬓发。“呃……今天,我又收到他的一封美国来信,已经通知他了。他答复说,明天一准过来领取。到时候,我把你这番话转告他吧!” “小杨,偏劳你了!”凤姐赞许地点头,恰到好处地嫣嫣一笑。“你转告阿然吧,说我下周就回海口。这几天,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专等他的来电。另外,这儿有封信——”说着,拉开坤包的拉锁,取出一封信件——“烦你转交给他!” 小杨接过一看,信已封缄,但是未贴邮票,上面写着一行字: “烦请小杨交应超然亲启。” 他一口应承,轻轻快快地: “好嘞,放心吧!只管交与我就是了!” “麻烦你了,谢谢哦!” 送走了凤姐,老杨回到宿舍。不一会儿,谭冕推开房门,气喘吁吁抢步进来。他脸上满是灰土油汗,气色不成气色,心头似乎有一股子愠怒,仿佛开锅后的水蒸汽,怒气勃勃难遏地往外直冒呢。抄取他书桌上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冷茶。随即他把脚一跺地板,愤愤恨恨地嚷骂: “丢他妈的,霉臭兮兮!今天下午,可倒霉了我!” 众人都诧愕,疾忙打听端详。谭冕当即嚷述起来: 今天下午,他进城去赴吉安老乡的一个聚会,多喝了些酒水。回来时,坐在小公共汽车上,一路上打瞌铳。在中关村站下车后,忽然记起:在西直门打车票时,给了女售票员一张50元大票子。当时女售票员对他说:“找不开,到站时再说吧。”结果呢,下车时他浑忘了。走到北大南校门,他溜了眼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液晶显示屏上,绛红色数字一下一下跳动着,尾数恰好是“50”。猛然牵动他记起这件要事,赶紧打的追赶那辆小公共汽车。一路上堵车严重,追到终点站香山,好不容易追赶上了。女售票员却死活不肯认账。她嚷嚷说:“你是坐了我这辆车,但是,我不记得你给过我一张50元的大票子。” “你告她去!” 杨明中忙建议道,又问他留没留车票。谭冕答没有留,因为坐小公共汽车,通常是不打票的。大家听毕,摇头惋叹,啧啧连声。 “嗐,算了!吃一回哑巴亏,交点学费买个教训!”王风淡淡宽慰他,说时方步踱到窗跟前,张臂当风取个凉快。“钱这玩意儿,好比夏天身上的泌垢,多了无益,去了又来。” 老杨想趁势取个笑,于是粲开抿嘴,捷口搭上话: “前日子逛万圣书园,我力劝你把《世界名诗鉴赏辞典》买下来,你还嫌它太贵了,舍不得购买。这会儿怎么样?‘不听老杨言,吃亏在眼前’[②],应验了吧?” “你呀你,拿这事来说嘴,‘关节炎偏逢黄梅雨——老毛病犯了’!劝你少犯轻狂,别太过逾了!”杨明中在他臂膀上拍一下,仿佛拍打并不存在的一只苍蝇。“人家心里打紧的不自在,你不想着去慰抚,反倒嘻嘻哈哈乱说一气,嚼舌根损人家!” 老杨蹶然惊惧,意识到刚才说话冒撞,疾忙钳口禁言。上一回,他俩闹翻后,生分了近一个月,彼此胸存芥蒂,未曾交过一言。有一天,王风过生日请客吃饭,他以东道的身份劝解一番,两位这才重新修好。古人说“大气不过夜”,谭冕也不是那等窄胸襟。 “钱没要回来,打的倒贴了30元。妈妈的,唉,倒霉透了!” 咂嘴弄唇的,谭冕嘟嘟囔囔絮说不休,郁气勃焉,怅气鼓焉。 “气得我,嗐!”他一脸霉相,呐呐喃喃着,“屁眼要炸裂了!” 晚饭后,老杨告诉杨明中:海淀图书城新开张一家音像店,挺不错的。基耶洛夫斯基导演的《红》、《白》、《蓝》,VCD已经到货,摆上货架了。 杨明中正闲着身子,听得眼眸灼灼一亮,仿佛燃着的两枚烟头,忙忙地打问,嘴唇皮颤颤着: “哦?确定吗?” “可不是嘛。上午我去闲撞,偏巧就撞见了。可惜售价不菲,当时手头没带够钱,我就没当即拿下。” 杨明中抖激起身,将手头摸着的书本合上,且塞到枕头下,忙忙地一把拽上他,说: “还待着?快快,陪我踅一遭去!” 基耶洛夫斯基导演的片子平素难得一睹,“二杨”在北大图书馆音像资料室看过那么几部。现如今,杨明中对电影越发痴迷,抢购影碟成了犹如随菜便饭,“心疼钞票”四字也顾不上。 刚出北大小南门,迎面匆步走来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手里拎着老大的两捆书。但见他:瘦长脸憋得赤酱酱,步履一踉带着一跄,照此情形看去,那两捆书分量颇颇沉重,才勒得他掌心肉红得凹陷。其时小南门的两扇大铁门已经关闭,只开着门上的那扇小铁门,由于门坎开得较高,跨越颇不容易。但见他右手拎着书捆将腿迈了进来,身子也侧着过来了,但是左手拎着的书捆没有过来,狠狠啄咬了一下小门框:“咣当!”捆书的绳子松歪了,那些书本零零地散落在地上,推究其缘故,大概捆绑时所下腕力不足,塑料勒得不够紧,打结得马马虎虎吧。 “二杨”赶紧上前,弯腰替他捡拾,帮忙将书重新捆扎好。老杨发现,那都是些哲学和宗教方面的书籍,另有几本英语语法和词汇练习方面的书籍。那青年顾不得揩涔拭汗,忙不迭地张口致谢: “谢谢同学!谢谢呀!太谢谢你们了!” 那青年抬头扬脸,把腰板直挺出风度来。“二杨”展眼一看,当即惊惊愕愕了: ——咦,好怪呀! ——竟然是慈悯和尚! 老杨上下端量端量,凿凿地吃惊不小!眼前这位“花和尚”,重新蓄起了头发:一头飘飘逸逸的黑发,长发抵肩,半遮掩了耳垂。小胡子也蓄起了,打理得极漂亮,漂亮得极雅致,仿佛黑漆书写的隶体“一”字。打侧面扫瞄一瞄,那柴瘦的身躯较以往更加线条,但见他:上身穿一件Play Boy牌T恤衫,下身裹一条苹果牌牛仔裤,脚下著一双乌黑锃亮的尖头皮鞋,往人面前昂昂一立,风流得跌跌宕宕,派头可算玩到家了。若不是凭着素日熟稔、腮颊凹陷的皙白面孔,眼前这位劲耍倜傥的公子哥儿,孰敢贸贸然迎上前去,把子之手快焉相认? “呵呵!‘二杨’呀,久仰久仰!” 爽然粲然,慈悯哂哂矣。他掏出烟盒给“二杨”敬烟,杨明中伸手接过来,老杨则摇手示谢,一摇再摇,终于谢绝矣。 “慈悯,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明中吐了口烟圈儿,指了指他的头发,带笑问道。 慈悯也吐口烟圈儿,快然捧腹而笑,灿烂着那张瘦长脸说: “我不叫慈悯了,已恢复俗名:段小真。” “恢复俗名?” “对呀!我还俗了!” “哦——!” “二杨”拖长腔,齐齐叫了一声,满带诧惑不解。哈哈,趣得紧!活脱脱一出“燕园变形记”的把戏,竟然上演在眼面前!谁说不是呢? “好好的,你怎么想到还俗呢?”杨明中微微笑,继续打问。 “唉,一言难尽!” 段小真良有感触说:当年他到大华山出家,是迫于母亲之命,让母亲给坑苦了。那时他岁数太小,一个不更事的伢崽。今年五月份,失散多年的台湾叔叔返乡探亲,赠给他一笔钱,支持侄儿还俗,重振瑞金的段氏家业。就这样,他把袈裟脱了。 “那么,你买这些书……”老杨指了指地下的两捆书,惑惑地打问:“做什么用呢?” “哦,是这样的……” 段小真又惬笑起来,简捷解释说:现如今,他正全力以赴攻读英语。打算明年报考北大哲学系研究生,中国佛教史专业的。 老杨知道,段小真拿的是江西电大中文系的本科文凭,和谭冕一个样。他不禁翘起大拇指,忱忱地赞夸: “蛮好,蛮好嘛!志气腾跃!照此情形看,你要当第二个谭冕了!” 忽想起什么,段小真将吸一半的烟头掷到地上,抬脚“噗”的一声踩灭,随后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老杨: “那本杂志,我实在找不到!赔你十元钱吧!” “算了,拉鸡巴倒吧!” 老杨拿双手搪了回去。对这么一本旧杂志,他本是无所谓的,若坚拗于索赔,则其迂甚矣。但是,既然晓得对方是何等样的角色,今后他是再没兴趣相与这号人了。既然彼此殊趣异路,管宁割席不厌早矣! 告别段小真后,“二杨”朝海淀朝图书城继续走,随口议论着这件燕园奇谈。赶到那家音像店一看,却见关门吊锁了,门上贴一张纸道: “店主外出进货,下午打烊。” “二杨”殊怏怏,废然而返。回来路上,忽有人寻呼杨明中,他在路旁公用电话亭回电话,之后说:“有件私事儿,我得赶进城去。”说完,截了辆出租车,挥挥手作别,离去得匆匆。老杨熟悉他的做派,知道又是忙碌他的交际,也不便多过问。他独自踱回宿舍,但见空寂无人,便泡了杯精制新茶,闲焉适焉坐喝。这时候,夜色渐渐加浓了,惟有西边天陲隐约着一泓亮光,沉静如春湖之水。滞粘的暑气侵入室内,平添了几许烦闷。执拗的蚊虫飞撞着纱窗,发出微响叮叮叮叮,仿佛顽皮孩童的无聊游戏,自在地无谓地重复着,敲叩着小钟什么的。老杨啜了一口温茶,随手取过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将书页打开轻轻。他刚要埋首攻读呢,忽一下瞥见书页里夹着的书信——凤姐的那封书信——便心动疑猜,觉得事情不对头,个中必含蹊跷,于是灌注全神,暗暗焉忖度: “究竟是封什么信呢?” 他努力忆着马熙凤校长白天讲过的话,试图从中审绎出些许蛛丝蚓迹。 ——为什么凤姐如此执拗地想见阿然呢? ——为什么阿然明知凤姐来京,却刻意规避她? ——为什么他连她的电话也拒接呢? 如同挂饰吊悬在空中,问号们荡过来荡过去,分明探手可及的嘛! 答案只有一个:她是他的情妇! 照此形景看,在他替培英实验学校设计暑期夏令营计划的时候,马熙凤和英超然便勾搭上了。现如今,两人分别近两年了。凤姐眷恋她昔日的小情人,便借着开会的名义,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意图与应超然欢然相会。她饥渴地切盼在情人怀抱里,再温存那么一回,再缠绵那么一回,再骚兴那么一回,再青春那么一回。据马熙凤说,这次会议对于她并不怎么重要。那么,她坚意北上首都,完全为的是和阿然会面,这一点无可置疑了。也许平时电话交谈时,阿然对凤姐说过自己将赴美留学的意向?而凤姐蓦地意识到,转眼将年老色衰的自己,或许今生再也无缘亲近其肌肤?唉唉,凤姐该是多么忧伤唷!多少个风晨月夕,多少个漫漫长夜,凤姐苦苦地念想。念想谁呢?念想他这个新结识的情人,或者说小冤家。她念得心痛神痴,为此泪不能禁。每每蜷在卧室里或躺在被窝里,她暗自幽啼呜泣,泪水汪汪地滚落脸颊,打湿了枕巾的一小片。老杨知道凤姐离婚了,儿子判归母亲抚养。不过,她前夫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谁先提出离婚的?他并不清楚,也无意过问。估计阿然也不便过问,未必洞晓偌多吧? 从书桌上端起茶缸子,老杨轻轻啜了一口,“咕”出一声微响,喉节上下一错动。他将茶缸子往书桌上一蹾,一只手托在腮帮子上,沉静遁入深一维的悬想: 这趟马熙凤来京城,心心念念着幽会应超然,来个旧情再续鸳梦重温。这个逻辑推理也合乎人情,对对!十有八九就是这样。尴尬的是,她哪里承望到,竟在一个橡皮钉上碰破鼻子!好比在海滨浴场脚抽筋游泳,凤姐呛了满肚子浑水,咸涩咸苦不堪言啊!其实,阿然和凤姐见面,根本就不会对他造成任何麻烦。作为一个半老徐娘,凤姐很懂爱的性质,也很珍惜这份感情。对于年岁小一轮的阿然来说,凤姐实际上对他怀着近乎母爱的情怀。凤姐只想慷慨付出,丝毫不虑对方报答,换言之,对方的索取本身就是最好的报答。这是一种无需对方付出代价的性爱。可以说,这是人类性爱的一种异化,却是一种良性异化,就像人身上的良性肿瘤,并无碍于生命的健朗。 阿然呀阿然,毕竟你嫩了些!太嫩春啦! 你丝毫不理解这一点呢! 你很担心,凤姐是个极其自私乃至性格畸变的女人,干出什么有损你名誉的事情? 也许你认为:女人都是十足的情感动物?女人的情欲一旦激活,就会骚动得臊屁滚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若这么想,那可是你的错喽! 彻头彻尾地搞错啦! 一个深爱男人的女人,她是不会伤害对方的,绝不会的嘛! 阿然呀阿然,你真不了解女人! 阿然呀阿然,你真辜负深爱你的凤姐! “不不!你搞错了,搞错了!大错特错啊!” 他猛不丁爆嚷一嗓。声波萦萦嗡嗡,激荡在寂谧的房间里,涡漩起三澎四湃的回响,着实唬了他一大跳。 为印证这悬想,他翼翼地揭开信的封口,朝下轻轻搕了一下,里面叠成三摺的信纸便滑出一角。他捏住,抽出,展开,默读: 阿然: 你好! 真的好想你! 下周三,我就要结束学习,回到海口了。今天是周末,同屋的都出去了,有购物的,有看电影的,有上舞厅跳舞的。只有我这痴情人儿,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怀着一心凄楚的情愫,抖抖地拈起蘸水笔,给你写这封信——绝情信。 这一次,我抱着和你在北京欢聚的渴望,千里迢迢来到北国。名义上,我来参加跨世纪基础教育新理念全国中学校长培训班,可实际上,只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全然是为你而来的。我巴巴地盼着在你生活的城市见到你,渴意盎然地翘想陪你好好玩一回。连避孕药我都备好了——你不喜欢戴避孕套,这个我清楚。我打算和你开怀地度过这段美好时光。我带来足够的钱,计划也拟定了:先在北京饭店的总统套房里美美地睡上一晚,然后我们去内蒙古草原、天山天池、云南丽江……游玩一趟,地方随你挑选。但是,我万万想不到啊!阿然,我给你打过无数次Call机,可始终得不到你的回音。一开始,我特别恨你!你明明在北京,却这样作冷作酷,拒绝和我见个面。你呀你,比柳湘莲还冷心冷肠啊! 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我心里一遍遍问自己。“阿然!你好……”我咒骂你,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我有什么错啊,你狠着心肠伤害我?连见上一面这个小小愿望都不让我满足,你怎么对得起大姐呢?商海里猛拼苦搏十多年,我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勾当。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我在风月场中徜徉多年,饱尝世态人情的凉薄况味。我的感情多次遭受惨创,可以说是伤痕累累吧。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啊,连你也这么狠心地伤害大姐!我向小杨打听你的近况,可能受了你的叮嘱吧,一开始他支吾我,最后才在电话里吐露实情:原来你夫人在你身边。我明白,你是怕我妨碍你们的“金玉良缘”,对吧?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么做很对,这是结束你我之间关系的最好方式。 啊!我真是太傻了!太痴情了! 写到这儿,我泪流满面。双手不住地颤抖,泪水从指缝里涌了出来,捂也捂不住。泪水洇湿了信纸,有几行字模糊了,笔迹漫漫漶漶。我想换张纸重写,转念又一想:唉,算了!让你瞧瞧旧情人的泪痕,也没什么不妥的。 这次我来北京学习,日程张罗得挺紧张,天天被安排听报告:有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司长做的,有中国教育学会会长做的,有北京四中、北京景山学校和北大附中校长做的。还安排我们参观了上述中学。但是,即使在课堂上,我仍然翘想翘念你,翘想得心跳耳热,脸盘子烧烧的。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事实:你我同在一个城市,竟无缘谋上一面!有时想着想着,不觉得眼圈儿一红,清清泪水涌了出来。这时候,我便假装犯睏,趴在课桌上,拿袖角悄悄擦掉泪水。到了周末夜晚,翘想你翘想得更厉害,每个念头翘挺老高,怎么都按捺不下去,手掌心仿佛握着你翘挺的老二:分明一股温情的暖意充溢心头,看一看又什么都没掌握,于是泄气地叹息,披散的长发覆盖住脸盘:“唉——!”有时候,我真怕自己支撑不住,会病倒在北京。难受的时候,我便披上一件外衣,独自悄悄地离开宿舍。到哪儿去呢?实际上,无处可去的。我走出学校大门,来到附近道路岔口的立交桥上,独自在星光下踟蹰。交通繁忙得很,汽车从我脚底下穿梭似的通过。无数车灯连成一片,犹如一条平静的光河,和天上银河相互辉映,这条河水活活地流淌,无声无息,流动的亮丽。望着眼前璀璨的都市风景,我感到自己异常孤独,仿佛置身于无边的荒漠里,四下望去茫茫无际。这是一种无助的孤独,和一种绝望的孤独。有时候,我真想……真想纵身跳下,一死百了啊! “六一”国际儿童节那天,我赶回海口去过节。原因很简单:儿子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想妈妈,好想好想。本来,临行前我和儿子讲好了,今年妈妈不在家里过节;同教务主任也打好招呼了,安排儿子到他家里过节。但是,临到这一天,瞧见商店里红火热闹的景象:人们在忙碌地购买儿童礼品,一派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霎时间,我脑海里浮现出你,栩栩如真。你当然不会过儿童节,这个我明白,心里有数的。但是,想必你妻子做好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坐等你回家美美享用吧?然而我呢?一个被情人丢到脖子后头的中年妇人,孤零零地踟蹰在北京长安街上,如兰心事悄悄萎谢。常言道:“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想到心上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我好不伤心!真是伤透了心啊! 阿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再一次尝到被男人抛弃的滋味。这种涩心涩肺的滋味,十年前我尝过一次。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京民航大厦买了一张机票,当即赶回海口市。儿子见到妈妈,惊喜万分地扑到我怀抱里。儿子还天真地以为,妈妈是为了给他赠送节日礼物,才特意大老远地从北京赶回海口呢。儿子哪里会明白,此时此刻,做母亲的内心很痛苦啊!次日下午,我登上飞机,匆匆赶回了北京。 来回这么一趟,花费我三千多元。钱虽然花得很无谓,但是总比我独自剩在宿舍里,饱受情爱的熬煎,要略强一些吧?这份熬煎究竟谁带给我的?是你啊,阿然! 冷静下来,我终究想明白了:有上坡的地方,必有下坡。阿然,你和我的情分,已经走到了尽头。人们常说:“女过三十豆腐渣。”在你眼里我不再有魅力,这是很好理解的。请放心吧,我不会再给你打Call机了!不会再想见你了!我要狠下心肠,把你从我的生活中剜去,就像剜去深深扎进我心头的一根生锈的铁刺。俗话说的:“好梦儿只有一回。”有过这么一回,我真的是足够了。没权力向你索取更多。我承认,自己误被情惑,一直惑到如今。我的好梦儿已经做完。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好梦可做了。从今往后,我和你两无干涉。 听小杨说,你即将赴美留学,我听了心里实在高兴啊!我知道,你终究要成大器。当初我就料定,你这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信的最后,我想对你说这么句心里话:和我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你是其中的最棒的!真的呀,你是我生命的盐中之盐! 祝你好梦成真,我不挡你的道! 好啦,就此打住吧! 永别了,阿然! 马熙凤,六月四日 老杨始而惊得目瞪口呆,继而乐得嘴巴歪扯到一边: “嘿嘿嘿!谭冕说得对:我呀,确实是块当小说家的料!” 六 呈送学位论文的时间到了。 遵从导师吕诗品教授的叮嘱,杨秋荣拟请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教研室主任左教授担任评审之一,但是左教授赴台湾开会了,论文暂时没有呈送,且等他回来吧。这一日,吃过午饭回到宿舍,老杨在楼道的信箱里发现两封信:一封是芳岛美湄子从日本东京写给王风的,她最近有事回国了;一封是叶红写给杨明中的,寄自河南省洛阳市,显然她回单位上班了。老杨将两封信往宿舍正中王风的书桌上随手一撂,之后往自己的床栏上倚靠,抓起布尔加科夫的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信手披阅起来。不一会儿,杨明中抱着一叠打印装订好的论文进屋来,告诉他: “今天左老师从台湾回来了,通知我们送论文去。” “行啊,下午去吧?” “还是傍晚吧!”杨明中忖谋片刻,“咱们早点儿吃晚饭,行吗?” 老杨知晓其意,他要避免在导师家吃晚饭,便点头同意了。杨明中考虑问题,总是极周密、极细致的。 “这封信,是你取的吗?” 杨明中抓起桌上的信,边拆看边打问。见老杨点头了,他便道声“谢谢”。 少顷,王风匆匆推门进来,他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一份盒饭。 “老王,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杨明中关切地询问。 “北图分馆刚回来,”王风把书包搁下,粗粗地喘几口气,“累坏了,不想吃食堂。” 北京图书馆已更名为中国国家图书馆,但是人们习惯于沿用旧称。为查找论文资料,不惯早起的王风只好硬撑着起床,今天一大早便往城里赶。 “老王,有你一封信。” 杨明中伶俐乖觉,在王风跟前卖好儿,他指着桌上信件,抢先告诉了。 “哦,谢谢你!” 王风边看信边吃饭,突然他用鼻子嗅几嗅。 “嗯?老杨,你是不是又放哑屁了?” 老杨忙声明没有。 “不可能!我鼻子特灵,屋里有异味,我一下就闻出。”他用手在鼻子前扇扇,又从桌上取香烟和打火机,“啪”地打着,吐出些许烟袅儿。“你呀,以后干脆放响屁,要不就到水房放去!” 老杨给说得哭笑不得。昨午他放了个哑屁,王风责备他不讲究公共卫生,当时他嘿嘿憨笑道:“这叫‘屁气袭人知昼暖’[③]。”把大家乐了个不亦乐乎。不过,今天他确实没放臭屁,老杨再次予以否认。 “真的没放吗?”王风见老杨极口否认,也不禁疑惑起来。“这就怪了……老谭,是你放的吗?”他问上铺的谭冕。 谭冕刚刚躺下,还没有入睡,连忙答说不是。 “咦,真是怪了!”王风过去动动插销,将窗户打开了。“明明闻出一股子怪味儿嘛!” “是有股怪味儿!”杨明中翕动鼻翼嗅嗅,点头表示确认。 老杨放下书本,俯身到床底下,睃来睃去,探手翻寻着。 “哇嘻,老谭!你的袜子,散发一股馥郁的臭气!” 大家知道谭冕是汗脚,便点着备好的引子,笑弹“轰”的一声爆炸了。 谭冕忙道“对不起”,赶紧爬下铁架床查验。他搜出塞在皮鞋里的袜子,凑到鼻底嗅了嗅,嘟囔道:“不臭嘛……这真怪了!”虽这般说,他还是将袜子丢进盆里,端到水房去放水浸泡。之后回屋,他趴下身子,在床铺底下寻找。 “你寻什么?”老杨大惑不解。 “怪呀!这股子味道,怎么还在呢?……喂,老杨!这箱子装的什么?” “樟木箱吗?装的是日记嘛,你见过的。” “不,不是樟木箱,是搁它上面的那个小木箱。” “小木箱?” “对,小木箱。我怀疑,怪味是那儿发出的。” 老杨忙俯身,睄看一眼:哎唷!那不是去年年底,哥寄来的那箱墨鱼和香菇吗!原打算送给白守信的,不过后来他没送过去。撬开一看,只见香菇上麻密密,爬满了虫子;没干透的墨鱼发霉,一股子腥臭味儿冲鼻孔。大家惊叫高呼: “哇,不得了!老杨,赶紧扔掉!” 他忙将小箱子扔进水房的垃圾筐里,回屋后,吃谭冕好一通怨嗔: “这几天,我总嗅着一股子异味,却说不清打哪儿来的。还以为是自己汗脚发出的呢。生怕落你们埋怨,我只好每天勤换袜子,活得战战兢兢的。万万想不到,是你这愚兄在捣鬼!” 大家轰笑起来,都嗔骂老杨脑瓜子糊涂。老杨拱手抱歉,憨笑连连说: “时隔好久,确实给混忘了。要不然,除夕夜和檀弓吃火锅的时候,我肯定贡献出来了。” 下午近5:00,“二杨”骑车去送学位论文。路过三角地,他们顺便看了看海报栏。期末到了,同学们忙于应付考试,学术讲座骤然锐减,学生社团活动也渐趋沉寂。但是,今天海报栏贴出了几张令人瞩目的海报。一张是北大棋协的喜报,说本届“京华杯”围棋赛今日胜利结束,北大队以明显的优势击败清华队;一张是文史哲三系迎百年校庆系列学术讲座(之十九),关于西方阐释学的;一张是北大山鹰社的,为迎接母校百年校庆,北大山鹰社拟于今年暑期赴西藏,攀登一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雪峰。 老杨吃惊道:“听说山鹰社去年有个会员的手指冻坏,只好截指了,今年他们还敢再去?” 杨明中说:“截指的会员自然是去不了。不过,我确实不理解他们这么干的意义。” “如果你有这种体格,你会去吗?” “不,我不会。”杨明中摇摇头,“老子说:‘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孟子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人必须有自我保护意识。”想了想,反问他一句: “你呢?会去吗?” “我肯定得去!”老杨不假思索回答,“孟子还说过,‘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还有一张是北大剧社的,内容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大学生戏剧节,北大剧社今晚将在五四体育中心礼堂首演萨特名剧《死者没墓碑》,本剧艺术顾问英达先生应邀回到母校观摩演出。北大剧社热烈欢迎师生们光临指导! 老杨凑到近前,想细看一看演员表,杨明中却悄扯他的袖子: “哎,走吧!没啥可看的!” 老杨见他脸色大不悦乐,遂作罢。两人继续往前骑,他忽想起一件事,忙打问: “哎,我说明中!锥读会没搞活动,达两年之久矣。你还打算搞不搞呀?” 所谓锥读会,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研究生成立的民间学术组织,宗旨为八个字:“锥钻学业,携手进步。”活动方式是:选择本专业的学术名著,大家先是分头啃读,而后确定某个日子集中讨论。当时,杨明中入校不久,专业学习的劲头挺丰足的,由他倡议发起,老杨等人积极响应,于是“锥读会”宣告成立了。杨明中荣任会长,老杨忝任副会长。经过商议,大家选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作为第一本读物,由老杨开讲。殊不意,头一次萃聚就哑炮,兴头淋湿了。事情是这样的:临到开讲了,老杨发现文静手里连本书都没有拿,急问她,答曰没借到书,图书馆的给借光了。安小薇落座三分钟后,掩着媚形的小嘴儿,串连起两个大呵欠。杨明中问怎么回事儿,她歉然一笑说,中午她们宿舍来了客人,拉她一块儿打扑克。她不好意思拒绝人家,于是从中午打到晚饭时分。老杨心里颇不爽悦,没兴致多费唾沫,不拘扯淡了三五句,也就草草收了场。过了个把月,开展第二次活动。这一次,老杨请来白玄哲博士,宣讲海德格尔的《艺术作品的本源》,效果也是平平淡淡,心弦钮子放松了,再紧起来挺困难的。此后“锥读会”偃旗息鼓,再也没搞任何活动,大家忘却了有这个学生社团,偶一提及竟发讶诧:咦!果然存在么? “唉,罢了!”杨明中慨叹,“大家没兴头,搞不起来啊!” “文艺理论太枯燥,大家兴寡趣索,不愿下功夫狠啃。” “实际上,包括你我在内,大家都在混——混张文凭!” 老杨咧嘴一笑。当时四目以对,嘿嘿呵呵的,狂兴了一回。 “不过,我建议‘锥读会’近期搞个活动。”憨笑过后,老杨建议说,“你请左老师讲他这次台湾之行,大家肯定乐意听的。” “嗯,好主意!” “也有可行性。” “嗯,确有!” “说实话,中文系在学校的地位够边缘了,咱们专业在中文系又处于边缘,简直是边缘中的边缘。” “是,没错!三角地鲜少见到咱们教研室老师举办讲座的海报,有时走过三角地,我都感觉难为情呢!” “我也同感。说实话,文艺学不该这么狼狈的。” “中国人嘛,纯粹理性欠发达,奈何?” …… 这样一路清说着,来到位于燕北园的左教授家,各自呈上供评审的学位论文。左教授招呼落座,他夫人殷勤献茶,又捧出装满果品的攒盒,搁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寒暄已毕,老杨手里剥着桔子皮,抛了个眼色与杨明中,意思是:刚才我们合计过的,眼下该你动议了。不料杨明中却有意垂下眼睑,神色很有些犹豫,想迁延住不说,叫他也丢开手。老杨不便越俎代庖,心里只是干焦急,嘴唇不住地翕张,又朝他使眼色,屡屡想直捷把话题捅了出去。 “秋荣,你有事要说吗?” 左教授捕捉了他的眼风,笑笑地打问一句。 “哦,是这样的:明中有件事情,想请您……” “是吗,明中?”左教授偏过脸去,转而问自己弟子。“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办吗?” 杨明中这才打定主意,把举办讲座的想法说了出来。 “好哇!既然大家有热情,我可以拨出时间,给你们讲讲。” 左教授默然掐算一下,把讲座时间定在6月4日,下周一晚上。他叮嘱杨明中: “由你通知相关人员,主要是本专业研究生,谢绝本科生。” “要不要……”杨明中恭身询问,“在三角地贴一张海报?” “嗯……”左教授略一沉吟,“反正都是本专业研究生,你负责口头通知吧,海报不用张贴。” 没想到事情一说便成,“二杨”心里非常高兴。告辞后,来到吕老师家。杨明中将论文恭恭敬敬地呈给吕老师,同时递上《四季》CD盘,并诚恳致谢。老杨这才知道,这盘CD原来是借吕老师的。 扳谈了些闲话,杨明中见吕老师不经意地瞥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又见他的衬衫系好了领带,样子像是要出门的,忙欠身打问: “吕老师,您是不是有事要出门呢?” 吕老师说是,参加一个聚会,不过不着急;转念一想说: “反正你们没啥事,干脆随我一块去吧!” “这……不大方便吧?”杨明中谨慎地问。 “那不会的!”吕老师轻笑起来,“朋友聚会而已,你们俩不妨见识一下。” “二杨”骑车随往,来到位于北大东门外的博雅赫斯咖啡馆。这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装潢朴拙古雅,艺术气氛扑面而至。迎门一张豪尔赫·博雅赫斯的巨幅照,镶在大镜框里,聚光灯照射着。这位世界著名的后现代小说家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意态颇有些闲逸萧散,面前摆了张夔龙透雕牙子桌,桌上放一把造型别致的青花磁茶壶、一支派克金笔和几本精装书。其中有他喜爱的全套《一千零一夜》,另有一部摊开的英文书,印着一幅线描插图:一位古典装扮的中国少女掮着一柄小花锄,锄头挂个花囊,乃改琦画风——此系《红楼梦》英译本无疑,描绘的是“黛玉葬花”的场景。照片背景是几个储满书籍的大书柜。博雅赫斯身穿一身斜纹面料西服,一手端茶杯,一手捏杯盖,两眼迷细着,蔼蔼然微笑呢;其右眼迷细得更细些,那形景仿佛刚呷了口马黛茶,随后不经意地一掉首,一副心舒意畅、其乐陶陶的模样。他眼睛里烁出睿智的光芒,仿佛穿透漫漫时空的距离,朝着仙怪游荡、狐魅出没的华夏古国投来不胜艳羡、无限神往的一瞥。那眷然驰往的情态透着博雅,叫人瞧着心里暖暖的,由衷涌起一股敬意。照片左下方斜列一行洒脱签名:“Jorge Luis Borges”,暗室技术制作的。 妙哉呀,好一张照片!瞧得老杨眼热心烫,好似喝了碗老花雕,暖温暖温的。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老杨心里咯咯发粲,“嘿嘿嘿……嘿嘿嘿嘿……” 一位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在前头导引,三个人闪过屏风,进入装潢富丽的大厅。咖啡馆老板迎上前来,和吕诗品握手寒暄,经介绍后,又与“二杨”握手。吕老师介绍他姓蒋,浙江奉化人。他是台湾一位颇具实力的国画家,近年来改而搞美术评论,在北大艺术系担任兼职教授。老杨依稀记起:上个月在三角地,他见过蒋某搞学术讲座的一张海报,惜因诸事繁忙没去聆听。蒋老板殷殷勤勤领着他们登上阁楼。楼梯是硬木制的,护栏嵌有木雕花饰,式样庄重雅朴,凹处髹了银。上到二楼,转过集锦槅子,是一间布置典雅的会客室,比例合度的长方形,铺着木质地板,当中摆一张配有十几把硬木椅的椭圆形大桌案,正对楼梯那面是一扇落地大玻璃窗,两边墙上各有三盏造型别致的装饰壁灯,靠墙摆放两个储满书籍的大书橱。墙上张挂数轴折枝花卉写意,出自蒋老板的手笔,画题分别是:“艳冠群芳”(牡丹)、“瑶池仙品”(杏花)、“霜晓寒姿”(老梅)、“香梦沉酣”(海棠)、“韶华胜极”(荼蘼)、“连春绕瑞”(并蒂莲)、“风露清愁”(芙蓉)和“武陵别景”(桃花)。老杨将两臂反背,边走边看,依次细细鉴品。临近槅窗的墙壁上,嵌着一排红木凹槽,皆依古董玩具之形抠成,槽子里摆放了几件景德镇瓷器。整个会客室雅洁异常,纤尘不染。三位学者模样的男士在翻阅杂志,缓声漫聊着,表情轻松闲适。其中两位“二杨”认识:一位是曾造访他们宿舍的“北大行书王”,另一位是北大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教研室的张副教授,他绰号叫“后张”,是中国后现代主义研究的一杆大旗。还有一位男士,瘦高个,脸有瘢,络腮胡,长发披肩;戴一副金丝眼镜,衣着很是随便,有些欠修边幅。经蒋老板介绍,知他小名阿义,一个“北漂”艺术家,从事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 服务小姐端来一杯杯饮料,大家各取所需,随之面色散淡下来,逸态可捧可掬。蒋老板说话时,老杨啜茗静听,知今晚聚会目的是商讨办刊计划:蒋老板拟出资创办一份艺术批评杂志,以促进中国先锋艺术发展,尽早与世界先锋艺术接轨,图个齐头并进。接着,他们就办刊方针、资金运作、发行方式等问题掬诚地交换意见。之后,“北大行书王”聊起今年年初在东京举办的国际行为艺术节,说他的《流水》备受关注,好评如潮,抱憾的是终究没能夺奖。 “所有的奖项,都让西方人拿走了。” “都拿走了?也就是说,让他们全包揽了?” “是呀!他们全包揽了,就跟奥运会上中国队包揽乒乓球赛的奖牌一样!连东道主日本人,也惨兮兮的,只捞到一个鼓励奖。” “嗐,不奇怪!行为艺术嘛,毕竟是西方人的玩意儿,咱们玩不过人家的!”骚然兴叹的不是别个,正是“北大行书王”。 “问题的关键在于,”吕老师强调指出,“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乃是水火烈撞的。你这件作品的东方语境,吃洋面包的西方人呀,他们根本就进不去!”说毕,啜一口哥伦比亚咖啡。 “很对,这话的是!的是的是!”蒋老板欠身首肯,笑粲几声,兴味悠悠然。“‘画水速灭’[④]的佛家妙谛,洋鬼子岂能抓寻得到?量他们智商也就尔尔,敌不过悠悠中华的霄外高僧,以及倜傥奇崛的狷介畸士!” “罢啦,罢啦,真叫没法子!”张副教授闷声浩慨,眼镜架轻轻往上一推。“在后殖民时代,所谓的交往理性,不过是一种理性乌托邦,一则欺罔学界之谬谈。照这般情形看来,中国的先锋艺术家们前景灰黯无光,他们只能在西方强势话语和中国本土话语之间谋取磨合,寻求某种可通约性。能在世界主流艺术夹缝里求得生存,勉强站稳自己脚跟,他们就得排烧几十炷高香,念诵几百声‘阿弥陀佛’了!” “‘夹缝里求得生存’,好好,精辟到家了!”带头掌几片噼啪声。 “确实,一语中的!”有人跟进,也鼓掌,“中的语中的语!” 于是乎,淅淅沥沥,滴答滴答,掌声拉起了稀屎,形成一长串。 …… 谈话散漫而随兴地进行。之后,聊起某某大学副校长不久前嫖妓,让京城警察逮了个正着。又聊起令人头痛的中国学术腐败问题:眼下的中国学术纯粹是虚假繁荣,好些属于学术空泡;北大社会学系某教授的著作涉嫌剽窃;北京某高校去年评出20篇获奖论文,经过核对后发现,多半存在抄袭甚至严重抄袭;复旦哲学系查出一位剽窃他人学术成果的教授……直好比“粪里嚼渣,顺口接屁”,一切是那么无聊、那么乏味。偌大的中国学术界,俨然弄成“西门庆开染房——出不得白”了! 阿义冷坐于老杨的左旁,并不怎么开口。他们漫聊东京行为艺术展的时候,阿义一边翻看杂志一边漫呷咖啡,似乎兴趣不甚大。偶尔抬头搭几句话,他也显得笨拙木讷,还略带一些口吃。当他们聊起中国学术腐败的状况时,他更是漠然于衷,连听都懒得听了,只是信手浏览杂志,翻了一本又一本。待手头的七八本翻看完了,阿义将散置的杂志归了总,撂置在一旁。接着,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手指揉按眼部穴位,做了几下眼保健操;随后叉起臂膊往桌上一搁,肩胛骨老高地伫耸,将有瘢的瘦脸侧转过来,和老杨漫然搭话。 “你们学文艺学专业的,研不研究美术理论?” “嗯,研究谈不上,涉猎一些吧。我们是中文系的,主要研究文学理论,严格说来,专业名称应称作‘文学学’。” 老杨对阿义所搞的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兴趣颇浓,遂请教他这方面的问题。阿义轻轻地嗽一声,打扫一下老妪阴道般干涩的喉管,对老杨滔滔解说一通。按照阿义的理解,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都属于观念艺术,是后现代思维的产物,二者近似,其策略是通过对现成品和生活行为进行错位处理,使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化,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化,从而使人们的日常生活感知被艺术体悟所取代。阿义介绍了自己酝酿中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八宝山殡仪馆的一次葬礼》。就在几天前,他说,一位搞行为艺术的朋友故去了。在这位朋友的葬礼上,他遭奇妙灵感突袭,创作出这件佳作。构思如下:八宝山殡仪馆一间吊唁厅,一群人被请来开追悼会,他通过摄像机将其过程拍摄下来。死者尸体安卧于大厅正中央,鲜花翠柏丛中。正面悬挂“沉痛悼念×××逝世”横幅,下面放个大屏幕彩电和录像机,播放着《英俊少年》、《青春之歌》、《人到中年》、《阳光下的罪恶》等影片的剪辑。尸体左侧布置成一个集贸市场,市井的杂嚣嚷扰此起彼伏;右侧布置成裕泰大茶馆,王利发、唐铁嘴、庞太监、常四爷、秦二爷等演员正在表演。主持人宣布追悼会正式开始,有人蹒跚着踱到话筒前,声泪俱下地诵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 “啊!” 骇浪惊涛骁汹着,腾涌着,老杨下意识地发一诧呼。 叫声扰动了在场的,大家齐扭过头来。蒋老板笑吟吟,柔声打问: “阿义,讲什么呀?大声点儿,让我们也听听嘛。” 阿义把刚才讲的复述一过,引来大家好一阵嘘唏: “唉,对死亡竟是如此冷漠!心灵麻木到如此地步!” “后现代的经典场景,此之谓也!” “人心不可收拾了,唉……” “依我看,这题目不妨改改,改为《一位后现代主义者的葬礼》。” “你刚才说,她是搞行为艺术的,”吕老师好奇地哂问,“究竟谁呀?” “史一菡。” “啊,她么?熟人呀!”老杨再次惊叫,“怎么,她死啦?” 蒋老板也吃一猛愕,他诧然疾言说: “我也认识她,一个性情中人!啧啧,好年轻啊!究竟怎么死的?” “自杀,服安眠药过量。” 阿义说,他是半年前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史一菡的。上周三,突然接到她的一纸花笺,上面写着:“阿义:近好!请于×月×日(周五)上午9:30到舍下一聚,有要事相告。切勿失约,请记准时间!”这日子就是上周五。他觉得事情挺蹊跷的,但是不便违误,于是准时前往。房门虚掩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光亮。他推开一看,不禁吓一大跳!屋子里酒气汹汹,桌上搁着吃剩的菜肴和空酒瓶。她裸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叫唤她,却叫不醒,只好掩门退出,离去。转过一天,就听说她死了。至于死因,阿义捻着暴长的胡须,打着磕巴说: “也许是……嗯……感情受挫磨吧?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呃,听说几个月前她离婚了。” 大家啧啧称奇,发一通清议。老杨臆想:檀弓和她素相交好,过从甚密切。这桩罕事,他必深知根由,回头我得问问他,弄个清楚明白。 不想骑到三角地,老杨和檀弓可可地撞了个对面,便邀请他到静园散步。因北大图书馆扩建,馆前草坪给占用了,静园遂取而代之,成为北大莘莘学子纳凉、清谈和吼歌的绝好去处。入夏以来,静园的人气更旺了。静园和未名湖的气氛恰好相反:静园是由三面房屋、一面树木围合起来的一个封闭空间,不多的人声便烘托出一团闹煎煎的氛围;未名湖则地势开阔,气氛闲雅而沉静。此刻,静园草坪上人影憧憧,笑语喧腾。有人在吉他伴奏下吼劲歌。一些人边漫聊边挥扇。小商贩往来游走。叫卖零食、啤酒、饮料、冰棍和冰激淋的吆喝声此起彼和。两人嫌聒闹得慌,一前一后东踅西转起来。最后,走过一带竹篱的缺口,他们来到一院门前的杭爱碑[⑤]下。杭爱碑隐于一丛竹筠间,倒也清幽雅静。微风穿林而过,筠叶发出窃窃私语似的窸窣声响,听来十分爽耳;又将银色月光筛到地面和碑石上,缓缓地游移不定,幻现出微波粼粼的动态效果。碧凉凉的萤火飘飘熠熠,在低空绘画一道道流畅的曲线。两人骤感神清气顺,好似哑子吃着凉粉,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 “这儿好,挺幽致的!”檀弓笑指驮碑的龟石。“咱们坐上面吧!” 老杨点点头。落坐后,他急切切打问: “檀郎,听我说!史一菡死了,你知道吗?” 檀弓脸色骤变,伤心地点点头,说知道,去参加葬礼了。 “听说是自杀。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自杀呢?” “唉,罕事!提起来叫人难过!”檀弓悠悠一声怅叹,细述起来: “上周三,我突然接到史一菡寄来的一张花笺,上面写着:‘檀郎:近好!最近我忙于创作,无暇过燕园访友。请你于×月×日(周五)上午10:30到舍下一聚,有要事相告。切勿失约,请记准时间!’读完请柬,我好生纳闷!以前她有事找我,每次都是先打电话过来。独有这一次,她郑重其事发来请柬。究竟有什么要事呢?左思右想,猜不透其中秘奥,于是按时骑车过去。房门虚掩着,从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光亮。我在门外高喊:‘小史!小史!’屋里没人应答。没奈何,我将房门轻轻推开。灯光下举目看时,我不禁吓一大跳:屋子里酒气扑鼻,她裸裸地斜躺在床上,一条毛巾被滑落在床底下。我登时脸红了,羞臊得不行。我蹑足往前走,刚迈出一步,忙又止步,眼睛不敢多看她一眼。接着,我便退出。我轻轻掩上房门,心兀自怦怦跳得厉害,仿佛要迸出心腔一般。脑子里乱乱腾腾的,我没多加考虑,骑上车子,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便出了村口。我边骑边想,越想心里越纳闷。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很不对劲!怎会这样一副睡相呢?莫非她……死掉了不成?想到这儿,我猛吃大惊,急火火地调转车头,匆匆忙忙往回赶。由于骑得太仓促,在村口上我摔了一跤,膝盖给磕破了。我轻轻推开房门,再次走进她的出租屋,见她依旧裸体斜躺着,依旧是那个姿势。静心谛听了片刻,她仍在呼吸,我听得清清楚楚。“吁,没事啦!‘夜路狂奔——自己吓自己’。”我咕哝一句,轻手蹑脚退出来,将房门带拢,然后跳上自行车,匆匆回到了园子里。” “但是,转过一天,她就自杀了。” “是。当天晚上,她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次日再也没醒过来。” “哎呀呀……啧啧……哎呀呀……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干啊?听说她离婚了。是不是离了婚,她的感情受到刺激?” “不,不是!她是为艺术而死!” “啊?为艺术而死?” 老杨的心猛然间沉降,仿佛谁在背后狠劲一推,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形景。 “参加葬礼回来,我收到她一封信,临死前写给我的。信中写道:她构思了一件行为艺术作品,题目叫《一位后现代主义者的死亡》。缘故是:她精读几部佛经,便把世情俗理勘了个透,孳生了无力自拔的厌世情绪,想借助这件作品死去,给自己有缺陷的人生画上句号。她曾预想两个结局:要么出家当尼姑,要么自杀了事,踌躇来踟蹰去,终究选择了后者。此前一天,她总共发了四封请柬,请四位朋友在不同时段过来探望她,借口无一例外:有要事相告。届时的她,有意喝下掺有安眠药的酒,裸体睡在床上,又将一条毛巾被扔在床下,借以测验来访者对她裸体的情感反应。结果是这样的:在四位朋友中,有个人一见她便缩身退出,不久又推开房门,探看了一回。” “这个人,指的是你了。” 檀弓点点头,继续说: “有两位乘机对她发泄性欲,完事后匆匆忙忙溜走了。另一个是阳痿患者。这家伙,太无耻!简直混蛋过顶!他先是拿手指狠劲地捅她阴道,接着找根胡萝卜插入蛮肏胡捣,下流地玩弄她一番,末了揪掉耻毛一小撮,便溜之大吉。一不小心,他将诗集《秋灯》落在小饭桌上。” “《秋灯》?那不是慈悯和尚的吗?” 前些日子,慈悯和尚筹到一万五千元,将诗集《秋灯》自费出版了。北大中文系部分本科生和研究生得到赠书,老杨、谭冕、杨明中、檀弓都得到了。 “就是他,‘花和尚’!这混蛋,他妈的,无耻之尤!” “但是,”缓过一口气,檀弓接着讲,“四个朋友中,没有一个想到她这样睡很可能会着凉,心怀疼惜地拾起地上的毛巾被,替她盖在裸赤躯体上。” “竟是这样!明白了……哼,轻骨头!” “唉,不得稍尽片心,我好后悔啊!真是后悔莫及!”檀弓拿拳头笃笃地敲脑壳,一叠声儿顿足叹息。“没有替她盖毛巾被,这是我的人格污点,今生今世洗刷不掉!” 五 十年前,杨秋荣吃过一个人的亏,而且吃亏不小。 那时他初到单位上班,因人事处长患病住院,由副处长魏必贤给他办理报到手续。魏必贤年纪在四十五岁上下,长条脸寡瘦瘦、黑黧黧的,尖削的下巴俨像桃子吃光肉后剩下的硬核。两颊向里窝进去,十来根老鼠须时时抖擞,黄浊浊的大门牙暴突。那双眼睛是典型的三角眼,在眉棱骨下眍窝进去,透着些许邪淫的意味,眼下边两个眼泡则松松垮垮。和青面兽杨志一样,他面皮上有老大一搭青记,上面长着几十根黑黑的茸毛,叫人瞧着有些怕怯。“脸是心灵的一面镜子”,如果这说法有一定道理,那么他的心灵也是不大中看的。他是个退伍军人,喜欢在着装上显示他的军人本色,平日里穿一件垮松垮松的草绿色军裤。他抽香烟,烟瘾不甚大,左手几根手指却熏得黄蜡蜡的——这足见他克吝得很,非抽到烟屁股,不舍得将烟头丢弃。江西抚州有句刻薄人的俗谚:“打粪坑前路过,也要捡一块干屎。”大概形容这号鄙吝的人吧?杨秋荣冷眼旁察,油油然孳生嫌厌,心里逆感得很。他待人心地匾窄,睚眦必报,“龟头上生疮——阴毒”就是形容这号人的;用《水浒传》里描摹黄文炳的话说,“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戏之”。那时杨秋荣不晓得他的来头,没领教过他的损招。 开学典礼没过多久,老校长退休,新校长走马上任。新校长的第一举措是中层干部大换班,这是不出预料的例行公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通例。魏必贤也在换班队列:他给调离人事处,改任招生办主任。他的接任者,是原经济系主任范老师。散会之后,杨秋荣和同宿舍的经济系助教贾得旺离开会议室,两个人边走边聊。范老师扭回头,瞧见了他俩,忙笑着打声招呼:“小贾,还有小杨,你们先别走!来来,搭把手,帮我个忙!”却原来,既然晋升人事处处长,他想乘机将他的办公桌从四楼的经济系搬到五楼的人事处,以便尽快进入新任的角色。魏必贤似乎并不着急,边下楼边搭腔,并不扭头回望他一眼:“呃,不着急,不着急嘛!下午再搬,行吗?这会儿我不得闲呢。”显见一副推三阻四的架势。“干吗去?”“去校医务室,开一瓶安眠药。”范老师是有名的急性子,每每把毛泽东的“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挂在嘴边上,见其情状,忙拽住他袖子,惬惬地爽笑说: “哎,哎哎!老魏,老魏,听我讲,你别走呀!就这会儿搬,好不好?趁热灶把事办完,更撇爽些嘛!不就是你的办公桌从五楼搬到四楼,我的从四楼搬到五楼,方便得很嘛!搬完以后,你再上医务室,也不迟的嘛!” 听他三个“嘛”字出口,魏必贤尽管满腹的不情愿,也只好装出一副豁达的意态,把脸部肌肉放舒适些。他尽力调动得两撇浓眉动弹起来,打眼角边挤出些许涩涩的干笑,点了点头说: “呃,呃,行呗!依你,依了你!既然范处长着急搬,我将就你的意思,满足你的心愿吧!我呢赶紧给你这位新贵让位,把该腾的地方赶早腾出来。呃,我这人好说话,好说话得很。呃,横竖嘛我这人是无所谓的。哼哼,我无所谓!很无所谓嘛!” 魏必贤瘟着寡瘦的长脸颊,青记上几根黑色茸毛微微悸颤,领他们来到五楼人事处。他慢拖拖地掏出钥匙圈儿,从中挑出一把大号钥匙,将办公室大门打开。四人忙乱了一番,将他的办公桌搬到四楼的招生办公室。从五楼搬到四楼是下楼梯,自然费力不多。但是,给范老师搬时须得上楼,而且他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较多,搬迁自然挺费气力。上到一半楼梯,大家感觉有些乏累。魏必贤粗着脖子嚷叫: “哎哎!不行不行!难抬死了,歇会儿吧!得喘口气儿,实在抬不动了!” 众人连忙歇下脚来,将办公桌搁在楼梯拐弯处的平台上。大家呼呼地喘粗气,揩了揩汗珠子,歇息了小片刻。在宿舍里,小杨和贾得旺喜欢说笑打趣,已养成习惯了。这时候,小杨忽想起昨晚看的现代京剧《沙家浜》,剧中阿庆嫂有一句台词,昨晚他们俩还用它打趣来着。他便旋过脸去,冲贾得旺脱口笑道: “哎!昨晚那句台词,用这儿蛮贴切的!” “那句呀?” “‘人一走,茶就凉’呗!” 话刚出口,他内心里震了一震,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错话,舌头又开罪人了。但见贾得旺笑而不睬,别转脸去装没听见,闲眺窗外园圃的秋明景致。范老师原是书生气质,心无芥蒂,嘻嘻一笑便作罢。魏必贤却是羞恼激射,直气得脸不成脸鼻子不成鼻子。他的嘴唇抿成一痕煞白的线,两只眼珠子鼓鼓地突起来,数十根老鼠须根根翘竖,眉梢给牵扯得接连颤了数颤。那副凶暴暴的痞恶相,叫他终生难忘,每想起来就生厌的。 一星期后,系里安排小杨到招生办去实习,因为招生工作繁忙,人手不够足,而系里暂没给他安排课。小杨到那儿报到。魏必贤见到他,先干涩地笑了两嗓,外龇的黄色龅牙裸暴出来,接着拉下瘦长脸儿,痞腔痞调地拿捏着官腔说: “嗯,嗯,来啦?在我手底下,你可得好好干呢!呒,呒,不然我敲打你!哼哼,这滋味不好受啊!” 后来,小杨知道,“敲打”是魏必贤对待年轻下属的常用词儿。他每每说:“‘铁不敲打不成器,人不敲打不成才。’对年轻人,必须多敲打敲打!对待下属,我就喜欢这样。”仿佛年轻人是块废铁,非经他这铁匠师傅着力敲打,不能捣弄成大器。 小杨在招生办干的活很简单:将本校寄往外省市的招生简章折叠,装入信封,封缄,填写地址。他是个嘴闲不住的人,喜欢边干活边和同事说笑,借以活跃办公室的沉闷气氛。却说那天,小杨正说着什么,忽然魏主任推门进来,瘟臭着那张寡瘦脸孔,蛮气汹汹怒吼道:“小杨,干活认真点儿啊!另外,把这管鸟嘴闭紧些!”小杨一听这话,脸盘登时羞得瓦红[⑥],差点儿掉下眼泪。其实他干活很讲究效率,既快又好,且从不出错,大家对此有目共睹;但是,魏主任当着众人面如此“敲打”他,令他很是窝火,深深感觉屈辱。 另有一件琐事儿,叫他至今深镂心版:或日午休,魏必贤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聊着聊着聊起了办公用笔。魏必贤忽然创论起来,嘻嘻笑道:办公人员最重要的是有杆好笔,否则工作没有效率。如果没一支好笔,他执拗地声称,心情就烦烦躁躁、别别扭扭的,提不起工作的劲头来。“喏,瞧瞧!我有一支好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英雄牌钢笔,高高地擎起,像古代将帅高擎一支令牌。“瞧吧!笔尖镶金,好使得很。使了十来年,没一点儿磨损,简直神了!每天一拿起它,我就瘾头十足。我对这支金笔呀,啧啧,湛湛着深情!比对我老婆的感情,嗬嗬嗬,还要深呢!”说着扯开奇阔的嘴巴,裸现出浊臭的一弯黄牙,释放一通猥猥亵亵的痞笑,嘻嘻哈哈起来。“我敢打赌:咱们学校没有哪位有我这么好的笔!”出于几分好奇,小杨伸手过去,恳恳地带憨笑道:“魏主任,给我瞧上一眼!”魏必贤拔出笔帽,却并不递给他,而是指点着金质笔尖,意态傲倨,溅唾几粒,拔高嗓门嚷:“瞧瞧,闪闪发光呢!瞧见没?瞧见没?”没等小杨看清楚,他已经收笔入兜,随后拍了它三下,诡诡地一哂道:“这可是我的宝贝呀,谁借使我都不让!”小杨尴尬地将伸出的手收回,直为自己刚才的伸手而懊悔。就此明白一个事理——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不合脾胃,克化不动他!就像悟空对待斗不过的妖精,逃之夭夭,默念“逃”字诀吧!各遂其愿,再好不过也!无论招厌、惹厌还是讨厌,概然载避载免,妥中之妥耳! 却说那年,小杨收到北京大学研究生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同事们纷纷羡慕他即将远走高飞,鸿图大展。素不相能的人也一反常态,主动和小杨扳厚攀情,寒暄握手,表达热烈祝贺、不胜景仰之意。或一日,小杨在收发室快览当日报纸,恰巧魏必贤进来取信。乍见小杨,魏必贤先就一愕,皱脸现出几道笑意,横涂之竖抹之。嘁,笑得好不俗气!牙齿连带龈肉裸裸凸现,委实难看死啦!他握紧小杨的一只手掌,加劲儿摇晃着,眼袋子虚鼓浮胀,啧啧连声地颁发嘉奖: “哎呀呀!小伙子,真行呐!啧啧……满腹豪情,怀藏远志,好呀好!祝早日成为国家栋梁,哈哈!万没想到呀,咱们单位竟是藏蛟卧虎,啧啧啧……哎呀呀……” 不胜悢情地,他端起长辈的架势,眼袋子饱受挤兑,连打哈哈笑道: “这些年来,你在我们学院没受爱重,可谓怀才不遇,惜哉惜哉!唉唉,现状不堪,良足哀叹!实话说吧,在学院领导面前,我曾替你说过许多好话!唉,身卑力微,言不见亮,可惜呀可叹!惭愧呀惭疚!也就是说,我官小职细,人微言轻,终究济不了事。如今你高中了,小杨,很好的嘛!Very good,很好很好!还是那句老话:‘迟花慢发,大器晚成。’小伙子,潜龙腾渊,有甜奔头啦!‘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还望续加努劲,踵武继华,更上一层楼啊!” 魏必贤嘴里嚷说着,握住他双手一个劲摇晃;时不时还拍拍他的肩膀,或按按他的手腕。那股子亲热随和的架式,仿佛彼此上辈子就拉上交情,且是很厚很厚的。其实,小杨早从侧面了解到:这人可是不好惹,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他给小杨实习鉴定的评语写得极差,刻意夸大缺点而抹煞优点。此外,在一些公开场合,魏必贤说过他不少坏话,经过中转传进他耳朵里。所谓“我曾替你说过许多好话”云云,洵属子虚乌有。常言道:“神鬼怕恶人。”对于不好惹的人,尽量躲远些才是。 “小杨,好呀好!从今往后,咱俩该以校友相称啦!” 魏必贤眯缝起三角眼,眼角纹一根根滋泌出喜意,脸颊上那块青记随之改形,确当地讲吧,它丑劣地扩张了好些。 “怎么,您也是北大人?”小杨趁势抽回手。 “然也!” 魏必贤将瘪塌的胸脯挺凸起来,响亮地拍打拍打,眯缝起眼睛刁刁发笑道: “遥想当年,我也曾兴过时呢!在部队上,我写过好些通讯报道,《解放军报》刊登过几十篇。七十年代初,部队领导派我到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 “哦,真的?您进修过?” “是呀,进修过。我在燕园住了整整一年! 听到这番话,小杨心头的恶感当即消泯,忙亲亲热热道一声“老校友”。俗话讲的“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君子待人“隐其恶而扬其善”,他臆想。凡事别太计较,做人才有品位。马上要离开这儿了,对过去不愉快的事,我犯不着耿耿于怀。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我该礼让长辈三分才是。 花姐怅闷的一声愁叹,却猛然间触拨往事,使他素昔对魏必贤的恶感,不可遏制地兜将起来。 凤姐和阿然的事情出来后,老杨蓦地意识到:已经很久,他和花姐没有约会了。想当年,我发誓相好她一辈子啊!想到这儿,好一阵心惭,好一阵愧赧。周末到了,昨天他给花姐打电话。听到杨子的声音,花姐欣欣喜喜说: “唷唷,好杨子,是你呀!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杨子,大姐可真想你啊!我有好多心里话要对你说啊!……” 说着说着,也许是激动,抑或别有隐情吧,她突然抑制不止呜咽起来。杨子握着话筒倾听花姐的哭诉,心田倏落一场酸雨,感到酸酸的。他一发觉得,无论如何该去看望一下她。的是时候了。为自己没早些想到这件事,他暗暗自责自怨。花姐和杨子在电话中约好:今天中午在西城区德胜门外什坊街二号她父母家见面。据花姐说,上周她父母赴澳大利亚探亲去了,家里没有人,深怕丢失东西,她便搬过来暂住。她丈夫的工作地离这儿太远,没有过来住,儿子也没过来。花姐的弟弟毕业于北京大学概率统计系,去今若干年前,他受所在单位委派赴澳大利亚留学。1989年6月份,他以那个中国政治事件为借口,趁时加入了澳大利亚国籍,现定居于悉尼市,以开出租车谋生。 “好杨子,有好多心里话儿,大姐想对你诉说……” 偎在他颈窝里,她幽叹着说了一句,清泪便潸潸地滚落下来。 窗帏没遮严实,时而微微鼓起,时而兜满了风。午后的暖阳犹如金色琴弦,透过安有铁条的宽敞窗户,一根根投映在床上和她丰隆的胸部,形成一小片高光区域。许许多多微屑屑的尘粒悠悠闲闲地浮游其间,一闪一闪发出鳞片似的光亮,宛若成群的鱼虫快快活活曳游于湖水中。阳光晰清地勾勒出乳房的轮廓线,颇像两顶老式的德军钢盔,乳头自然是盔顶尖头了。想到这妙喻,杨子不禁抿嘴微粲,笑声飘轻飘轻[⑦]的,好似空中飘荡的一羽鸿毛。“哎,笑什么呢?”花姐柔声打问,目光中含有无限的情意。阳光照耀着她,她脸上现出一种小幸福,小小的。杨子把心中想的对她讲了,她听罢嫣开笑脸。这回是真正笑开了,一种成熟女人的媚笑。几颗泪珠儿落到他手背上,他呢抬手递到嘴唇边,伸出舌头将它们一一舔了去。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乳房做不胜娇颤科,起起伏伏的煞是悦怀。杨子朝她小肚子送去抚爱的一睇,见皮肤褶皱下隐现一道手术刀痕,约莫五指来宽吧,针迹依稀可以辨出。曾听她以随便的口吻提到,当年做剖腹产的时候,丈夫找了个他熟识的大夫主刀。因为是横切,所以刀痕不明显,倘若不细心察看,是发现不了的。假若由不认识的大夫操刀,通常人家会顺手竖着划拉一刀,这样的话刀痕看上去不雅观,心里疙瘩得很。杨子探手取过毛巾被,殷殷勤勤地替她把身子盖好。花姐道一声“谢谢”,将毛巾被往上扯了扯,扯到耸翘翘的乳房部位。她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印着粉色荷花的毛巾被将她的胴体紧紧裹着,宛然一条花裙子穿在她身上。 “啧啧,好对靓奶子!” 杨子暗地里喝声彩。他知道,由于没有喂奶,那对漂亮奶子依然保持青春的丰采。 “去你的!我呀,可不年轻哦!” “在我心目中,你依然青春呢!” “唉,杨子!真的好想……回到过去日子……” 花姐冲动地环住他身子,紧紧地环住,呻吟吐馨,颤声微喟。 “知道,我知道!”杨子回吻着,喃喃着。“见不到我,你心里憋闷,怪闷得慌呢。” “不,不,不不!你不知道!” 花姐使劲摇晃脑袋,继而抬起头来。她的眼窝里汪满清泪,潸潸着涌流,睫毛悬挂几颗泪珠儿,盈盈颤颤,欲滴未滴的形景;鼻中隔上也悬挂一滴,烁烁出钻石般光芒,不知什么时候淌下的。他取来纸巾,替她揩拭;纸巾刚沾上,便洇沁得透湿,漉漉的湿感沾附他手指上。 “杨子!唉……大姐好痛苦!我遇到件烦难事,就在眼下!” “烦难事?唷,出啥事了?” “如今,魏必贤当了我头头……” 才吐半截儿,重重地嗐一口气,她讲不下去了。 “哎呀呀……哎呀呀……不好,不好!可是糟糕!” 听到这儿,杨子深知道:情况大不妙,麻烦惹上身了! “这家伙,‘砂锅里煮元宵——混蛋’!对这号夯货,我从来没好感过,也不乐意待见。我不是心灵空虚的女人,他可算错看我了。一见那张嬉皮的丑脸,和阴不阴阳不阳的口吻,我就打心底厌憎他,简直恶心死了。打从你走后,不知怎么的,咱俩的情事竟让他探到了!” 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禁暗暗叫苦。他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一点他心里透明。 原来,入学一年多后,他回过原单位一次,自然是冲着花姐去的。刚进学校大门,误打误撞地邂见魏必贤。宛然多年音讯渺无的故友久逅重逢,魏必贤忙迎上前来握手,且使劲摇晃着,态度热情中带着几分肉麻。寒暄过后,强拉硬拽地请他到自己办公室坐坐。当时魏必贤已调离招生办,当上教务处长。不得已,小杨跟随魏必贤来到了办公室。“怎么样?瞧瞧,我布置得不错吧?哈哈哈……”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落座后,魏必贤显得“老佛爷放屁——神气十足”。仿佛伟人指点江山,他得意甚浓地指点屋里的偌多盆花:墙角摆放米兰、含笑、君子兰、三角梅、龟背竹、西洋杜鹃等;窗台一溜摆放文竹、富贵竹、虎皮兰、仙人掌、仙人球、秋海棠等;文件柜顶的靠窗一角,搁一盆枝叶垂披的金边吊兰。小杨含笑虚赞几句,说真想不到,魏处长竟有如此雅兴。魏必贤听得乐乐呵呵,一张阔嘴的嘴角扯到了耳朵边上。两人落座后,魏必贤沏普洱茶招待他,一方面询问他的学习情况,另打问北大中文系某些老师的情况。小杨摆出“侃客”派头,架起二郎腿,啜着暖胃的普洱,神吹海侃了一通。濒近正午了,魏必贤拿出新任处长的派头,很豪杰地将大嘴咧阔,呵呵迭连豪笑道: “小杨,中午我请你喝酒吧!” 小杨忙摆手谢绝:“改日吧,改日吧!今天我来,有正事要办。” “不成,不成!这可不成!”魏必贤犯起牛脖子,当即神色加重了。“不能改日,就今儿中午!这就是正事!得得,中午由我请客,说定了!古人云:‘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该我意思意思嘛,是不是?既然咱俩是校友,这个情你须得领,否则太不给面子了!” 小杨听到这番话,顿时感觉烦腻腻、躁郁郁的,拎不清弄不明:魏必贤对他为何如此厚爱?事后就其动机揣揣度度,费劲转磨了老半天,庶几如下: 一、魏必贤崇拜北大,渴望通过小杨了解母校中文系的近况及发展态势; 二、在北大中文系进修的经历令他无限自豪,愿借机在同事面前吹嘘炫傲; 三、他终于了却夙愿,官升正处级,为此靡费一次不为过; 四、他做过对不起小杨的薄事,过后心里愧疚得很,借此机会想描补描补; 五、他读高三的儿子想报考北大中文系,和小杨搞好关系,是有利无弊的; 六、他兼具军人的豪爽与北京人的朴实性格,只想请客这么一次,此外别无深意,无需过度解读。 最后这条颇勉强,权且列上备考吧!“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刻小杨也持这般想法。 却说为中午饭局的事儿,双方虚虚地客套着,你来我去似做科范,殷殷勤勤,拿捏分寸地表演着,这时桌上的电话机的铃铃响了。魏必贤抢步过去,一把操起话筒子,恼火地嚷问:“喂!谁呀?”旋即态度转成恭敬,声气转成惶恐,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裸露出虚伪的谦卑,连连说:“是,是,院长!明白了!是,是!好的,好的!” 瞧见魏必贤这副歹作派,正是小杨素昔所惯见的,他窃窃焉不禁憨笑,冲着自己鬼脸了一个,心曲暗嘀暗咕: “嘿嘿,对喽对喽!这副姿态和腔调,才是你的本色嘛!” 魏必贤放下话筒,眉头眉尾微微打起皱巴:“嗯……院长找我有点急事儿,你在这儿等我一忽儿,呃……也就半小时,好吗?然后,咱们吃饭去,边吃边聊吧。” “这处长办公室,我一人呆着哪行呀?”小杨忙起身,嘴里推脱着,“另外呢,我想各处转转……” “对,应该!”魏必贤顺水推舟。“咱们学院新起了一幢大楼,绿化也搞得不错,你是该各处转悠转悠。这么着吧:中午十二点,你准时在大门口的传达室里等候我,我请你上饭馆去……” “不用,谢谢了!真的不用!” 小杨抽身急撤,边走边回身作辞,连连摆手不迭。他急步来到行政大楼找花姐,恰好她下了班,拿着自备的餐具盒,正准备到食堂打饭去。花姐迎头撞见他,喜得眉花眼开,滋滋溢笑说: “等你一上午,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花姐将碗搁回办公室,随后领着他上饭馆吃饭。她特意挑个离单位较远的菜馆,选个避人的角隅,背开食客们的眼睛。两人且吃且聊,说些体己话。他得空便啄她香香嘴儿,揣摸她硕温的乳房,引逗她性致骚起,探手到他裆里揉弄……恰在趣得意满的时分,蓦听身后爆响一声嚷喊: “哈哈,校友!原来躲到这儿呀!” 那嗓门别具特点,“猪八戒的钉钯——忒粗夯”。他扭过脸观瞧,登时脸盘赧得瓦红瓦红。 ——嘿!真是阴差阳错,魏必贤来了! 两人忙起身让座,恭请入席,魏必贤一口谢绝。他身后还站着个食客,小杨举目观瞧:不是别个,竟是贾得旺!他忙走上前去,和对方握手寒暄。这时候,他表面上笑哈哈,内心却是尴尴尬尬的。对于他俩的情事,贾得旺早就察觉到了,有一回在酒桌上借着酒盖脸,还当面盘问过小杨,他自然矢口否认的。今日见此情景,个中裹含着的隐情,小贾是“大公鸡啄食萤火虫——心明肚了”的。 许是在这一次,魏必贤终于洞悉这桩情事吧? 当下,花姐偎在他怀抱里,幽调幽腔倾诉着: 魏必贤是个老色鬼,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好几个清白女儿,我认识的,让这痞子玷污了。我有中学同学是他老街坊,对他的底细倍儿清楚。近些日子,他一直软磨硬缠我,寻机说些肉麻的痞话儿。上星期,我去地下室库房取东西,魏必贤追踪下楼来,把我堵在了库房里。他先是隔着裤子在我的腿叉里捏弄,随后掏出软嗒嗒的鸡巴往我手心里杵,还嘻开臭嘴凑近我,满脸歹笑说:“来来,捏捏吧!捏捏它就硬了!”追上一步,又刁刁地笑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来来,捏捏它就硬了!”那满脸坏笑的歹样儿,还有那些黑色茸毛,呸呸!叫人恶心死了!我一声惊叫,夺手扭身便跑。多亏库房里一排排货架,七绕八绕的,我噔噔噔跑了出来。于是他恼煞煞的,将手叉在腰杆上,冰下脸来威胁我: “哼哼!我知道你是破鞋,是烂货!你这骚娘儿们,早就和杨秋荣勾搭上了。哼哼!别充正经,你瞒不过我的!” “就在前天,”花姐一只胳膊支在床上,侧转过脸来,取纸巾揩抹着湿红的眼圈儿。“我在办公室电脑桌前打字,突然他抢大步到我身后。我想站起身来,他却使劲压住我肩膀,捺低了声音,恶着脸恐吓说:‘告诉你,我是流氓!流氓,听清楚没,咹?哼哼,我原比众人歹毒,你呀逃不脱我手心的!总有一天,你会乖乖脱下裤子,让我狠狠操你!’”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仰起脸,惊惊惶惶说:“好怕,我好怕呀!我不愿供他玩弄,可是怎么办?就在昨晚,做了个恶梦:梦中,他玩弄我,玩够了又一脚踢开……” 杨子撩开遮挡她眼帘的一绺秀发,只见她满脸泪渍,眼眸里充满惶恐。他冲动地一把抱住她,将她揽拥入怀,喃喃低语道: “不怕他,不怕他!你丈夫是律师,可以告他去嘛!” “可这样,丈夫饶得了我吗?” “……” 杨子哑住了。他愕怔地瞧着她,嘴巴半开半合。 “魏必贤认识我丈夫,我担心……深怕这混蛋,把咱俩情事,透露给……” 听到这句话,他吓得脸色煞白,可是着慌了。他手忙脚乱穿衣着袜,身颤心颤唇颤,一迭声急道: “哎哟哟,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临别时,杨子给她想了几条对策,却没一条管用的。他提议今后不再见面了,花姐埋头在杨子怀里,颓顿地一声不吭。看不见她的秀庞,只见满头黑发散散地披着,头顶部位有个发旋,杨子探指挲弄着。突然间,秀发一抽一搐,过电似的栗栗颤颤。他知道花姐哭了,明了这是同意的表示。 满膺着黯沮的情愫,他懵懵盹盹坐上公共汽车。唉,想不到呀,一段情就这样完结了!当年,我俩可发誓相好一辈子啊!一路上,他心烦意躁,情绪低颓,一种想哭的感觉。到白石桥站,他恍恍惚惚下了车,朝京华宾馆曳步缓行。 “唷,糟糕!”写到这儿,悠哉猛一拍锛儿头。“一件事忘了交代!” 原来,京华宾馆地下室装有公用电话,固定在地下室的楼梯拐角处。和北大学生宿舍不同的是,宾馆地下室宿舍没安装传呼器,每当电话铃声响起,近旁宿舍的人,或路过者,便上前探身抓起电话听筒: “喂,你找谁呀?” 对方报出人名和房间号。 “哦,你等一等!” 搁下电话听筒,这位义务传话员便走到走廊拐角处,扯起高分贝的嗓门,高声喊叫: “××房间的×××,电话!” 桂华每天在厨房工作十几个小时,在宿舍的时间很短,因而老杨找她时,通常都打厨房的电话,偶尔也会打地下室电话找她。 却说老杨跨进地下室门框,时值下午3:25。他想:桂华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估计她和米师傅起床了。正要举步走下回旋梯,忽然,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他听得真真的。那笑声音这般熟悉,不用说,只能是属于她的。循声瞰过去,只见她坐在小方凳上,腰背冲着他,正打电话呢。一阵“嘻嘻……”的笑声过后,听得她以谐趣口吻说: “哎,祥哥!听我说,你听我说嘛……上回寄给你的信上,我说:‘别再痴想着你的华妹。她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忒儿”一声飞了!’不骗你,这是真的……别打断我,你听我说嘛……我在北京的确交了个男朋友,他是北大中文系研究生,长相嘛……嗯,其貌不扬,没有祥哥长得英俊潇洒……嗯,个矮,大锛儿头,乍一看像小老头儿……你别生气呀,我不想欺骗你。我也知道,祥哥心里很有华妹,只是……唉……” 听到这儿,老杨惊得目瞪口呆! “祥哥,今天就说到这儿吧,好吗?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得换工作服去……好,再见!” 老杨呆呆愣愣地看着她起身,向左转,消失于走廊拐角处……眼前一阵发眩,晕晕懵懵的感觉。差一点儿,栽倒阶梯下。他忙双手扶住锈蚀斑斑的铁护栏,稍稍定了定神志。随后机械地拧转身来,朝门外挪动步子。他走得磕磕绊绊的。两腿好似软化的一对高烛,几乎不能撑住身子了。嘴巴斜斜地歪扭,真想嚎啕恸哭啊!咬紧牙关,好歹给憋住了。 “嚯——嗨!北大硕士,你好呀!” 循着这声招呼,他机械地扭过头,瞭了一气。一张汗腻腻的大脸盘贴在窗玻璃上,冲着他嘻嘻发笑。大脸盘遭受阳光的融解和暖风的擦拭,轮廓呈现虚化的态势,仿佛一枚用狠了的旧镍币。 咦,谁呢? 究竟谁呀? 乍瞧一眼,挺面善的…… 他睖瞪着那人,大大地发了个怔。只在霎时间,他脑筋陷入恍惚的境况,仿佛酡然醉酒的形景,又像是记忆力衰退,出现一片短暂的空虚,记忆的漫漶处似乎有迹可寻,却又可恼地抓寻不着。西晒的日头有火烫烫的热力,明明晃晃,一根根针头扎下来,扎得他眼睛辣辣作疼,困难地睁开。耳朵里鼓荡起嗡鸣,像有小虫钻入其中,运动着好多条细腿,努力地爬呀爬的。乍从幽阴阴的地下室里走出,他瞧得不甚分明,仿佛眼前飘着一片庐山云雾,或是潜到浑水摸鱼的形景。这家伙胖乎乎的,笑嘻嘻冲着我,什么回事儿?嘁,洋活哟!鬼晓得什咯意思! 喂,你是谁呀?为啥冲着我傻乐? 他用巴掌揩了一把脸,双手在额前搭起凉篷,调准睛眸载观载瞧。将手掌无力地放下,他召集起濒临涣散的神志,笃笃实实忖想了一会儿。 ——哦,厨师长周胖子! “哎……你好!” 老杨乏力地举起右手,冲周胖子晃了晃,讪讪一笑,随后拔脚疾走。回到宿舍,他直挺挺倒在床铺上。这会儿,再也把持不住啦!泪水从他闭拢的眼岔间哗哗地涌出,有的淌进耳廓里。他紧紧捏住双拳,上牙咬着下唇皮,暗自立誓说: “哼哼!今生今世,我再不见你了!” 睡过一觉,他翻身起床。这时发现桌上一封信,厚厚的,福弟来的。他将封口撕开,正想展信阅读,突然传呼器响了: “杨秋荣,电话!” 他答应一声,将信揣进口袋里,疾跑下楼。 “荣哥!”电话那头传来桂华的声音。“我听说,你下午来宾馆啦,怎么没上我宿舍来呀?” 老杨手握话筒,默无对语。 “周胖子说,他瞧见你闷闷不乐——”电话那头诉说着——“究竟怎么啦?” “我、我——”他磕巴一下,拚尽全力吼: “我再不跟你好啦——!” 吃过晚饭,老杨踱到未名湖畔,心里怏怏烦烦。坐在一把躺椅上,他掏出福弟的来信。这是一封忒奇怪的信:长达30多页,字迹潦潦草草的,个别地方落笔太狠,信纸给划破了。可见,他是在恶劣心境下,匆匆草就这封信的。 四 杨秋福的信 秋荣: 近好! 这么长的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一定深感诧异诧怪吧?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女朋友陆小鲜死了!跳楼自杀! 如今,她的骨灰盒就搁在我的餐桌上,上面盖着一块黑布。坐在桌子前,我怀着凄凄郁郁的心情,潦草地写这封信。写几个字,我瞧她一眼,写几个字,又瞧她一眼——瞧见的是那骨灰盒。探手摸一摸,冰冷冰冷的。海子诗句浮现脑海:“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我三天没出车了,只是独自闷在阴暗狭窄的出租屋里:喝酒,飙泪,想着她。满心盼着望着,今年带她回家过年,顺便把喜事给办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啊,竟然会出这种事情!写到这儿,我脆弱的心灵经不起悲痛的夯捣,泪水渐渐就盈满了眼眶。我仅余的一点青春将同这个盒子一起埋葬掉,这是我的清晰预感,毫不夸张地坦言。从远处隐隐传来集市的喧闹声、招呼买卖的吆喝声;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呱呱呱,呱呱,好似疯子在稿纸上胡乱地打着惊叹号,粗暴地聒进人的耳膜;从楼下一家私人餐馆的厨房里,还传来呼哧呼哧的蒸包子声,仿佛肺气肿患者没完没了的呻吟……窗外榕阴匝地,一小块落到桌面上,瞧着阴阴翠润。微风徐徐吹送,振得树叶簌簌作响,宛然她的欢声笑语——昔日她的说话声,以及她的哼唱声。只在一瞬间,仿佛撩开一帘幽梦,她迈着轻快而矫健的步伐,笑意盈盈朝我走了过来……唉,往事历历啊!历历往事在我眼前浮现,清清晰晰……有人讲:“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信矣!悲哉! 揩过一把眼泪,我接着往下写吧: 小鲜是个苦命人啊!她是湖南省凤凰县的,沈从文的老乡。六岁时,父亲让一个酒后开车的司机给压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又生下她的弟弟。她养父是个赌棍+酒鬼+色狼,动辄发狠打骂她。有次喝得醺然大醉,他还强行拽住她,摸乳房,扯裤衩,妄图强奸她,幸好她母亲及时回家,给喝止了。17岁那年,她高中毕业,母亲患乳腺癌,猝然离世。这样一来,她在人世间一个亲人没有了。她偷取养父的5000元钱,随后离家四处飘荡:常德、长沙、成都、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据她讲来,这些城市都曾到过,跟条窜屎狗似的,也算萍踪浪迹吧。这点和我蛮相似的,只是她去的地方比我略少些。 关于她在常德、长沙、成都、北京、上海和广州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够多。许多事情她瞒我铁紧。大概怕我晓得了,会黯然松开她的小手,将得到的情缘了却路边吧?我依稀揣测。唉,事情就出在这儿:她不把过去的事告诉我,不愿让我为她分担啊! 现在专讲她在深圳的事情。不过,也没法全讲出来,因为她不喜欢讲她个人的遭际,因此好多事情沤烂了,沤烂在她肚子里。只能就我晓得的事情约略讲一下,重点讲讲我是怎么结识她,并且爱上她的。 据小鲜说,她17岁初次来到深圳,闯世事。那时候,她的想法天真幼稚,满心向往口岸对面的花花世界——香港。她心心念念着偷渡,到那边去过活。怎么过活?她渴望嫁一个阔绰的港商,即便做人家的二奶,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对我这样说: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缺衣少食,过着酷贫的生活。那种梦魇般的灰色日子,真的是过怕了!我好想做个阔太太!好想舒舒服服、衣食无忧过完这辈子!” 几个月后,她的玫瑰梦破灭了,转而来到首都北京。大概呆了两年吧?随后她再次南下,回到了岭南。先在广州混了一些时日,接着回到深圳。小鲜很喜欢深圳,喜欢站在后海湾眺望对面的香港。她曾对我说:童年时代她对家乡留存的美好记忆,如今统统发馊了,变质了。小鲜憎恨她的故乡,故乡留给她的仅剩两个字:“苦难”。她心目中的湘西,和沈从文笔下的诗意湘西,二者有着天壤之别。 “哪儿的水不养人?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这辈子,我死也不回故乡去!现如今,广东深圳就是我的故乡了!” 讲到这些时,小鲜眼眸黯淡无光,睫儿蔫蔫的,情态很是悒郁。无法掩饰的忧伤,笼罩着她青春的脸庞。她指着高达328米、69层的地王大厦,对我赌誓说: “宁肯从上面往下跳,我死也不回湘西老家!” 时钟依旧沉稳地走着,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下面聊聊我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概述如下: 自打在深圳博豪出租车公司开的士后,我感觉自己生活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我和河南省兰考县的焦司机合租一辆车,合租一层郊区农民的自建房住。我们各有自己的卧室,厨房和厕所公用。在打工族里,这种住房条件算是比较好的。焦司机挨边50岁的人,据说和焦裕禄沾着亲,头发和胡子花白了,家里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他所在村子土地硗薄,田地年年歉收,家家户户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为了生存勤扒苦做,偌大岁数还出来讨生活,当老打工仔,说来真是酸人鼻管。西方哲人说:“贫困是最大的罪恶。”一点儿没错儿啊!焦师傅家道艰难,像北国寒冬一样贫困。每过三个月,他老婆带孩子从河南来深圳,探一回亲。每次只带一个出来,这样好节省车票钱。应了古话,“贫贱夫妻百事哀”,焦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糠菜半年粮,白馍难得见。他家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各是10岁、6岁和3岁。我觉得蛮奇怪,问他:你岁数这么大,怎么孩子这样小?焦师傅苦叹了一声,愁着眉头回答: “过去我家太穷苦,没财礼聘媳妇,清锅冷灶过日子,哪里娶得到媳妇?唉,半生尽遭白眼冷遇,没一个姑娘相中我的!苦苦挨到39岁上,我才花费一笔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女人。她原是个叫花子,跟着父亲沿着铁路线乞讨,来到我们县的。来到兰考后,她父亲不幸病死,她就落入人贩子手里。” 据焦师傅说,在村里他家还不算最穷的,比他更穷的有的是。太穷困的,两兄弟共娶一老婆,生下儿女算两家的。 有一次,焦师傅恳挚地告诫我,他这样说: “人不能老漂在外,得有个家。家,重千钧啊!常言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好比一棵树,家就是你的根;好比一片叶,家就是你的落处,这道理你明白吗?古人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小杨,得赶紧结婚才是呀!要不然,等你上岁数,筋力衰损,成了老背晦,而你的崽女还没长大,你说说:怎样是个了局?” 听着这番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飕飕凉意登时侵袭心头。是呀,是呀,形势逼人,严峻地逼人!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们一天天老起来,这可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事实,花岗石那般坚硬的事实!残睡梦醒之间,我蓦忽窥瞥自己命运的底牌:一个孤苦伶仃的人生晚景,凄凄惨惨戚戚,宛然兵荒岁月里的某个村落。 实际上,类似的不良幻觉,在我睡梦中多次出现过。我老是梦见:一个孤老头,畸偻着腰身,拄着一根拐棍儿,在夕阳斜映、衰草飒响的乱坟堆里瞎转悠,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寻觅些什么。也许是在觅一块适合自己的坟地?谁能搞得清楚呢?谁有耐心去搞清楚呢? 是的,真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没有家不行,万万不行的。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除了“日寻三餐,夜求一寢”,还能更多地寻求什么?孔子称“君子谋道不谋食”,又称“君子忧道不忧贫”,那是知识分子的清高,老百姓是做不到的;反过来讲,“小人谋食不谋道”,“小人忧贫不忧道”,那才贴合我辈的思想境界。所谓民疾民瘼,那不是我们底层人该惦挂心勾的,忖多了叫人脑袋大,傻气咕咕汩汩往外冒。譬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吧,活脱脱一个“保尔筑路”的中国版,动不动以挖煤而自豪,甩出几句顺民的壮语,呸呸呸!傻气得叫人发笑,也叫人齿冷了,该呸他一口黏痰才是。乐安话管这种人叫“充好佬”,普通话称作“愣头青”。对于我辈来说,除了最基本的生活欲求,一切都应归入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的是:这么一点点卑微的追求,也是费尽心力却难以如愿喲! “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怎样是个了局呢?……” 这一个个大问号,时常萦响在我耳旁,搅得我心烦意乱,肚子里焦燥得焦枯焦枯,划根火柴就点得着。即便开着车,偶尔我也会分分神,神伤黯黯片刻。想起雨果的一句名言:“生活是鲜花,而爱情是鲜花的蜜。”遗憾的是,记不起在哪本书上读到它的。也许这并不是雨果的名言,只是我心血来潮胡诌的,也不怕说出时牙碜。也许吧,谁说得清呢?爱情,原是个好话题,只是我兴趣不大。提不起痒劲儿来。活到这个岁数,爱情对于我来说,好比一个憋了很久的大呵欠,打出来也是乏味透顶的。至于结婚嘛,我当然考虑过的,只是挨到如今,不怎么渴望罢了。另外呢,对自己是越来越冇信心了。自信心严重匮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焦大婶劝我莫挑花了眼,她这样说: “你年轻,不知事。有句老话:‘挑挑拣拣,拣了个漏灯盏。’小杨,这样可不好哦!我们村里有个姑娘,人挺不错的,岁数也相当,比较适合你。大婶替你张罗张罗,怎么样?” 我摇摇头,谢绝了她一番好意。乐安有句老话:“冇有不合鞋的脚,只有不合脚的鞋。”我思来想去,决心找个南方姑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唦,南方人水色较好,皮肤菲滋菲润的,生活习惯比较相近。反正吧,我比较中意南方姑娘。与其让焦大婶到她村子里找,不如托二嫂或姐姐代寻觅,更为妥当些子。 老话讲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后悔死了!当时把唐淑珍娶进家门,如今该有多么好唷!那贴己的少女温存,同学情谊纯洁真挚,我到哪里找她回来?“过了那村冇那店,开弓莫想回头箭”,正是:老话如茶细细品,愈品茶味愈厚淳。 聊起深圳来,这是一座贫富悬差的南国都会,夜生活倒是搞得丰丰富富,玩的花样色色俱全,糜糜烂烂,全是对岸的香港原封引进的,充斥着资产阶级的烂污气息,而香港的货色又是从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等堕落都会趸来的。中国一搞改革开放,这些资产阶级的破烂玩艺儿,呸呸!他妈的一股脑儿涌进来,跟洪水溃堤一样势不可阻。依我看来,建造十万座万里长城,也是无济于事的。我总是开到半夜才收工回家,因为每每候到这时候,还有不少野鸡在马路边荡荡悠悠,她们穿着透明的长丝裤,两条大腿晃过来荡过去,勾勾引引的,撩拨着岭南不安分的夜的气息。一旦发现可意的嫖客,她们便俏俏地、诱诱地款荡着魅人的身段,袅袅地婷婷地迎靠过去,频频飞动着修饰得过浓的一双媚眼,嗲嗲地同他们板厚,娇娇痴痴跟他们浪笑套磁;倘若邂逅钱包鼓鼓的港佬、台佬,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她们会死缠硬磨一阵子,决不肯轻易放过的。野鸡们一旦勾引上手了,的哥对于这干淫人是蛮有用处的。只要她们招一招青春的玉手,就意味着一笔不菲的收入到手,稳稳地落进我的钱包。对于常人来说,这两种人都是人渣而已;对于的哥们来说,他们等于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真该好好感激他们才是啊!我将他们和她们称为“好心人”,暗暗怀着难言难喻的感激之情。都在廉卖自己唦!她们廉卖屄崽眼的使用权,我呢廉卖自己的体能,彼此彼此。亏得这些热肠热肚的好心人,每天赏给我三顿饱饭吃唦!当然,我所持的这种心态,并不是打一开始就怀有的,而是当上的哥以后,缓缓地慢慢地潜滋暗萌,我有意识地拗变观念,才渐渐培育起来的。总之吧,形形色色的社会罪恶,不仅政府消灭不了,部分人(例如的士司机)还得感恩拜谢她们。事情看似蛮荒唐的,但是谁能改变这种现状?政府每一次“扫黄”“打非”,一阵风过后都是变本加厉。商品社会就这么畸形怪样,呜呼哀哉! 美国有部经典影片叫《的士司机》,马丁·斯科西斯导演的,想必你看过了?这是一部蛮好的片子,讲美国纽约的士司机生活的。那天晚上,我驶过一家电影院,恰好瞥见广告牌上写着放映这片子,出于好奇,我停下生意不做,特私进去看了一场。唉,看得我心里好疼好痛,酸泪簌簌掉落!还发生一件新闻趣事:银幕上,正放映某个秽亵镜头,只听一阵衣衫响。我偏过头观瞧:身旁的座位上,有个后生伢仔(从他的外貌和衣着看,显然是外省打工仔)忽然将裤裆拉锁拉开,掏出翘棍棍的大鸡巴,一抽一送操作起来。他放狠地粗犷操作,越干就越上劲,频率也越快,同时上齿紧咬下唇皮,屏住呼哧呼哧的喘息,尽量不使哼哼声过多地漏泄。不一会儿,一股怵鼻的腥味儿飘进我鼻孔。我偏过脸去,见他手上沾着一大滩黏糊的精液,正往前排的椅背上涂。他一下一下涂着,跟涂胶水似的。然后,这个左撇子,右手握住软嗒嗒的鸡巴,左手拿衬衫下摆轻轻揩拭着,动作娴熟得像侍应生在揩拭一只夜光杯,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里的那种。这打工仔默不吱声,认认真真地操作着,仿佛在很庄严地干一件革命工作,比保儿·柯察金修筑铁路更庄严。我敢打个赌:他的衬衫好几天没洗,汗馊味儿十足。见我斜着眼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先是眼角微露笑意,带着些羞涩,随即不出声地笑了。这是打工仔性欲释放后粲放的欢颜,不妨称作“打工仔的标准笑”吧。笑的时候,缺了颗门牙的嘴张得老开,样子傻里傻气的。不过呢,他看上去可真美呀!一种粗粝的、野性的美!这个后生,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啧啧啧,当真蛮帅气的!若论相貌,他并不会输给杨明中的,我觉得。这后生攥握着他的搅屄棍,灿烂地纵情地笑粲,意兴满丰满足的,仿佛偷偷摸摸地溜进后宫,和皇后娘娘美美地打了一响炮。我冲他点了点头,赞许地回敬他一个粲笑。蓦然间,我鼻子一阵作酸,几滴清涕打鼻腔里接接连连滑溜出来,我慌忙别转脸去,拿手背轻轻地把泪揩了。回家的路上,我独自落了几点痛泪,既为那无名的外省青年,也为我自己。当天夜晚,躺在被窝里,我狠命地接连手淫三回,成心跟自己过不去。自我作践了一番后,心里才感觉松快一些。过了两天,我怀着依依的心情,又来到这家电影院,把这部影片温习了一遍。我学那小伙子的坏样,给自己来了一次无谓的精液消耗,和虚拟的情感消耗。当那个秽亵镜头出现在银幕上,我将裤裆拉锁拉开,掏出勃翘的鸡巴,一进一退狠弄起来。等到射了精,我将沾在手上的精液往前排的椅背上涂抹,跟涂胶水似的。然后,我捏着软嗒嗒的鸡巴,拿衬衫下摆轻轻地揩拭。 从此《的士司机》成了我最激赏的影片。但凡知道哪家影院、录像厅上映,我不计路程远近,回回必观看,连赏带玩的。每赏玩一回,我都痛痛地掉些泪花,似乎只有这样,才不憋气。我的心头,有个绳结解开了。影片主人公叫特拉维斯·比克尔,他原是越战的退伍军人,因每天晚上睡不好觉,他当上了的哥。这自然是好莱坞的编剧瞎编乱造的,现实生活哪能是这样子呢?依我忖来,世界上任何城市的的哥,都是迫于生计才干这行的,正如骆驼祥子迫于生计才拉洋车。这且不说罢。有个比克尔夜晚开车在纽约街上转悠的场景:他严严地闭住嘴唇,聚精会神地开着出租车,时不时地朝车窗外睃望,打量着纽约这座充斥着财富和污垢、挥霍和贫困的大都市,一派糜糜烂烂的繁荣景象。这时出现这么句独白: “一到夜里,野兽们就倾巢出动:妓女、流氓、面首、同性恋者、毒品贩子、吸毒者、耍钱的……” 这种感受正是目前我在深圳的切身感受,只不过表现形式有些不同罢了。比克尔最后救出雏妓爱丽丝,成为各大报纸争相报道的英雄模范。但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毫无意义,我认为。这个比克尔,不过是美国后现代的一个“后英雄”罢了。他当了一回后现代的鲁达,当了一回后现代的堂吉诃德,仅此而已。个人力量终究很渺小很渺小。面对强大的社会现实,其实谁都无能为力,只好被动地适应环境,而不是能动地改造环境。后来我买了影片的VCD收藏,想看时就拿出来看一回。片中许多对白我都背下了。例如,爱丽丝动员比克尔跟随她到嬉皮士社区鬼混去,他呢婉言谢绝了: “我可不能上那种地方去。” “为什么?” “我……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再说,我必须留在这儿。” “为什么?” “我有绝重要的工作要做。” “是吗?什么工作这么重要?” “我在为政府工作,”比克尔哄骗她说,“开的士只是我的兼职。” “你是缉毒员吧?” “我像吗?”比克尔调皮地反问。 “像!”爱丽丝说着咯咯笑将起来。 “我就是个缉毒员。”比克尔也笑了。 这下子爱丽丝更乐了:“天呐,咱俩中准有个是怪人!” 我激赏这段对话,仿佛编剧专为我而写的。从这样一个角度反映社会生活的影片,我们国家至今没见到。决不可能会有!观看这部片子,总让我想到塞林格的小说《麦田守望者》。霍尔顿·考菲尔德曾经幻想过,将来他在美国西部的某个汽车加油站干活。实际上,霍尔顿当的哥,也蛮不错啊!归根结底,霍尔顿·考菲尔德是我精神的兄弟。“我在为政府工作”,这句话尤其让我鼻管作酸,纠酸纠酸的。和《平凡的世界》的孙少平和金波的想法一样,打工仔谁个不想入公家门,当公家人按月领薪呢?公家饭好吃,嚼起来喷香喷香,哪个犯傻不晓得呢?谁都想体体面面地活着,最好活成个大人物才好,这样做人才意思洋溢,也就是说,才活出了生活的真义。生活平静,现世安稳,人人都在努力追求,巴巴地翘首仰望。我也想领略生活的奇异,体味生活的欢乐。我也蛮想,唉,投入地爱情一回唦!可命中注定的,我今生只能当人下人!我只能一辈子做牛马,或者说,充当阔老板招财进宝的一架活机器! 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但是——过错不全在我啊! 有一次,我放这部片子给小鲜看。才看十几分钟,她手托着腮颊出神。又过一会儿,她抓起遥控器,径自将播放器关了,摇摇头,吐出一句:“不喜欢。”我在旁边察言观色,心头倏地掠过一丝疑虑的阴影…… 实际上,我和小鲜相识相恋,全凭机缘。有一次,我送乘客去北大中心医院,随后空车在街面上转悠着,转悠着。突然间,耳畔传来一声高喊: “抓贼呀!快抓贼呀!” 继而又是一呐喊: “抓贼呀!他抢我包了!” 一位俏丽小姐,后赶着一个男孩。孩子约莫十来岁,手里拎着坤包,头发杈丫着,癫癫地发劲疾奔。小姐二十多岁,穿着一双高跟鞋,在后头没命地癫赶。她气喘吁吁地追跑,步伐零零乱乱的,或者说一瘸一拐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又叫人挺怜爱的。照理说来,这种事我不应该管,也轮不到我来管。众所周知,深圳市社会治安比较乱,偷盗抢劫案件时有发生。社会上流传着一句俏皮话:“人在深圳漂,哪能不挨刀?”有人总结说:“在深圳如果没被偷过,就不能算是深圳人。”我自己就被偷过一次:有一次在超市购物,屁股兜让蟊贼用刀片割开,钱包给偷走了。但是,那天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想到要帮她一把,于是油门一踩赶上去。开到她身旁,我刹住车,打开车门喊: “小姐,快,快上车!我帮你追!” 我们撵了上去。小偷回头瞧一眼,着实害了怕。慌里慌张地,他将包朝路边尽力一甩,然后撒开腿脚一阵疯,跑得远远的。小姐过去捡起包,检查了一下,发现东西没有丢失;小偷没来得及将皮包打开,取走里面的钞票。她呀高兴坏了,好似一跤跌翻在云端里,于是放弃执拗的追赶,任小坏蛋拐过街角溜掉了。她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我,表示诚恳谢意。我再三再四地推辞;她改请我吃顿饭,我正好肚饿,欣然点头同意。于是来到一家湘菜馆,边吃边聊。她叫陆小鲜,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工作。她亲亲热热地喊我一声“老表”,我听了顿时心里热炭炭的,便向她神吹海侃起来。当晚睡在小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尽情地痴想痴恋她。拿准了她是会持家过日子的,这次绝不可错过!次日早间,我给她打呼机,约她傍晚到皇岗公园散步。坐在小河的石坝上,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爱慕之意。她低眉沉吟着。当时,我以为她在考虑如何礼貌地回绝我呢,默自转肠辘轳,忐忐忑忑着,生怕她嘴里吐出“不”字。常言道:“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她的气质淑淑雅雅,能看得上我这个的哥么?我委实吃不准,委实拿不稳,忐忐忑忑着,深怕遭受她的拒绝,落得个大沮意。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来,羞羞地点一点,纤手按在我手背上。登时我的心呀,好比乳鸽飞上蓝天!太高兴,快活极了啊!她的出租屋在南水村,条件比较差。我劝她搬到我这儿住,她却摇摇头。她眯缝着眼瞅瞅我,清了清嗓子眼,一字一顿地说: “不,不嘛!我不愿这样子。我们之间,还没到那种关系呢!” 见她这样认真,我不仅不生气,反而更敬重她了。我暗自庆幸,自己找了个心地淳朴的好姑娘。哦哦,多么难得哟!好心有情的湘妹子啊! 我们的交往进展得蛮好,顺顺畅畅的,溪流一样顺畅着,带着歌吟的意味,一种清新的山情野趣,就像海子情诗里歌吟过的,《长发飞舞的姑娘》呀、《美丽白杨树》呀、《活在珍贵的人间》之类的。小鲜每一次来找我,都帮我洗衣做饭。她做的饭菜香辣俱全,地道的湖南风味。焦师傅尝了尝,挑大拇指夸赞她,嚷说:“小杨够福气的,找了个炒菜能手!”小鲜见我床头搁着好些书:袖珍本《圣经》、《复活》、《海子的诗》等,感到很惊讶,说:“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读书!”我告诉她,我有个哥哥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是他多年以来引导我,读了许多文学书籍。“对了,我还写诗呢!”找出自己的作品,当场为她作诗朗诵。小鲜虽然不懂诗,却以手支颐,蛮专注地倾听。我每朗诵完一首,她就高兴得使劲鼓掌,连声称好,太棒了。 “评一评吧:写得怎么样?”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不行不行!我可评不了,没这个水平。”说时紧着摆手。 “那你还一个劲鼓掌?” “反正你比我强嘛!我不会写,而你能写,我就该掌声鼓励呗!” 一泻暖流倏地在我心头浪起,犹如春日里和风拂过绿色田野。她问起你的具体情况,我介绍了一番,又聊起去年我在北大当旁听生的那段难忘经历。小鲜眨着眼仔细听,随后责备起我来: “你呀,不该劝你哥来深圳!这想法不对头,太自私了!我妈曾说:‘各人头上一片天,各人脚下一条路。’细想想,就这么回事。路在人脚下,目的地在人心里;各走各的路,各抵达各的目的地。生活嘛,就是这样子的。他是个斯文人,原有些呆气,在北京过活,蛮好的嘛!转到深圳来,他能做些什么?你死活劝他来深圳,有什么益处呢?” 又说:“你哥爱上个外省打工妹,这有啥不好呢?你我不都是打工的吗?既然你也是打工的,对待打工妹,就不该怀有偏见嘛!” “我对打工妹有偏见?”我追问一句。 “不承认么?依我看,你偏见得蛮厉害呢!” 仔细舔咂舔咂这话,我开朗豁出一口,犹如拨云雾见青天,其快其乐不可名状。小鲜的这席谈,化解了我心头对你的满腹怨悱。她向我借阅《复活》,拿回家去看。几天以后,我问她读后感,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淡笑一笑说: “嗯,挺不错的!只是……故事编得不太好,有点儿假!” “这故事有原型,真有这件事啊!怎么能说它假呢?” “你理解差了。‘一样话百样说’,我不是指它这方面假嘛!我是说……是说……”她急得直跺脚,又甩荡头发,为自己不善表达而气恼。“嗐!我也说不太清。只是觉得:现如今,社会风气烂臭烂臭的,不会再有聂赫留朵夫公爵。那么好心肠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这么说我明白,表示很赞同: “那是19世纪的人物,如今看来,是比较隔膜。” 是呀是呀,“现如今,社会风气烂臭烂臭的”,这话一点儿不错!试看当今中国的权贵和富豪,哪个不是腐化堕落的活样板?哼,什么复活不复活,见他妈鬼去吧!“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托尔斯泰倡导的玩艺儿,岂能拯物救世呢?所谓“部分人先富,带动大家共同富裕”,也不过是政治宣传,哄骗细民的鬼伎俩。 我带她逛海上世界,逛世界之窗,逛锦绣中华,每次都玩得很开心。曾记得,你和我一起读契诃夫的《三姐妹》,剧中有一句台词,某个中尉追求伊里娜时说的:“正因为你美丽,所以我觉得生活也是这么美丽的。”当时你合上书本,湿润着眼眶感叹道:“说得多么好啊!生活中的确存在美丽的事物,值得我们好好活着,努力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份美丽!”和小鲜在一起,我找回了鲜活的感觉,不禁想起了那句台词。于是呀,咱俩愉快相处的日子回到我的眼面前,我眼眶里充盈着若许湿意,心头也有了诗意牵挂。有一天,小鲜出主意说:“哎,我听说惠州吃海鲜便宜,你带我去吃一次吧?”我开车带她去了。都是渔民从海里现打的,品种很多:虾、蚌、牡蛎……任我们上渔船挑选。买好后交给渔民,在小渔船上现做现吃,就着一个烧烤炉子。几点微明的渔火鉴照着小小渔船,真有一种遗世独处的快意,就连淅沥的微雨也减却不了心头的这份暖慰。我们吃得味津津的,聊得也很开心,安坐船篷里闲眺着雨中的海景。这种暌违的感觉很适脾,让我们一下子变得孩子气,仿佛又回到读初中的时候,我和她挑着粪筐做义务劳动(她对我讲过读初中时候的一些往事,包括挑粪下地,于是我产生幻想,似乎我成了她的初中同学,其实是我把她和唐淑珍搅在一起)。在语文老师的带领下,我们给学校的稻田施粪肥。那时候兴“教育与生产相结合”,搞“农业学大寨”群众运动,所以连中学也办有农场,种了几百亩稻田,还有近百亩红薯地。扁担两头,盛满猪粪的竹筐一上一下地运动,伴着咯吱咯吱的阵阵声响,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啊,童稚的欢笑,童稚的情趣!久违了,久违了,久违了……入夜,星光辉映,晚风轻拂,我俩一路笑语着欢歌着返回深圳,“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到这个时候,我捡回了自己失落的自信,对经历的风雨不再耿耿于怀,宠辱得失也忘了个精光。我高吼着《浪人情歌》:“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我会擦去我不小心滴下的泪水/还会装做一切都无所谓/将你和我的爱情全部敲碎/再将它通通赶出我受伤的心扉 ”表达自己告别伤心往事的情怀。小鲜的乐感蛮不错的,但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听两遍就能哼出旋律。她最喜欢的一首是《追梦女孩儿》。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地哼唱: “在都市的丛林里玩捉迷藏,我是一个追梦女孩儿……在都市的丛林里玩捉迷藏,我是一个追梦女孩儿……” 当晚她宿在我屋里,这是我们头一回做爱。 但是,万万没想到啊,不久她就弃我而去!应了你曾讲过的一句格言:“感觉往往是骗人的,一堆假象而已。” 六月四日是不吉祥的日子,是灾难的隐喻,的确啊的确! 那天我正好轮休,照例给她打呼机,殊没料到,连打几次是盲音,她没有接。我便知有些不妥当,预感到事情不大妙。不,很不妙。下午四点多钟,天气阴冷,阵雨潇潇。突然公司会计打我的传呼,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陆小鲜的。我回答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那你赶紧去北大中心医院急救室吧!她跳楼自杀啦,生命垂危!”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响。仿佛汽车发动机的某个零件损坏了,整个大脑一下子运转失灵。惶惶急急地,我冒着急雨打的赶过去,经询问才晓得:她已经死了,躺在太平间里。公安人员把我叫到一间屋子里做笔录,问了我许多情况,又将小鲜的一封遗书交给我。我读了她的遗书,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以下抄录她的遗书(错别字我已更正): 亲爱的福: 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书。如今我要走了,离开这个污浊的尘世。过去你一片真心爱着我,但是我有许多事情瞒着你,我真诚地对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给我的爱!”遗憾的是,今生今世没法回报,因为我刚杀了个人,一个平生我最最痛恨的人。我不死,中国法律饶不过我。所以写完这封信,我就从窗口跳下去。既然没有“复活”的希望,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咱俩好过一段,在这段短暂的日子里,你的爱是照进我荒凉心灵的一缕阳光,它带给我许多温暖,融化了我心灵表层的冰霜,但是我的心冰冻三尺,这缕阳光最终没有起到解冻作用。好啦,你听我说!既然没有什么来世,我就不说“来生再续缘,与你共缠绵”,用这类谎话来安慰你了,因为那等于欺骗你。我的心里话全写在下面,你往下看就明白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十七岁时我第一次来深圳吗?就在那次,我被一个骗子哄上手,失身了。当时我行走在埔尾路上,正看着路边的招工广告,突然,一位身着西装的青年男士凑到我的跟前,彬彬有礼地问: “小姐!看样子,你在求职吧?” 当时,我身上的钱剩得不多,正想找份活干,就赶紧点 头。 青年男士见我点头,高兴了。他掏出名片递给我,自我介绍说,他是某女士用品有限公司的法律顾问,眼下那家公司需要几位产品推销员,他觉得我的气质不错的,不妨去应试。我一听忙问如何去。“我正要到公司去。走,带你去吧!”说着,他招手拦了辆的士,我们坐上车,一路上随口闲聊。他说,他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法学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我又打量他一下,不敢相信,问他:“你在北京工作,怎么又在深圳上班呢?”他见我疑惑,便笑起来,同时掏出工作证给我看。我一看,工作证确实是真的,上面盖有“北京大学”四字钢印。他解释说,他是北京诚而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兼任深圳几家公司的法律顾问,经常来深圳办事。聊着聊着,来到那家公司。他引我上三楼,走到一间门框上钉着个“法律咨询”铜牌子的门前。拿钥匙打开房门,他彬彬有礼地躬一躬身,做了个请进的优雅姿势。我埋下头说:“您先请……您先请吧!”他笑微微说:“不,不,你先请!女士优先嘛!”我想想也是,分外把头埋低一些,怀着忐忑心情走了进去。落座后,他开了罐可乐请我喝。我摇头说不喝,不喝,请他领我去见老板。他却痞着脸皮,阴阴笑一笑,磨矶道:“呃,不忙,不忙嘛!别着急嘛!有的是工夫嘛!”说着,挨贴着我身子坐下,拿膝盖挤住我的膝盖,把我拘定在真皮长沙发的一角。他探出左手,搭在我左膀子上。他重重地搭着,仿佛成心要压垮我的肩头。我心里骤然慌乱起来,急忙扒开他的手,接着站起身来。我整了整衣襟,扎他一眼,再一剜,气愤地说:“我要走了!”这一扒拉,使他的身子猛一摇晃,他手里的可乐罐拿歪了,饮料泼洒在木质地板上,有些溅在他的西服上。他登时丢下脸来,将可乐罐往办公桌上重重一蹾,鼓起眼珠子讻斥我说:“走什么走,唵?懂不懂规矩,唵?你不是想应聘吗?得让我考试一下,先过我这道关,才行!”说着,他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这时我心律加速,拼命抵抗,可终究斗不过呀!我挣扎,我哀求,我哭泣,都无济于事。最后,我百般的挣挫不起,贞操硬是让他给夺走了。待他放开我,我慌乱地穿好衣服,绻缩在长沙发上,呜呜地抽泣,抹眼泪。他见我哭得心碎了,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钞票往我手里塞,冷漠地说:“喏!这1000元,算是给你的补偿!看在见到‘元红’的份上,多给一倍哦!至于工作的事儿,你考虑一下吧。若是想做事,我就领你去见公司老板。”我真想痛骂这无耻的混蛋一顿,又想去法院告他,但是当时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如何告状,也不知道在深圳这种事能否告状。我捂着小脸儿,一边哭一边跑出去,那张名片我给撕掉了,丢进臭水沟里。 我不想在深圳呆下去了,便来到北京混事。先是在朝阳区呼家楼一家名叫“梦香港”的夜总会坐台,不久赶上北京市整顿娱乐业,夜总会关门大吉了,我就在五洲大酒店当洗碗工。这时交了个男朋友,叫柴世宗…… “咦嘢,怪乎哉!”老杨大声惊叫起来。“他也叫柴世宗!莫须是重名吗?”再往下看时,老杨这才醒过闷来,心臆豁然洞开了: ——哦,原来她就是桂华说的鲜艳啊! 不久我们结婚了。但是,他没有生育能力,还不到一年,我们便离婚。我离开北京,在广州待了几个月,接着又回到深圳。 和你结识时,我说我干会计,其实这是骗你的。在北京的时候,我的确学习过会计,但是不久就放弃了。说起来,我这人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干什么都难长久的。会计学枯燥得很,我实在学不进去。回到深圳后,我身无一技之长,怎么生活呢?我迫于生计,只好当了“中国的马丝洛娃”。常言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改过迁善就晚了,找不到属于我的一条坦途。平日里我小心翼翼,伪装得很好,力求不露出破绽。相信咱俩相处的日子里,你并没有识破我吧? 今天上午,我在这家宾馆门前闲转悠。突然开来一辆红色捷达轿车,“嘎”一声停在我跟前。从轿车里钻出一位男子,西装革履,挺胸叠肚。他冲我挤了挤眼皮,痞痞赖赖笑着说: “嚄唷唷!原来是你呀!老相识嘛!” 我看看他,并无印象:“先生,对不起!您认错人了!” 他紧走两步来到我跟前,拦住我的去路: “就是你,错不了嘛!哎,忘啦?当年在埔尾路上,你 不是想求职……” 刹那间,往事在我脑际打个霹雳,历历清晰浮现。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眼前的他,身子宽肥了好多,啤酒肚有了,下巴颏变成了双叠。难怪难怪,我一下竟没认出他来! “怎么?你终于‘下水’啦?” 见我终于认出他了,他掏出一支万宝路递给我。我接过,他给我点烟。随后他也叼起一支,点上抽起来。他迷细着眼睛,边抽烟边打量我,一副涎皮赖脸的痞样子。 “进去吧!咱俩来个鸳梦重温,怎么样?哈哈哈……” 就这样,我来到他的包间。依旧是当年那一套:拿钥匙打开房门,他彬彬有礼地躬一躬身,做了个请进的优雅姿势。我笑说:“你先请!”他笑微微说:“不,不,你先请!女士优先嘛!”我就走进去,心里有些忐忑。落座后,他开罐可乐请我喝,接着闲聊起来。他说,他后来在职读了博士学位,如今荣任北大法律系教授了。而且,据他傲然炫称,他很有希望当上北大法律系主任。他一边脱衣解带,一边猥亵地淫笑,打着哈哈说: “哈哈……说起来,你得感谢我才是呢!当初要不是我成全你,你今天哪能这么便当,一天赚得上千元?是不是呀,我的小乖乖?” 说着恰灭烟头,抱起我扔床上,朝我猛扑过来…… 不提往事还罢,他一提往事,我真是怒气满怀。本来,那件事给我心灵带来的痛苦已经结痂,从我身上脱落了,但是,他这几句恶毒话,真好比用剔骨刀在疤痕上又剜一刀啊!顿时,我感觉自己身体无端端地冒出许多窟窿眼,鲜血往外喷涌。连我眼眶也成两眼窟窿,汩汩地往外流淌鲜血。鲜血流了好多好多,一股股往我体外喷涌,流得满屋满床都是。这血水,快把我给淹没了。我瞪着流血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他,见他侧过身子躺着,在悠闲地叭吸着烟卷。出其不意地,我抓起他的真丝领带,一下子扑上去,把领带当绞索,将他的粗脖颈箍住。我死死地勒着,丝毫不肯松松手。他拼死挣扎,两腿狠劲蹬踢,双手胡乱抓挠。他侥幸揪住了我的头发,于是死死地揪着,力图逼我把手松开。我感觉自己头皮撕裂一般疼,但是我仍不松手,只顾死死地勒。他的脸憋涨得通红,渐渐转成紫酱色,眼珠子鼓突,舌头吐出,就这样报销了。他死去后,手里还握着一绺带血的头发,从我头顶拔下来的。我瞧见他搭在椅背的西裤,就奔过去抽出皮带,狠狠地抽打他的鸡巴,一边抽打一边恸哭,把它抽得稀巴烂。 随后,我拉开窗幔,窗外的阳光哗地泼了进来。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朵,远处是翠绿的山,映衬着林立的高楼,海风强劲地吹着。啊,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青春!多美好的生活!还有,多美好的你的爱情啊! 但是,我就要告别这一切了…… 此刻,我边哭边写遗书,他的尸体就在我旁边躺着。扭头看一眼尸体:哈,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一个恶棍死了,他再也伤害不了我啦! 永别了,亲爱的人! 陆小鲜含泪亲笔 六月四日 读到这儿,这件惨事的前后经过,你该了然于胸了吧? 明天,我打算去深圳南山墓园选块坟地,把小鲜埋葬了。墓碑我想好了,上面这样刻写:“故未婚妻陆小鲜女士之墓,乐安杨秋福立。”依稀记得,在《春明外史》里,杨杏园安葬痴爱着的妓女何梨云,墓碑上就是这么写的。 小鲜走了,永不会再回来。从今往后,我又回到过去状况,在这妖魔社会混混沌沌活着。凝望窗外树枝在风里急遽颤抖,还有蔚蓝天上的那些云朵,我心头时而急遽颤抖,时而平静安宁,但是占上风的终是后者,只是倏忽起了骤变,那棉花似的云朵不再悠悠停歇,而是一片片掠过匆匆,仿佛赶着赴死的路程。啊,只在那一刻,我心头纷沓乱糟之极,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唉,“心上搁把刀——忍”着吧! 昨晚,我一宿无眠。无数往事一哄而上,在脑海里打踅踅,全搅拌在一起,跟水泥搅拌机似的。刚刚合上眼睑,又七颠八倒做乱梦。先是梦见一个孤独少年,一边滚动铁环一边甩臂疾跑。他跑得汗流浃背,沿一条悠寂的小巷——活像我们家门前的衙门巷——快奔着,渐渐远去了。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夕阳快要落山,霞光铺满了天陲。三四盏街灯倏地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朦胧朦胧、斑斑驳驳的晕圈,和着铁环持续滚动着的硬质声响,反衬得小巷愈发幽谧,一种朴素的、诗意的幽谧氛围。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我看不清男孩儿的脸,没法确定他究竟是谁。男孩儿独自玩着滚铁环的游戏,他玩得兴高采烈,额头和发梢的汗水四下里溅甩。我依稀还能记得,男孩儿稍稍停候了一下,扭回头去张张望望,还喊了一句什么话,似乎在招呼落在身后的玩伴,只是听不到对方的应声。一阵凉寂寂的回响,在狭窄的巷子里悠呀荡的。踌躇了片刻,他顾自继续滚动铁环,甩开臂膀疾跑开去。他渐跑渐远,终于消失在巷子尽头……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一声声朴素的声响,在巷子里久久回荡着……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辚…… 接着,在梦中我回到少年时代。约莫是十五、六岁的光景吧。年少的我闯荡到都市里,弄得四处碰壁。依稀是个昏天暗地的夜晚,我独自闷坐在一个城市中心广场上,身旁搁着我的帆布行囊,空空瘪瘪的。我抱着胳膊,勾下脑袋,嘤嘤啼泣。四下里一片空旷寂寥,只有凄风呜呜地奏响,传达出对我同情的悲鸣。夜露渐浓,星光微明,扁长的缺月黯黯惨惨,也是一张伤心啼泣的脸盘。凄厉的冷风刮起灰土,一阵阵扑打在我身上,落得满脸满身都是,灰扑扑的。不远处出现一个警察,他张眼瞧见了我,便径直走过来。 “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睡觉呀?”警察躬下身子,关切地询问,“为什么坐在这儿啼哭呀?你是不是迷了路啦?” 我拿手背抹眼泪,摇了摇头。 “是不是丢东西了?” 我点点头。 “丢了什么呀?若是丢了钱,叔叔身上有几元钱,送给你吧!” “叔叔!我丢了……丢了……”我边揩泪边幽咽边讲述,“我丢了一个梦!” “咦,这倒新鲜呢!说说看,你丢什么梦了?怎么丢的呀?” “我从小喜爱做梦,晚上做,有时白天也做。在我心中,激荡着许多瑰丽的梦。很好很好的美梦呀!后来,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走着。人很多很多,大家挤挤挨挨的。突然,不知谁挤撞了我一下,我不提防没站稳当,踉踉跄跄扑倒在地。正做着的一个好梦,就这样给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嗯,能不能回忆起来呢?” “回忆了,但是记不起来。一回忆,我脑壳就发痛。” “那么,不回忆呢?” “不回忆就不痛。” “好啦,好啦!”警察拍拍我肩膀,微笑着安慰,“小朋友,赶紧回家去吧!好好睡一觉吧!甭想它了,就只当没这回事儿!” “但是,多好的一个梦啊!怎么能不想呢?” “呃……能不能,你另做一个好梦,来代替它呢?” “不行,不行啊!”我摇摇头,“打从丢了这个好梦,我就无梦可做了。” 紧接着,梦中的我,又回到北京市海淀区的六郎庄。还是那间窄憋憋的出租屋,去年秋天我租住过的。如今忖来,那间出租屋虽然狭小,却令我非常留恋。它容纳了我的青春记忆,和我的一个美梦啊!入夜,我端然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吟哦着一首诗歌近作。一想到这是自己写的,我就激动不已,深深地为之陶醉。这时我感到,自己并不是饭桶,并不是废物,而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一个诗人。一个精神产品制造者,多么叫人尊敬啊!我蠕蠕地翕张着嘴唇,以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读,一边诵读一边品味词意。这时候,“叮呤呤……”门外响起一串铃声。是你,是你!我的兄长!你骑着车子,从燕园给我送来了晚饭。 “等你好半天了,怎么不到园子里来吃饭呢?” 你关切地询问。我看一看表,这才意识到过点了。你从车筐里取出搪瓷饭盒,搁在书桌上,催促我赶紧用餐,趁热吃。说着,你拿起我的诗作,细细品阅起来。 “嗯,蛮好唦!写得蛮不错唦!你真是进步不小呐!” 得你这番夸奖,我心里很是受用,喜喜悦悦的。我的体内,仿佛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啊,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一时间,劳瘁顾不得啦,疲乏也抛到脑壳后,我亢奋得直搓手。于是捧起碗吃饭。可香啊!饭吃在嘴里,真是格外香甜,每嚼上一口就有一口的滋味。 吃过晚饭,你我并排端坐在简陋书桌前,就着那盏昏昏暗的台灯,一起研读着心爱的《红楼梦》。不巧得很,这时忽然停电了。我呢偏偏忘记准备几支蜡烛。我们挫劲而又无奈,只好将房门锁了,到户外散步去。我们边走边聊,走出六郎庄西口,不经意间,来到了昆玉河畔。天上繁星璀璀璨璨,萤火虫在河畔草丛里忙忙碌碌,飞过来又飞过去,碧荧荧的萤火一烁一闪的,与满天璀亮的繁星交相辉映。堤岸的潮湿砖缝里,蟋蟀起劲地吟唱,声音此起彼伏:“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渐渐叫声扯细了,同时也宕远了,绵延地律动着。节奏虽然单调质朴,却有一种迷人的魅力,端地叫人神荡心驰。这是年华的跫音,其中包含你我提孩时代的瑰梦。那是多么纯真、多么绮丽的梦想啊!我们一下子昂奋起来,话题便拐到故乡和童年,拐到我们曾经拥有的闪亮的日子。倏忽间,一颗彗星从幽邃夜空中横贯而过,宛然某个天神奋力掷出的一杆梭镖。啊,多么神奇的一杆梭镖!那梭镖带着极狂悦的激情,曳出一条长长的光尾,爆闪出许多红红黄黄的火星子,丝毫不爽地命中隐没于杳渺天陲的某个靶心。我们兴致勃勃地追忆提孩时代的往事:那些久已忘怀、追想起来挺有意思的琐事。琐琐的碎事,却给我们带来纯真的乐趣。秋荣,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我各拎着一个玻璃罐,在鳌溪岸边草丛里捉萤火虫,地点就在虹桥的附近。萤火虫屁股一撅一撅的,发出碧荧荧的亮光。还记得吗?就在那次,为了争抢一个菠萝罐头瓶子,你我还吵架呢。那一次,我们俩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捕捉。每捉到一个,便投进玻璃罐里,盖上铁皮盖子,举到眼前迎亮照看,转着圈儿开心地欣赏……说到这儿,我们兴奋异常,于是跑下昆玉河堤,去捉萤火虫玩儿。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携带玻璃罐,捉住后只好各自握在手掌心里。奇怪的是:这时萤火虫纷纷扑向我们,活像战场上火力频密的枪弹。一道道萤痕朝我们飞射过来,在幽暗夜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悦目、温馨和诗意。小小萤火虫上翩下跹,飘飘忽忽、灿灿烁烁的。它们栖息在我们身上,落得满头满身满脸都是。彼此上下打量打量,我们开心地拍手称快,先天下之乐而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我们成了萤火人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张开双臂高喊大叫,兴兴奋奋跳呀蹦的。在一群萤火虫的萦绕夹伴下,两个“萤火人”一路疾奔,跑回我的住处——那间窄憋而温馨的出租屋。萤火虫栖落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渐渐越聚越多,多到麻麻密密,让我们难以数点了。霎时间,窄憋憋的出租屋变得亮亮堂堂辉辉煌煌,好似格林童话描述的宫殿那般。我们俩高兴地捧起《红楼梦》,专心致志继续研读…… 再也写不下去啦…… 唉,做个无梦者,也是种痛苦! 就此搁笔。 顺祝: 夏日愉快! 福弟草于6月7日 广东省深圳市 又及:代我向你女朋友问好!你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可我忘了,抱歉! 三 读完来信,老杨顿觉五内摧伤,恨不得即刻赶往深圳,给他一个坚实有力的援助,以慰解心坎的无尽忧伤。蓦地耳际传来一阵抽泣声,嘤嘤嘤嘤,嘤嘤嘤嘤……他扭头一睄,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她。她倚着椅子靠背,哭得哽咽难持,跟个泪人儿似的。老杨将信揣进上衣口袋,起身去拽她的袖子,示意她也坐下。她并不搭碴儿,愤愤地一甩胳膊,愤愤地扭转身子,拿起脚便走。 “别走!你别走!” 老杨抢步上去,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她仍百般挣着要走,他往回狠劲一拽,朝躺椅上重重地一捺。 “坐下!哭什么呀?咹?” “管我呢!我就哭,就哭!” 她别转脸不搭理,只顾低头垂眸,凄咽着,高一声幽一声。哭泣时,双肩抽耸着,一下接一下。 ——哼,谁稀罕你!如今你淌眼抹泪,也是白搭! ——当面锣对面鼓,咱们把话说清楚,说完便散伙! 想到这儿,他不再说话,只将目光定定地睄她,等着她把话挑明白。她却不说什么,或者说,她忘记说话了。清滢滢的泪珠儿,从她脸颊上成串滚落下来,她却忘记揩拭。而他呢,也不助一助,只是定定地瞅着,且看她如何收拾这张泪脸。少顷,她止住悲啼,拭去眼泪,鼻翼仍旧一张一收,轻轻微微颤动着;老杨定定地瞅着,仍然不说话,且看她如何开嘴。近旁柳枝梢头,夏蝉嘶嘶地絮噪,长一声短一声,声音刻板而单调,肆意打破初夏未名湖区略显粘滞的寂寥。一只蝉从一枝飞到另一枝,尾翼曳着残声,掠过叶片时发出清响,簌簌簌…… “我问你,”她颤声质问,“为什么弄性,在电话里冲我发脾气?” 他默不吭气。 “我问你:凭什么要跟我散伙呀?我究竟哪儿得罪你啦?”她颤声又问。 他的火气腾地上蹿,立起身子,粗蛮地杵她一句: “为什么?哼哼,问你自己!你心里最清楚!” “什么什么?我最清楚?这话没头没脑,究竟什么意思呀?” “哼!” 他打鼻腔里哼出一声,满带冷噱的意思。 “你做出的事情,自己还不清楚呀?你不是有祥哥嘛!他很年轻,长相又潇洒,不像我是小老头儿。你呀,赶紧和他好去吧!” “哦……原来……你……” 桂华眨了眨眼睫,这才恍悟过来。 “我跟他的通话,你全听到啦?” 老杨顽着脸盘,宾住嘴唇,不则一声。 “你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偏爱吃隔壁醋!” 她轻咬嘴唇皮,唇际一道旖旎的光泽,浏浏地漾着风情。稍候片刻,她拿中指在他锛儿头上戳一下,又拽了拽他的胳膊,示意别傻样地戳立。 “坐下,坐下呗!你呀,听我跟你说嘛……” “不坐!”他的别扭劲上来,硌了她一闷嗓。“有话快说,说完散伙!” 猛劲一甩手,将她的手甩脱开去。 “想不想听我解释?若是想听,就坐下!” 怨气鼓鼓的,他一矮身落了座。她于是讲述了她和祥哥的一段情事: 原来,祥哥名叫张如祥,是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的农民。张如祥原先并不认识李桂华。前年,她乘火车回家过年,座位和他的紧挨着,于是两人漫聊起来。张如祥说,在北京打工多年,感觉外面世界虽然精彩,但是也很无奈:一是吃苦受累,挣钱不容易;二是老板经常拖欠、克扣工钱。所以今年回家后,他不打算再出来了。到成都后,张如祥帮桂华提行李出站,之后又就近护送她回王泗镇的家里,然后自己搭车回安仁镇。事后,哥嫂对桂华议论说,这小伙子挺不错的,看样子对你还有点儿意思呢。当时桂华听了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旁的。桂华虽然不反感张如祥,但是没把他太放在心上,毕竟交往尚浅。春节过后,张如祥拎着礼物来她家串门,她爸招待他吃了一顿饭。元宵节那天,张如祥又来找桂华,但是没见到面,因为她有事提前返京了。以后,张如祥几次三番给桂华来信来电,表达爱慕她的殷切情意。说如今他和大哥合伙办了个水泥预制板厂,想聘请她去当会计。去年夏天,桂华的确想过年底辞工回家,把这话也告诉他了;倘或那样,今年很可能就和他成婚了。但是,荣哥的出现,改变了事态的自然进程:桂华既然和荣哥情深意款,那头自然就渐疏渐远。张如祥不详内情,又深怪她没回家过年,心里很是焦虑不安,多次来信来电询问此事,借机表白他的爱意,强化她对自己的好感。上个月底,桂华给张如祥去了一封信,信中明确地告诉他:他俩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再发展了。 “真的,真的呀!荣哥,我决不骗你!”桂华眼光胶在荣哥脸上,审察他眉宇间的微细变化,随后认认真真说:“我和他没什么的,只不过是朋友,普普通通的朋友。在上封信里,我还劝他赶紧另找女朋友,别为了等我而耽误自己终身大事呢。” 老杨听到这儿,满腹怨气消去大半,渐渐地气色和缓了。眨眼想一想,他又嘟嚷说: “那么……你干嘛对他说我的坏话呀?什么‘其貌不扬,没祥哥长得潇洒’,什么‘个矮,大锛儿头,乍一看像个小老头儿’,这分明是在贬损我嘛!” “哧!”桂华扑哧一笑,在他胳膊上轻捣一拳。“这番话儿,又不是说给你听的。谁叫你偷听呀?” 良眸抒情地一闪,她柔声细语解释说:男子汉,谁没有自尊心呀?眼看到手的女朋友让你抢走了,人家心里自然不痛快喽。你想想,这话是不是?我这么讲,不是让他心里有个安慰,舒爽熨帖一些嘛。你再想想:你的条件果真那么差劲,我能撇下那头,和你相好这么久吗? 老杨听这话在理,心意忻忻畅美,眨了眨眼,将大嘴一咧,饱发憨笑淋淋漓漓: “嘿嘿嘿……嘿嘿嘿嘿……” 笑过之后,他玩笑似的说: “这话入味儿,呣,蛮中听的!——我问你:你的祥哥,到底长得帅不帅呀?” “唷,别再问啦!人家长得帅不帅,关你什么事呀?你打听这些干嘛呀?” “他算是我的一个情敌嘛!‘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好歹我得了解……”他又掉书袋了。 桂华扑上去握他嘴巴,娇娇地眄他一下,含笑嗔道: “什么情敌呀?可不许你‘烂’说!以后,千万别‘烂’说哦!” 她念“乱”字有特点,总是读作“烂”音,听着别具一种风味——李桂华的风味。他不禁浮想起湘云唤宝玉“爱哥哥”的形景,觉二者之间隐在某种微妙的关联。 “好好,答应你!我不‘烂’说,决不‘烂’说!” 待老杨答应不往下说,桂华这才放开手。她一下扑进他怀里,嘴里喃喃道: “好荣哥,别提他了行吗?……华妹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荣哥……” 她把身子偎紧了些,又偎紧了些。 “从今往后,华妹一心一计跟你过,和和美美过一辈子,行吗?” 末了那一句,怯声怯气的。她悄没声儿地喃喃,似乎担着十万分的惊怕。 行吗?行吗?行吗?行吗?行吗?行吗?行吗? 仿佛一根尖刺狠劲戳了一下他的心,他的魂灵深处大受触拨。细思这句真情的告白,竟比他自己从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顷刻他鼻腔一阵作酸,泪水“哗”的夺眶而出。一腔粘粘稠稠的真情,梗梗地阻着他的嗓子眼,噎得他说不出话来。在一阵强烈冲动的驱使下,他紧紧搂抱着华妹,感觉心里甜润润的,仿佛喝了蜜水一般。 “嘿嘿……嘿嘿嘿……” 他纵情极意地憨笑,直笑得眉飞色舞,笑得泪水纷潸。一股极温馨的奇妙感觉流贯他全身。时至今日,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对于他来说,华妹多么可爱,多么可贵啊!谈了近一年,做爱数十次,真正让他产生无法割舍的恋情的,却在今日。他并非一个脂油蒙了心的糊涂虫。他知道,华妹对她的好荣哥耍了心眼儿。适如找工作时常出现拒签协议的情况,华妹对好荣哥的情爱吃不太准。她须得防一手。“好晴天须防阴雨天”,是这个理嘛。事实上,和她亲昵相处这么久,他的确起过这种念头,而且不止一次。华妹对此知不知情呢?也许晓得,也许蒙在鼓里吧。从他这方面说,他一直以为华妹一心一意贴恋自己。迟至今朝才意外地发现:实际情形并非如此。但是,这并不使他生气,反倒更令他高兴了。他万分高兴的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叫他一心一意恋眷华妹的理由。他不得不一心一意恋眷她。因为,倘若稍不留神,这个身材娇娜、巧笑倩兮、脸上长着一些俏媚的小雀斑的川妹子,极有可能从他怀抱里溜走,而改投别个男人的怀抱呢! 若果真这样,对于他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啊!他必将抱憾终生啊! “吓……好险唷!真叫险透了!” 荣哥心头凛然一惊,仿佛不经意间让瓢泼冷雨给激灵了一下,一种醍醐灌顶的开悟,性质近似于禅悦。 再没兴趣问,华妹的贞操是否献给张如祥了——他和她的初次做爱没有见到“元红”——这无足介意矣。现而今,华妹真心爱着我,而且只爱我一个,这就足够了。真的足够啦!自此,老杨终于深深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他和华妹的遭遇不是别的,乃是命运女神的撮合。明白了,全明白了!仿佛心头引燃一盏明灯,这下我心里亮亮堂堂!是命运女神亲手引领小华妹来到我跟前,将她郑重地托付给我,请我今生务必好好恋眷,好好关爱,好好体贴,好好珍护呐!是啊,是啊!没有比迟到的幸福,更幸福啦!姗姗迟到的幸福,永远比尽早获得的幸福,要好千百倍啊!他俯下头去,将鼻子凑到她颈窝窝里,劲狠狠地闻嗅着:呣唔……好香哦!体香呢,还是护肤霜香?抓取袖口嗅嗅:嗬嗬嗬……馨香盈怀袖呀!一股健康好闻的气息——桂花香气——悠悠袅袅沁入他心脾。蓦然间,一句话从他脑海翻着筋斗蹦跳出来: “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 这是郁达夫小说《迟桂花》里的一句,他素来对其激赏备至的。刹那之间,一道闪电闪击了他的意识,叫他好一阵颤栗,好一阵悸动,仿佛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他差点儿大叫大嚷起来。一阵狂喜,泼天大的狂喜,顷刻牢牢攫住了他,好似老鹰攫住小鸡一般——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呀!闪电啊闪电,你终于狠狠地挥刃一劈,一下斫开了我密封的心灵!你奋力挥斧,将我的心灵给斫开了!此时此刻,我心灵的每个角落,给照得雪白,照得透亮,不见丝毫阴影……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是啊,是啊!真叫天赐的福分啊!我今生的最大幸福,就是在美丽的燕园度过我的“后青春”,并且领受属于我的爱情——我的“后爱情”。在这一瞬间,荣哥仿佛发现一个全新的华妹,也发现一个全新的自我。他勾下头去,将华妹的右耳垂叼在嘴里,轻柔地吮咂着,温情地吮咂着。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情感很复杂:有疼怜,有爱恋,有感伤,有愧疚。他暗自怨悔,过去对她不够好。虽说算不上坏,但是好得还不够!不,不,是很不够!真的真的,太不够啦! 这会子,华妹蜷着娇体,软偎在他怀抱里,缓释出绵绵的情意。她的身子暖温温的,带着一股野花野草般的芬芳,又似醇酒挥发出的气息。张开鼻孔,他陶醉地饱嗅起来:呣唔……呣唔……好香哦……她眼睑闭拢,唇儿微张,宛然恬睡中的婴儿。间或,她的长睫颤一颤,很轻很轻,叫人几乎难以察觉。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呀…… 嘿嘿,嘿嘿嘿……我和你的相爱,与其说是一段普普通通的爱情,不如说是多年前我亲手掩埋、长期以来被我忘却、如今我又掘发出来的一箱财宝呢。是的是的,满满一箱子财宝!多么珍贵的财宝啊!追想起来,我三十多年的生命,被因袭的庸见、家人的箴规、朋友的劝戒、自己的骄倨,以及生存的压力……全然给遮蔽了。活像一面镜子,蒙着厚厚一层积垢。呸呸!什么“京丫头”,什么“面对现实”,什么“共同语言”,什么“文化层次相当”……呀呀呸!呸呸呸!统统见鬼去吧!你呀你,你呀你!你就是我酝构中的长篇小说《红楼梦》的女主人公,它又名《燕园梦》。只能是你,而不能是文静、李易安或李芳馨。是的,是的!你就是我的林妹妹啊!虽说你不过是个农家女,出身微贱得很,并无“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超凡禀赋,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林妹妹!只能是你,只能是你啊!惟有奉献给你,我的爱情才不算是浪费,才不算是糟蹋啊!那种缺乏昂奋激情和丰沛想象力的干瘪爱情,目今社会上比比皆是嘛,哪里值得我汲汲搜求呢?哪里值得我苦苦寻觅呢?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荣哥拿大拇指摩挲着华妹脸庞,温温柔柔地、缠缠绵绵地。接着将她上衣一枚纽扣解开,握住她的丰乳,恣恣地把玩起来。他感觉掌中那两个家伙特圆乎、特硕大、特坚挺、特暖温,宛然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新长成的两枚蟠桃。 “嗯~唔~,讨厌着呐……” 华妹合着眼,抬起手臂,将他的手掌轻轻拨开。 “别摸,好荣哥,别摸嘛!叫人瞅见了,多不好呀!” “嘿嘿,才不管呢!” 说着,猪八戒啃仙桃似的,他探嘴上去狂舔饱吮一番,叭滋叭滋,嘿嘿嘿……好一通响哦! 你呀,你呀!今生我找你,找得好苦、好苦啊! 几颗滢烁的珠泪从他眶里缓缓溢出,滴到她脸颊上。滢滢泪水,浥湿了几粒小雀斑,浥得精湿精湿的。 “唷!落雨啦?” 华妹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脸颊。 “没。”他忙揩泪。 “什么没有,落到我脸上啦!”华妹抬眼望望天,又觑了眼荣哥。“唷,好荣哥!你哭了?” “没,没。我高兴着呐!” 为掩饰得更好些,荣哥想咧嘴憨笑,转觉此情此景委实不谐,好歹憋忍住了。他只是嘴角朝两边稍微牵扯,来个抿嘴笑粲微微,颇有些滑稽的意味。 “中午,没好好休息。这会儿,我睏啦,睏啦!”华妹娇声喃喃,“真的,我睏啦……睏啦……真的……真……” 她开展一对胳膊,娇娇地打个呵欠,又将眼睑合拢了。稍顷,恬恬地沉入恬静梦乡。 “好妹妹,睡吧!好好地睡一觉!浓浓地睡一觉!” 约莫半小时后,荣哥忽忖起一件事来: “哎,好妹妹!这个月,你哪天轮休呀?” “明天。怎么啦?” 华妹慢启秋波,反问了一句。那对粘在一起的长睫毛微颤一颤,随之慢慢打开。荣哥听了豪兴起来,忙将她的身体扶起,坐端正了。迎着她泌出疑惑的目光,他热热切切倡议说: “好妹妹,你听我说!干脆,明天爬长城去!” “行呗!但是……没照相机呀!米师傅的相机,让她表弟给拿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长城上就有照像点,不是吗?” “呣,行嘞!好久了,咱们没出行啦!” 次日便到八达岭长城游玩。两个人手牵着手,孩子似的蹦着跳着嚷着笑着,从一个城堞跑到另一个城堞,最后爬到了北八楼。两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是心里特高兴,玩得开心极了。 华妹在他嘴唇上盖了一枚爱情印章: “叭!” 她说,满带娇羞: “好荣哥,谢谢你!圆了我一个好梦!” 荣哥在她嘴唇上也盖了一枚爱情印章: “叭!” 他说,满含深情: “好华妹,谢谢你!圆了我一个好梦!” 梦的衣裳 我做了一个弥天大梦 当上燕园清洁工 每天清除垃圾,修整草坪 顺带捡拾废旧书刊 (外块可换了不少) 一些卖给需要的同学 更多的销往废品收购站 上述事情人所共知 有一件事却无人知晓 我捎带捡拾大家的弃梦 运回楼梯间,细心归类 怀着惊愕或叹惋,暗自悬揣 这个漂亮女孩儿,谁刺杀她的心 这个快乐男孩儿,为什么自暴自弃 唉……这位学界英才,母校竟弃之天涯 呸!这蠢才留校任教,竟当上学术骨干 手里忙活着,心里嘀咕着 楼梯间传出我寂寂的天问 大家随手丢弃碎梦 其隐秘价值唯我谙知 我每日拼接梦的碎片 最后缝成一件百衲衣裳 穿上它徜徉在街上 谁青眼把我凝盼?闪一旁悄语 “吓了我一跳! 伟大的灵魂从我身旁走过, 我差点儿没有认他出来!” 最深沉、最淳美的两个梦:一个走进另一个,于是合二为一。 转眼到了6月3日,星期一。是晚,校团委组织一场文艺汇演,庆祝北大舞蹈团在中国大学生艺术节上取得好成绩。周日下午,班长陈莉给北大47楼1032室送来入场券,她笑打招呼说: “明晚演出,很不错的呢!我听人说,请来了三支北京的摇滚乐队!” “哟嚯,太棒啦!”老杨兴奋不已,转问杨明中:“怎么办呀,明中?” “什么怎么办?” “左老师的讲座呗!不巧得很,时间重叠了。”真巴不得,这个讲座能改换日期。 “呃……”杨明中颇颇地为难,嘴巴撮成一瓣傲霜菊,鲜鲜的润却没了。“反正吧,我得听讲座,你去吗?” “当然去。只是……能不能改个日期?” “日期已经定下,更改是不可能的。” “推迟一小时,行不行呢?” 讲座原定于晚上8:30开始,已经够晚的了,但是,老杨深望再推迟一点。 “呃,你别问我。想更改日期,你跟左老师打商量去吧!” 老杨听他口气很硌硬,含有无可更改的意味,便知趣地敛住口,心下存了些悒怏。晚饭后,老杨早早地来到校办公楼,但见楼下聚着许多人,这儿一群,那儿一簇,都是等待入场的学生,大家叽叽喳喳闲聊着。一自大讲堂拆除了,文艺演出就改在校办公楼礼堂举行。办公楼礼堂容量不甚大,发票很是有限,今晚想弄到一张票,不怎么容易呢。老杨瞧见文静和安小薇,便走上前去,笑打招呼。一时间,他心里熨帖了许多,熨帖地臆忖着:“呣,倒好呢!到时候,左教授见教研室屋子里没有听众,自然会打道回府的。大家都不去听讲座,杨明中也埋怨不到我头上。” 一只手从后头拍了拍他肩膀,一个声音说: “嘿,老杨!” 扭头一看:杨明中。杨明中又和她俩打招呼,四人便闲聊起来。 “明中,”瞅个空子,老杨楔话一句,“我担心,今晚的讲座搞不起来呢!” 杨明中笑着摇手儿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这话你别对我说。” “讨厌哦!老杨,你全不知事!”文静白了他一眼,半恼半嗔地炝说:“既然来看演出,你就一心一意看呗!偏提讲座的事儿做什么?好没劲!扫兴头!”说时,朝安小薇丢了个眼风。安小薇将手中的扇子移到脸部,遮了大半个俏脸,婵婵的,倩笑着一点头: “你呀,最不识敬重!不该问的,偏要多嘴多舌,偏爱瞎询瞎问!” 老杨脸盘羞赧,尴然尬然做憨笑科。他透明:自己说话孟浪了,洵属“八管嘴——多嘴多舌”。有些事情,其实是可做不可说的。“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一旦捅个破,了无意趣矣。 去年的一个下午,江蓝曾到我的办公室来取一部稿子,给孩子看的诗歌读本,我帮着审校。我想留她多坐一会儿,可是她笑着说,下次吧,太忙。 下次还是忙。下次的下次呢?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上次一起吃饭的她的一个同事,那天也在兰花厅,我有点儿回避对方的眼神——是怕读出另一段记忆。 江蓝来的那一年,老师打趣说,你们来了一个漂亮的师妹。 那一天上课时,她走进教研室,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也许因为我坐着,而且离她较近的缘故,觉得她下巴抬得很高,是个骄傲的女孩子。她说着鼻音很重、乡音也很重的普通话。 文静和安小薇的座位连号着,“二杨”的座位号不挨着,且隔得老远。入场后,四人散开去。预定的演出时间为19:00—21:00,但是十几分钟后演出才正式开始。先是北大学生业余演唱流行歌曲,有独唱的,有重唱的,大家看罢颇感失望,掌声也就屙起稀屎,稀稀拉拉地响起来。间或从座席间传出零星的“嘘”声。值勤的保安人员来来回回巡逻,把演出秩序维持得井井然。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上面秘密布置下任务,他们能否保住饭碗全靠自己的表现了。一旦发现发嘘声者,他们抢步过去厉声喝止;对于喝止无效者,不客气地将其逐出场外。陆陆续续有人退场,有的出于失望,有的出于义愤。起身的时候,活动椅面“啪”的一响,引来周围同学们的转首注目。紧接着,北大舞蹈团的会员们表演他们的获奖节目《天鹅》:十几位演员手持一匹撑开的绸布随着音乐上下舞动,摹拟疾风乱头劲吹的各种情形;一位身材修颀的女演员一身缟素,长发纷纷散散飘飘逸逸着,踮起脚尖在绸布之间旋转、腾起、跳跃,做出摹拟天鹅飞翔的各种舞蹈姿势。狂风越吹刮越猛厉,呜呜呜呜……呜呜呜……凄凄戾戾奏起哀响,同时天空电闪雷轰,豪豪的骤雨瀑泻,哗哗啦啦……哗哗啦啦……猛不丁,天鹅的一翅遭猛风折断,天鹅强忍着剧痛,拼尽全力在扎挣,惫苦不堪地载扎载挣着,与凄风苦雨搏斗至于殊死。这个节目编排得非常紧凑,音乐旋律流畅到十分,仿佛山壑溪涧吹过的泠风阵阵。扮演天鹅的女演员功夫够精够湛的,且跳得非常倾情,灵魂地投身进去,观众不时报以热烈掌声,其火爆猎猎不吝。已经起身退场但是尚未出门的部分观众纷纷扭转身子,沁兴沁味驻足观瞧,间或喝彩几响赞语。有的被强烈地攫引住,复又紧步返身归座。老杨看得蛮过瘾,兴致遄遄飞逸,也给强烈地攫引住,便可着劲儿啪啪鼓掌,叠连呵呵憨笑赞好: “想不到呀,北大有这等奇才!呵呵,好呀真好!” “有来头的!”旁边同学捺低声,附他耳朵解释,“她原是中央芭蕾舞团的专业演员,属于特招生,带着舞蹈专长来的。” 老杨“哦”了声,点头表示明白。蓦然间,他想起海子《天鹅》的诗句: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但她仍在飞行 蓦然联想到海子《天才》的诗句:“轻雷滚过的风中/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他领悟到舞蹈中蕴含的情感力量,竟是那么的巨大,巨大到难以形容矣,情不自禁便悄声喃喃:“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一股暖流在心头躜动着,躜动着,禁不住心动神摇,抛落珠泪三五枚,噗噗噗噗,也顾不得揩拭一把啦。 接下来,又是同学们表演的,节目水平很是一般。这时杨明中起身走到文静和安小薇那儿,对她们耳语了几句,她们顺从地站起身来。三个人来到老杨跟前。 “没多大意思!”杨明中说,嗓音稳稳地沉着。“老杨,咱们走吧!” 老杨一看表,刚过八点。他觉得时间还早,恋恋的舍不得离去,便打商量说: “要不你们先走?我再看一小会儿。” 他们走了。几分钟后,报幕员捷步上台,振奋着宣布: “今晚的学生演出到此结束!大家请别走,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好了,请安静一会儿!为了丰富同学们的业余生活,为了活跃北大校园文化气氛,在这个特殊日子里,校团委请来了北京的三支摇滚乐队,为同学们作义演……” 在场观众报以聒耳的掌声,仿佛大洋浪潮席卷而来。 “他们是——”报幕员潇洒地用手一指。打舞台右侧一角,鱼贯走来四位长发披肩的男士。他们各穿一件圆领汗衫,胸前印有约翰·列侬、保罗·麦卡特尼、乔治·哈里森和林格·斯达头像;下身一色穿着牛仔裤——“爆破乐队!” 大家报以火爆爆的掌声。四位乐队成员扬扬地挥手致意,煽情地齐声发起呐吼: “北大人,你们好啊!” “好!!!……好!!!……”观众纵声爆吼,掌声更加火爆了。 “呐喊乐队!” “牛虻乐队!” 报幕员依次作介绍。三支乐队成员的着装各具特色,却都代表国内新潮的流行文化,长发和蓄须为其显著的记认。 舞台灯光迷幻地暴烁着,摇滚乐队的义演开始。演出次序即他们出场的次序。电声乐器不停地朝台下暴虐地倾泻,仿佛降下一场音乐的瓢泼猛雨,巨大声浪震得天花板嗡嗡作响,窗玻璃也传出咯咯的脆声,似乎顷刻间要发生整体性垮塌。礼堂的空气给搅扰得惶惶恐恐,沾附在立柱、窗棂、灯罩……的积年纤埃苏然醒来,给惊吓得震颤得四飞乱溅,弥散于稠密躁闷的空气中。大家不住地鼓掌,不住地吼叫,不住地跺地板。喧嚣的噪声和超强的乐音汇聚在一起,宛然无数山洪条的瞬间暴涨,许多条河流即刻汇聚成一股更大洪流,浩浩荡荡滔滔涌涌呼啸而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其势不可阻挡;又如一团火球的炽热滚动,急火火地踅踅打转,旋呀旋地,混沌成暧暧昧昧的一团,不停息地一路旋转下去,一路混沌下去。但凡这团火球触及的地方,一种深受压抑的狂躁情绪给爆然激活了,犹如火柴嚓的一下点燃,带着呼呼的响声火苗蹿升起来,喇喇猎猎迅速蔓延开去。台上的歌手拚吼着劲唱着,台下的观众狂讴着乱嚣着。噪聒聒的尖啸此起彼伏,在空中划出一条条隐形的抛物线,宛然常规战场上激烈的交叉火力,火药味弥散于霾霾空气中,弄得台上台下交相混乱,全然给霾住了,霾在翻翻滚滚的呛鼻硝烟中。摇滚歌手们究竟唱了些什么?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谁都听不清歌词内容。大家浸淫于电声乐器和高分贝扬声器所炮制的混沌音响里,苟延着如痴如醉的醺醺快感。面对此情此景,值勤保安一时间无措手脚,有的张开大嘴愣在过道上,有的情不自禁鼓掌叫喊起来。老杨跟随大家,磅礴地吼着,喊着,笑着。他有种感觉,自己身体器官的每个汗毛孔洞洞地打开,犹如一扇扇洞开的木门,这团混沌音响好似一阵阵利索的劲飚,无阻无碍地次第贯穿这些门洞,继而霈霈然霪霪然贯遍全身。于是他整个身体密布窟窿眼儿,仿佛筛子的诸多网眼一般。 嘿嘿,真带劲!蛮过瘾!可是痛快淋漓呀! 哈哈,爽翻了!惬透了!好比蒸着音乐桑拿! 一时间,校办公楼礼堂给挤得水泄不通。不仅当初出去的许多观众赶紧回来,而且震耳欲聋的器乐声招邀了一批在未名湖边清谈的学生。观众一拨接一拨朝礼堂滔涌过来,滔涌声乱聒乱聒的。把守门口的验票员已不见踪影。也许他们嫌闹得慌,到外边图清静去了吧?整个礼堂的空气变得污浊憋闷。尽管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一个劲地扇风,还是觉得闷闷热热,有些透不过气来。大家浃背流汗,许多人捏着书本当扇子使,呼呼扇着,以至于纸页变了型,不复平平展展了。老杨有一种头胀欲烈的感觉,不住地拿手心和手背揩汗。在电子音响的超强震撼下,他的大脑神经近乎麻痹,正常的功能丧失了。他的脑浆搅动着,翻滚着,和着乐鼓的击打声—— 砰砰嘭嘭乒乒乓乓……乒乒乓乓砰砰嘭嘭…… “哎!老杨,老杨!” 有人扯他衣袖。他扭头一看,仍是杨明中。 “咦,你怎么还没走?” “赶紧走吧!不早了,已经8:20了!” “她们俩呢?” “先走了。骑到半路上,我觉得不对劲,又特特地回来唤你。” 老杨看得心甜意恰之时,听到杨明中这么说,心里老大的不爽,仿佛闻到对方哈出的一大口臭气。他心里默忖道: “我自己会去的。你这样三催四请,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犹是不足兴。不过呢,既然劳烦人家磨嘴皮子了,没别的法子,只好随他去吧。他心里暗喟一声,满心不快地抬起屁股,离开了座位。“借光!借光!请让一下!”弓下身子,一行嘟囔着一行走着。过道上,一位女生眼睛特乖,一下睃见了他的异动。她忙控背弓身趋近,殷殷勤勤地探问: “请问同学,还回来坐吗?” 老杨胀气地摇摇头,咕哝了一句: “不回。” 那女生顿开两朵娇花般的笑靥,忙忙地抢着挤了进来。她撩起花格裙子,欣欣然落座,将裙摆夹在两腿之间。当轻盈盈的裙幅拂过他手臂时,老杨觉得女性肌肤柔柔地抚了他一下——嘿嘿,温馨唷!好意淫的一抚!“抚四海于一瞬”,感觉近似之乎? “对不起!同学,请让一让!让一让!” 他俩一前一后说着,朝门口且挤且走。就在这当口,火爆爆的掌声噼噼啪啪融汇成一炉——多大一个炉哟!这是观众们欢送爆破乐队的成员退场。其响若何?跟爆炒成吨的蚕豆似的。才过了几分钟,火火爆爆的掌声再度响起,四名呐喊乐队的成员昂昂然上场。老杨不停说着“让一让”,且挤且走,一步三回头,眼瞳贪恋着。就要到礼堂门口了,人群里他费劲地抬起左臂,看一看手表,确认还有一点时间。他不由得发了癖性,固执地请杨明中先走一步。 “我再看几分钟,随后便到。” “这……” “你先走吧!我说过了,随后便到。” “你可赶紧来啊!”他不放心地叮一句。 “一定!一定!” 老杨又返身往里挤,以求看得更灵光。虽说素日不戴眼镜,他原有些近视眼的,离远了看不真,听不切。这回上场的主唱手是矮个子,长得敦敦实实的,理个北京板寸头(特征是,发檐剪得稍长些),穿件黑色套头衫。他弹着电吉他,一边用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唱,一边扭臀摆臂走来走去。间或,他怀抱电吉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像是玩着一辆滑板车,间或又屈身蹲地嘶吼起来。观其情状,使人极疑心他刚死掉父亲,甚至犯下了弑父大罪,此刻呼天抢地正自悔罪呢。由于音响的超强干扰,老杨依然没听懂一句歌词。但是,音乐所传达的一种狂躁情绪,一种在宣泄中耗尽(becoming exhausted)、在耗尽中宣泄的生命极苦、极痛、极郁、极闷、极憋的感觉,这歌手算是把捉到了。应当说,把捉得极确极当!这种音乐是诉诸宣泄而不是诉诸回味的,所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体悟。这也就是吕诗品教授在《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文艺》课堂上所概述的后现代美学精神:消解艺术的深度模式,走向平面模式吧? 一曲终了。主唱手手握话筒朝台下连连鞠躬,同时大口大口地浊喘浊息,仿佛鱼儿缺氧浮出水面的嘴型。随后,他将胳膊打横了揩把油汗,火着嗓门朝台下吼问一声: “唱得好不好呀?” 观众有喊“好”的,有喊“不好”的,喧阗喧嚷交汇成又一炉。嘘声和尖啸声联翩轰起,猎猎摇撼着大讲堂,直叫顶棚难以承受,灰尘噗噗纷坠纷落矣。 “再来个硬的,大家要不要?”扯起脖子筋,主唱手爆放一声吼。 “要!!!” 登时台下骚场,回应以一声爆吼,掌声和喝彩声交融杂汇,煮成混沌的一窝粥。 主唱手将话筒插到支架上,随后扭回头去,朝乐队鼓手狠劲地一点,喧嚣的音乐声便再次响起。他扭摆短矬矬的身躯,在舞台上来回走动。他一边扭动矬身子,一边将套头衫脱掉,随手奋臂抛甩。犹如长出翅膀一般,套头衫倏地飞向空中,接着砉砉然坠降,缓缓地落在舞台上。就这样,他胸臂部位肌块饱绽,炫耀地袒露出来,黑黝黝地爆烁着光泽,磅礴出雄性的力量感。他胸部的正当中,刺青一个特大的欧洲时尚丽人头像,依稀是梦露或麦当娜,瞧得不大真切。台下有人喝彩嚷好,主唱手优雅地做拱手科,继而还以啪啪的掌声,表达谢意。他裸袒着上半身,拳头紧紧攥握,双臂朝上直伸,接着跨开两腿,硬硬地喊了声:“嗨!”身板一矮,双臂朝外用力一分,再朝下使劲一压,构成对称的“┗ ”和“┛”形。他意色洋洋破口大笑,一种硬派的豪笑;同时变换着站姿和角度,向台下观众作展示,炫耀那发达的二头肌、三角肌、胸大肌、前锯肌、背阔肌、肱肌和肘肌。很显然,为自己练就的一身健美肌肉和那纹刺的靓女头像,他感到无比骄傲和无比自豪。为答谢观众的喝彩,他还一叠叠地抛下飞吻,这又引起一阵热聒聒的掌声。主唱手继续款款扭摆着他的矬身子,在舞台上迈开阔步行走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意态很是洋洋,自我陶醉得要命。这时候,莫名奇妙地或者说神差鬼使地,舞台大幕竟然徐徐缓缓地合拢。 “咦!……咦!……” “咦!……咦!……” “咦!……咦!……” 观众的惊叫响成一片,喧杂声和嘘声继之四起,在场的莫不深感莫名惊诧。主唱手为之愣愕,乐手们掩乐停音,面面相觑。整个乐队的演奏嘎然而止。大幕拉到刚刚过半的位置,便犹豫不决地停歇下来,竖着的折痕明显颤动,仿佛经受着某种内在折磨。报幕员从舞台左侧快步走到主唱手跟前,冲他耳语了几句什么。主唱手惶恐不迭地连连点首,夸张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明白了。报幕员迅步退场,方向改朝左侧,停步于边幕旁,关注着主唱手的举动。主唱手将电吉他放在地板上,又将那件套头衫捡拾起来,复又穿在了身上。他再次扭回头去,朝乐队鼓手深算地点点头;对方也点头回应一下,表示自己领会了。定音鼓一敲,喧嚣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大幕徐徐缓缓拉开,但是,还没等拉到尽头呢,突然作起逆向运动,又徐徐缓缓合拢来,丝毫不带犹豫了,只留下一米来宽的缝隙。乐队成员给屏在大幕里,只有气愤的主唱手因位置靠前而落在幕外。 “咦!……咦!……咦!……” “咦!……咦!……咦!……” “咦!……咦!……咦!……” 观众们又惊叫纷纷,场面再次鸦飞雀乱起来。喧哗声和嘘声汇成一片嗡嗡嗡嗡的喧聒。这一回,呐喊乐队没有停止演奏,乐手们只是彼此诧望着,摸不清究竟在搞啥鬼名堂。台上和台下的人都感觉:在燕园发生这起事故老诧老诧,真的是蹊跷极了,纳罕极了,稀奇极了。啧啧,太不可思议啊!老杨暗自咕哝,笃定有人捣鬼哟!我们所面对的理性世界并不怎么牢固,我们的理性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仿佛某个乖戾的阴鸷的家伙躲在幕布后面,暗地里操纵着这一切,管自在玩一出恶作剧,而且是越玩越起兴,越玩越来劲,越玩越邪性了。这时候,报幕员再次捷步出场。他从舞台左边一侧抢到主唱手跟前,耳语了几句什么。随后不容分说,他从主唱手手里一把夺过话筒,疾步走到台口。一溜脚灯照射着他,以及他满脸强制的镇定神情。略略调匀一下急促的呼吸,他高扬左臂晃了那么几晃,向全场观众大声宣布: “呃……同学们!很抱歉,很抱歉!……非常抱歉!” “嘘!……嘘!……嘘!……” “我宣布,今晚演出到此结束!祝同学们晚安!” “嘘!……嘘!……嘘!……” “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嘘!……嘘!……嘘!……” 台下观众骚骚然,交头接耳纷议起来。登时间,场面乱成一锅滚沸的高汤,热腾腾的蒸汽四下里散发,场面搅乱得一塌糊涂。 “嘘!……嘘!……嘘!……” “演出没有完!没有完!没有完!” “嘘!……嘘!……嘘!……” “我们要看演出!要看演出!” “嘘!……嘘!……嘘!……” “演出没有完!没有完!没有完!” “嘘!……嘘!……嘘!……” “我们要看演出!要看演出!” “嘘!……嘘!……嘘!……” 在领头者鼓噪下,在场观众发出泼天响的呐喊(确切地说,是“后呐喊”)。宛如清水的肆意倾泼,一桶桶一瓢瓢的“后呐喊”声朝舞台倾泼过去,渐渐汇成大海般汹涌的喧哗,掀起热噪噪的声浪,一浪接力一浪,持持续续拍击着台岸,考验着它的礁石程度。同时“嘘”声炸然暴作,撕扯着闷滞沉沉的堂内空气,仿佛撕扯许多华贵的帛匹。尖啸般的“嘘”声划空而过,一声赛过一声,一声追赶一声,有的“嘘”声尖锐到刺耳,仿佛憋足劲儿吹响的金属哨音。舞台上尴尬地乱作一团,简直闹哄到不堪的田地。呐喊乐队四名成员窜到幕前,围住报幕员质询评理,极力挽回很失败的局面;未及上场的牛虻乐队成员也赶到舞台大幕前,一个个攮臂喧吵,嚷闹个不休不止。偌多人情绪失控地争挤着说话,拼抢着分辩和指责,仿佛股票交易所开盘的情形,每个声音都试图盖过别人的,结果是越说情绪越冲动、越激愤。许许多多发自不同角度的话音壅作一坨,叠成一堆,东一句西一句相互干扰,彼此妨碍,致使谁都无法听个明白。此时此刻,报幕员凋落了倾听的雅兴,他执拗地接连摇头,同时夸张地手势着,示意后台工作人员赶紧将大幕全部拉拢,越是赶快就越抢时机,掐灭那一米宽缝隙带给人们的期待。 “快点快点!全部拉拢!”他急得跺脚吼叫,“听到吩咐没有?!” “听到啦!”后台有人高声应,“这就拉拢!” 舞台的照明灯随即次第熄灭,每熄灭一盏照明灯,舞台就昏暗了好些,仿佛一个人走向地窖,光线随着梯度的下降而逐渐减弱。紧跟着,礼堂的顶灯开始熄灭,一盏接递另一盏。每熄灭一盏顶灯,观众席的亮度就减弱一小片区域……完喽,完喽,完喽!以下演出泡汤了!老杨一边心里叹惋一边抬腕看表:8:43,再不走不行了。他转身挤出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嗵嗵嗵嗵……骑上车子,一路上狠冲猛赶,拐过林幽森密的S形大坡,只消四五分钟,便赶到了五院,锁上车子跑步进去。 这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左教授手持照片,边讲解边给大家传看。这次赴台湾大学访学,左教授拍了好多照片:傅园、傅钟、鹿鸣堂、图书馆、椰林大道……他用手指点着,一一作介绍。台湾大学于1928年创建,其前身是日据时期的台北帝国大学。1940年代末,傅斯年等北大帮经手后,该校获得迅猛发展,学术实力很雄厚。台湾大学历来号称“台湾的北京大学”,情形一如台湾的清华大学。老杨在一个僻角落座,将呼吸调调匀。照片传到安小薇手里,她潦草地泛览一过,就理好递给了他。 随后,左教授介绍会议的相关情况。老杨取出日记本,旋开钢笔笔帽,准备做记录。左教授拿眼角余光扫见了,伸出左手宾住他,沉肃着表情说: “秋荣,别记了!听我说,别做记录!” “今晚的讲座,大家听听就行,不许做纪录!”强调性地,他来这么句补充。 老杨没奈何,只得将本子合上。靠在椅子背上,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一会儿脊椎沟作痒,一会儿胳膊肘发麻,大有如坐针毡的意味。他一边搔耳背的痒痒,一边漫不经心地聆听。为赶来听这么个破讲座,他懊丧不已,恨不能即刻拔脚走人,溜之大吉也。他腑内默忖: 这个时候,你果若在悠哉湖畔觅个幽僻处,寂寂淡淡安坐半晌,那该多么享受哟!栖神泉林竹石间,瞧一瞧浏浏的悠哉湖水,嗅一嗅夏荷的馨芬,不仅眸子清清亮亮,心田也是豁透爽翻的。水佩风至,几竿修竹悠曳,娑娑娑娑娑,奏出泠泠的韵致,邀人雅涉仙境矣!那潆洄流泓的潺湲、幽独夏虫的悄吟、芳草丛间的蛙鸣、风拂树杪的窸窣、鱼儿探出水的唼喋……很可潜心默聆移时。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消受这诗意的寂静唦!陶情怡性,善莫大焉!翠竹随风摇曳生姿,清婉的夜音嘀嗒到耳廓,带着绕指柔的弹性,氤着生命的大静寂,氲着生命的大自在,很经得起细品慢味。佛家第一义谛,此之谓也。你呢打坐于岸石,面对皓月清漪,静夜宁思。眨眨睫毛儿,你将情怀放荡放荡,将心境澄澈澄澈,做些缈无涯际的遐忖,堪谓赏心乐事也么哥! 人生难得的,便是贪自在,体味寂淡的华滋,消受寂淡的洇润。慢慢洇开的那种润感,就须得独坐方能体味,清清雅雅地,择一片幽境独坐呢! 打小嗜幽独,雕龙亦昂藏。蓦焉惊天下,负剑走八荒。 勃焉起了性致,掐朵花儿套在把柄上,摩摩擦擦几十下,任精液滋射到悠哉湖里,玩弄个自恋与自慰,亦快心之癖事耳——坦白说来,这活儿你干过唦!而且不止一次! 嘁嘁!没劲呀多没劲!腻歪呀多腻歪! 没劲得盖帽唷!腻歪得冒尖唷! 我竟昏了脑壳,偏偏赶了过来,听这么次烂讲座! 还禁止做笔记! 好骚闷哦!百无聊哦! 毫不涉及国家机密,设此限制确有必要吗?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呀呀呸,呀呸呸!直可嗤之以屁矣! 如此不可理喻的怪事儿,今生算是头回碰见!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好蠢哦!蠢蛋透顶啦! 老杨伏在桌沿,下巴抵于交臂上,假装小打瞌儿。实际上,他心里断断不肯再待下去了,于是悄悄凝起神,左裁右量起来: 此刻你若奋然逃离,结果会怎么样?他的脸面你尽可不念虑,问题在于:几天后怎么办?如何面对姓左的?那时举行学位论文答辩,万一左教授……万一他放刁……极力排揎你,可就悲兮惨兮!闷哉忿哉! 呀呀,唉呀呀……不行呀不行!使不得嗄…… 常言道:“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 冷静下来,捺住火性! 可别顾前不顾后,尽着癖性胡来啊! 莫犯傻呀!这风险冒不得哦! 切记切记:不许胡来!莫意气用事唦! 切记切记:力戒傲师!千万莫冲动哟! “咦嘢,好奇怪呀!”突然想起什么,他昂起锛儿头,惑困地打问:“左老师,我有问题,想请教一下!” 左教授将话头捺住,偏过多皱脸盘来,同时扬了扬浓眉,紧了紧颊部肌肉。在座的同学都将目光甩向他,眉眼间涂满了疑疑讶讶。 “秋荣,请说吧!什么问题?”左教授正确起了脸盘。 “刚才您介绍说,台湾研究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学者不少。但是,很奇怪呀:台湾当局怎会允许搞这种研究?” 大家“哗”的爆笑。左教授将收紧的颊肌舒开,“扑哧”一下哂笑了。 “你来晚了,没有听到。刚才我已经讲过:台湾学者仅仅研究‘西马’这一块,以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为中心。对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台湾当局是禁止研究的,学者也不感兴趣。” “哦……” 老杨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又伏在桌上,下颔枕在胳膊上,一副昏昏默默的盹神态。 常言道得好:“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不得不低头! 冷静下来,耐住性子! “忍得一时气,能解百事忧”,能忍就忍吧! 可别顾前不顾后,由着你性子胡来唦! 你莫犯傻,这个险冒不得哟! 切记唷:千万莫冲动唦! 切记唷:别意气用事唦! 杨明中师弟“单一拐”坐在老杨的左旁。他一眼瞥见办公桌上的那个日记本,还以为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课堂笔记呢,遂冒冒失失地伸手取看。“单一拐”大名单一简,之所以获此外号,是因为他的右腿瘸了,须借助单拐方能行走;老杨常和他下围棋,素昔彼此关系有些密切。老杨见对方劫走日记本,慌不迭地劈手一把夺了回来。“单一拐”疑惑不解,翻了翻眼白,纳闷闷地嘀咕一句: “这……看看嘛,怕什么?” 说时,伸手再索要,老杨却捏得更紧,死活不肯撒手。“单一拐”气得臭屎一样丢开它,悻悻然咕哝一句: “哼,‘蚊子放屁——小气’!” 老杨没法子,只得将扉页翻开,让他瞧一眼标签: 日 记 总计 第159本 燕园 第7 9 本 这并非他《燕园日记》的最后一本。说起来,当初老杨雄心满满地在燕园猛记日记,想突破100本的大关;遗憾的是,这一宏愿终究没能实现。还是王风说得对:“生活往往在人的计划之外。” “单一拐”明了日记的私秘性质,便不再多话,扭头继续听讲。不移时,讲座完毕,左教授询问低年级同学: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研究生,你们对专业学习的兴趣大不大?学习中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位低年级同学说起自己学习中遇到的一个问题,左教授耐心地予以解答。这下子,老杨愈加不耐烦了,恨不得跳起身子,拨开脚步急走。忽想起今晚的演出,默自旁骛起来:这会儿没事干,我不妨趁机记下罢!于是翻开日记本,走笔疾记。正写着,“单一拐”突然轻轻肘他一下,递过一张窄长的纸条。老杨拈起来,扫描一眸,上面写着: 老杨: 请尊重左老师的意愿,好歹搁下你的笔,别再记了吧! 明中字 老杨先是打个魔怔,继而勃然飙火,怒恨恨暗自忿骂: “妈妈的,真可气呀!杨明中,你这家伙太霸蛮了!眼下我记录的,和讲座没有丝毫关系,凭什么不让记呀?碍着你什么,你非得干涉我,咹?” 抬头望去,但见办公桌斜对面,杨明中身板端正地坐着。他冲老杨做了个搁笔的示范动作,同时脸上漾溢着微笑。不用说,一个经典的杨明中式的微笑:彬彬有礼,合情合式,和蔼可亲。霎时间,老杨打心底不可遏制地陡生出一股浓度极高的恶心。这种恶心不可名状,强欲名状之,就是“洛根丁式的恶心”吧。 咋办?咋办? 这时候,你充啥硬气呢?你硬气得起来吗? 在这节骨眼上,还是收敛些吧!嗯,少惹事为妙! 他只得——只得再次将笔搁下。 二 北京大学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硕士学位论文答辩会,今天终于圆满地结束了。 “二杨”和文静很运气:他们的学位论文在答辩会上均获全票通过。安小薇的答辩时间排在末后,当评委们投票表决时,她的论文遇到小小麻烦。教研室主任左教授担任答辩会主席。他僵硬起线条异常板滞的瘦长脸,咧龇开残缺的黄板牙,指出了她学位论文中存在的若干纰漏。左教授的口气肃厉异常,甚至带有讻斥的意味,直叱得安小薇耳赤脸红,埋下头不敢则声。两个“异常”,足可想见场景氛围了:围出一团肃凛凛的气氛。他松垂着两个大眼泡,仿佛里头注射了某种液体;眉毛原本既粗又浓,与窄小脸颊不成比例;说话时,一根特长的黑眉打他左侧眉峰逸出,颤颤抖抖地挥甩,好似一条微型鞭子甩出的鞭鞘。老杨凉凉地觑上一眼,慌忙将目光挪移开,心里隐隐有些发毛。在场的老师和同学敛声屏气,莫敢漏吐一言。大家心下十分清楚:此时此刻,这个话碴儿碰不得的,于是谁也不搭腔。 “想当年,我们研究生毕业的那会儿,论文答辩比今天严格多了。” 他以很革命的口吻训说了一顿,随后变换一副蔼脸孔,以“长者话当年”的架式,深情钩沉起往事来。他这样说: “全票一致通过的情形,虽说有,但是极罕见。想当年,我导师颜之诲先生,对我要求多严格啊!但凡论文中出现一个纰漏——哪怕一个很小的纰漏——都可能导致答辩通不过,学生就甭想毕业!” 他偏过脸去,望了望身旁的吕诗品,带着笑意问: “是这样吧?” “对,的确是!”吕老师点头应和,口气干干涩涩的。“想当年,颜先生在复旦大学主持我的硕士论文答辩会,要求的确非常很严格,我的一位宿舍同仁——他也是文艺学专业的——就没有拿到硕士学位,因为论文让颜先生给毙掉了。” “我的硕士导师颜之诲先生,他是北大中文系的一级教授,在全国赫赫有名,是我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一大权威。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学术权威,咹,他在申报博导的时候,竟然给淘汰下来了!” 令人难堪的沉默。空气沉重得超过一扇门板,像要压塌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紧接着,左教授独宣了好一阵子,语速特别缓慢,语气特别凝重,不磅礴,伴着“咹,咹”连声。由于正患牙龈脓肿,他的左腮帮子看上去较右脸肿高出好些,瞧着明显不对称了;话音里带着闷浊的杂音;夹伴着些许唾液星儿,口臭的气息阵阵汩溅出来;再有,他每说一句话,瘦脖颈上的两根青筋便猛扯一下,患有痉挛症似的,继而一阵悸颤微微,隐约着内急式的焦虑。 “那时的北大,咹,在这方面要求多严格啊!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现如今,北京大学的学术堪忧,明明显显是滑坡了!咹,的的确确是滑坡了!不是一般的滑坡,而是老大的滑坡!咹,不要说和民国时期相比,就是和我读书的1980年代初期相比,也差劲得多了!咹,相差了很多很多!谁能扶衰起废,扭转乾坤?反正吧,我是没这么大能耐。现如今,我们系本科生普遍出现厌学症,这且不说罢;就连许多研究生也不热爱自己专业。我不客气地指出:实际上,许多学生混迹燕园!混什么,咹?一纸文凭!或者说,一个金幌子!研究生放弃专业学习,如同士兵丢掉枪开小差,两种行为同样可耻!同学们,可——耻——啊——!如今北京大学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竟然裸现如此不堪的局面,确实是深可哀忱。咹,深可哀忱啊,同学们!作为一名文学意识形态领域的正统理论家,作为一名赤胆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北大教授,咹,我感到很痛心,也很寒心啊!精气神败掉了,心田里一片荒寒,凉意渗进骨头里,我想硬气也不成了!一句话——北大的魂丢掉了!” 说到这儿,左教授顿住了,咚咚扪了扪塌瘪的胸怀,目光次第扫瞄一过全场。从他凝然浊重的神情看,满怀忧虑中透出焦虑一绺绺,纠结缠绕着。那塌瘪胸怀并非一般的塌瘪,而是塌瘪得凛凛寒邃,搞不清窝藏着何种学术暗器,一旦甩出即刻伤人。那焦虑也不是一般的焦虑,而是焦油般的焦虑,焦黄焦黄的烟草色,带着燎烧过的糊味儿。 “出现这等尴尬局面,我倍感焦虑,感到八惑九困,枯窘得罔知所措了。深更半夜,我每每睡不着觉,漆黑里瞪大了充血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凝神苦索,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呢,咹?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咹?难道我们专业的培养计划存在重大缺陷,咹?难道我们竟成了老悖晦,趁时就该谢幕收帐,步毕达可夫的后尘,退出历史的舞台?难道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从此破落,将要断送在我们这辈学者手里,咹?时代的关节脱臼了,此刻谁能挺身而出,将它修复归位,咹?谁有这么个大本领,咹?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也是一个没有学术大师的时代,确确实实啊!昔日的辉煌烟消云散,如今是一个思想平庸的时代,确确实实啊!” 在场的驯静听着,皆哑默以对之。窄逼逼的教研室里,气氛闷闷沉沉的,粘稠得赛过一盆稠粥,与众人构成肃穆的对峙。一股轻微的陈腐味儿混杂在闷滞空气中,游魂也似无聊荡悠,逸出窗外以后,就渐散渐开了。 左教授将高度近视眼镜一抬,咽了几口唾液,饱滞饱胀地陷入闷默。在座的都闷默,闷默,闷默,极力将表情收敛着,勾下或半勾下脑袋,受审那般不则一声。他谨肃地眨巴一通眼睫,润润燥出干皮的厚唇,左手漫扪着胸部,开始一片婆心的叮嘱,内容是老掉牙的陈旧: “你们年富力强,是跨世纪的一代学人。这次答辩通过,对于你们来说,既是学业的一个终点,同时又是崭新的起点。在这儿,我顺便给大家通报一个令人振奋的重要消息:经过多次努力争取,北京大学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的博士点,我们已经争取下来了。从明年开始,我们将招收自己培养的博士生。借此机会,我衷心地期待:今后你们再接再厉,继续发奋努力;有可能的话,争取再考进来!” 老杨暗自一吐舌头,怕敢地心里连说: “妈也,不敢读了!不敢读了!我可再不敢读了!” 俄顷,左教授脸色阴转晴,把语气适度加了温,烂絮地继续叨说: “当然喽,虽然安小薇的论文存在某些缺陷,但是,批评归批评;我这是关起门来说,说的全是自家话,对外还得予以关照,‘瞒上不瞒下’嘛。在这儿我先打声招呼。下周五,中文系学术委员会召开本年度学位论文审查会,届时我会尽力争取让她顺利过关。因此……” 在场的都屏息静聆,同时为她暗暗捏一把虚汗。 “我给她投——通过票!” 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大家齐齐地松口气,把脸上的表情放轻逸了。左教授用青筋鼓暴的左手抓起签字笔,庄重地填写他的投票单,署名“左思奇”。 此后日子阔绰如大亨,而且顺顺溜溜,形同安坐于滑板车上,一路嗖嗖的滑行。到了槐花茂盛的季节,燕园的槐花落蕊着,悄悄愔愔的,一瓣一瓣复一瓣。槐虫儿牵出银色丝线,长长短短的,从老高丫杈上垂吊下来,闲闲逸逸晃呀荡呀,偶尔沾在行人脸上,带来几许扫兴。校友桥桥头的上空,两侧高挺的水泥灯杆间,挂起了两条红色横幅,上面贴着一行魏碑体大字:“扬起理想的风帆母校祝您一路平安”,“今朝一别母校明日四海精英”。这就醒示毕业生们:告别燕园之日业已临近,或者说,毕业倒计时快要到头啦! 这天上午,老杨在中文系会议室参加他入党转正的会议。待回到宿舍,见谭冕桌上堆着几摞书,他伏案在扉页上题字。一见到老杨,他兴奋得舞手划脚,嚷嚷着怂之恿之: “好消息,好消息噢!毕业大拍卖开始啦!赶紧赶紧,快到三角地去吧!好多好多降价书!” 老杨拿起书漫然翻看,都是些中外诗歌选本;另有一套罗素《西方哲学史》,在北大书屋买的。老杨翘起大拇指,夸爱地赏一个笑脸道: “唔,不错嘛!买得好啊!这部《西方哲学史》我研读过,虽说贵了些吧,购买却很是值得!” 一个事实无可否认:入住燕园三载,谭冕的购书眼光逐渐提高。一个北大学子,不管他进园前的水平如何,当他步出园门时,必然改换一副面目。这,就是所谓“熏陶”吧! 问过书价,确实蛮便宜的。不过,他开了一上午会,身子乏累,有些犯懒。为买几本旧书专跑一趟,他觉得犯不上。 “老杨,听我说!”谭冕捧起《西方哲学史》上册,噗哧哂笑起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觉得特好笑!” “哦?什么事呀?” “是在前年秋天吧,有一天,我们俩去拜访薛尔克,我的师兄。中午时分,他请我们喝临川贡酒,吃火锅涮羊肉。酒桌上,你拍打着胸脯,口口声声嚷说:‘我要代表咱们中国,夺取诺贝尔文学奖!’这件往事,还记得吗?” “嗯,说过,有这件事!怎么啦?” “当时我非非地嘲笑你,说你成天尽做荒诞不经的书生梦。你呢,对我说了一句话,蛮有意思的。当时你郑重声明:‘不过呢,目前我只有抽象的可能性。’” “???” 老杨疑疑惑惑,脑海里连画几个问号。咦嘢,怪乎哉!这句话,我当真说过?眨巴睫毛默省片刻,压根儿记不起来。其实,只要谭冕提供日期,他翻查一下《燕园日记》,便可核实确凿的。然而,最饶尖酸意味的是,号称“谭一”的他挠了挠头皮,竟然抱歉说,具体日期记不起来了。 “呃……也许说过吧。我给混忘了。” “没错儿,说过的!肯定这样说过!我记忆力蛮好,绝不会欺骗我!”谭冕一口咬定。 “行,行嘞!就算说过吧!”老杨恬适一笑。“这句话有意思吗?” “说实话,当时我对哲学一窍不通。究竟什么是‘抽象的可能性’?我暗自嘀咕。不过,我自尊心太强,既不好意思向你讨教,又不屑于向你讨教,以显示你比我更高明。于是,我把它埋在心底。私下里琢磨很久,始终没有弄明白。今天翻看这本书,我突然顿悟:他妈的!——”说时以手代惊堂木,啪地一拍桌子——“这就等于‘绝对不可能’嘛!” 谭冕摸着上唇一溜茁长的短髭,哈哈大乐起来。为自己的透悟,深感得意浓浓。 “唔,也许吧。就这意思。” 老杨淡然一笑,掉头走开了。高深的理不可轻说,他不想为此枉费嘴舌,徒逞口角的锋芒。对于没读过《小逻辑》、《精神现象学》等黑格尔著作的谭冕来说,要解悟这些概念并非易事。若枉费口舌,连自己也迂进去了。蓦然之间,他目光落到自己铺位上,发现垫褥和叠起的被子上各有一个明显压痕,一个臀部的,一个背部的,小小巧巧。可以想象,一个年轻女性刚刚躺卧过。 “老王,刚才姚娜来过啦?”他问王风。 “不知道,”王风摇摇头,“我也刚进屋。”说毕仍旧埋下头,沉溺于学位论文的校改。 “对,来过!”谭冕楔一嘴,证实了。 “她么,‘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老杨撇拗了嘴角,给他个微噱妙哂,“跟中央一号文件似的!” “今天,我顶高兴的是,”谭冕捧着一本书,一副“手捧宝书暖心怀”的架势,冲着老杨且笑且嚷,“纪伯伦的《先知》,终于让我买到啦!哈哈,激动出尿来!” “特价书市买的?” “不,万圣书园,九折优惠。” 老杨小心翼翼坐靠上去,随后翻身起床一瞧,但见刚才的压痕给自己矮矬躯体弄乱了,糟踏得不成样子。哈哈,哈哈哈!突然,他发现被子上沾着一根长长发丝,不用说是姚娜的。他细心地拈起发丝,仿佛侦探发现一个破案线索。 “今天,我最高兴的是,”他将发丝擎得老高,冲着谭冕咧嘴憨笑,“我终于收藏了一根姚娜的发丝!等她将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它可就价值连城喽!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俩给逗得咯咯直乐,王风拿笔指点着他,哂哂发噱:“你呀你,真是个意淫癖!”话音刚落地,杨明中推门进来,问大家笑什么,王风将其复述一过。杨明中听罢,乐得前仰后合,随后叹道: “这小妮子呀,如今不爱来我们屋了!” 此话甚是,的确。打这天起直到离校,姚娜再没来过北大47楼1032室。据谭冕说,今天她特地过来,是还他一本诗集。 午饭后,老杨到“鬼才居”串门,但见屋里糟糟乱乱,檀弓和辜鸿钧在收拾各自书架:需要的书放进硬纸箱,箱口阖拢粘上胶条,草书自己名字;不需要的则随地丢弃,当作垃圾处理了。人们一旦搬家,总会发现有许多东西得丢弃。不得不丢弃,道理就是这样。 “咦——嘢!有的书蛮不错嘛,你们不要啦?”老杨用脚拨弄着地上弃书。 “Yes,不要啦!”辜鸿钧说,“想要就捡走吧,只要你拿得动。” “怎么不拿到特价书市去卖?” “上午我们去过了,现在没工夫去。”檀弓笑着接嘴,“我卖了两麻袋书,得100多元呢!” 老杨躬下身挑拣,发现一本封面崭新的硕士学位论文:谭冕的《论海子》。打开扉页,上写“辜鸿钧学友雅属,谭冕赠”字样;另起一行写着日期。 “老辜,你小子……”老杨指点着辜鸿钧,憨声哗笑起来,“太不像话啦!” 辜鸿钧探手撩起一绺汗湿额发,哈哈大发一笑曰,听说谭冕的学位论文写海子,我呢挺好奇的,前几天向他索要了一本。拜读之后,发现写得挺次,观点是从刘小枫《浪漫诗学》里搬来的。退还他呢不好意思,留着嘛毫无保留价值。 “所以嘛……嗬嗬,只好对不起啦!” “你小子,嗤!是不是我赠你的也给扔啦?” “那绝不会!”辜鸿钧立誓道,“老杨的呕心之作,我岂敢不宝贝之耶?” 说完他自顾埋头收拾书,老杨当即采葑采菲,从地下的剔旧书里挑出几本名人传记。过会儿他扭过头,略笑一笑说: “实话说,老杨,以前我对你了解不够,心里有点儿瞧不起你呢!” “是吗?不过,不奇怪嘛!”老杨宽怀地报以憨笑浅浅。“咱们北大人,哪个不是假命清高?哪个不是狷矫出群?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人,被你老辜低眼觑,很正常也么哥!” “No,否否!我意思是说……” 车子总算驶入了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镇。但是司机忽然迷了路,在暗红色楼群、成片绿地、鸽子、喷泉、往来的学生和牵狗的市民之间来回打转。忽然间,我远远看见一座教堂前的台阶上,独坐着一人,头发凌乱,衣着散漫,正惘然前视。尽管无法看得真切,但我断定这就是小林了。那神情和穿戴,在全美国难道能发现第二个?我于是催司机往前开。开近了一看,果然是他! 小林上穿圆领汗衫,下穿牛仔裤,微微含笑,和在国内时一个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份不易觉察的忧郁。我们握了手,忽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这才想到,已有两年未见了。那些一起夙夜争论、一起玩军棋、一起在新年之夜的未名湖上狂啸狂歌的日子,已一别两年了…… 中餐馆内,从服务员到顾客,多半都是黑发黄肤,再加上宫灯、梅竹图,还有到处可见的汉字,令我们倍感亲切。点了几个“滑溜里脊”、“鱼香茄子”之类的家常菜,也都是当年在海淀镇馆子里常吃的,只可惜,许多留下我们笑声和记忆的小餐馆,如今一一给拆除了。言念及此,忽然生了酒兴,遂建议喝上几扎。经小林提醒,才想起美国的饭店一般不供应含酒精的饮料。无奈,只能仍以“文化帝国主义”标志产品之一的可乐充数。 “喂,打住吧!你呀别嚼蛆!”收拾书的檀弓停下手,急火火地劝止他,“往日咱们宿舍的胡说八道,你可别捅出去哦!” “那不会,你放心吧!我只想说说,自己近来对老杨看法的大逆转。老杨,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哦!” “不生气,快说吧!”老杨微笑着敦促,“有啥可气的?” 同学间私下里品此藻彼,原是一件寻常事儿。哪个人后不被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快要毕业了,大家面临惜别,犹劳燕之将纷飞。在这分离前夕,老杨很想听听别人如何藻品他。辜鸿钧不便拂其诚意,稍加踌躇一下,快快然洒出真言,笑道: “老杨,我总认为你是夺朱乱雅的夸辩之徒,只晓得逞春华之妍姹,是个地地道道的侃讽家,或者说,一个徒作大言的空谈家。依我素昔之眼力,你肚里没啥真本事,左不过是‘异样骡子学马叫’,油嘴滑肠的烂套货色,偏爱玩弄虚辞浮说和修辞花腔,惯拿大话去罩人和唬人,又惯喜无根的游谈和梦话,卖弄貌似睿哲卓智的些须见地。” “其实,对生活的庸见吧?”老杨哂哂憨笑着,蹑其思维之踪,赶问了一句。 “呃,庸见嘛也不算,只是谈不上多高明。再有,你这人吧,嘴巴子尤其不饶人,双重人格的症状很明显。你说出话来,有时候像锤子砸核桃,带出好些尖锐的碎片,梗得人肠胃好难受,消化起来不容易。这个意思,我在宿舍宣讲过——若不信,问他去!” 他说时,指了指檀弓。檀弓不便饶舌梗阻,浅浅淡淡一笑,姑算默认这个事实。 “后来我听说,你竟然找了个外省打工妹,我才险险一惊,悟到自己错认了你。啧啧啧,你呀你,蛮有意思!畸怪之栋才也,难得难得!昨天开毕业典礼,你的女朋友来了。瞧着你们俩亲亲热热的样子,说实话,我心里羡慕死了!当时心里暗赞:‘老杨,真是好样的!你竟这样有肝胆,做出一件风流佳事来!嚯呀呀,不愧为敢做敢为的真男子!’于是,我重新发现了你:哈哈……原来,你小子不光会侃讽,竟是个大情种呢!” “罢了,我算什么大情种?”老杨不屑地将手一摆。“‘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惭愧得紧噢!找个外省打工妹,说明我没本事,找不到更好的嘛!” “不,不不!”辜鸿钧连连摇头。“我认为你是好样的,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因为你做了这种极不寻常的选择,所以今天我才要极恭敬地说:‘我由衷钦敬你!’打心底里说,我十分厌倦都市女孩儿。仿佛是一个模子里翻刻出来的,她们庸俗、浅薄、势利。都市的爱情是浮华和矫饰的,简直没劲透了!我是真心希望,找个朴朴讷讷的乡村姑娘。唉,遗憾的是,我缺少你这种勇气啊!”说罢,沮懊地长叹。 他的沮懊有些突兀,却自有缘故。上星期,交往三年之久的女友苗萌萌和他道“拜拜”,另攀附一条高枝去了。原来,辜鸿钧担任北大中文系美国留学生爱伦·斯诺的课外辅导员。他倒不是图钱,而是藉此练习美语听力和会话。千不该万不该,上个月,辜鸿钧带领萌萌到勺园爱伦的宿舍玩耍,无形中为这对异国鸳鸯牵线搭桥,勾出这段风流公案来。应了句俗话:“风不来树不动,船不摇水不浑。”可叹可笑的是,当时两人言来语去,四目勾留,彼此心下皆有意了。辜鸿钧竟是个没眼色的,昏昏懵懵,瞧不出一端一倪来。他坐在木椅上,身子朝后仰着,让两只椅子前脚悬空,挥洒谈吐得甚是欢洽。前天,爱伦和苗萌萌闪电式结婚。事实上,尽管厚厚一道高墙隔开,燕园仍然是“平凡的世界”一部分,类似尘凡情感的悲欢离合,原是司空见惯的,丝毫不值得诧之愕之。 “唉欸!‘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檀弓轻拍老杨的肩膀,嗐出一口闷气甸沉甸沉。“我们都是读腐了书的,和你老人家不敢比呀!” “就是,不敢比。富贵无常,才情有种,你小子好生消受吧!” 辜鸿钧添缀上一句。 又说了些没要紧的散话。老杨抱着一摞拣来的旧书,站起身作辞。临出门时,辜鸿钧不太放心,特特地叮嘱一句: “哎,听我一句!老谭论文的事儿,千万别对他讲!告诉不得哟!”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午睡过后,杨明中不知从哪儿借来一架尼康相机,附带拍摄用的三角架。 “走吧,老杨!咱们照相去!” 老杨以为,这又是一次本专业同学的集体活动,文静和安小薇也要参加的。不过,骑车经过45楼时,不见杨明中捏闸停车。面对他的诧怪,杨明中和婉地解释说: “老大,今天就咱俩吧!找个清静地方,推心置腹畅谈一番。‘得一同志,胜一同胞’,琴要弹给知音听嘛,对不对?另外,照几张合影。” “唔,要得!好主意嘛!‘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是该好好畅谈畅谈!” 听到这幅妙哉擘画,老杨不禁拊掌喊善,点首笑笑呵呵。“人生百年中,会合能几时?”这种彼此交心的机会,日后很难再有了。也可以说,决不会再有了。古人高慨“流光容易把人抛”,“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良有以也! 当暑日方昼,高天无片云。“二杨”将燕园景点逛了个遍。随后他们徜徉于未名湖畔,作最后一次私下交心。彼此的共同体会是:这三年过得好过瘾唷!轻松愉悦,闲散拖沓,哭笑随性。离开燕园后,再不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会有这样逸散逸淡的心境啦!的的确确,“北京大学”四个字,确实是块金字招牌,拿《红楼梦》里的话来说,“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是呀是呀,多少不解内情的外校学子渴仰它,多少不切实际的溢美之词加缀给它啊!人们都用另样眼光看待我们北大人,这一点,从各自找工作经历能看出,“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的。杨明中坦白陈说:“倘若没有这张硬刮刮的北大文凭,十有八九我得不到这份理想的工作。这个我心里顶有数,为此感恩母校北大!北大救拔了我,叫我感激终生啊!从今往后,大学毕业生的就业形势会越来越紧张,前景会越来越暗淡,这是可以预见的。”老杨点首认同:没个好母校、没个好父亲、没个好户口,给打入“三没”的行列,呜呼就业难矣!“但是,”杨明中接着说,“只有在燕园生活过的人才真正明白,北大远非外人所想象的那么好。”近三年来,他始终在迷茫、焦闷和彷徨中度过:对所学专业兴趣寡淡,像贾宝玉那样“怕读正经书”;日后究竟选择什么事业,他难以搞清楚,前景迷迷茫茫一片。最近他终于想个透底明了:将来决心到影视圈里闯荡,壮怀地来一番猛打猛拼,捞他个著名影视导演的名气。 “将来我还得继续深造去,但是,绝不会再考北大了。在这儿,学不到自己所需要的。” “但是,决不能因此说,这三年光阴等闲虚度了!” “对对,我也有同感!北大永远是值得你上的,不管你给北大带来些什么,你总能获得一份回馈,丰丰厚厚的。” “好比海明威笔下的巴黎,北大确实是一场‘流水的宴飨’!”老杨由衷兴慨。“哦,对了!你走阿然的路,应说是上选。” 应超然已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传播系录取,不久他将启程赴美了。 “唔,对头!是条好路子!眼前我的想法是:要么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博士生,要么就出国留学去。” 来到泊在枫岛岸边的石舫上,两人并排着盘腿坐下。斜阳澄澈地鉴照,偌大的未名湖面夕波荡漾,一潋一滟中蕴着无限情致,曛暖曛暖的。微风打湖面上缓缓行过,仿佛美人走着凌波微步,罗袜却并不生尘,只是奉送一阵接一阵湿气,让彼此脸上觉着润润爽爽的。呵呵,真叫人神清气净也!彼此相顾咧嘴粲颜笑矣。老杨在石缝间信手捽了一根野草,野草在茎柄处折断,些许汁液溢将出来。他把草茎斜叼嘴角,缓缓慢慢咀嚼着,一副若有所忖的神情。漫瞥一眼微光烁闪的宁静湖面,他深有感慨地叹曰: “孔子曰:‘游于艺。’实际上,我是抱着游于文艺、棋艺和侃艺的心态,混迹于美丽的燕园。三年来我饱览杂书,自觉对文学的理解上了‘三十九级台阶’。要之一句话:确实混得不赖呀!嘿嘿嘿,混得滋滋的,混得润润的!” “老杨,我知道你雅志不凡,绝非混文凭的等闲庸辈。从你每天谆谆不倦地清侃,孜孜不疲地记日记,就能看出个眉目,判断得七清八楚。那满满一箱子日记,对你将来搞文学创作,可是极好的素材库。” “是,是,说得很对。用这些素材,我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一部‘令世人换新眼目’的小说。书名拟定了,叫作《燕园梦》,这是一部后现代的《红楼梦》。” “呣,好题材!‘你是梦中传彩笔’,相信定能写好它!” “但望吧,谢谢鼓励!它是我的《堂吉诃德》,我的《安娜·卡列尼娜》,我的《百年孤独》,我的《平凡的世界》,和我的《情感教育》。” “《情感教育》?这不是福楼拜的小说吗?” “是的。不过呢,我将按自己的方式改写它。近些日子,我猛猛地豁憬,开悟了:情感教育的本质是一种自我教育,也只能是一种自我教育。当然我坦然承认,它少不了别人的辅助性参与,好比当个中文系研究生吧,必然要以自学为主,但是导师的模糊身影在身旁陪衬着,也是不可或缺的要件。根源起来,天底下值得人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实际上并不太多的;体验一次真正的爱情,并将这种体验化作一部长篇小说,我觉得这件事最值得去做。至少对于畸材的我,是最值得去做的。” “做自己喜欢的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美丽的!” “可不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美丽的啊!‘If I can stop one heart from breaking, I shall not live in vain,假如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就没有虚度此生’[⑧];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甚至一生遭际崎岖坎壈,我都心甘情愿啦!哪怕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也不能使我屈膝变节。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对对,我的本分!” “尤其要使一颗女儿心免于破碎,我没有讲错吧?”嘴角流溢笑意,他追问了一句。 老杨扭过头去,迎定那对眸光,哂哂憨笑着,点首予以确认。 “你这番表白,叫我感佩不已!”杨明中眼望虚空,幽幽焉发声喟叹。“‘若得吾心有主张,便逢颠沛也无伤’,人生的幸福莫过于奉献,这点你做到了,而且做得漂亮!烨烨出生命的异彩!” “‘为一件大事来,做一件大事去’,谁说不该这样呢?” “是呀……是呀……”杨明中点首着,点首着。“一件殊胜事业!这就是人生的硕获啊!” “总结三年来的硕获,我用‘一举两得’四字概括之。” “怎么讲?” “一举两得:既获得了爱情,又获得一部爱情小说的素材。这就是我在燕园所受到的最好教育。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高的教育——比北大博士学位还高——我的‘情感教育’!” “我问你:是不是为你的小说有个好结尾,你才选择了李桂华?” “嗯……可以这么说吧。”老杨眨巴着眼睛,歪起脑袋想了一想,才作出肯定的答复。“其实呢,对于用个体生命写作的作家而不是普通作家来说,生活得是否幸福,这根本就是无所谓的。这个道理想明白了,你就不难理解我这样做的理由。总之吧,我很高兴——把我的爱情献给一个最值得奉献、同时最需要它的女儿!” “我明白,很明白!爱上你,她是个有造化的!”杨明中连连点头。“对于她来说,这等于圆了灰姑娘一个美梦。不过,我问你:做出这个抉择时,你内心必定很不平静,对吧?你曾犹豫过,你曾彷徨过,对吧?” 老杨浅淡地一笑,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 “这不奇怪。果敢不等于鲁莽嘛。真正果敢的人,很可能是一个行动优柔的人,例如哈姆雷特。”他将嘴角叼着的草茎尽力一吐,草茎坠落于一泓碧水,微荡起依稀稀的波皱,一圈儿一圈儿向外漾散。“我国有个童话叫《小马过河》,小时候你肯定读过吧?——”杨明中点点头——“我呢,就好比是那匹小马。目标既然是过河,我就没有理由往回转。我必须过了河去!不管别人怎样劝阻,终究无济于事。他们可以叫我心生疑惑,踌踌躇躇片时,却阻挡不了我的前行。在这种事情上,别人的经验教训实际上不起作用的。” “你在用……”杨明中喃喃自语,“用童话的眼光看待生活!” “是的,童话的眼光!这样看待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嘛!我觉得,这样看待问题,生活中许多复杂问题就简单化了。人葆有一颗童心,总是好的!” “‘童心’?” “是的呀,童心!记得泰戈尔说过:‘伟人是一个天生的孩子,在离开人世的时候,将他伟大的孩提时代留给世界。’由此看来,做孩子比做大人更有意思。贾宝玉的所言所行,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杨明中刚抿起嘴唇,默默焉沉入静思。凯风习习吹着拂着,送来湖对岸琅琅的诵书声。万幸的是,这回听到的不是《走遍美国》,而是李白的《蜀道难》。“哈哈哈……”老杨听得勃然起兴,脸上绽出舒舒惬惬的憨笑,一任有情有义的凯风掠过脸颊,做着宜人的、可意的抚慰。一种浓浓的民族文化自豪感,充盈了他殷实的胸怀。 “真好呀,蛮好蛮好!在未名湖畔,听北大人朗读《蜀道难》,这真是太妙啦!我深深地受感动,真的好感动啊!有了这种朗读的声音,燕园就永远是燕园,北大就永远是北大!北大就永远是——中国最高学府!” “燕园情,千千结……” “是呀,燕园情,千千结!”老杨喃喃自语,眼瞳烁出些许痴意。“问少年心事,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 他眺着湖那边的古塔,怀着恋人般的情愫。 “老杨,”稍顷,杨明中笑说,“我觉得,你的脸真像一本书!” “哦?一本书?” “是的,一本书。一本奇怪的书。从这本书里,可以读到奇怪而有趣的东西。” “是吗?”老杨偏过头去,瞅了瞅杨明中。“什么东西呢?” “很难说。许多相矛盾、相冲突的东西,和你的本性相悖离的东西。” “从其本性讲,我认为,人本身就是一种矛盾,重要的是不能遮蔽它,而须敞亮它;惟有敞亮它,自性的幽辉才得澄明,才得焕发。费希特说:‘人应该永远自相一致,而绝不应该自相矛盾。’何其透辟啊!我认为,梦想带给人无穷力量,人人应该忠于自己的梦。活出一个真我来,让梦引领自己不懈前行,让自己的生命阳光一回!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如今我仍然持守这个观点。自性是我最好的导师,在它面前,任何北大名师都显得苍白无力!” “‘活出一个真我来,让梦引领自己不懈前行,让自己的生命阳光一回。’嗯,好句妙语!精辟极了!” “重要的是‘忠于自己的梦’,成功与否倒在其次。” “这话对头,也很逻辑:失败到最后,也许就是成功。” “贾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叫人好不羡慕!据我想来,日头底下众生济济,何其多矣!恰恰就是这号畸人,才能成就一部《红楼梦》!” “唔,对啊……” 杨明中喃喃感喟了一声。他站起身来,走到微微翘起的船头,身体朝前略倾,将手臂平平伸展,快畅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静静地默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笑说: “啊,感觉真妙!一想到海子曾经挺立这儿,我的心情就特激动!我老是觉得,很多北大人身上有海子的影子,你身上就有!” “你呢也有!”老杨点头,冲他诡诡一哂。 “但是,你比我更有!” 老杨淡怀地朗笑,算是默认吧。 一只蝴蝶风筝飘飘摇摇,悠悠滑翔于湖面上空,背部和翅膀染着金灿灿的夕光,淡灰色影子投在清湛湛的湖面,悄无声息迟缓移动,往后渐退渐远了去。老杨高扬起脸庞,良久地注目。蝴蝶翅膀上画着一双奇异眼睛,人的眼睛,特大,凝注着。咦嘢,怪乎哉!谁这般刁钻,竟将一双人眼睛画在蝴蝶翅膀上?倏地一则寓言驾着筋斗云翻出脑海,“嘿嘿……嘿嘿嘿……”他不由歪歪地咧开阔嘴,憨怀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 “瞧,那是庄子!”老杨扬手一指那双眼睛,“他在天上,瞄视着咱们呢!” 杨明中解过意来,当即拍掌大发一笑: “哈,妙妙!……其实,将风筝想象成海子英灵幻化成的,也未尝不可嘛!” “就是,就是嘛!”老杨合掌称快。“海子的英灵翱翔在未名湖上空,这想象本身就是一首诗啊!” 红脸蛋的夕阳偎傍着紫黛的一抹西山。天空纤翳不见,蓝得深邃和透彻。不经意间,时间过去了。一群灰雀啾啾喳喳鸣啁着,奋力地鼓动翅膀,从他俩头顶的上方飞越清清粼粼的湖面,投向对岸蓊蓊郁郁的树林。他们来到燕南园62号,叩开了北大中文系退休教授林庚先生的宅门,和林老一起闲闲小聊,然后合影留念。 真正的好诗,是说不出好在哪的,也不必说。我读李白的诗,也是这种感觉。比较喜欢的《独漉篇》,还能说出个道道来。最喜欢的《杨叛儿》和《金陵酒肆送别》,除了好哇好之外,还真说不上几句话。自己是学习古典文学的,对于至爱,竟无话可说,终究是个遗憾。 林庚先生是著名的李白专家。我也见过先生几回,听先生讲过李白。但先生未曾讲这两篇诗,我也没敢问。只是听先生讲时,分明觉得先生是李白。亦便从先生的神采中悟到了答案。 我崇拜先生的境界:明亮的性格,有韵,不俗气。李白也正是这样。 李白对月光情有独衷,月光世界是李白的内在心像。《独漉篇》“明月直入,无心可猜”,正可说明诗人心灵与月光世界的同质性:明亮,不俗气。不独写月之诗,实则李白的佳作无一不体现这一品质。 毕业告别宴固有一种闹热气氛,谭冕渴想亲身感受一下。对于没上过大学的谭冕来说,这种聚会是他人生中宝贵的精神宴飨,他全身每个细胞都企盼亲炙。临近暮晚时分,谭冕给杨明中打呼机,希望他牵头组织,把这件正事作兴起来。其时杨明中在城里,赞同地回话:“嗯,好主意!该有个毕业告别宴的!”但是他不愿出面组织,只同意列席参加,缘故是自己太忙了。“你去找陈莉说说吧!这种活动,历来是由班长牵头搞的。”谭冕于是兴冲冲赶到45楼的第六层,找到班长陈莉,说明自己的来意。陈莉听他讲完,脸上薄薄犯起一层愁意。她略加思量,婉婉予以回绝,淡笑着说: “依我看,这事算了吧!前天班里组织大家照毕业合影,不少同学兴致寡淡,声明拒绝参加。大家的心挺散沙的,我怕搞砸了,事情反倒不美。”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有的工作如意,心里高兴;有的考博成功,大快于心;有的考博失败,意懒心灰的;论文答辩没过者,含羞带愧怕露面;失恋者,心中戚戚焉。谭冕碰了两鼻管灰,白讨了没趣儿,心下大不畅爽,愁虑来愁虑去,怏怏悒悒踱到“鬼才居”,对檀弓和辜鸿钧大喷积愤。他唾沫星子乱飞,拍打着书桌嚷嚷说: “哼,可气!妈妈的,可气可气!这些班干部,太让人失望!” 辜鸿钧也是喜欢大嗡大轰,力主搞毕业告别宴的。闻听这番话,他当即义愤填膺,也拍打书桌嚷嚷道: “妈妈的,忒不像话!我宣布:毕业了,班委会自行解散!干嘛非要他们张罗,是不是?难道没有他们,咱哥们儿就聚不成?走吧,闹腾起来!咱哥们儿自己喝酒去!” 于是谭冕和辜鸿钧牵头,呼吆上男生十来个,自行车串起一链叮当清响,奔赴燕园南门外的忆华年餐厅,兴飨起他们的毕业宴来。 杨明中,十足的大忙人,匆匆赶回47楼1032室,刚刚迈进了房门,便向王风急切打问: “他们在哪家餐馆聚餐,你知道不知道?” 王风搁下钢笔,回说不大清楚。他书桌的烟灰缸上搁一支香烟,燃着的烟头渐趋熄灭。王风说完,拈起它叭吸几口。老杨在研读《白痴》,便将书反扣桌面,扭转头去答: “我听说,在忆华年餐厅。” “我去了,那儿没人呀!这才折回来打听。” “那我就不知道了。” “老杨,你怎么没去?” “意思不大,不想去。待会儿桂华要过来,我得等候她。” “咳!老谭这家伙,太不像话!我对他……跟他讲明了!” 杨明中气恨恨嚷说着,胸脯起伏跌宕得急促,呼应着鼻孔的喷气。他额前披下一绺子长发,黑漆漆、汗湿湿的,说话时发梢颤颤不止。 “我对他……呼哧呼哧……讲得清清楚楚,交代得明明白白:我不愿出面组织。但是,既然是毕业告别宴,我很乐于参加,掬献最大的诚意。我还特特地叮嘱他:‘如果临时改换地方,你千万别忘了呼我,通知一声。’他满口答应,说保证做到。万没想到,他竟然……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儿!” 见他焰气腾腾的,返身又要出门去,老杨捺不住嘴快,便打问一句: “快九点了,你还要去呀?” 杨明中办事素来“丁是丁卯是卯”,极严谨、极较真的。他喘口粗气,未加犹豫说: “既然说好了要参加,我就得讲信用!今晚一定得参加!” 话没落地,他捷步出门去了。 毕业聚餐原定在忆华年餐厅举行的。不过,赶到那儿时他们发现:餐厅的雅间满座了。没奈何,只得临时改换场所。杨明中寻踪问迹,终究在北大东门外的缘汇餐馆,好歹寻着了这帮人。这时候,聚餐已临近尾声,大伙吃得既口滑,喝得也畅快,聊得更开心。杨明中颓坐到席位上,当即横眉冷对谭冕,责斥他做人太差劲:不守诺言,不讲信义。他口气异常苛厉,明显带着讻斥的意味。辜鸿钧见他来的势头不好,脸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一对眼珠子躲在了眼皮子底下。谭冕见稠人广众的,对方又处于盛怒之际,自己实在不好抗其言,便僵僵伫立餐桌前,脸上一红一白,一声儿不敢言语。霎时间,一种尴尬气氛氤氲开,闷住了在场的。有人挺想回护谭冕,又对杨明中隐隐又有些犯怯,也就不敢吭声了。辜鸿钧见杨明中只拣软的排揎,实在看不过眼。他忙收了怯色,奋身上前一把扯开谭冕,亢声抗辩道: “这件事你搞错了,绝对怪不得他!他本来是要传呼你的,让我硬给拦阻了。实话告诉你吧,是我不让他打传呼的!” 杨明中素日的性子是违拗不得的,骤听这几句矼他的话,登时气了个倒仰。他把眼珠子瞪得溜溜圆,凶煞煞地怒吼起来: “干吗要作梗,咹?这样做,你居心何在,咹?” 辜鸿钧一脸无辜地咬了咬牙,做个撇开的大幅手势,气愤地对吼起来: “既然毕业了,班委会自行解散!你没权力责怪谁,根本没这权力!听明白没,咹?” 由于喝高了点儿,他的脸盘酡得红红的,说话口气特冲,喷着浓郁的酒气。杨明中肚里原本窝把火的,一时间忿不过,才抛开素日涵养,改而气急败坏。就这样,两个人发了躁气,拍着大圆桌面,闹起架来。冲言冲语地,他俩戗戗戗戗吵闹一通。那情形,真比校场比武还热闹些。这个怒叱道:“哼!你算老几呀,咹?你有什么资格宣布班委会解散,咹?”那个讻吼道:“不是我有心调唆,你凭什么冲我讻,咹?我们早说过了,今天属于哥们儿聚餐;若是不相信,你问问在座的。(说时挥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儿)你又算老几呀,咹?你是哪座庙里的神呀,咹?谁欢迎你来呀,咹?”一句胜过一句。这种话给说了出来,真是活活地戳戮他的心。杨明中给噎得一愣一愣的,霎时间找不着北了。据在场的檀弓事后转述说,这一架吵得好凶好凶,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彼此情绪都很冲动,脖子筋暴跳跳的,脸盘子醉酡酡的,尽管杨明中没有喝几口酒。酒瓶砸碎了好几个,茶壶摔烂了一把。谭冕脸上下不来,口中连一句响亮话都没有,只是蔫耷着脑袋瓜,像是没药性的炮仗。众人忙上前撕罗开,可怎么劝也劝止不住。餐馆老板闻听这消息,特地从家里驱车赶过来,拉此劝彼打圆场:“孔夫子下棋——和为贵”,同窗之间何必大动肝火嘛……好话讲了一箩筐,一场无谓的争端才告平息。这场特大争吵,是同窗之间三年里闹得最凶的一次。同窗共学三长载,彼此性情参商,磕牙斗齿原也算不上稀罕。可以说,几乎每人都闹过架。同学之间闹架自有其规律:首先,同宿舍的日夕相处,碰碰磕磕难以避免,极容易爆发争吵;其次,相同专业的,因存在隐性竞争(赢得奖学金、报考博士生、谋取留校名额等),彼此很可能闹架,甚至演而反目成仇。但是,杨明中和辜鸿钧,两人既非同宿舍的,又非同专业的。如此重大的一场口水仗,竟然爆发在他们俩之间,简直是咄咄怪事啊!说实话,杨明中的确是举止失常,全然悖于他素日的豁达气度。是晚,他饭菜没吃多少,零气倒吃了不少。 缺席这次难得的聚饮,老杨把肠子都悔青了。 一 7月12日运送行李。一些同学联系本单位车辆接运,那些联系不到汽车,或所在单位暂无法安排单身宿舍的,只得将行李寄存于亲朋好友处。尽管杨明中的权威遭受无边的挑战,可他并不袖手旁观,而是最后一次发挥其领导才干。他设法租来一辆平板三轮车,组织六七个男生帮助女生们搬运行李,替她们乱了一日。完事之后,因约定16:00还车,时间绰有余裕,谭冕便兴头起来,攘臂倡议道: “干脆,咱们骑着车子,到未名湖转圈去吧!” 大家齐拍手赞成。杨明中招呼大家上车,说他要当一回板儿爷。大家一听纷纷争嚷起来: “我来骑!我来骑!” “我先我先!先让我过把瘾!” “好了好了!该我啦!” …… 结果,大家轮流骑车,恣欢恣谑,过了一把板儿爷瘾。绕未名湖转了几圈儿,大家还是不足兴,便欢闹着兜到后湖玩耍。骑过温特教授的居所,就来到文水陂。刚骑过那座精巧的汉白玉桥,忽然车轮陷到水泥裂缝里,“砰”的一声响,车子内胎爆裂了。大家并不挫劲,反倒拍掌哗笑,纷纷跳下平板车。这时檀弓一指前方,压低声儿说: “大家别吵吵!快瞧呀,季先生在那儿!” 后湖边一棵歪脖柳下,季羡林先生安坐一个圆柱形石墩上,正在闲闲纳凉呢。他屁股下垫有坐垫,大概防凉或防滑吧。季先生手握一柄蒲扇,悠悠扬扬地把炎风扇动,一扇一扇又一扇。荷花初红柳条碧,映衬这位年逾古稀的饱学之士,堪称燕园一道佳景。季先生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些微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子,下身着一条灰布长裤,戴一副玳瑁框墨镜。实际上,在北大图书馆教研阅览室里,大家每常邂逅季老爷子。他的标准打扮是:穿一身灰布中山装,带个老式帽子,拎着个人造革旧皮包,乍眼望去俨像一位乡镇干部或村支书。不过,他今天这么一副打扮,他们尚属初次睹见。大家赶步上前齐声问好,季先生热情招呼他们坐下。于是,有坐平板车的,有坐近旁石墩上的,有坐湖岸山子石上的,全伙儿七长八短地放言,和季先生快适地清谈起来。 季先生首先为自己不摘墨镜而诚恳致歉。他解释说:近年来,他眼睛不大好,患有老年性白内障。上星期,刚做完一次手术。现如今,他的视力好得多了,左眼恢复到0.7,右眼恢复到0.8,能够看书了,只是怕强光照射,所以得带一副墨镜。 老杨指着湖中盛开的娇艳荷花,笑对季先生说: “季先生!我读过您的一篇散文,描写这池荷花的。” 季先生闻听,舒怀地惬笑。他拿蒲扇指点着荷塘说: “这是我从洪湖带回的种子,随手丢进燕园后湖里,不想几年后,竟然长出满满一池荷花,而且开的是并蒂莲,周一良先生将它们戏称作‘季荷’。” 季先生说到这儿,许是嫌拿蒲扇指点定位不够准确吧,将蒲扇交到另一只手里,改用手指指指点点,说哪几朵是昨天开放的,哪几朵是今天上午新开的。原来,他老人家“爱水看花日日来”,在这湖畔或负暄闲坐,或漫步徜徉,观察着、品鉴着、惊叹着这满池的荷花也!大家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目光不时地缓缓游移,嘴里啧啧连声,载惊载羡了一番。出水鲜鲜芰,宜人可可莲,婆婆娑娑,与薰风共舞着,无声而有韵。 “季老,您真乃神仙中人也么哥!”老杨不禁呵呵笑赞。 大家拍掌爽笑,齐声附和称是。 檀弓从路旁拾起一块西瓜皮,躬下身子,探手插进清泠泠的湖水里。一群红鳞鱼儿即刻摇头曳尾,从深水处游到岸边。檀弓朝老杨招招手,他忙过去俯身瞅看,但见鱼儿纷纷聚拢来,挤挤挨挨的,争浮上来啄食瓜皮,嘴里唼喋有声。鱼儿不停地曳游过来,搅漾清清澄碧的湖水,摇曳婷婷玉立的荷茎,连带花叶闲晃来闲荡去。朵朵荷花款款摆动,彼此逞妍斗姹。蓦地老杨想起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不禁心下恬悦,恍然涉足阆苑矣。安小薇瞧见,拍掌咯咯笑道:“呀,呀呀!好玩死了!”说时拿左手撩起裙摆,将一根葱嫩嫩的手指斜斜地探入湖水。那姿影舒舒曼曼似娇花照水,构成一道临水的风度。几簇鱼儿疾忙曳尾趋近,争相啄食她葱指的尖尖。她“呀”的一声惊叫,将指头儿急抽出水。檀弓和老杨在旁瞧着,齐抚掌噱乐,激情出爽笑呵呵哈哈。 顿了一顿,季先生又讲起前年发生的一则趣事—— 有一天,负责照料他生活起居的阿姨叫喊他,季先生耳朵不大灵便,当时没有听见。阿姨以为他上班去了,便将房门上了锁,径自上街买菜去了。待到季先生打算出门时,竟发现自己给反锁在屋子里,而这时恰巧学校一个重要会议等他参加。情急之下,高龄八十多的他,毅然跳窗而出! 说到这儿,季先生笑得眼睛眯成两弯细缝儿,拿扇子扇动炎风。他将蒲扇缓缓挥动,一挥一挥又一挥。每挥扇一下,都叫人品出秀儒之雅韵,涵芬到了十足的地步。 “这,就是您住一楼的好处!” 杨明中笑注一句,大家轰然笑将起来。一阵阵荷风凌波而至,袅袅熨贴生出凉意,沁脾的馨香弥散空气中。隔着不远的湖心岛,对岸屋舍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缥缈的男女声二重唱,夹伴着古筝的泠泠清响。似乎在唱乐府民歌,《阳关曲》或《关山月》什么的。歌声穿林度水而来,旋律单纯而朴素,具有明朗的欢欣,又濡染了几许忧伤。遗憾的是,听不清歌些什么。大家凝神屏息,聆赏默默了一会儿。接着聊起“清华四剑客”[⑨]的旧事,季先生逸兴遄遄,讲了当年各自文学梦想,回首虽然多半落空,然而毕竟事业有成,也算喜慰平生了。大家听罢皆笑,连称是是是,生活中原没有直路的,各寻归结最好不过了。“‘各自须寻各自门’,关键是寻到了这扇门。”季先生总结一句,作为点睛语。这当儿,阿姨从屋里走出,手里拿个傻瓜相机,笑微微道: “来,来来!都过来吧!” 她脸庞溢放笑蔼,热络络招呼着大家: “机会很是难得!你们快站拢来,和季先生合个影吧!” 晚饭后,杨明中乘车赶回河南,说是他母亲生病了;谭冕随后也拔脚走人。同学们犹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夏夜,溽暑未散,炎燠难当。老杨腆着草包肚,独自到湖区漫步纳凉。槐花落了一地。少许熏吹拂过,摇动岸边的柳条,却不给人带来爽惬。柳条儿懒懒散散款款摆曳,仿佛若干雅士倦于清谈,手持拂尘在打眯盹。“吱……吱……”隐伏枝梢的知了高亢着嗓门嘶鸣,一副闷怀恹恹的失意劲儿。尖利的声音锯齿一般参差,持续锯着躁热的空气,撞击着行人的耳膜。两两三三行人打他身旁经过,一边缓步行走一边挥动折扇。来到连接未名湖和悠哉湖之间水道的小石桥上,俄见文静踽踽独步,朝他迎面走了过来。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幅长得几乎盖住鞋子,显得仪态娴雅极了。乌黑秀发披在肩上,犹带着一些湿气。他打问,知她刚从游泳馆里出来。倚着小石桥护栏,两人散散聊了一会儿。 “老杨!明天上午,我请你帮个忙,好吗?” “帮什么忙?” “搬运行李。” “咦——嘢!今天你的行李没有搬吗?”老杨诧怪地问,继而摸摸自己后脑勺,方才想起来:“哦,对了!白天我们在45楼搬行李,当时你不在场。你上哪儿去啦?” “进城了。” 原来,文静所去的出版社不解决单身宿舍,她只好自己租房子。今天她进城跑了一整天,也没寻着个合适的住处,正为这件事上愁呢。就在说话间歇,她时不时幽出一口零气。他忙抚慰她几句,答应明天一定帮忙。 “眼下,你想把行李搁在哪儿?” “没办法,暂时寄放在工人日报社,我大学同学那儿呗。” 听罢这番话,老杨不禁神伤黯然,蓦忽忆起忆起三年前文静来京求学时,她曾将行李暂厝于那儿。那一次,是杨明中、谭冕和他一起去帮助她搬运到燕园的。噫吁嚱,真想不到啊!这一次,竟然由他独力来承担这项重任!奇哉怪哉!绰号“护花骑士”的杨明中,竟然忘却给文静搬运行李,这怎么可能呢?简直不可思议啊!无须多忖多想,他俩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极不愉快、外人又无从知晓的事情。难怪最近这段日子里,她没踏进我们宿舍一步!老杨望着文静,她的神态依然那般文静,一对澄澈的眸子清波盈盈,恰似两眼甘冽的渊泉,左右映衬活活流转,但是听她不经意间流露的三五幽叹里,抵挡不住的惆怅一览无余,清浅清浅的,由此不难浅窥她内心情感的几许苦涩,他心内不禁“咯噔”一响,体贴到一种上下两不着的悬挂感。薰风从湖面缓缓吹过来,将她的发梢拂起并撩乱,她时不时抬起手臂顺一顺。从抬手臂到捋头发,动作流畅而连贯,允称一气呵成。啧啧,整个过程真叫绝棒,透出知识女性所特有的气质,娴娴雅雅,斯斯文文。临别时她耸耸肩,浅浅着笑意,爽然豁然说: “老杨,咱们相处三年了,我对你的印象……嗯……挺好的……你这人嘛……挺有意思的……毕业典礼那天,你带女朋友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过去误解你了,呃,很大的误解……你这人有许多优点,以前我比较粗心,给忽略了。对不起,很抱歉哦!嗯……要毕业了,我送给你三句话儿,作为毕业赠言吧——”说着伸出右掌,依次屈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头一句,我衷心祝愿你们婚姻美满幸福。第二句,今后呀,你说话别太直露,这样容易得罪人。第三句,你的嗓门太大,给人的印象不大好,让人误以为你这人欠温柔、不细腻,今后你得改一改。讲句心底话,我就很少听到你轻言细语地说话。记住:在女孩子面前说话,音量尤其要放细小些,放温柔些,否则难讨她们欢心的;不过呢,你快要结婚了,这句谆嘱无效,取消!” 说完,文静调皮地妩笑,将屈起的中指又掰了开去。老杨诚挚地表示感谢,衷愿她“珍重芳姿”,有个美好的前景。 “那天,我和你的女朋友聊了几句。我觉得,她具有乡村姑娘的淳朴气质,确实是个好女孩儿。真的,很好很好,而且很适合你!希望你好好爱她哟!” 说完,她挥手道声“拜拜”,随后旋一个身,娉娉婷婷离去了。一阵晚吹拂过,将她裙幅下摆掀了起来,现出两条修长的美腿。她渐行渐邈,渐行渐邈,妙曼的姿影融进渐渐聚合的雾霾,最后被那微光闪灿、渐渐逼拢的夜色噬吞掉了。老杨迎风伫立,痴痴以目相送。他为她绰袅的丰标所倾倒,不禁脱口慨叹: “啧啧,好个窈窕淑女!真不枉叫作文大美人啊!” 在北大的日子很平静,过得也很快,转眼就毕业了。记得男女同学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令人动容的告别,也没有互留地址。大家安静地打起铺盖,从此天各一方。关于吴江蓝的去向,我一直茫然无知。2001年从波士顿回国过暑假,不经意在北三环中路的裕民中路东侧和吴江蓝相遇。她由北向南走,我由南向北走。她陪着两位老人,应该是她的父母吧。也许是因为我留了披肩长发,她没有认出我,但我认出是她,——因为那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的缘故。那应该是我毕业以后第一次见到她。我当时还对旁边的女友说,“偶然”真是个怪怪的东西。我不曾想到,那次偶然的路遇此生必然不会再有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比如在新英格兰一个冬天的午后,当我偶然回忆起那次在北京的偶然路遇时,我必然会被一个简单的自责所轻轻折磨:当时为什么没有问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 死亡是离别,是不留地址的出发。生者的事情只是回忆。我记得昆德拉说过,回忆确证了不在。这个说法一直让我难过。后来读了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我原谅了昆德拉孩子般的后现代轻薄。——回忆恰恰克服死亡,并确证了在。我希望我这篇残缺的回忆能够见证一个短暂生命的在。 次日早上,老杨到45楼帮文静搬行李。两人正搬运呢,突然发生一件怪事情:呜呜呜……呜呜呜……五六辆消防车一路鸣响警报器,疾驶到47楼与48楼之间的过道上。“哟,我得去看看!”老杨忙说,“好像我们宿舍楼着火了!”文静点头说:“你赶紧去吧!”老杨一溜小跑过去,见消防车上呼啦跳下许多全副武装的消防员,有的手握消防枪,衣襟、裤腿和皮靴上犹有新鲜的湿迹。他们东张西望,始而紧张,继而茫然,感觉受捉弄了。消防车上水箱湿浇浇的,皮管子往下直淌水: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先是将路面渍湿,继而淌出一条条清流,亮闪亮闪的,作着蛇形的悄悄滑动。老杨望了望这两座宿舍楼,并不见一团团火焰熊熊燃烧,也不见一蓬蓬浓烟滚滚升腾。 咦——嘢,真是作怪呀! 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这时候,同学们有的从楼里跑了出来,有的将头探出窗户外,一个个讶诧莫名,彼此议论,纷纷不一。有个领头的走到歪脖榆下,打开对讲机和消防局联系。老杨听其意思,是报告他们准时赶到了火灾现场,但是没发现任何火情,请求局里尽快核实那个报警电话。在场的于是洞明:这稳是有人使坏,谎报了一次火警。当即大家义愤填膺,议论纷纷纭纭,以至嚷骂起来。 这个说:“究竟谁干的?真他妈缺德!” 那个骂:“妈妈的!坏透了这混蛋!” 那个嚷:“追查出来,严惩不贷!” “追查?嘁,没戏!查是查不出的!”一位社会学系研究生摇头叹息。“我估计呀,十有八九是毕业生干的,你们信不信呢?也许人家找的工作不理想,或者失恋遭受打击,借此淘郁泄愤吧!” “唔,对对!很可能!”老杨看着他,赞同地点头,感觉说出了自己想说的:夏天是就业季,也是泄愤季。“梦醒了却无路可走,乃是绝大的悲哀,非捣乱一把不足以淘郁,不足以汰闷。” 如此几句清议引起大家的共鸣,于是七嘴八舌一通。根源起来,一切理想都带有欺骗的性质,空想与虚妄挥之不去,犹如做了一场大白日梦,说到底就是这样子的。梦想了,醒梦了,梦破了,释放破坏欲就成为的选择一种。每个人都是小藐的,孤癖个体更是小之又小,藐之又藐,不撒点儿野还能怎么办? 终究惦挂着文静的行李还没搬完,老杨不便于多多耽搁,一溜小跑又返回45楼,帮着她继续奋力搬运。该事的善后究竟怎样处置?他委实不清楚。此系疑案,作者不敢纂创。这且放过一边,不提也罢。 帮她搬运好行李,老杨回到北大47楼1032室,但见室内空无一人。两个上铺搬得空空旷旷,各剩下一副松木铺板。谭冕的那副松木铺板上,散放着几张纸质发黄的旧报纸,另有一本《新青年周刊》,那是去年岁末招聘会的赠刊。他将杂志拾起,收入自己囊中,继而又作罢。他暗自心说: “算了,不要它!留给新的做梦者吧!” 他信手一扔,将杂志丢回上铺了。它安静地躺在铺板上,等待另一次遇合的机缘。 老杨从背包里找书看,取出的恰好是《坛经校释》,便端坐书桌前,细细披阅起来。读到黄梅东禅寺众僧为争抢五祖衣钵而追捕六祖惠能的故事: 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极意参寻,为众人先。 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曰: “此衣表信,可力争耶?” 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 “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惠能遂出,盘坐石上。 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 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明。” 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幺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言下大悟,复问云:“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 惠能云:“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反照,密在汝边。” 明曰:“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师也。” 当下如饮甘醴,顿觉浑身快畅。心里想:“为法而来”,此话妙哉!求学和修禅,道理是相通的。我负笈燕园,何尝不是一种求法呢?“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这话更妙了!北大莘莘学子夥矣,虽在燕园而实未省自己面目者,自不在少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家各凭心性悟会,自寻归结去罢了。 他往下阅: 善知识,迷人口说,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 善知识,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口莫终日说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称国王,终不可得,非吾弟子。 又读写在边页的读书笔记: “一真一切真”,此语大妙也!所以我坚持黛玉是“真人”,宝钗则是“假人”。黛玉得不到宝玉的爱,宁愿以死抗争,此真爱也。宝钗能否做到这点呢?显然不能。但是,杨明中偏偏说宝钗有女儿真性情。噫,巨谬也哉!屈原、陶渊明、李白、卡夫卡、郁达夫、海子等人也属于“真人”。苏轼评价陶渊明曰:“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一何荦确哉! 另,“邪见”的特点在于遮蔽个体自性,其害处胜过混供神混盖庙,蒙昧国民多矣!或者说,其恶果就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给世间炮制出新的蒙昧。这算是一种后蒙昧吧?为了探索真理,为了达到对真理的透彻认识,须拼尽吾力摒黜之——此即王阳明所谓“破心中贼”也。卡夫卡曰:“文学创作向来都只是对真理的一次探索。”此语诚然,甚是中的。不过,他忽落了摒黜邪见这一点,乃大缺憾也。噫,惜乎哉! “吱呀”一声响,房门开了。王风怀抱一摞装订好的学位论文,急步匆匆走了进来。 “哎呀呀,终于赶出来了!唉,累得我够戗!” 老杨问他哪天论文答辩。“不知道,”他边喘气边喝水边答,“晚上问任老师去吧,估计最早也得下星期。”随手取书桌上的一本书当扇子,呼呼地扇着快风,反问他一句: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呀?” “待会儿就走。” 老杨又埋头看书。信手翻到书尾空白页,却见上面字迹工整地记着好些文字,是去年秋天福弟听讲座时做的笔记。霎时间,历历往事浮现矣。他快阅: 五四运动虽然在中国新青年中播下启蒙的良种,但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被大革命的浪潮淹没了,冲到某个历史沙洲上,而沙洲显然不是种子生长的有利场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它是一场失败的启蒙运动。 启蒙就是鼓励成年人摆脱精神上的未成年,将自己理性独立地运用到一切事情上去。一旦做到独立运用自己理性,人就获得个体生命的自由。作为主体,人最可宝贝的,就是个体自由。 对于人来说,过去并非简单地一过而去,它好比一种分泌物,所泌出的物质会渗彻到现实中,对现实产生影响。人应该把值得珍存的记忆,当作已经实现、部分实现或尚未实现的自我。一个不断地做出决定并付诸行动的人,才是自由的人,才是主体的人! 读到这儿,老杨深深地受到触动。他的一对清眸闪巴了几下,潮沁沁的。恍兮惚兮,福弟的身影栩栩现露于他的眼面前:福弟一手把握着方向盘,一手操纵着变速杆,不住地来回转动,其时车子陷入一个烂泥潭。他一只脚踩在离合器踏板上,一下又一下狠劲地踩着。伴随一阵嘎嘎的怪响,车轮带着泥垢急剧地打旋旋,激起的稀泥浆往两边飞溅,有的溅在挡泥板上,有的溅在车门上,有的溅在窗玻璃上。但是,无论怎样发奋努力,他都无法将车驶出这潭灰色泥淖。劲风撩起他前额的几绺长发,长发直撅撅挺立着。他既沮且疲,又累又躁,嘴皮子干裂,满头滚滚爆汗。那川字眉头绞作一堆儿,形似古希腊字母Ω的锁又清晰呈现。福弟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几乎要哭出声来…… “啊!” 失声惊叫起来。 “老杨,老杨!怎么回事?你怎么啦?” “嗯?嗯?嗯?” 他回头一瞅,遽然惊觉。眨巴着眼睫忖了忖,方知又做了个白日梦。 “哦,没什么。” 老杨歉歉然笑哂,揩去锛儿头上的虚汗。他起身打踅踅,见王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遂提议说: “老王,咱们最后下一盘围棋,来个毕业告别赛,怎么样?” “行啊,没问题!你借棋去吧!” 王风虽然善弈,不过他的棋具存放老家,以免因弈棋而荒废学业。平时王风和老杨手谈,须得向“单一拐”借用棋具。上文中,悠哉没写他俩下围棋,其实他俩经常手谈,切磋颇有瘾的。只是《燕园梦》乃一部震古烁今的煌煌巨著,所叙述的事情繁多,头绪林林焉总总焉,悠哉没能腾出手来,详细铺写锦绣华章,一路洋洋洒洒开去罢了。却说老杨上到三楼,找“单一拐”借来棋具,当即两人摆开架势,凝神屏息对弈起来。老杨的围棋技艺劣甚,以前每回交手,王风须让八、九个子,饶这么着,取胜他仍挺费力,真个是蛮难的。侥侥幸幸轮到末回,经过半个多小时较量,载颉载颃,载拼载搏,老杨以中盘获取胜利,“嘿嘿嘿……”硬金属的憨笑声跌然瀑出,瞬时就扩张了他脸盘。 随后,老杨收拾东西走人。王风拎起他的背包,把他送下楼去。恰好一辆出租车停在歪脖榆下,老杨招了招手,示意司机将车开到47楼1单元楼门口。经过一番忙碌,几件东西塞进了车尾箱里。 王风握着老杨的手,带笑赠送吉言: “老大,恕不远送了!古人云得好:‘吉人之辞寡。’我没更多的话要说,只叮嘱你一句:少说,把嘴管严紧。” “好嘞,谢谢!再见啦!” 故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余平生所服膺敬慕者也。窃谓孔子以降,一人而已。叹余生也晚,愿为执鞭而不得。余慕夫子既殷,精诚感焉。或日,余趺坐于悠哉游斋,潜心玩索《石头记》意旨,恍兮惚兮,闻叩门声三响。启户视之,惊喜莫名,盖蔡夫子过焉。夫子著素色袍服,面貌清癯,眸子炯然,精神俊爽。延请入室,端茶奉座。晤谈片晌,叩其来意,知夫子偶兴王子猷雅趣,欲偕予游燕园焉。欣然领命,从夫子游。 是夕也,月华泻地,曒若白昼。燕园林木蒙茸,空气清新。惠风丝丝拂面,嘉卉馥郁鲜芳。时而草丛百虫唧吟,时而林间好鸟翔鸣。余随夫子缓步徐行,且行且谈。至塞万提斯铜像前,夫子凝神观赏,既而颔首赞曰:“甚善,得其所哉!”余问何故,夫子曰:“塞万提斯天纵之才,诚小说圣手也!尝于《堂吉诃德》献辞中兴发奇想,谓吾国明朝皇帝致函西班牙君主,诚邀堂吉诃德主仆二人,远涉中华,弘扬西方之骑士道;囿于盘川匮乏,此愿憾然落空。今作者既履我华夏膏土,堂吉诃德心愿遂矣!”至李大钊铜像前,夫子屏息敛衽,肃立良久,徐徐叹曰:“士林之豪杰者也!”问:“此像制作何如?”夫子颔首曰:“尚可!然其后脑……与吾所见者稍异。”复叹:“曩昔学界有‘南陈北李’之誉,而仲甫自谓:‘南陈徒有虚名,北李确如山斗。’于今观之,信夫!”言毕,往事历历,感慨系之矣。夫子述说红楼往事,如数家珍,品藻卯字号名人,识见殊妙,迥异于余曩时所习睹者。惜乎余纸笔未备,无可存录耳! 转过湖畔丘壑,至夫子铜像前,夫子眉头微蹙,沉思不语。余曰:“此像乃北大学子捐资所铸,足见爱戴夫子拳拳之忱也。”夫子缓缓摇首,曰:“不当如此!”余甚惑,叩问其详。答曰:“昔六朝乱世,文士任达颓放,逃逸林泉岩穴者纷如,竞觅山水佳趣。中国模山范水之诗、文、画,盖由此勃兴也。《世说新语》载顾恺之为谢鲲写真,置诸岩石间。人问其所以,顾曰:‘谢鲲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此语大妙!今吾愀然不乐者,盖立像者目我如谢鲲辈耳!”余豁然而悟,复问:“然则夫子所冀者,何耶?”夫子挥洒袍袖,喟然叹曰:“无他,倘能聚首于守常、仲甫、适之、豫才、玄同、半农及众新青年间,吾愿遂矣!” 余霍然而觉,方知一梦。腾身遽起,未暇披衣而裸身跣足就案,捉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嘿嘿,今夕有幸从夫子游,悠哉游哉,不亦快哉! 正是: 养拙文坛外,悠哉芹圃游。 偶因一鹤过,旋目自离忧。 出租车启动了,计价器开始蹦字儿。车子先是朝东行使。经过歪脖榆时,杨秋荣朝它深情注目,默默做个拱手科,表达依依惜别之意。接着出租车折向北,经过总务大院和勺园,再折往西,驶向小西门。啊,就要离开美丽无比的燕园了!当出租车的前轮辗过门前的黄色警示线,他不由得一阵身颤心跳,将两只眼睛轻轻闭拢。 “啊,毕业了!毕业了!我终于毕业了!” 仿佛不小心踢翻心灵角隅的百味瓶,霎时间他万感交集,脱口喃喃自语。噫吁,好比悠长一个梦!长达三年的美梦!美得使人不愿惊醒过来!有一种贾宝玉惜别大观园的感觉,就在此时此刻,真的好依恋啊!但是,我不能不走出这个美梦。否则,难以拥抱更广阔的生活,勇敢应对人生的种种磨难与挑战。恰如荷尔德林所说—— 生气勃勃的事物难道你不熟悉? 命运女神难道不是亲手将你抚育? 因此,不存戒备地 闯入生活吧,切勿畏惧! 所发生的一切,都将是神的赐予。 常言道:“人在世间淬炼,刀在石上磨砺。”对的,妙极了啊!真是这样子噢! 一个完满的、充实的、富有情趣的人生,乃是最大限度地把自己所能体验的痛苦与欢乐、成功与挫折、孤独与伤感……统统体验。为此我把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都看成上天的恩惠,命运的赐予。 三年前,由命运女神的温柔之手引领着,你健步走进美丽的燕园——你心中的大观园;在这座园子里,命运女神对你倍加眷宠,她解怀哺乳抚育了你;现如今,这只温柔之手引领你走出园子。此时此刻,一扇无形的大门在你身后关闭了,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关闭。虽然日后你还可以走进园子里来闲逛,还可以腆着草包肚走过三角地,还可以漫步于未名湖畔。但是,那有多大意思呢?那时候,你能找到什么感觉呢?“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世间多少奥义,深蕴于这句哲言哟! 这时候,司机拧开了音响,一群歌星反反复复地吼唱: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的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这首题为《明天会更好》的老歌,由罗大佑作词作曲。十几年前,当杨秋荣“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的时候,这首歌曲曾经风靡中国的大江南北,堪称那代人的“青春之歌”。记得那一年,身着草绿色仿军装、性格生怯、说话轻细的杨秋荣拎着提包和铺盖卷刚一迈进大学校门,张挂在道旁电线杆顶部的高音喇叭突然间爆吼起来,这首歌便极激昂、极张扬地传进他的耳廓。那一刻,他感动得汩下一滩泪水,提包和铺盖卷失手跌落在地上。打这以后,杨秋荣一改轻言细语的说话习惯。他猛猛地意识到:必须极激昂、极张扬地思想,极激昂、极张扬地行动,极激昂、极张扬地言说,极激昂、极张扬地歌唱……霎儿,一些液体在他眼眶里滑动,温润温润的。他摇头晃脑,很旋律地哼唱起来。哼着哼着,不觉忘情了,他冲口呐喊一句—— “让我们期待……” 司机陡然间着一惊吓,方向盘打个急转,差点儿和迎面驶来的一辆货车相撞。他气急败坏,扭过头来,凶凶地喝叱: “呔!穷嚷什么?咹?呔!把我吓一大跳!” 老杨慌忙欠起身,歉歉地笑一笑。他知趣地将阔嘴凝敛,连大气也不再出了。 出租车折往北,继续低速行驶。前方道路岔口亮起红灯,车辆堵塞很严重。各式各样的汽车密密麻麻挤作一堆儿,车尾喷出一股股有毒的废气,充斥着汽车马达空转的喧噪。行人和骑车者到了这儿,不得不捂住嘴鼻。扭头顾望,但见不远处:临街一排房舍给拆除了,胡同曲径也给拉直并拓宽。几台推土机发出轰隆隆的震响,播土扬尘勇敢冲锋,清理着一片遭夷毁的残砖瓦砾。推土机骄傲地朝天挺起巨大铁铲,仿佛花朵绽放时骄傲地挺起花冠一样,只是前者过于巨大,带有吓人一跳的意味。“咣当!咣当!”打桩机将单调的击打声传进没关严实的车厢里。一台高大的搅拌机缓缓转动,庞大的机器覆满了水泥稠浆,焦油沥青释放出团团烟雾,浓黑的气味败坏路人鼻孔粘膜。距离拆房处不远的地方,一大片亮眼的金属构件直往上蹿,侵占并分割着那片原本没遮拦、给人以舒爽之感的朗朗晴空;侧面墙体不知用的什么建筑材料,有几个工人在搞外墙粉刷,他们站在施工吊篮里,右臂机械地一上一下运动着。老杨从广告牌的效果图知道,那座高层大厦被命名为北京硅谷电脑城——嗤,多鄙陋的名字!无可否认,该建筑物之命名,带有浓郁的后殖民意味。大洋彼岸的美帝国主义者获悉,庶几要更舒怀和更畅笑吧? 出租车缓缓驶过悬挂“北京大学”匾牌、庄重古雅的北大西校门。 “哎,师傅!”蓦地想起什么,老杨嚷叫起来,“师傅,请停一停!” “嘎”一声响,出租车紧急刹住。 “请问师傅,能不能掉头呀?” “睁开眼,你瞧瞧吧!”司机着了些气恼,不由得嗔喝一声。“这个地方,车能掉头吗!” 他朝窗外望去,不觉窘住了—— 却原来,轿车停在了虹桥上。 说起虹桥,原是中国桥梁的常用命名。他的故乡乐安便有一座虹桥,那是他打小惯看、每常走过的所在。顾名思义,虹桥理应呈弧形的弯曲,但是,这座位于燕园西北角围墙外、横跨于万泉河上的虹桥,却是平坦坦的。抑或它原本呈弧形,后为便于行车才改成这样子?搞不清楚,也许是吧。这是一座殊不起眼的石桥,从不见行人驻足流连。若非老杨抱定“处处留心皆学问”的信条,有一次骑车路过时捏闸下车,特地查勘了镌刻于桥柱的字迹,他也不会知道它叫虹桥。一座毫无诗意的石桥,却配以富于诗意的名字——应当承认,“虹桥”之命名确实富于诗意和想象力——这实在构成莫大的反讽,可谓“削平一切深度价值模式”之样板矣。 “师傅,我想请您找地方掉个头,驶过北大南路,走中关村行不行?” “哎呀呀……”司机现出为难的情态,一对浓眉聚首起来。“这个钟点走那条道,堵车可厉害呐!” “没事儿,慢就慢点吧!我很想再瞧瞧南校门前的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 “那……好吧!” 司机点点头,出租车折回头去,但是,还没等拐进北大南路,便“嘎”的一声,停在了海淀体育馆附近。只见前面的车辆纷纷调头,改往北行驶。 “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 司机边说边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朝一位司机打招呼: “哎,哥们儿!咋回事儿呀?” “上面来人视察,道路封锁了!” 老杨也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张望。但见一位身着制服的交通警察直挺挺地立在马路中间,忙不迭地打着手势,示意迎面开来的车辆拐个U字形大弯,掉转头急急折返。 “看来不行了——呸!”司机朝车窗外吐了口唾沫。 “唉,霉气!‘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老杨咕哝一句。 “喂,你说什么?”司机没听清他念的。 “哦,没什么。随口念了句诗。” “怎么样,还走刚才路线?” “呃……好吧!”他霉下脸孔,丧丧地一点首。 就这样,他终于没向北大百年校庆倒计时牌道声别,怀揣着遗憾之情离开了燕园。 0 诸位看官,多谢了! 谢谢大家劳神费力,耐着性子阅完这部大书! 本章交代书中人物的后事,穿插解释写作技法。为减却诸位的时间精力,以下叙述刻意追求简约风格。 当年岁末,杨秋荣和李桂华结婚,一些同学参加了婚礼。不久,他利用住房公积金贷款,在京郊昌平某小区买了套一楼的两居室,附带一小院。岁月步履未肯暂歇,时光车轮滚滚轰隆,抢步急行军也似,扬起灰尘弥天蔽日。北大南校门前的倒计时牌显示出一连串的“0”,北大百年校庆日终于盼到啦!同学们畅聚一堂,老杨携带刚刚编就的《北大新语》书稿赶赴聚会。就在此当口上,“琵琶起舞换新声”,北京搞起史所未见的大规模改扩建:为了建造北四环路,玛伽利餐厅等人们熟悉的店面给拆除了;中关村地区建成一条深槽路段;北大南校门外两边的虎皮石墙重新筑起,博古书店、黄山图片社、黄色潜水艇舞厅等商家相继迁走……叫人兴发“陵谷改迁,沧桑变异”之深慨矣。北大搞过百年校庆后,一下子阔绰起来了,办学条件相应获得大幅度的改善。例如:北大的电话扩机增容,学生宿舍用传呼器接电话,从此成为了历史;北大食堂取消纸质和塑料菜票,改用刷卡机了;燕园流行军大衣的情景,也构成一道逝去的“阴霾霾的风景”。再有就是研究生大批扩招,全国出现“硕士博士满街走,专家学者不如狗”的怪现状,北大自然不在例外之列。 茫茫浩浩,大化无情。宇宙间只有一个地球,地球上只有一个中国,中国只有一个北大。中国在“日日新”,北大自然也在“日日新”。 或日,老杨往电脑输入《燕园日记》,梳理并提炼创作素材,感觉有些疲顿,便上街闲耍。步出小区大门,但见路旁公共厕所粪水四溢,臭气袭人;周遭转了几转,见一个小湖被垃圾填了大半。就在此刻,一辆翻斗车卸着垃圾。听得“哗啦”一声响,各种垃圾滚滚倾下。一群捡垃圾的孩子蜂拥而上,你争我抢个不休。他不禁摇头叹息: “唉唉,生活在垃圾堆里啊!” 这并不奇怪:北京是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庞大都市,每日产生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若干吨,数量很是惊人。京城四郊的空地都被利用,渐渐堆成了一座座垃圾山。 回到家里,见饭菜碗筷摆放在餐桌上,小雀斑娘子却不见了。他用憨粗的嗓门嚷叫起来: “娘子!娘子!好娘子!” “好——娘——子——哎!” 一袅一袅的,院子里传来嗓音,娇娇嫩嫩: “哎~~!这~儿~呐~~!” 他打开阳台门,来到院子里,见小雀斑娘子在挥镐刨地,她解释说:打算种上几畦芹菜。 种芹菜? 是呀,你就当个采芹人。 嗯,蛮好个主意! 娘子挺直了娇巧的腰身,嫣嫣姹姹哂笑说: “唷嗬,你倒挺悠哉!出去好半天,等我做好饭菜,你也回来了。” 老杨把嘴巴咧阔了,嘿嘿笑出憨意来。品咂话中滋味,他对自己说:“呣呣,蛮好唦!‘悠哉’这词儿,蛮有味道的呐!”当即自选作笔名。相应地,屋子号“悠哉庐”,小院号“悠哉园”,书斋号“悠哉游斋”,心下颇为自得矣。 作为“后现代的《红楼梦》”,《燕园梦》受曹雪芹巨著之影响,可谓至深入骨矣!白守信住在兴隆街,那是贾雨村的住址;老杨盛赞檀弓写的《乌啼白门柳》“布置、叙事、词藻,靡不尽美”,贾府门客也是这般赞扬贾宝玉所撰《姽婳词》;李牧人教授诲训弟子道:“你呀,赶紧收起心,好好搞你的专业吧!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后一句薛宝钗曾说;檀弓失恋后,说他考虑过出家,“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这句话贾政曾说;王风解释自己写《弹琴有感》诗,“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这句话贾元春曾说;檀弓评说丁卯“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这是探春评价惜春的;刘教授赞杨明中“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是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考语;杨秋荣对谭冕说:“你说一半,留一半,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后半句薛蟠曾说;李桂华对杨秋荣说:“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这句话柳嫂子曾说,等等。这种“互文性”(Intertexuality)的写作策略,使《燕园梦》继《石头记》之后,成为“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洪秋蕃语),别的作家万难仿制酷肖矣。悠哉以“曹雪芹的衣钵传人”自许,在书中将曹雪芹作品的语汇大加利用,且臻于化境,呈现电影艺术的“叠印”效果,以实现“《燕园梦》又名《红楼梦》”的创作宗旨。读者对曹雪芹作品愈熟稔,从悠哉作品中就愈能识辨出来。凭靠互文性的写作策略,悠哉实现了与曹雪芹的多角度和多层面的对话。吕诗品教授在课堂上大谈《红楼梦》的倒计时,为本书采用倒计时的叙述方式,实际上作出了说明,方家细研自可悟察。老杨动辄憨笑,亦有本而来:《红楼梦》第一回里,二仙师闻听石头渴求入世安享荣华富贵,便“齐憨笑”。这笑声诡魅至极,极大地魅惑了杨秋荣。渐渐地,渐渐地,也就笑出这么一副憨怪嘴脸。 1998年春天,北大历史系本科生王丹赴美国,在哈佛大学历史系攻读博士学位。 安小薇毕业后和杨明华成婚,旋即携手赴美留学,攻读博士学位。 没过几年,白守信和庞秀美离婚了,原因是他有了外遇。那女人生下一个儿子,白守信甚是知足,把酒感叹道:“有儿万事足,我也算圆梦了!”白玛丽心向母亲,她改名为“庞玛丽”,大学毕业后移居纽约了。 大学毕业后,姚娜找了个美国留学生,婚后携手越洋而去,她就读于科罗拉多大学新闻传播系。“铅刀图一割,梦想骋良图”,这丫头有股子不服输劲头,可敬可佩。如今她行走在荆棘上,脚底板给扎疼了,抑或悦徜悠徉于玫瑰花丛?少女时代那个“环球游”梦,她实现了没有?终不知端的。在燕园她没能获得男士的真爱,在美国谅必没有奇迹等待着她,而是旅梦破碎飘坠砰砰,大小石砾笃笃硌硌敲击大地。诚然此乃悠哉的一种猜测,十有八九估能成立欤?但是,也可能她栖隐于瓦尔登湖畔,成为一个女性的梭罗。既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可能性犹是存在,谁能断然否定之欤? 读博士生三年间,丁卯依然十分用功,且有志于小说创作,试着投稿多次,屡遭退稿的冷遇。因不讨导师诸葛者也教授的欢心,他毕业后未能留校执教,只得收拾行装,黯黯然然离开北京,现任教于上海某所高校。这个不错的了结,应了古希腊哲人的一句格言:“性格决定命运。”他则以佛理淡哂自慰:“尘是心缘,心为尘因;因缘和合,幻相方生。”悠哉听他此言,做捧腹憨笑科,嗬嗬答曰:“固哉,玄虚语耳!然天道幽远,人力难逮,亦无可如何。此了局不劣,差可慰怀矣!”有件事让他感到喜慰:他弟弟很是争气,如愿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圆梦的接力棒算不得丢落。 司马文君次年再度走进考场,如愿地成为诸葛者也教授的女弟子。 韩勤获毕业后,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某研究所。他通过做书又捞钱了,不复是“小发了一笔”,而是大发了若干笔,在北三环附近购买了一套住宅。不料没过几年,他得罪某位有官方背景的学霸,给排挤到某所高校。他渐渐热衷于基督教研究,成为一名《圣经》不离手的牧师。又过了几年,他纠合几名学者创立“中国家庭教会”组织,自任会长,大肆鼓吹民主宪政和民间维权,为此荣获美国教会组织颁发的宗教自由奖。他差点儿赴美领奖并接受美国总统的接见,遗憾的是没有走成,因为当局干扰太厉害,所获奖项只好由别人代领。与此同时他被单位解聘了,沦为一名自由知识分子,生活质量大受影响,好在他别有寄托,对此变故毫不介怀。 读博士生期间,檀弓成为一个标准网虫。在不耽误学业的情况下,他热衷虚拟的网络游戏,通过论坛谑浪风尘,与清纯少女交结。或日酒桌上,他怅郁地大兴骚慨:“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孔子这厮忒古板,标榜克己复礼,倡导做正人君子,究其实,在任何时代都吃不开的。青春无非是一抹亮丽油彩,应该大肆挥霍它才是。不管以什么方式,只要挥霍掉就好——恣兴地挥霍,奢华地挥霍。所谓珍惜青春,其真义就是挥青霍春。一句话,挥霍着是美丽的,我挥霍故我在!”坦言自己开悟迟晚,仿佛一个人湎于梦境,一觉醒来,竟发现睡过头了。不知不觉,大好年华汩逝于酣梦之悠悠。噫,诚然恸矣!悲夫!“古板檀”不再古板,良可志贺哉!悠哉寄去短诗《青春的尾巴》,全诗如下: 哎哟 谁踩疼我青春的尾巴 咬咬牙割掉 檀郎读后褒赞有加:内含自宫式决绝。他的诗词创作业已迈上新台阶,赢得网上写作高手的美誉。他新交了几位女友,但是,暂不打算结婚。毕业后,他办了一个学术性网站,有声有色地嬉玩着。但凡不顺心时,他仍喜欢轻喟一声: “唉,小生命薄!” 互联网的广泛普及,敲烂了卖假文凭者的饭碗,他们在北大南校门附近绝踪隐迹,环境治理轻轻易易就实现了。 何志刚成了一名“死磕派”律师,热心从事“民间维权”的事业,因此遭受迫害多次入狱。 同样是在网上,某一天,有人阅读了先行贴出的《燕园梦》第一部,发私人短信给悠哉,询问北大剧社那个叫陈阳的,果真是自杀死的?悠哉答复他,确实,我们“友好宿舍”的女生亲口告诉的,其经过我也不是十分详细,你可以问问《北京日报》的记者某某女士,她与陈阳是同班同学,同在北大剧社演过戏的。对方回短信称谢,透露说:他是陈阳的表弟,现就读于悉尼大学某某系。据到燕园办理丧事的陈阳父母回四川后对亲戚声称,他儿子是不幸病故的,隐去了自杀的真相。 白玄黄顺利考取北大中文系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接着攻读本专业博士生,师从吕诗品教授。或一日,悠哉回到燕园闲耍,在未名湖畔巧遇白玄黄。他一手叉在腰杆子上,一手指点着眼前的湖光塔影,呵呵爽笑曰: “老杨,别来无恙乎?我该好好谢你呐!若非你一番恳劝,今生今世,我恐怕和‘一塔湖图’断缘绝分喽!自进燕园以来,我是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啦!” 悠哉做拱手憨笑科,任清风舔颊,惬怀爽答曰: “嘿嘿……北大乃名攻利敌之场,偌大山水胜境固其宜矣!就悠哉而言,这片现实的湖区固然诗涟滟漾,但是犹嫌其稍窄略小了些。另须虚构一片未名湖区,才足够我摆开架势,过瘾一把婆风娑月呢!‘未名湖水清兮,可以洗我耳;未名湖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嗬嗬嗬……” “花和尚”段小真走背字,运气端地糟朽了,坏丧到家矣。他连年报考北大宗教学系中国佛教史专业的研究生,终因其外语成绩差劲而落败。他的台湾叔叔溘逝后,财产被其岛内的几个儿女瓜分,鞭长莫及的他没有捞到分文。在他彷徨失据的时刻,好歹一位朋友援手襄助,将他荐到四川省佛学院任职。经过审权再审权,慎衡再慎衡,段小真闷声太息点点头,怯敛起“高蹈风尘外”的虚派头,再次剃度出家,恢复其法名“慈悯”。在给薛尔克的短笺中,这位昔日的游方诗僧言辞哀戚,郁郁骚骚叹慨一声: “唉,罢了!‘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年苦未酬’,人若是走背字,真叫无话可说啊!喝凉白开塞牙缝,呸呸呸!” 从北大中文系作家班毕业后,诗人秋月痕起先在海淀黄庄某胡同开了一家小书店。只可惜店铺经营不善,业务萧萧条条,不到两年便黯然关张。秋月痕应聘到一家商业咨询公司任职,又不过一年,他成为被告而且败诉了。原来,秋月痕参与策划了一套丛书,内容是关于企业人力资源开发利用的。在书籍编撰过程中,他大肆剽窃国内知名商业咨询公司某总裁的著作,让对方在其博客里逮了个正着。打那以后,他有些勘破世情,频繁地出入教堂,最后在北京海淀基督堂接受洗礼,从此热衷宣传“家庭宗教”,当作自己的事业。与此同时,他仍然坚持诗歌创作,只是近作中掺入浓厚的宗教气息,诗风过度晦涩幽奥。诗评家们难以索解,乃废书而起,咄咄然诟骂之。 从段小真再次剃度,到秋月痕成为基督徒,叫人联想起《石头记》中的一句话:“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关于海子反复出现于小说中,一些读者也许读来厌腻,甚至嗔怪悠哉有海子情结吧?试作辩解如下: “在写作过程中,我经常想象不是悠哉而是海子,在创作这部富于激情的长篇小说。真是的,我每每把自己设想为另一个海子——活着的海子,昂首握拳,横站于天地间。我活着,不仅自己活着,而且为海子而活着;换言之,海子今生没过完的那些日子,已经转移到了悠哉身上。 “于是我思索这样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条件,才能让诗人海子幸福地活着?我的回答是: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活在一种诗的状态,那样他才由衷感到幸福。例如,对于陶渊明和亨利·梭罗来说,隐居便是合乎其心愿的诗的状态,他们追求到了;对于弗朗茨·卡夫卡来说,坚持独身并生活在地窖里,便是合乎其心愿的诗的状态,他部分地追求到了。 “对于悠哉来说,和一个来自外省的打工妹结婚,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诗的状态。我爱着一个葆有健康自然人性的乡下姑娘,不仅自己爱她,而且在为海子而爱她,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如若海子当时不选择卧轨自杀,这个‘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的天才诗人,他很可能爱上一个淳淳朴朴的乡村姑娘。倘若情形那样,对于诗人海子,将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海子在生前曾呼唤说:‘到善良的人们中用心去生活一次吧。’悠哉便是这声呼唤的响应者。” 书中人物喜欢讲俗谚、歇后语,除了主人公老杨的小范围浸润外,还关联作者悠哉的文学信念。周伶芬主张:“‘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种烂熟的口头禅,是中国人生活的纤维,一再引用只有增强它的力量。”笃哉,深契吾心矣! 作为“一小撮”的成员之一,白玄哲于2000年春天跳楼自杀。他没有像林昭、张志新等英烈那样,殉难于中国的启蒙事业,而是死于一场无聊的家庭纠纷。这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相信本书读者万万没有想到吧?原来,白玄哲和华淑敏之间,夫妻感情并不融洽。白玄哲抱怨妻子不顾家,成天惦挂着打麻将;华淑敏则嫌厌丈夫拘板迂拙,怪痴情地耽迷于存在主义哲学和中国启蒙思想史,对捞钱的活计半窍未开。其时他母亲回老家了,家里搞成一团糟,弄了个稀巴乱。 “瞧瞧你们所的高名,你的大学同窗,”或一日,华淑敏照例数唠丈夫说,“人家多会来事儿呀!他的研究员职称早你四年到手。如今他写哲理散文,到处讲学邀揽名声,耀眼得很呢!许多出版社争着出他的文集。他买了高级轿车,住进140多平米的大三居室。你怎么不学学他呢,咹?” “瞧他这么顺眼,那你嫁给他呀!” 潜下心肠撰写《中国启蒙思想史》的白玄哲闻听气坏了,他“嘭”的拍一下书桌,一叠稿子随之弹跳起来,好些纸张飘落到地板上。 正所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华淑敏当即跳着脚哭喊:“好呀,好得很!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让我去,我这就去!看我敢不敢!”拉开房门,咚咚咚往下楼冲去。当下白玄哲心绪纠纷,以为妻子到附近公园散心去,就没去追趁抚慰。谁料想,她一路啼哭着,跑到高名家里,冲着他暴露地表白道: “你早就爱上我,不是吗?现在你娶了我吧!我想和白玄哲离婚,改嫁给你!” 负笈燕园时候,高名的确流露过对她的眷眷爱意,可谓觊觎久之矣。恨只恨白玄哲捷足先登,没给他提供任何机会。恰在半年前,高名和老婆因感情不睦而离异,这真叫“探密的偏遇多嘴的——赶巧了”。这番暖心窝的骚情表白,让高名狂喜不禁,涎水打嘴岔滑淌下来。他很骑士地将她揽进怀抱,信誓旦旦表白一番。随后彼此携手赴阳台梦,温柔乡里好不绵邈。这真是:一个惯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慕色。当天夜晚,她在他家落宿,任由他掏呀舔呀肏呀的,正所谓“少年情事宛留痕,触发时时梦一温”。次日下午,高名将一张纸条转交白玄哲,他接过瞧一瞧,上面写着:“咱俩离婚吧!眼下我住在高名家,不打算回去了。”他不假思索捉笔回复:“同意,你回家来!我签离婚协议!”于是由高名陪着,她回到家里。女儿哭喊着妈妈,华淑敏竟拒不搭理女儿,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他拟签离婚协议。他哀求看在女儿的分上,夫妻重新和好吧。她懒得多听,凶声凶气答: “哼,我对你失望透了!你我情义已绝,一切无可挽回!” “我死也不同意离!”他嘶吼出一句。 “哼,谅你不敢!”她哼出一冷声,讥诮道:“用死就能唬住我吗?你以为这样,能改变我的决心吗?哼哼!正告你吧,别做白日梦了!” 白玄哲失去理智,毅然冲向阳台,翻身骑跨在水泥护栏上。女儿赶忙扑上前去,扯住父亲一条腿,哭哭泣泣叫喊: “爸爸!快下来!妈妈,快拉爸爸下来吧!” 高名吓得脸白,呆愣了。华淑敏犹指尖一指他,出恶声道: “哼!我知道你是孱头!跳下去呀!” “有种的,你往下跳呀!哼哼!你吓唬不了——” 话音未落,她惊得呆了眼:阳台上空空如也! 几秒钟后,传来一声坠地的闷响: “嗵!” 以自己所持原则去格物对方,总是发现对方身上毛病一大堆,与自己的性情格格不入,于是未免大失所望,以为自己过去将对方想得过好了,而实际上,这是由于未深度了解对方而理想化了对方。夫妻关系,想来就是这样子吧? 《周易》曰得好:“变通莫大乎四时。”悠哉据此将《燕园梦》分为秋、冬、春、夏四部,并使其对应于中国古诗之起、承、转、合。或许有人抱怨它节奏缓慢?海子曾为自己辩解:“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这话同样适用于悠哉。节奏缓慢,是因为它采用铺开写的结构法,情节打散后被均匀地播撒于各时间点,这儿布散一些子,那儿布散一些子。悠哉力求在“敷演出一段故事”的同时,为读者提供“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通过对于燕园——大观园一般美丽的燕园——氛围的细密摹写,作家悠哉仿佛引领读者,实地体验了整整一学年的北大校园生活。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说:“做爱的艺术,在于不急于获得快感。”从本质上说,小说艺术和做爱艺术息息相通。《燕园梦》的看官切记,应持同样的心态唷!托马斯·曼也提出忠告:“好故事最好要慢慢地讲。” 获得北大博士文凭后,王风留校执教,心愿大遂矣。他喜欢晚睡晚起、嗜好抽烟喝茶和吃方便面的作风,依旧没有丝毫改变。“爱情在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抱此生活信条的他,并不忙于踱进婚姻殿堂;时誉对他眷宠有加,赠以雅号“栖燕居士”。 北大百年校庆仪式落幕后不久,哭鼻子的葛教授被香港中文大学高薪聘走。无庸置疑,对于北大中文系,这个损失很大很大。打这以后,她过着幸福生活,再也不哭鼻子啦。 带完首届博士生后,李牧人教授退休。掐指算一算,李教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执教30多年,却始终没申请到北大的住房。悠哉探望导师时,带去完稿的《燕园梦》第一部,他浏览后默焉良久,怅慨出这么一句:“当年我是甘肃省高考的文科第四名,第一志愿报考北大中文系,就一心想当小说家啊!”回顾他的一生,从此失落得厉害,再也无心搞学术了。事后悠哉每每回味导师这句话,兼之读到张雨生生前的一句话:“喜欢,就赶快去做!”心口如遭卵石击中,硬硬地隐隐着疼,于是不断催促自己: “尽快完成《燕园梦》!尽快尽快啊!” 几年后的春节期间,悠哉打电话向导师拜年。他高兴地说:“去年冬天,我到你老家江西抚州走了一趟,主持召开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年会。”我好奇地问:“退休好几年了,还有人请您出席学术会议?”他在电话听筒那头笑答:“我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学会的副会长,当然得参加会议嘛!如果以后改选,我就不再参加了。在这届年会上,我痛痛快快放他一炮!”引逗我新鲜出好奇,追问一句:“哦?怎么放的?”他高兴地说:“我郑重呼吁取消‘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这门学科;相应地,今后高校不再开设这门课程。原因嘛很简单: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李教授最早在高校开设《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课程,算是这门课程在中国的创建者之一。据他娓娓讲来,当初设置这门课,是为了批判“四人帮”对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歪曲利用,培养这方面的专业人才,带有很浓烈的时政性,服务于当时意识形态的需要。如今社会已经大转型,这一套早就过气了,其精气神凋谢了,这门学科自然该当取消。“该废置就得废置,无须感伤地留情它嘛!”口吻是毋庸置疑的,丝毫不因自己是创建者之一而恋恋。憾憾的是,当局邀请他参会无非是应个景,视其为学科的边缘学人,认其发言为“乱放炮”,根本就听不进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罢了,老喽!过了气啦!”幽幽一韵怅慨中,他将电话挂上。 吕诗品教授带过三年博士生后,终于分得一套62平米的两居室,位于中关园内。或一日,悠哉打电话问候他,顺便告知自己住所是73平米,附带小小一院落。吕教授听罢略感讶愕,以艳羡的口吻回答:“哦,真的么?你可比我强啊!”随着中国经济形势日益雄起,他的学术研究发生新转向,开始畅谈《大国崛起与中国文化创新》、《书法神髓与美学历险》,举办《中国书法的人文情怀》系列学术讲座,继而成立“北京大学书法研究所”,自己出任所长,其书法作品渐渐就标出市价。 谭冕在北京某高校任教。他放弃了当“中国的弗洛斯特”的雅志,改求在诗歌评论界攫占一席之地,满望着在有生之年成为第二个谢冕,私下里喊出“Pass 谢冕”的口号。他热衷于举办诗歌朗诵会,与胡继海相抗衡;又热衷于选业,突击选编一本《中国新诗观止》。但是,有人指责他剽窃了乐冠华教授进行中的选题。 辜鸿钧读博期间赴欧洲游学一趟,推迟一年才毕业。汤尔雅教授起先答应安排他留校执教,但是,事到临头忽然变卦,不再顾念这弟子,他沮黯地收拾行囊辞京华,现执教于澳门某高校。2002年重游燕园,他郁郁然赋诗一首: 有 所 思 ——给所有在京朋友 此身一沙鸥,浮游天地间。 山河眼底过,星月脆可弹。 秋风故人远,独乐岂成欢? 杯酒小舆图,解释今生缘。 悠哉阅之网上,憨笑回帖曰: “在诗中,你又是喝酒又是叹气,太颓唐啦!建议将‘浮游’改为‘振翼’,才叫威风八面哩!” 在叙述方面,悠哉可谓十八般兵器依次搬演。我渴望与米盖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简·奥斯丁、查尔斯·狄更斯、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詹姆斯·乔伊斯、约瑟夫·康拉德、赫尔曼·麦尔维尔、威廉·福克纳、欧内斯特·海明威、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奥诺雷·巴尔扎克、司汤达、维克多·雨果、居斯塔夫·福楼拜、爱弥尔·左拉、马塞尔·普鲁斯特、列夫·托尔斯泰、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米哈伊尔·肖洛霍夫、罗伯特·穆齐尔、托马斯·曼、弗朗茨·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世界级小说大师对话。当然,最重要的是与曹雪芹大师对话。实际上,曹雪芹是世界头号小说大师,《石头记》是一部超小说(Metafiction)。《燕园梦》也是一部超小说,是诗词、对话、日记、箴言、信件、书评、笑话、俗谚、歇后语、读书札记、课堂笔记、学术论文……多种文体的杂糅,对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创作过程也密切关注,从而成为一部“令世人换新眼目”的长篇小说。悠哉藉此跻身于世界文学大师的行列,理所当然的嘛! 《燕园梦》启用了悠哉自创、举世无匹的小说叙事技巧,例如:采用“倒计时”方式叙述,插入“楔子”,等等。在正文中,“楔子”以仿宋字体标明,现列举如下: 第63章:《骄傲的谦逊》,作者应星 第56章:《挪用与重构——80年代文学与五四传统》,作者贺桂梅 第51章:《凡鸟》,作者廉萍 第51章:北大某系女生编述的笑话一则 第50章:《北大情事知多少》,作者孔庆东 (第一部《秋》) 第48章:《世纪末的北大》,作者谭五昌 第48章:《上坡路与下坡路是同一条路》,作者蔡恒平 第45章:《时势抑或人事:简论当下文学困境的历史与观念成因》,作者贺照田 第44章:《北大图书馆致研究生同学》,作者佚名 第43章:《春明书简之三:北京的风景》,作者檀作文 第42章:《难忘燕园两度秋——一段又悲又喜的记忆》,作者李思孝 第42章:《照片的故事》,作者李思孝 第39章:《永不落幕的戏》,作者王润 第39章:《为人但有真性情》,作者陈平原 第38章:《水生涯》,作者谢茂松 第36章:“传道·授业·解惑”座谈会摘录 (第二部《冬》) 第21章:《记忆的诱惑》,作者王枫 第21章:《燕园有梦》,作者闫妮 第20章:《黑蝴蝶呓语》,作者姚丹 第18章:《燕园诗踪:1978—1998》,作者吴晓东 第15章:《关于“北大诗歌”的三点说明》,作者臧棣 第15章:《我在北大的土鳖文学青年生涯》,作者胡续冬 第10章:《沈从文:生命中的“美”与“爱”》,作者贺桂梅 第10章:《北大周围的小饭馆》,作者郑勇 第 9 章:《闻见录·其四》,作者史杰鹏 (第三部《春》) 第 3 章:《梦的衣裳》,作者杨秋荣 第 3 章:《能不忆江蓝?》,作者王峰 第 2 章:《哈佛掠影》,作者龚刚 第 2 章:《明亮,所以美丽》,作者檀作文 第 1 章:《我的回忆:悼念吴江蓝》,作者林国华 第 1 章:《梦游燕园——〈北大新语〉序》,作者杨秋荣 (第四部《夏》) 上述作者均是北大人,作为曾经在场的见证,他们出入于故事的主要现场——北大47楼1032室。这样,本书的叙事在“正文”与“楔子”、“虚构”与“纪实”之间自由穿行,突破作家的单一叙事。它既非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又具有它的某些特征。悠哉觉得:北大是个巨大的存在,任何个人的讲述都是片面的,可视作剖面(facet)之一;从众多的剖面(facets)中,读者不难悟到北大生活的繁复与驳杂。在此,谨向他们表示诚挚谢意! 我的北大同窗檀作文,他是教我古诗词的老师,也是檀弓的原型。第33章的《乌啼白门柳》由檀作文博士撰写,承其惠允收入书中,特此隆重致谢!这篇至情至性的力作给本书增添辉彩,且极大地复杂了小说叙事,成为一座复杂的叙事迷宫。出自檀弓名下的诗词,也属于他的创作。 第29章引述了如下诗句:“所有的日子,都绕不过六月”,出自师涛《六月》;“子弹追逐着梦和年轻,冷冷地流淌在脸上的,不知是泪是血”,出自亦布《六月印象》。悠哉就此谨布谢忱!顺便说一下:它们选自蒋品超主编《六四诗集》,作者师涛和亦布仍囿处监狱。 出自福弟名下的三首诗歌,是作家胞弟杨秋福创作的。陆小鲜死后不久,福弟凄然辞别伤心之地深圳市,改到广州市开出租车,至今尚未结婚。 本书讲究“密针线”,处处伏笔照应。例如在开头部分,文静自称独往独来的女行者,结尾处又在未名湖畔踽踽独行;第58章中,老杨示意李桂华观看他胸前衣衫上的圆形北大校徽,在第3章给“单一拐”出示矩形日记标签,构成均衡美,等等。 关于“楔子”,悠哉补充几句: 我爷爷杨润生是一位木匠师傅,曾驰名于丰城县和乐安县。小时候,我经常看爷爷在家做木工活。爷爷的活计做得真好呀!爷爷教我拉锯、刨板、打眼、磨斧,自然也教我制作楔子。楔子的制作工序非常简单:选用木质疏松的边角料,估量好长短宽窄,然后用斧子劈出。因此,我从小就是楔子制作者。在中国,“楔子”引入戏剧和小说的时间不详,但是《西厢记》、《儒林外史》、《石头记》等作品中均有,金圣叹等对此有过论述,诸位不妨参看。我不过复活了一项中国传统技艺而已。呜呼!随着后工业社会来临,类似传统技能眼看失传。行笔至此,感慨系之矣! 本书既然是虚构,万望诸位务必以虚构待之,切莫对号入座。实际上,主人公的情事多与本事不符。作为第一读者,小雀斑娘子阅读电子文档时每每发语: “咦,杨大官人,这儿写得不对!实际情形不是这样子嘛!” 我解释说,写作是抗拒遗忘的一种方式,不过,这种抗拒经常是无力的,甚至无效的。小说自有其营造法则,合不合本事没啥关系。但是,她固执地希望我原汁原味地叙述我们之间的情事,以便将来自己孩子能了解这个浪漫爱情故事的本来面目。 或日,小雀斑娘子寻出一纸信稿,喜滋滋捧着走进悠哉游斋: “哎,杨大官人!瞧,这封信稿我还留着呐,你照着它修改吧!” 接过浏览一下,是华妹告诉荣哥怀孕消息的当夜所写的。事实上,当时我和她有一场大争吵。我坚持要求她生下孩子,她则拒不听从,最后我愤愤然甩出一句: “哼,那你看着办吧!反正孩子没了,咱俩关系也就到头!” 说罢骑车便走,她在后面一个劲地呼唤,我却充耳不闻,懒得搭理。当夜她写了这封信: 亲爱的秋荣: 你好!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你一夜没睡好吧?我也一样。按情理,有个小生命在我体内孕育,我应该觉得自己身为女人而自豪。可我高兴不起来。想想许多现实问题需要解决,真是苦不堪言。我也不想打胎,可不打许多现实问题不好解决,唉……荣哥,我们认识虽然才半年多,我却打心底里喜欢你。如今你的工作仍然悬搁着,我知道你承受的压力和烦恼不比我小,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不是第一个闯入你生活的女人,但是自信比她们都更了解你。你和桂华一样也是个苦命人。你和我同样希望有个甜蜜温馨的家。荣哥,我从小是个不爱说话、性格内向的女孩儿,可也知书达理。在北京多年,我深知立脚艰难。为安身立命,我努力学知识学技术,不怕千般辛苦。如不嫌弃小桂华心拙口笨,愿与我的好荣哥共渡难关,成为你爱情的停泊港湾;如果不愿意,我也决不强求。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愿意独自承受这一切。 已经老晚了,我就写到这儿吧! 小桂华写于午夜 该信原件在《燕园日记》里存着,我曾考虑过照本事来写。但是,既然写成了另一种样子,就那样算了! 辜鸿钧没有兑现他请客的诺言,许是忘了吧。杨明中请老杨赴洛阳游玩的许诺,终究落了空。杨明中是命运两济的,可惜喜欢轻许诺。轻诺之人,其情多伪,伪情之人,吾所不喜。听到这么一个故事:某人对他的朋友们许诺说:“我要有条船,一定把你带走!”后来他有了条船,但是太小,只能坐两个人,不可能顾及他许诺过的所有朋友。于是他洒然登船,向众友挥挥手:‘再见啦!’”薛宝钗对林黛玉的许诺,以及杨明中的许诺,大体可作如是观,就像政客的公开扬言那样不稳靠。桂华送我的那双连指手套,杨明中借去戴,不久让他弟弟明华拿走了,后者不可能知道其中含有一份恋人情意。另,在校时我曾写了电视剧本《你好,校园》,其中一人物和他师兄姓名谐音,我随手取的,原本无心。杨明中览阅之后,要求我改换,说这样不大好。起初我没听从,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只好勉强照办,心里却是疙瘩得紧。从此我知道,拂逆他的心意,委实快心不起来也! 文静死了。 阅读到这儿,读者也许会懑然嚷叫: “悠哉,你这是瞎编!为赚取读者的廉价眼泪,你在故意造假!” 我遗憾地告诉你们:文静的原型名叫吴江蓝,学号19420002。2002年12月5日,她患病住进北京医院,于12月7日7:00时病故,刚过而立之年。死神甩出钩镰时速度极快,叫人猝不及防。她的黯然辞世,给所有爱她的人留下不灭的苦痛。除谭冕等少数人外,在京同学前往八宝山殡仪馆参加葬礼,告别这个美丽的短暂生命。 2001年,美国某大学为她提供全额奖学金。遗憾的是,美国大使馆两次拒发签证,给她的留学梦画了个终止符。在爱情方面,她也始终不顺遂。她痴恋着那个姓杨的,同时心底犹存疑虑。对他的深谙世故,她渐渐觉得难以适应。私下里,她对宿舍女友惆惆地喟慨: “这号人,机心太深了!和他相处久了,感觉好累呀!真的是太累太累!” 据多次见过她的该女友说,毕业后一两年内,喜爱游泳的她,突然身体变坏了,垮瘦垮瘦的。气色很不好,黄黄脸儿,似乎内在的精气神摧耗了不少,说话带着些许喘息,咝咝的伴音。另外,她满头秀发看上去有些干枯,脸色也挺憔悴的。无须讳言,她不慎掉入他设置的爱情陷阱。一番玩弄之后,他将她轻率地抛弃了。在葬礼上,老杨看见:他的脸板得像刷了层浆糊,脸形大大地扭歪。寡薄的两片嘴唇抿着,抿得铁紧,活像拿针线缝合起来了。很显然,他极力屏蔽心灵的某样东西。在女生们面前,他一反“护花骑士”的殷勤风范,只是静静地伫立一隅;班主任汪春泓老师询问他的近况,他的应答也是敷之衍之,全然提不起兴致,更不求深度沟通。另,他弟弟回国度假,恰巧在北京,那天也参加葬礼,算是尽一种情分吧。步出八宝山兰花厅,她的遗体告别现场,老杨见他弟弟哭泣不止,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他不住地擤鼻涕,揩眼泪,因自备的纸巾用完了,还特地向老杨讨要了几张。他鼻头红红的,在纸巾里擤得山响;眼珠子更红,汪汪地涌出一滩滩泪水。若非内中有什么难以言说的隐情,这个反常之举显然无法理喻。为了确证自己的推测,事后老杨和她的宿舍女友通了电话,聊起这桩令人纳罕的怪事儿。这位女友说: “是。当时我和她妹妹站在一块儿,她妹妹见他走过来,愤恨地吐出一句:‘哼!竟然还有脸到这儿来!’别转脸去拒不搭理他。她的高中同学王琦多年来一直痴苦地恋着她,当时站在她妹妹身旁,见他到来牙关紧咬,怒目咻休冲着他。” 据说夭折的说法适用于33岁之前去世的,那么她就是北大人里一个夭折的丽人。她的芳消玉殒印证了贾宝玉的一个臆断:“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如果说红颜薄命是人世间不完美的象征,那么晴雯的死和吴江蓝的死,就是无可辩驳的明证了。 随后该女友告诉悠哉一件逸闻: 1998年春天,有一次我回燕园玩耍,在未名湖畔邂逅了杨明中。当时,他一手扶着自行车把,和一位年轻女士肩并着肩,在环湖路上款步行来。奇怪的是,他明明瞅见我了,却假装没有看见,并且和那女士迅速地拉开一段距离。我没忖透其中奥秘,急切中只顾扯高嗓门,接连喊: “杨明中!杨明中!” 发现自己躲不过去了,他这才旋了脚跟,将身子扭转过来。他装出一副刚瞭见我的样子,先是打个愣怔,接着笑脸盈盈抢步上前,和我殷勤握手,亲切地闲聊起来。我们俩聊天时,年轻女士就站在很近的近旁,约莫离我们俩五六步远吧。她始终背向伫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假装在观看风景。当时我觉得特蹊跷,暗自纳闷来着。聊了十几分钟,听他说新配了一部手机,我当即向他索要手机号码。偏巧他没带笔,便走到年轻女士跟前,谦谦有礼躬一躬身,柔起声来打问: “哎,同学!借你的笔用一下,行吗?” 年轻女士打开斜挎的坤包的搭扣,从里面掏出一支钢笔,递给他用了。做这些时,她仍是不动声色,淡无表情。我留神瞥了她一眼,估计她比我小几岁吧,长相蛮漂亮的,气质幽雅娴淑。告辞后,我走了一段路,回头再瞭一眼,却见她坐在他的后车座上,他慌脚鸡似的拼命蹬着车踏子,匆匆忙忙离去了。 “哎,老杨!”这位女友归结说,“他这样瞒神弄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事多半如此,”悠哉做摇头苦笑科,无奈地说,“跟太精明的人交往,我是难以久长的,不管曾经多么亲密过。” 质言之,生活中太机灵的人,最终成就往往无奇,就是这个道理。谁都渴盼展翅雄飞,日后回眸盘点一下,竟发现并没有飞得太高,汗颜成就差强人意。 或一日,悠哉在悠哉园里灌圃,随后架梯爬上墙头,眺望不远处一个小山似的大垃圾堆,但见三五个孩子在捡垃圾,时而躬身时而立身,时而走动时而停止。他不禁动了游兴,扯起梯子搭在围墙外,顺着梯子爬下去。走到大垃圾堆旁,只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抱着个脏兮兮的、肚子有破绽的布狗熊。暖暖煦煦的春阳下,他的圆脸灿烂着童稚的笑容,红扑扑的犹如曦微,活脱脱是“童心说”的注脚。这时候,一个中年汉子打远处迎面走来,他拄着一根竹筢,背着个半新不旧的大箩筐,里面盛了些废铜烂铁和塑料瓶子。待那人走到近前,这个灵透的孩子张开双臂快步跑过去,摇着布狗熊幸福地高喊: “爸爸,爸爸!快看呀!” 悠哉举目观瞧,做憨笑拱手科,朗声道: “嚄,老熟人哩!” 原来是那个湘潭佬,在北大东门外摆书摊的。 “呵呵,你好!老熟人!”热络地伸出手去。“怎么搬这儿来了?” “现如今,清河成了繁华热闹地段,”湘潭佬紧握他手,摇了几摇。“平房租金涨了价,我实在租不起,只好往这偏僻地方迁移。” “你的书摊呢?还在摆么?” “不摆了。我改行了——捡破烂。唉,好歹活着呗,胡乱混口苦饭吃!” “这孩子,你的小儿子?” “是呀,顶小的一个。” “怎么不叫他读书呢?” “外地人在北京上学得交赞助费,我这种苦命人,哪能交得起啊!” 悠哉弓下身子,笑问男孩儿道: “小朋友!叔叔问你:长大后,你想干什么呀?” 小孩儿眨巴着水灵灵的稚眼,认认真真忖想一下,异常天真地答道: “捡破烂!” 说完扭转身跑远了,机灵得活像一只猴儿崽子。 悠哉闻听,悸颤凛凛然矣!霎时忆起不愉快的童年,不禁喉头咯咯作哽,眶儿潮润润的,为免于堕下泪来,慌忙将身子车转,急步匆匆离去。 柴世宗和萤子结婚后,携手到四川开始创业。夫妻俩努力研习川菜的烹调技艺,随后在大邑县城开了个小餐馆,取名“酒中缘”,他对此很满意,“吸着小城的空气,揣着幸福的憧憬,过着优秀的生活”。或一日,悠哉收到一封来信,信中他写道: “杨大哥,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奇特的人,一个真正的平民知识分子。上次听你侃一回,受益终生。这才意识到:过去我心灵的眼睛好比患了白内障,并没有真正认清生活。如今,瞧着自己租来经营、每日辛苦劳作的这家小餐馆,我心里特美气。哈哈,甭提多滋润了!每收入一分钱,我就对自己说:‘这是我辛辛苦苦赚的,我在为自我而活着。丧失自我的人,其实是很可怜的。’于是,我感觉活得像个人。我感觉活出了自己的价值,活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平凡的世界》,我今生再不会读了。孙少平,那个丧失自我的大傻瓜,我再也不会崇拜他了,更不会把他当成学习的好榜样。记起你对我说过:‘个人生命的价值决不是微不足道,人的思想是禁锢不住的。’过后我思量,这话太对太对了,具有思想启蒙的含金量,叩击发出金石声!说真的,我们时代出了你这样一位思想家,是中华民族的天大福分!哎,你的大作《红楼梦》,啥时候完成呀?我和萤子热盼盼地等着,能早日拜读它呢!还有,我好想再听你侃侃哩!好解瘾,可带劲呢!嘿嘿……嘿嘿嘿……” 朱明海和郝燕子终成眷属,悠哉做拱手科致意:哈哈,美满姻缘!可喜可贺啊! 花自春的处境大不妙。魏必贤见她不服从,便恣意随性地打击报复,于2002年利用职工全员竞聘的机会将她解聘下岗,过程略述如下:花自春不想在魏必贤手下干,得知工会办公室秘书缺编,就找到工会主席说,她想填报这个岗位。工会主席友善地一笑,慨然允诺说:“行啊,填呗!放心吧,没人和你争抢!”花自春听信这番话,到时候填报了。等到正式名单公布,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遭遇一个来头很硬的竞争对手,于是惨遭淘汰出局。因为魏必贤从中作梗,花自春想回到本部门,却再也回不去了:一位花季女士不仅貌美且善于迎合上司意愿,将那张原本属于她的办公桌占据了。事后花自春打听到,工会主席和魏必贤原是一对关系密切的钓友,节假日经常相约到郊外休闲,垂钓乃其娱乐之首选。花自春燕居于家一整年,无人处每常自啼自泣。她多次找上级部门信访申诉,最后人事处安排她在学院招待所里当服务员,按临时工待遇发放薪水。延宕到而今,她和丈夫仍维持着婚姻关系,貌合之而神离之。。 “友好宿舍”的女生或考研,或工作,境况挺好的。班长谢菁中途退学,随父母移居加拿大了。有人说,她父亲是位大贪官,于事情败露之际,携带赃款和家眷匆匆外逃,移居异国他乡;她就读于多伦多大学东亚系,毕业后谋职于该市。 北大城市与环境学系研究生韩昌毕业后在国家旅游局工作,活得很充实,也很世俗,据说不久有望官运亨通。 尤天智、尤天慧姐妹不知所终;李易安和李芳馨也一样。人生聚散无常,再正常不过矣。 北大历史系研究生甄乃松的下落最难打听。问檀郎,他回答说不清楚,不过帮你问问吧。周章了些日子,他终于打问清楚,回手机短信说: “好消息,打听到了!就在你家附近,你去探望他吧!别忘了代我问候一声哦!” 原来,甄乃松毕业后,脑子愈发混乱得不行。北大举办百年校庆那年,一个春夏之交的清晨,他到天安门广场裸奔过一回。冲着阴阴惨惨的天地,他时而伏地呜泣,时而仰天骚啸,时而引吭高歌,时而破口谩骂,胡癫了一气。警察将他送往北京回龙观第三福利院,进行强制性的康复治疗。在精神病院里,甄乃松遭遇“幽闭在精神病院里的诗歌王子”食指,起居和他同在一室。两人经常拿诗歌话题来清侃,相处得融融洽洽的。没有过多久,食指康复出院了,组建自己勉强幸福的小家庭。福利院另外安排一位病号与甄乃松同室,彼此脾性不甚合。眼下他时而萎顿,时而焦躁,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撂下电话,悠哉即刻骑车赶往,因不到探视时间,让保安人员搪在了高墙铁门外。再次骑车过去,他终于见到甄乃松。殊没料想,甄乃松却缓缓地摇头,语气涩滞、略带磕巴说:“我……我……不……不认得……你……你……走吧……”说毕扭转身去,虚羸地挪动步子,扶着走廊的墙壁,蹒蹒跚跚一步一挪,慢慢地踱进病房,属于他的那块封闭天地。实话说吧,身着病号服的甄乃松,在悠哉眼里也成了陌生人! 或一日,悠哉做了些网上功课,颇感到疲顿了,便上街闲玩一遭。独自背着手浏眼观瞧,蓦忽闹嚷嚷传来喧哗之声,自远而近,但是 说 明 因作者突遭不幸,长篇小说《燕园梦》中断于此。有关作者遇害之详情,见附录《梦断虹桥——悠哉遇害记》。 附 录 梦 断 虹 桥 ——悠哉遇害记 李桂华 那年元月13日,荣哥带我回他的老家。结婚几年了,他对我说,你从没回去过。如今你怀孕,肚子不太显,正好回家过年。于是我辞掉餐馆的活,跟随他回去。我们住在他哥哥家里。这是我第一次到江西。江西的气候跟我老家四川的差不多,这时节,天总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在人头上,阴雨绵绵个不休。不方便出门,我只好在家里读小说,看电视。看了电视连续剧《围城》,当时电视台正重播,对照着我把小说原书读了一遍。小说是荣哥建议我读的,他说参照着看看,可以帮助理解原著,体会更深刻一些。第三天,实在闷不住了,我嚷嚷着要出门。他呢便陪我出去。天下着靡靡烂雨,我们打着把红色雨伞,在鳌溪的堤岸上闲步。荣哥讲述着自己少年时代的在这条河里游泳、装鱼、打水漂等趣事,讲得眉飞色舞,兴致滔滔汩汩。 “看!” 荣哥指给我看虹桥,心中充盈着骄傲,洋洋溢溢。顺指望去,但见一座庞大的单拱石桥傲然横跨于宽阔河床上。它足有十几层楼偌高,犹如天神叉开的双腿,显得神气十足。这是他们县跨度最大的石拱桥,建成于1919年春天。它屹立在鳌溪上,像一位守护神,守护着芸芸众生。 以后的日子里,淫雨哩哩啦啦不见停歇,屙痢疾一样。我闷在客厅继续看电视连续剧《围城》,继续读小说原著;荣哥则坐在里间的电脑桌前,抓紧时间“做梦”——这是他对自己写作的戏称。“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这话常挂他嘴边的。过了几天,福弟从广东回来,两人一块儿神侃,福弟聊他在深圳和广州的见闻感受,荣哥聊诗人海子,也聊他的《燕园梦》。荣哥征求福弟对作品的意见,他提了好些,荣哥仔细听着,时不时“嗯嗯”地点头,当即记录下来,随后对作品做相应的修改。2月2日,福弟收拾行囊回广东,荣哥只将他送到大门口,随后回房继续“做梦”。实际上,在北京他对时间很上紧的,常常发感叹道:“人生如梦,娘子多情。”每每低吟“盛时忽去良可恨,一生坎壈何足云”[⑩],“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11]等诗句,又说“人生在世,不能白来这一趟,要在地球上留下点痕迹”,“有志著书须闭户,传人原不在人间”等励志语。自打回家以后,他更是勤勉伏案,奋笔书写了。莫非冥冥之中,他预感到大限将到吗?不幸的是,他终究没能跑赢长腿死神的追逐,留在人间的是遗憾,磐石般的沉重遗憾。 事情出在2月4日下午,4:00左右。当时我见淫雨停息,恰好《围城》最后一集演完了,我把电视机关上,起身到书房找荣哥,叫他陪我出去散散步。我站在荣哥身后,看着他往电脑里键入“但是”二字;这时他歇下手,偏过头来,笑问一句: “娘子,怎么啦?” “嗯……雨停了。我想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你陪我去,行不行呢?” “哎呀呀……这个……”他蹙了蹙额,现出几分为难神色。“我写到了最后一章,差不多快封笔了。” “去嘛,好荣哥!写了好半天,你也该歇一歇啦!” 荣哥眨了眨眼,思虑着。 “为了孩子,你也该陪陪呀!”我抚摩着腆起的肚子。 “好吧,”他重重一点头,“我舍命陪娘子!” “舍命陪君子”本是句俗谚,被荣哥套用作戏语,这是他说话的一惯风格。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啊,他无意间说出的,竟是自己命运的一句谶语! 江南早春,空气湿浸浸的,仿佛没拧干的湿裤子。拂过脸颊的风儿凉丝丝的,透着浅浅淡淡的绿意,捎来一股初春馨气,感觉也是绿意葱葱。顺着冷冷清清的街道,我们朝虹桥闲闲地走去。虽说是柏油马路,但是铺设质量很低劣,路面坑坑洼洼,东一滩西一滩汪着雨水,黄浊浊的像是尿液,只不过缺少尿骚味。车轮陆续辗过,水珠、水沫儿乱溅,将行人的裤腿打湿。荣哥不时提醒我小心,别把鞋面弄湿了。阴雨天的光照比较弱,走了一会儿,倏地街灯亮了,柔柔和和,蓝格莹莹。地面的积水反射着灯光,也稍带着点儿蓝,亮亮闪闪。 “荣哥,你说说:生男孩好呢,还是女孩好?” “当然男孩儿好喽!” “可是,我想要女孩。” “行啊,都一样嘛!” 他为我描绘一幅美好图景: “这辈子,我最遗憾的是没出国,等儿子(“不,女儿!”我插嘴。)……好吧,女儿。嗐,管他儿子女儿呢!横竖等将来有了孩子,我一定好好栽培他/她,先让他/她上北大。毕业后,跟着王风读研究生,我跟他讲好了。(“然后呢?”)然后嘛,当然出国留学喽!而且要去哈佛、剑桥这些名校,拿个博士学位回来。” “嗤,想得倒美!出国可不易啊!” “放心吧,有荣哥呢!只要教育子女得法,不成问题的嘛!唉,我这辈子没机会出国啦,只希望孩子能出去看看,开开眼喽!” “嗯……我看你出去过了。” “嗯?说梦话吧?” “真的。总有个感觉,好像你出去过。”我冲他调皮一笑。“要不,你前世出去过?” “瞎说哦!” “依我看来,你挺像方鸿渐。” “哦?哪儿像他呢?” 听着这番话,他并不生气,反而忻忻得意。 “要说哪儿像,我也说不出。反正……感觉有些地方相似。” “是不是我的自由散漫、爱掉书袋和口没遮拦?” “嗯……这些算,可还不止这些。反正吧,你说话办事怪怪的,挺像那个方鸿渐。” “嘿,对对!你算说对了!”他兴奋起来,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在《围城》里,我顶喜欢的就是方鸿渐了。实际上,他和贾宝玉是一气的:‘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这号人物,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注定一辈子守穷贱的命。” “既然愚顽,他怎么能留洋呢?” “凭岳丈资助嘛!那年月,出国很容易的,有钱就能出去。” “你说说,为什么偏喜欢他呢?” “嗯……他怕读正经书,好弄左性,好发歪论,有时还淘气顽皮,喜欢称心傻干。偏偏他的这些对了我的胃口,有深度的认同感。表面看起来,方鸿渐愚顽蠢笨,实则天分高明,禀性慧敏。你看他发的歪论:‘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多么精到呀!若不是贾宝玉那般聪颖,他岂能说出这句话来?俗话讲的‘不疯魔痴狂,不足以成道’,可见其有道化。再有,他素性萧散,不干荣进,难免见弃于世道。这种人朋友寡少,只有赵辛楣等几个相与他。” 我点点头。 “但是,他本质上是情种。” “既然是情种,为什么他和孙柔嘉刚结婚就吵吵闹闹,不久又闹离婚?” “没找到自己理想的呗!非有同心,安能久处?贾宝玉是情种,到头来不也出家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就是民国时期的贾宝玉了。” “那杨秋荣呢?就是当今的贾宝玉了!” “就是,就是嘛!” 荣哥连连点头,得意地咧开了嘴,笑相挺憨的。 “就是,就是啊——!” 仿佛叹息一般,他拖腔曳调重复一句。 稍后,我又问他: “那么,赵辛楣呢?依我看,这人挺不错的。他比方鸿渐会来事儿,在社会上更吃得开。” “对喽!他日后肯定升官发财,苏文纨也当了他的情妇。” “但是,我感觉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对喽!说到底,就像我和杨明中,做好朋友可以。但是,彼此终究不是一路的。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12]讲的就是这道理。”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是这意思吗?” “对头,就是嘛!‘他走阳关道,我行独木桥’,‘相忘于江湖’,事情该是这样子的。” “你觉得,赵辛楣属于哪类人呢?” “他身材高大,神气轩昂,讲义气、好交际,不乏几缕性情吧。比起李梅亭、韩学愈之流,他自然要算好的了。但是,临到关键时候——比如和汪太太的私情败露——他的蛋蛋立马蔫了,连夜溜之大吉,和《红楼梦》里的潘又安一样,‘是个没情意的’。‘志气比才气大,但不是坏人’,也可用在他身上。说到底,他终究是小写的‘人’,让我尊敬不起来。” “哦……” 我点点头,着实佩服他的分析。 “方鸿渐则是敢作敢为的真男子,关键时候他不逃避,而是勇于担承。你看他对孙柔嘉,不就这样做吗?” 我点头称是。 “那你说,方鸿渐最后到重庆找出路,到底对不对呢?” “嗯……”他思想片刻,双唇啧地碰一下。“方鸿渐嘛,本质上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这种人在中国不会有出路的。他只在法国邮轮上得意过一回。打从一踏上中国本土,失意就像命运的咒语,厮随紧跟着他,想甩都甩不脱了。他在上海碰壁,到三闾大学碰壁,回到上海又碰壁,再去重庆依然得碰壁,这是可以肯定的。‘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13]瞧瞧:即便是空庐,仍然看得很重,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这固然是拙见,可操守自己拙见,原是畸士的命,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号畸怪人物呀,压根儿不适宜在中国生存!” 我咀嚼着这番话,似乎有所领悟。 “荣哥,”我停下脚步,歪着脑袋一笑,“你脑子里经常冒出一些怪念头,打哪儿来的?依我看,你哥、你弟就不像你。” “北大怪才多嘛!早先有辜鸿铭、张竞生、王实味、金岳霖等。” “为什么王风、谭冕、杨明中,他们不像你这么怪?” “嗐!‘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北大好比一片大树林,出一只像我这样的怪鸟,算不得稀罕事。希图个个畸怪,这可不能了!” 一辆轿车“嗖”的疾驰而过。尽管我们及时避让,裤腿仍然让车轮溅起的水花给弄脏了。 “哟,讨厌!” 我们赶紧跺脚,擦拭。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唉,腻烦死了!”他蹙眉咕哝一句。 天色阴暗不少,路灯显得亮堂了。马路一侧,每隔百米竖一根电线杆,水泥制的,外表粗粗糙糙。每根电线杆顶部的萤光灯下,好些蛾虫翔翔飞飞,缭绕个不停不休。我们继续朝前走。虹桥影影绰绰现在眼前。 “昨天我看报纸,”我想起一件事来,“有个款儿爷带着老婆去郊外钓鱼,男的开车。半路上,压伤一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当时并没有压死,小孩在轮子底下哇哇直哭。男的吓得脸色煞白,想停车下去救人。老婆硬是不让,拗着说:‘反正事故出了,一救反倒糟糕,麻烦没完没了,得负担伤者一辈子。’男的惶恐打问:‘那怎么办?’女的心硬是狠,她想也不想,一把将老公扒拉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往后倒车将小孩压死,然后掏出手机报警。法院判一次性赔偿,几万元了事了。” “嘁嘁,世风堕坏到此地步,启蒙在中国也成一派虚谈!唉,‘烂透了的老倭瓜,一肚子坏水’!活既活得没尊严,死又死得没体面,更谈不上什么价值!有些人心眼儿坏着呢,真宰又是窅窅茫茫,人的结局谁能预知?” 见荣哥说话有气没力的样子,我关切询问: “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没事儿,没事儿。”他摇头。 “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 我偏过头去,轻轻舒一口气。 “你说说,”我把头偏过来问,“等咱们孩子出生了,取什么名字呀?” “嗯……”他忖一会儿,“如果是男孩儿,叫‘杨子曰’吧,女儿呢,叫‘杨诗云’。” “妈吔,难听死了!” “不难听呀!取自四书五经。子曰诗云、仁义礼智,这些都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血脉啊,断不得的。要是断了,中华民族精神该发生血崩,像女人生产时的血山崩一样。” 我默然不语,走了几步远,提出建议: “‘诗云’的‘云’上加上‘艹’好不好?这样看着像女孩儿名字。” “用不着,那就成蛇足了。”他摇摇头,继而咕哝出长长的一句: “但丁迷失于一片幽暗森林,我迷失于一片幽暗的梦境,关于启蒙的现代性,关于传统的坚守,而这又是个to be or not to be……”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这时一辆带警灯的汽车开到跟前,“嘎”的一声刹住了。从驾驶副座上走下一位,是中年男人。他身穿工商制服,高个子,块头很大,胖得像头肥猪,腮邦子鼓囊囊的往下坠,嘴里叼一支香烟。从眼神就可看出,他刚从一顿丰盛酒席上下来。事后查明:他是位工商行政管理人员。当时他嚷了句“尿尿”,接着公然解开裤带,冲着我们哗哗尿起来。我吓得……吓得赶紧背转身去。 荣哥气往上撞,想上前去理论,我忙拽拽他衣袖,制止住了。 “咱们走吧,”我说。 “哼,真没修养!该给你上一课!” 荣哥背冲那人,甩下一句轻蔑话,揽住我的腰继续走。 突然“咚”的一声,他背上被狠狠踹了一脚,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中年男人尿完便猛扑过来,嘴里嚷骂着:“婊子崽,竟敢骂爷老子!屌你娘咯!肏你娘卖屄![14]”我登时吓懵了,全然不知所措。荣哥爬起来,奋起挥拳还击。这时车上又跳下三个人,其中一个瘦青年厉声嚷喊:“打!打打!打该个婊子崽!往死里打!屌你娘咯!肏你娘卖屄皮咯!”事后查明,他是无业游民。 “荣哥,快跑啊!” 我见势不妙,哭着嚷一嗓。我自己不敢过去,生怕伤着胎儿。 荣哥赶紧往前跑,那四个家伙紧追不舍。跑了十来米远,他没忘了回头喊: “娘子,照顾好自己!” 这便是他留给我的“遗嘱”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咚咚直跳,全身血液直往脑袋上涌。离家远,回去叫人不可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时,见其中一个小矮胖折回来,我以为他要对我下手,转身往身边的小巷里跑。事后查明,他是镇粮站的站长,折回是为开车去撵荣哥。拐了个弯儿,我瞧见巷尾有个女厕所,赶忙躲了进去。 以下荣哥遇难的情景,我没有亲睹亲闻。过了半小时,听听外边没了动静,我走出女厕所,往虹桥方向小跑。据目击者事后向报社、电视台记者和公安部门提供的证词,案件经过如下: “我看见一个后生打我身旁跑过去,”一位挑着空尿桶的中年妇女证实,她从自家菜地回家,刚巧路过那里。“他脑壳磕破皮了,鼻孔眼里流着鲜血,衣服和裤子上不少地方辣湿,脏水嗒嗒往下滴淌。他的胸襟上也沾着血。哇呀呀,吓死人啰!手掌也刮破了,鲜血直流哟!紧跟着,三个短命崽追过去。他们蛮骜烈,一看便知不是好人,该遭雷打的。其中一个干精鬼瘦,汹汹着气势,嘴里喷臭,扯起脖筋嚷喊:‘今朝非整死你不可!屌你娘咯!肏你娘屄崽眼!’另一个长得憨咀蠢面,相貌粗陋死了。他气喘吁吁跑着,扯起憨嗓门嚷叫:‘欺负到爷老子头上,咹?欺负到爷老子头上,咹?’翻来覆去嚷叫,我还疑心他有神经病,刚从精神病院溜出来的。” “嗯,当时我牵着我咯女崽,在虹桥上玩耍。听见远处有人高喊:‘抓住他!谁抓住他,我出两万元!’循声望了去,一个后生跑到我跟前。从他发软咯双腿,看得出累坏了。‘救命啊!’后生大口喘粗气,沙哑嗓子冲我呐喊:‘救救我啊!快救救我!’一见后生该副模样,我晓得,定是遭坏人欺负了。我打小起习武,算是个练家子,在部队当过侦察连长。我咯南拳和鹰爪功练得蛮结棍[15],在武术比赛中多次获奖。若论擒拿格斗功夫,我在乐安县数头一号。当时在场咯人蛮不少,但是,能吃得住该帮短狗崽,搭救该后生咯人,除了我冇别个。我做人蛮实在,从不夸海口。只要我一出手,那几个短命崽管保立即趴在地下!五分钟之内,都乖乖地给我趴下!看他们敢不敢动该后生一根卵毛!我决不夸嘴,决不吹牛皮!该些子能耐,我还是有咯,只是轻易不出手。我咯处世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16]轻易不出手伤人。他们冇犯着我,是不是?我当即不可贸然出手唦!若救了该后生,万一明朝我女崽出事,哪样办呢?乐安屁大个地方,该帮打短命咯,究竟是哪条道上咯,我冇得弄清楚。今朝若得罪他们,过些日子他们寻眉眼[17],我老婆和孩子遭暗算,哪样办唦?该帮狗肏咯,蛮咬卵呢!我不能不提防唦!我得先顾我自己,必须考虑清楚才行唦!该帮打短命咯,诡诡雀雀[18],心是墨乌墨乌咯。对该帮人渣,不提防怎么行唦!我不能一时冲动,把自家给毁了唦!我是赤白党员,受党教育很多年。不过,哇句实在话,‘拳打镇关西’那种憨事蠢事,叫我做我也做不来。” “嗯,我看见杨叔叔想过虹桥,”一位正读高三的男生说。“他跑到我身边咯时候,突然又折回去。折回去做什咯?不晓得。可能晓得虹桥太长,估计冇跑到桥中间,就会被捉吧?对,肯定被捉!要么被追咯人撵上,要么让两个看客截住——当时,他们趴在桥护栏上看风景。其中一个听到喊‘我出两万元’,便动了歹心。他把两只袖管一撸,撸得高高的,冲另一个歪起嘴巴笑道:‘嚄嚄,来买卖啦!’另一个开始不相信,嚷道:‘哧,扯卵蛋,哄鬼啰!你扯骗打拐,谎我哩!’待听到前方再次嚷叫‘我出两万元’时,该家伙信真了。他也撸起两只袖管,撸得高高的,咧歪了嘴巴,傻呵呵笑起来:‘嗬嚯嚯,你哇得对!果真来买卖啦!’这时候,杨叔叔跑得呼呼气喘,看情形累得要命。他见前面有两人拦截,就赶紧折回来,改朝河堤上跑。他跑得趔趔趄趄,趄趄趔趔,两腿明显发软。不一会儿,那三个人追过来了。他们也跑得气喘吁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辆带警灯咯汽车开过来,‘嘎’一声停下,招呼他们上车。随即启动车,撵了过去。一伙看客往河堤上猛跑,跑去看热闹。——不,我冇得去。爸妈平时教我莫管闲事。记得七岁那年,有一回在电影院售票处,我见两个扒手在偷钱包。一个悄悄探手去偷,另一个拿张报纸假装看报,其实是遮挡别人视线。当时别人都冇发现,独我一个人看到了。我指给爸爸看,悄悄哇他听:‘我们喊声“捉贼”,把贼吓跑吧?’爸爸斜瞟了一眼,疾忙摇摇手,示意我莫声张。见我神情迷惘,爸爸凑到我耳边,压低声哇:‘“吃家饭屙野屎”,管人家做什咯?’拽了拽我衣袖,又补上一句:‘莫管闲事,在他死人烂卵[19]!’攥紧我手腕,悄没声快步走了。当然,该样做很不光彩,我腹里晓得的。” “对对,我们俩去看了,”一个大伢崽证实。“中考落榜,书冇得念了,不玩我们做什咯去?现如今,县城咯伢崽人一个个都走了,都快走光了:少数人去参军和上大学,大多数人去广东和福建打工。我们冇得去。当打工仔,几苦哦!每日起早贪黑,给老板挣命地做,当牛做马受作践。唉,啄苦咯命!不过看情形,早晚我们也得去。当牛做马就当牛做马呗,怪我们命不好唦!好歹混饱肚子,也就是了。 “呃,那日当昼,我们呷过昼饭,就去县图书馆玩。整个下昼间在那里玩。先是打游戏机,后来看录像。——片名?嗯……呃……(挠挠头皮,现出羞惭之意。)我记得是《淫窟艳尸》,还有《色狼出山》。——看完了,我们就回家去。走到虹桥上,见一辆带警灯咯汽车在追撵一个后生。大家一窝蜂跑去看热闹,我们就跟着跑了去,当无聊的看客。 “那后生沿着河堤跑,跌跌撞撞猛跑,看样子跑不动了。他身上邋里邋遢。他跌了一跤,想爬起来,不过很累疲,爬不起来。汽车开到他面前,‘嘎’的一声停下,四个短狗崽跳下车,对他一顿拳打脚踢,还专门往卵子[20]上踢。那个穿制服咯,最后走下车,手里拎着把扳手。穿制服咯一脸凶蛮,狞狞地笑了几声,抡起扳手在他胸脯前狠打一下(验尸报告显示,荣哥两根肋骨折断),接着狠狠一脚踹进水里,吼骂道:‘屌你娘咯!肏你娘屄崽眼!你竟敢骂爷老子!’落过雨,河水暴涨,一片浑浊。他冻得脸发青,嘴唇发紫,全身浸在水里,剩得半个脑袋露出水面,拼力挣扎着,往岸上爬。他右手扒着一块石头。这时候,谁过去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上拽,还能救起来。但是,冇一个人过去。谁都蛮害怕,不敢得罪他们唦!然后小矮胖走过去,狠狠踩住他的手指,逆时针死劲一拧,活像踩灭地上一个烟头(验尸报告显示,荣哥左手的四个指关节脱臼)。他沉下去,水面上剩下一只手,手叉开来,高高举着。一个长得干精鬼瘦咯后生搬起一块麻石,狠狠掷了过去,打在那只手上。嗵地水花四溅,麻石落进水里。我们俩站在顶头一排,两只裤腿给打湿了,溅了个辣湿辣湿。我们疾忙后退,大家跟着都后退,活像一扇土墙塌掉了。我清清楚楚睄见,那只手沉了下去。 “这时轰的一声,黑夜来了。鳌河水哗哗流着,听起来像哭声。” 就这样,荣哥永远地离去了,扔下我和腹中胎儿,还有未完的《燕园梦》。应了句老话:“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21] 虹桥啊,从此你成为我心中的“断桥”了! 三个月后,我们的女儿杨诗云降生到人世间。也许是父亲在阴间暗暗护佑吧,她在他母校北大的校庆日降生,小名唤作“五四”。 好荣哥,华妹没才华,写不出漂亮文章。最后用你曾为我朗诵过的《日瓦戈医生》的一句话,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永别了,我亲爱的知心人儿;永别了,我的骄傲;永别了,我湍急的小河;我多爱你那日夜不息的澎湃声,我多想投身你那冰冷的波涛中。” 杨秋荣 《天堂的缺憾——〈平凡的世界〉刍议》(见《中国图书评论》1990年第4期,以下简称“缺憾”)一开头,作者自云“平素读书,只凭感觉”,接着凭自己仅读两遍的“感觉”,从艺术的真善美角度对《平凡的世界》进行一番剖析,结论是:它的艺术天堂里缺乏“真”,从而宣告对它的否定。拜读之后,本人觉得作者的“感觉”没有上升到理性高度,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 一、孙少平:青年知识农民的悲剧角色? “缺憾”作者认为,孙少平“最初的追求也不过是离开双水村而已”,“他并不知道该追求点什么”,是一个“迷惘”的悲剧角色。本人认为,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觉。在原著中,作为一个接受了外部世界现代意识和文化形态的农村知识青年,他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为此,他宁愿放弃与哥哥合伙烧砖的可观收入,宁愿忍受揽工粗活的磨折。固然,他的初始动机是想摆脱农民的命运,带着青年少不更事的一股子豪气,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通过与善良的曹书记结识,他品味到人间的真情;通过解救小翠,他窥见了人世的不幸与苦难;通过与田晓霞的交往,他获得了知识的营养,也获得了爱情的温馨……总之,随着生活的逐渐展开,孙少平以顽强的毅力在从事着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对自我的超越。正如他在写给妹妹兰香的信中所说:“我们一定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当他把自己生活的位置确立在当煤矿工人后,他对田晓霞说:“我盼望我们的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工人来实现……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矿技术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在一两年中一边下矿井,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 应当说,这才是孙少平的真正本色。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的“闯荡世界”与王满银的“闲逛”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把这种追求称作“迷惘”、“悲剧”,岂不是大谬么?抑或在“缺憾”作者的心目中,孙少平非得拿个博士学位,或者成为大作家什么的,才叫真正的追求?但是请别忘了:路遥所表现的,明明是一个“平凡的世界”呀! 二、平凡世界里的情爱世界 《平凡的世界》总共写了十几对男女之间的爱情。凭着自己精湛的艺术功力,路遥向我们展示了在不同时代背景下,不同境遇、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文化修养、不同精神追求的男女青年对爱情不同的希冀与追求。毋庸否认,其中不乏艺术败笔,例如金波与藏族牧羊姑娘的离奇爱情,以及通过田晓霞的猝然牺牲来结束她与孙少平的爱情,但总的来看是成功的,尤其是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写得真挚感人,具有诗的魅力。他们通过结合,各自的人性获得了完善,灵魂获得了升华,这再好不过地揭示了爱情的真谛,具有巨大的社会内涵和教育意义。 但是,“缺憾”一文认为,“这些美丽的故事背后,却单少了一个‘真’字”,并且认为孙少平与惠英的感情中含有怜悯、同情、报恩等“水分”,这是本人所不能同意的。限于篇幅,这里不想对书中的十几对爱情作一一剖析,只想就孙氏兄弟的爱情略抒己见。 第一,孙少安与田润叶爱情的悲剧结尾,本身即是时代和传统的阴影投射在他们身上的。他们处在邪恶肆虐的“文革”年代,生活在封闭而保守的黄土褶皱里,遭到具有浓厚宗法意识和极“左”思想的村支书田福堂的极力阻挠和破坏。孙少安作为孙家支撑门户的长子,他秉承了传统文化中忍辱负重与讲求实际的品德。他不是弟弟少平,他的文化素质使他不能理解弟弟的“闯荡世界”,同样也容纳不了爱情的浪漫。因此,这对少男少女虽有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却注定要成为泡影。透过这个爱情悲剧,我们看到的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内容。这就是生活的真实。如果硬要让他们花好月圆,那么,这才是违背了生活的逻辑,才是彻头彻尾的虚假。因此“缺憾”一文指责孙少安在润叶的爱情面前退却是不“真”,这是不合情理的。 第二,孙少平与惠英的结合是出于真正的感情还是羼杂怜悯、同情、报恩等“水分”,本来我们没有发言权,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们的感情基础。首先,孙少平已经和这一家人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王世才一家人也把他当家人看待”;其次,孙少平决心一辈子在煤矿干下去,他有建立一个矿工式家庭的需要;最后,更重要的是,在田晓霞去世后,惠英家就成了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因为惠英了解他,所以理解他。另方面,也正是少平的关怀、帮助,使惠英在精神上有了依托,给她增添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孙少平与惠英的结合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吗?难道这也违背了生活的真实?抑或在“缺憾”作者的心目中,孙少平与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金秀结合,反倒更加真实?进而笔者还要发问:惠英虽然是个寡妇,也有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的权利,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她同孙少平就不能由纯洁爱情而结合呢? 三、结论:《平凡的世界》缺少“真”? 实际上,上文从不同方面对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从理论上看,“缺憾”一文的指责涉及真、善、美三者之间的关系。所谓真,就是符合客观世界规律及其本质的东西,反之即假。善就是指符合一定道德原则和规范的行为或事件。而美,则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作为这种力量的创造激情的物态凝定。这三者中,真是善和美的前提和基础。拿艺术来说,真可以说是艺术的生命,否定了真也就否定了艺术的生命;没有真,艺术的善和美无以附丽,也就无从谈起。而“缺憾”作者一方面肯定《平凡的世界》构筑了“善和美的天堂”,另一方面又宣布这个艺术天堂缺少真,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发表于《中国图书评论》1990年第6期) 青春的单翅鸟 杨秋荣 在蓝得伤心的天幕上,你飞着,胸脯里装着吞下去的种子,飞着,寂寞、酸楚,甚至带着对凡俗的仇恨。 ——海 子 海子,本名查海生,1964年4月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任教。1989年3月26日在河北省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死时腹中空空,胃里仅存几瓣橘子;随身书包里装着四本心爱的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海子是个极富创造力的天才短命诗人。在短短七年的创作生涯里,他写下了大量的诗歌作品,计有长诗《土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和《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作为1980年代后期新诗潮的代表诗人,海子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地位十分重要。骆一禾说:“海子是我们祖国给世界文学奉献的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诗人。”[24]谢冕称:“他已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25]张炯主编的《新中国文学五十年》这样评价海子: 他创造了仅仅属于他自己的意象系列,他的诗歌语言与前此流行的新诗潮的语言全然有别。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风格。他是当代最具独创性的一位诗人。[26] 一、青春远行 海子的诗歌意象并非支离散碎,其中有统贯全局的主题意象,这已为不少学者所肯定。在《试论海子的诗歌创作》文中,邹建军指出海子的诗是“既有闪光意象的诗句而又有完整结构的艺术生命体”[27]。但是海子诗歌的主题意象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在上文中,邹建军认为是“麦子”:“‘麦子’意象之于海子,犹如‘太阳’意象之于艾青,‘雨巷’意象之于戴望舒。”[28]在《海子〈亚洲铜〉探析》文中,奚密主张“火”:“以火为中心,诗人创造开展出许多组意象;这些群组之间又互相联系,形成一复杂庞大的象征体系。”[29]在《海子诗歌:双重悲剧下的双重绝望》文中,宗匠认为海子诗歌中存在两类相互对抗的意象:一类是麦子、麦地,一类是太阳(阳光)、月亮(月光);“这两类意象的相互碰撞、物质与精神的永恒对抗,构成了海子诗歌的基本主题,也即生命痛苦的主题。”[30]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书中提出:“麦地、村庄、月亮、天空等,是海子诗中经常出现的、带有原型意味的意象。”[31]在《海子:诗人中的歌者》文中,王一川强调:“‘远方’是海子诗反复出现的重要形象。”[32]私以为,上述看法都未得海子诗歌之三昧。 本人从海子具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中提炼、概括出“青春远行”作为海子诗歌的主题意象,海子诗歌,尤其是其抒情诗,就是紧密围绕“青春远行”这一主题意象展开的。这个主题意象统贯他的全部作品,从中生发、延展出其他一系列诗歌意象,如:火、太阳、水、阳光、月亮、天空、远方、麦子、麦地、草原、黄昏、黑夜、姐姐、姐妹……诚然,“青春远行”作为一个概念并不直接见于海子的诗歌文本(海子诗歌中“青春”、“远方”出现频率很高),但它如同种子,播撒于海子诗歌的每块“麦地”;统摄着海子诗歌的其他意象,浸透在诗人创作情感的方方面面,贯穿他诗歌创作生涯的始终。诗人海子的一生与此纠结在一起,他的生与死都与此有脱不开的干系。围绕这一主题意象所涉及的相关问题是: 1.WHO——即“远行”的抒情主人公是“谁”; 2.WHEN——即抒情主人公“何时”进行自己的“远行”; 3.WHERE——即抒情主人公的“远行”去往“何地”; 4.WHY——即抒情主人公“为什么”要进行“远行”; 5.HOW——即抒情主人公“如何”进行“远行”。 可以说,海子诗歌紧紧围绕这五个问题来展开,诗人短暂而闪光的一生是对这五个问题的解答,最后又以卧轨自杀方式为此画上一个并不完满且令人忧伤不已的句号。 细细品玩海子的抒情诗,人们不难看出诗人的歌吟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歌吟。栩栩然浮现于读者脑海的,是这样一个抒情主人公形象:他来自贫困的中国南方乡村,对大地、村庄和麦子,有天然的情感联系。在《活在珍贵的人间》中,海子写道: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这种对土地的浓烈情感,不可能是在中国都市生长的人所具有的。它混杂着诗人对少年时代乡村生活鲜活而美好的回忆,只能出自一位自幼赤脚走在田埂和青草地上的农家子之手。对于自己的故乡,诗人海子怀有一种永远割不断的“情结”。在15岁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海子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他曾自豪地对朋友说:“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因而,乡村及其相关的诗歌意象(村庄、大地、麦地、雨水、青草、草原、河水、麦子等)大量进入他的抒情诗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值得关注的是:海子虽然醉心于抒写乡村生活,但是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乡村田园诗人,像俄国的叶赛宁和美国的弗洛斯特那样。对于海子来说,乡村只是他的出生地,而不是他的文化身份。作为一个工作和定居于都市的知识分子,在本质上他已经不是农民了。1989年寒假海子回故乡探亲,家乡贫困的现实景况“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芜之感”,这个乡村的歌者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由此可见,海子所歌吟的中国乡村只能是美化了的记忆的、想象的中国乡村,而绝非现实的中国乡村。这种饱含深情的歌吟,最终止步于远方游子对故乡作超越时空的深情怅望时所怀有的那份乡愁——浓浓郁郁的缠绵乡愁。 笔者不同意谭五昌的观点,他在硕士论文《海子论》中这样评说: 海子爱与美的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处处落空的尴尬境况,导致他产生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然而一味的精神逃亡必然又会导致心灵的无限疲累,而且也无法寻求到灵魂的归依……这样,当生存于都市背景的海子把目光转向田园(乡村)时,一种浓郁的田园情怀便不可遏制地萌生了。[33] 按照这个阐释逻辑,海子成为一个厌倦都市生存现实的逃避者,而乡村田园则成为他的精神避难所了。笔者反对把海子解读成这么个逃避现实的可怜虫。海子绝非是泯灭现实热情的的陶渊明或者王维,对于他们来说,田园情怀的确是厌倦现实、厌倦官场的“逃亡冲动”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借用陶渊明诗句来形容:“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但是,海子并不是这种闲适者。海子始终生活在首都北京,既没像陶渊明那样返回故里躬耕田亩,也没像王维那样在京郊辋川拥有一幢别墅。况且,在海子的诗歌中,我们找不出任何体现他的“逃亡冲动”的诗句,也寻不见他赞美“精神逃亡”的诗句。由此可见,所谓海子有“精神强烈的逃亡冲动”云云,实际上是评论者乱发谵言,妄加臆断。在笔者看来,自称“浪子”的海子,毋宁说更像高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俠多少年”[34]的蹈厉风发的青年王维,或是放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35]的豪情满怀的青年李白。另外,海子明确表示:他讨厌陶渊明等东方诗人身上的那种文人气质,“他们苍白羸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36]。对于海子来说,田园情怀不是他的逃亡冲动所导致的结果;毋宁说,那是农家子查海生天然具有的、永远割不断的乡村情怀。实际上,对于诗人海子,故乡田园是他进行青春远行的始发地。换言之,一个春光明明媚媚的日子里,我们的抒情主人公怀着深沉的眷恋之情,出于追求远大理想和不朽荣耀的崇高目的,收拾好自己简朴朴的行装,挥手作别故乡的山川草木,独自踏上“青春远行”的漫漫旅程。要之,海子诗歌生涯的逻辑起点虽然是在北京,但是他诗歌创作的情感起点并非在北京,而是在他的故乡,却又不是他现实的贫瘠的故乡,而是经美学提升后的记忆的、想象的“故乡”——这一点,可以说明海子身在北京,然而直接描写都市生活和感受的诗篇竟然一篇都找不见。关于故乡,海子在《诗人叶赛宁·浪子旅程》中是这样歌吟的: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我要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有时候,海子径直将它称作“土地”,如长诗《土地》;或“大地”,如“香味,来自大地无尽的忧伤”(《北方的树林》);或“村庄”,如“村庄,五谷丰登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村庄》);或“家乡”,如“为了生成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重建家园》);或“麦地”,如“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五月的麦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子短暂而光辉的一生,可以看作一趟接一趟的“青春远行”。而他的头一趟“青春远行”,不能不从他15岁时由安徽偏僻的乡村千里迢迢地来京求学并定居于此算起。这次他的“青春远行”,恰便似“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37],从四川跑到京城长安的青年李白。所不同的是,李白居留长安数年,赢得唐玄宗的降阶相迎和“谪仙诗人”的清誉,海子却全方位地饱尝京城“居之不易”的闷苦酸涩。这与海子的自身条件有关:他身材很矮小,性情似女性一般内向,带着些自卑,并有浓重的“自恋”倾向。在《西藏》中,海子这样说: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孤独的石头”显然是海子的自喻,“坐满整个天空”则满带骄倨自傲、自命不凡的成分。毋庸置疑,二者是相互矛盾的,却又和盘托出真真实实的诗人海子。 在《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里》中,海子又写道: 我不声不响的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不声不响”和“悄悄打开”,通常描绘的是温柔少女所具有的性格特征;甚至“不喜爱自己”的自卑口吻,也分明烙印上“第二性——女人”的性别烙印。毋宁说,它简直就是一个少女在进行内心独白。海子的抒情诗偏爱选用“静静”、“美丽”、“安详”、“飞翔”、“忧伤”、“月亮”、“女儿”、“姐姐”等音节柔和的字眼,也能说明他的女性化倾向。从这个角度读解海子,我们对他诗中大量出现的“姐姐”、“姐妹”等词的所指,也就不难理喻了。类似的诗句还有不少,例如:“萨福萨福/亲我一下”(《给萨福》)、“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和“我是中国诗人/稻谷的儿子/茶花的女儿”(《诗人叶赛宁·诗人叶赛宁》),等等。除去《四姐妹》等少数诗中的女性实有所指外,许多指的就是他自己。实际上,诗人海子是戴上一副的女性人格面具进行抒情,情形恰似“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38],这类古代的代言体诗。除掉戴上女性人格面具,将自我进行变形,也是海子常用诗歌修辞手法。例如,他将自我想象为他所崇敬的俄国诗人叶赛宁:“和另一位叶赛宁分手/用剥过蛇皮蒙上鼓面的人类之手/自杀身亡”(《诗人叶赛宁·绝命》);有时想象成从天堂下降到凡尘的圣子耶稣:“就让我歇脚在马厩之中/如果不是因时辰不好/我记得自己来自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有时将自我分裂为多个:“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春天,十个海子》)。 海子天性善良、敏感而易受伤害。他自命天才,志存高远,处世能力却很差劲。他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干事情以远离公众期待为原则。在这种情形下,他对都市生活极不适应,自是不言而喻的:在工作上很不顺心(居住在当时毫无都市文化气息的小镇昌平);物质上很清贫,家累颇沉重(微薄的工资需贴补家用);与同事们格格不入(在他所居住的楼房里,只有一位教师与他有过泛泛之交);爱情上大失败(他先后爱过四位女性,都以痛苦的分手而告终);事业上受顿挫(除个别诗友认可其诗歌成就外,他在中国诗界默默无闻)。对于都市的失意和迷惘,在他的诗作中有所反映。例如,在《浪子旅程》中,海子这样写道: 我是浪子 我戴着水浪的帽子 我戴着漂泊的屋顶 灯火吹灭我 家乡赶走我 来到酒馆和城市 我本是农家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都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淳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但为什么 我来到了酒馆 和城市 ……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 作为一个本真性诗人,海子在描写苏联诗人叶赛宁的时候,满腔满腹地带有“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的意味,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笔者将诗中的“叶赛宁”替换为“海子”,想必不会有人持异议吧?值得关注的是该诗题目——“浪子旅程”。很显然,海子将城市(即北京)仅仅看成自己“青春远行”中的一站,而非其终点站;否则,与诗中“浪子诗人”的称号就不相吻契了。确确实实,对于诗人海子来说,他最好的命运就是在大学毕业后回到他所挚爱的乡村,当一名乡村教师,过着简朴而恬静的生活,像他所崇重的美国诗人梭罗一样。若是这样,海子自可平安了此一生。定居首都北京,对于他来说属于抉择性的一大失误。海子不是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波德莱尔是上帝出于抒写巴黎的需要而安排他生于巴黎,他是属于巴黎的,而海子就不属于北京。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海子的全部诗作中,真正表现都市生活的没有一篇。海子因远行而孤独苦闷,时不时借酒浇愁,麻醉自己:“在什么树林,你酒瓶倒倾/你和泪饮酒……”(《夜晚,亲爱的朋友》)。在《诗人叶赛宁·浪子旅程》的结尾处,海子虽然喊出了“我要还家”的心声;但是,他并没有回去。为什么呢?因为,实际上,他已经回不去了。且不说现实乡村物质的贫困和信息的闭塞,更重要的是,他不甘心放弃自己“永恒的事业”,他远大的诗歌抱负是:“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祖国,或以梦为马》),而这些,是现实的中国乡村所无法给予的。在《七月的大海》中,海子写道: 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参照上述“转回故乡”的豪语,二者岂非矛盾乎?诚哉,确然!矛盾极了!为了他心心念念的“远方”,执拗的海子“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于此可见,他远行决心之大! 海子崇拜法国浪漫主义诗歌王子韩波(又译“兰波”),写有《献给韩波:诗歌的烈士》。在这首诗中,海子极力赞美韩波独自驾着“醉舟”(韩波的诗题)“不顾一切地上路”的浪子情怀。换言之,韩波力倡的“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的浪子诗人精神,极大地鼓舞了青春的海子。 此外,海子还有青年的虚荣心:他绝不能窝窝囊囊地回去,而要“头上插满鲜花”地荣归故里,让故乡为有他而感到莫大荣耀。现实的都市生活虽然不尽人意,但是一个天才须学会忍受;况且,比北京更遥远的远方还在声声召唤着他。这个非凡的道理,是由“瘦哥哥”凡高晓示给海子的:为了学习绘画,凡高从偏僻的荷兰乡村来到法国首都巴黎。但是,巴黎仅是他梦想行程的一站,而非终点站。没过多久,他便离开巴黎,来到阳光暴烈、生长麦子、盛开向日葵的法国南部乡村阿尔。在《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中,海子满怀青春的激情,元气充沛地抒写道: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这一声声热切的召唤,既来自凡高的心灵,也来自海子的心灵。 于是,海子集腋起少量的积蓄,将自费打印的诗稿放进背包,开始他第二轮“青春远行”。这一趟行程,海子抵达更遥远、更荒凉的所在——四川、甘肃、内蒙古、青海、西藏。[39]这就是“浪子”的宿命:“浪子”虽然恋家,命中却注定不属于家。对于他的故乡,海子只能怀着永远的乡愁——一种浓浓的诗意的乡愁。海子在《祖国,或以梦为马》中写道: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在《夜晚,亲爱的朋友》中又写道: 哪辆马车,载你而去,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你去而不返,是哪辆马车 在这一趟远行中,海子饱谙孤独的滋味:“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又体验到一种混合着幸福感的痛苦:“远方的幸福 是多么痛苦”(《远方》)。 海子是个极端情绪化的诗人。在黎明时他的情绪高昂极了:“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日出》);黄昏时却跌入痛苦忧伤的幽谷:“这个黄昏无限痛苦/无限漫长 令人痛不欲生”(《秋日黄昏》);在清宵他耿耿难眠:“我有夜难眠,有花难戴/满腹话儿无处诉说/只有碰破头颅”(《醉卧故乡》);而黑夜常让他想到死亡:“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春天,十个海子》);热恋中的他放声高歌:“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活在珍贵的人间》);失恋时他的情绪又十分低落,很灰色的境况:“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北方的树林》);他时而英雄气十足,豪迈地纵情吼歌:“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动作》);时而坚信成功定将属于自己:“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云》);时而因前途幽渺而大放悲声:“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祖国,或以梦为马》)。 由此可见,“青春远行”的“青春”一词,实际上可以作双重读解:它既是作为“远行”一词的修饰语出现的,构成一个偏正词组“青春的远行”,同时又以主词的面目出现,构成一个主谓结构词组。 首先,“青春远行”必须以青春的名义来进行。它是青春之火最猛烈的燃烧,是青春之剑最凌厉的挥舞,它集中展现生命所具有的悲壮美、崇高美。“父母在,不远游”,乃是民族传统的思维模式。确乎,要进行海子式的远行,光凭瑰玮的诗才远远不够,惟有血气方刚、无牵无挂的小伙子才有充沛的体能、激情、胆气和意志,来进行这场近乎玩命的较量。 其次,“青春远行”具有目标指向的特殊性。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在海外东漂西泊长达十年,但是他的目标指向性从来都不含糊:回到故乡!回到爱妻潘奈洛佩和爱子帖雷马科身边去!这种漂泊便属于成人的漂泊,而不属于“青春远行”。唐代诗人孟云卿说:“少年莫远游,远游多不归。”[40]杜甫亦称:“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41]这种心态也是成人的漂泊。反之,海子的“青春远行”在本质上是浪子的远行,其目标不是指向家园,而是指向遥远的“天边外”(尤金·奥尼尔语)。 再次,从本质上讲,“青春远行”是一场以青春做赌注的诗学历险,其结果往往不是奥德修斯式的肤浅的喜剧性大团圆,而是悲剧性地“死于中途”(《泪水》)。在他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中,海子不仅对自己的死亡时间(“春天”,兼具时令和青春的双重含义),而且对自己的死亡方式(“被劈开”),都作了寓意性的明确暗示: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这首诗中,海子想象性地描绘了自己解脱肉体生命痛苦的灵魂在天堂那“光明的景色中”无限欣悦、尽情歌舞的欢乐图景。在《秋天的祖国》中,海子这样说:“他称我为青春的诗人 爱与死的诗人。” 海子的诗,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春的歌吟,它们以青春的名义来抒写,堪称青春的绝唱! 在这个意义上,笔者将诗人海子命名为“永远的青春诗人”。 二、“四姐妹”与海子的情诗 在海子“以梦为马”式的“青春远行”中,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他感到依恋和萦心,那就是他的“四姐妹”了。与海子的生命和诗歌结下不解之缘的,是四位女性。正如但丁将意中人贝雅德丽丝诗化为自己的精神导引,海子也将其诗化为他的“四姐妹”,尽管她们在尘世间彼此是陌生的。在《四姐妹》中,海子长歌当哭地挥笔抒写: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光芒四射的四姐妹 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海子的情诗深深植根于自己的情感体验,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这已为熟谙他的诗友所肯定。例如,骆一禾在《海子生涯》中称其“抒情诗中有鲜明自传性”[42];西川在《怀念》中说,“海子那些带有自传性质的诗篇中,我们的确能够发现这样一个海子:单纯,敏锐,富于创造性;同时急躁,易于受到伤害”[43]。因而,探讨海子与“四姐妹”的关系,看看他究竟受到什么样的情感伤害,对于研究海子的情诗是十分必要的。 “四姐妹”的头一位是B姑娘,海子爱上她的时间大约在1985年。B是中国政法大学政治系83级的学生,来自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在课堂上,海子有一次提问说:你们喜欢哪位诗人?同学们八嘴九舌地报上自己喜爱的诗人:冰心、徐志摩、泰戈尔、聂鲁达……轮到少女B了:她不高的个子,扎一个当时常见的马尾巴。迎着海子的热切目光,她略带腼腆地站起身,缓缓地吐出清音:“我喜欢海子的诗。”教室里先是寂静,继而一片“哗……”沸水冲开锅盖了。也许吧,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打这以后,B姑娘诗意地走进海子的心田,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一片晴暖的、蔚蓝的天空。爱情像雨水一样滋润着他的心田,使他得以酣饮爱情之酿,体验青春生命的一种至乐。21岁的海子由衷领会到:活在尘世是多么珍贵、多么幸福啊! 在《活在珍贵的人间》中,海子暖情地写道: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初恋极大地改变了海子的性情。一时间,海子由孤标幽闭,变得活泼开朗了。周围的一切:单位同事、平淡乏味的小镇昌平……在他眼中似乎改换一副面孔,变得亲切可人了。他在《城里》中写道: 这城里 有我的一份工资 有我的一份水 这城里 我爱着一个人 我爱着两只手 我爱着十只小鱼 跳进我的头发 我最爱煮熟的麦子 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 我就爱谁 全诗洋溢着青春诗人海子的纯真情怀,他无法抑制地袒露自己坠入情网后的喜悦之情,堪称一首见性见情之作。很不幸的是,这次初恋仅仅维持了一年多。据海子父亲说,分手的原因是“女孩子的娘老子嫌我们家里穷”[44]。究其实,事情也不可能如此简单。海子是个立志献身于诗歌事业的勇士,为此在《七月的大海》中,他不惜—— 把我的故乡抛在一边 我连自己都放弃 更不会回到秋收 农民的家中 因而,家庭生活对于他实在是很不适宜的。从B的角度考虑,她可以欣赏海子的诗歌,但是要她选择这么个人作为终生伴侣,恐怕也是很不情愿的。 失恋给海子心灵的打击,应当说是具有震撼性的。他不仅喝酒,而且想到了自杀。1986年11月18日,他在日记中坦言:“我差一点自杀了。”[45]过了几个月,一个偶然的机遇——海子给昌平县文化馆承办的文化艺术节投去了一首诗,而S姑娘是这次活动的主持人——这位“长发飘舞的姑娘”从此走进海子的心。他赢得了昌平县文化文物局颁发的1986年度业余文艺创作一等奖,也赢得了S姑娘的爱情。他在《献诗——给S》中写道: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不料这次恋爱更加短命,仅仅维持三个月便以无言的酸涩黯然结束。 与海子生命和诗歌结缘的第三位女性是四川达县的A姑娘,她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A姑娘是一位诗歌爱好者,也是海子的诗友。1987年,海子绕远道前往四川成都、九寨沟、达县、万县,然后乘船下三峡,抵自己的安庆老家。这一奇怪的行程安排,据《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的作者燎原推度,他除了拜访几位四川诗人外,还裹含与她见上一面的目的。也许因为彼此相距遐远吧,海子和这位花容月貌的A姑娘只见过一次面,此前他俩一直保持着书信交往。A出现于海子情诗的次数不太多。1987年8月6日,海子在《十四行:玫瑰花园》中,将他俩相处的美好而短暂的日子,比喻为住在一座玫瑰花园里,远离污浊的尘嚣。这首诗吸收了但丁《我的爱人如此娴雅》等的营养,有如下诗句: 玫瑰花园 玫瑰花园 我们住在绝色美人的身旁,仿佛住在月亮上 我们谈论佛光中显出的美丽身影 和雪水浇灌下你的美丽的家园 我们谈到但丁 和他的永恒的贝雅德丽丝 以及天国、通往永恒的天路历程 四川,我诗歌中的玫瑰花园 那儿诞生了你——像一颗早晨的星那样美丽 倘若将它释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先声,也是讲得通的:其中透出了隐逸情怀,羼合鲜明的异国情调。 1987年1月12日,海子写于四川达县的《雨鞋》,记录了他俩悢然挥别恋情时的情形: 我把撕碎的诗稿和被雨打湿 改变了字迹的潮湿的书信 卷起来,这些灰色的信 我没有再读一遍 他在《大风》诗中写道: 想她头发飘飘 面颊微微发凉 守着她的母亲 抱着她的女儿 坐在盆地中央 坐在她的家中 诗中的“她”,并没有明确交代是何许人。但是从“盆地中央”(代指位于四川盆地的成都)一词,可以作如下推测:它表现的是海子对已有家室的A女士的笃念切爱之心。 以上诗歌所涉及的,就是已知和海子正式谈过恋爱的三位女性。不管她们是否意识到,她们实际上以自己的方式参与了海子的诗歌创造活动。 纵观海子的爱情诗创作,不难发现特点之二是:海子固然写自己的热恋,但是更多的是写自己失恋的孤独、痛苦与忧伤,而且这方面诗作的质量最佳。如同他的“瘦哥哥”凡高将自己的满腔孤愤倾泻在画布上,海子将自己的满腔孤愤倾泻到爱情诗中。例如,他以独断、蛮横的方式表现对B姑娘的爱痛交织的情感。他在《半截的诗》中写道: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夕阳下,山坡上那片槐树、杨树和松树,见证了他告别S姑娘的恋情时无比感伤的一幕。他在《北方的树林》中写道: 摘下槐花 槐花在手中放出香味 香味 来自大地无尽的忧伤 大地孑然一身 至今孑然一身 这是一个北方暮春的黄昏 白杨萧萧 草木葱茏 淡红色云朵在最后静止不动 看见了饱含香脂的松树 是啊,山上只有槐树 杨树和松树 我们坐下 感受茫茫黄昏 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 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 “你我的黄昏”,隐喻着海子与S姑娘的恋情,该忧伤地画上句号了。这首诗的结尾,极易使人联想到李商隐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所体现的意境,而诗句“麦田吹来微风 顷刻沉入黑暗”所浸透的“无尽忧伤”——笔者将其命名为“海子式的忧伤”——较之李诗中的惨伤情调,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此时海子年仅23岁,他的心却已然如此苍老! 接下来,“四姐妹”中的第四位,变得暧昧而神秘。 据燎原考证,《太阳和野花——给AP》诗中包含两个女性:妹妹A(即上述四川姑娘)和姐姐P。燎原声称: “因为海子此前诗歌中对B和S这两位女性,都是以单独的英文字母来指代的,所以,他在此绝无对一个人用两个字母指代的必要。” 燎原的这个“绝无”断语,毕竟下得武断,简直太武断了!笔者对此是断断不能苟同的。 首先,必须涤清一点,燎原在这儿搞错了:AP、B、S并非什么“英文字母”,而是姓名的汉语拼音略写。 其次,AP不应当拆解为A、P,海子应当懂得,在汉语里从没有这么一种表达习惯。如果确如燎原所说,那么标题就不应该是《太阳和野花——给AP》,而应该是《太阳和野花——给A和P》或《太阳和野花——给A、P》才对。 总之,笔者认为AP是一个人即四川达县的A姑娘,A和P是她姓名的汉语拼音略写式。 海子诗歌《太阳和野花——给AP》的头三节,谨录于下: 太阳是他自己的头 野花是她自己的诗 我对你说 你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 在月光照耀下 你的母亲是樱桃 我的母亲是眼泪 从“我对你说”来看,诗中“你”的指代非常明确,系单数无疑,即AP。 燎原却闭眼不看这点,一口咬定是复数(即妹妹A和姐姐P)。燎原拿出的依据,来自该诗这一节: 两位母亲在不同的地方梦着我 两位女儿在不同的地方变成了母亲 当田野还有百合,天空还有鸟群 当你还有一张大弓、满袋好箭 该忘记的早就忘记 该留下的早就留下 燎原声称:“我在上边诗歌中分检出了两位女性,并分别设定为A和P,正是以这首诗为根据的。” 在此悠哉醒眼点拨,指出其论之疵病:燎原没有读懂这首诗,明显地作了歪读曲解! 实际上,上述的“两位母亲”,一位是指他的生母操采菊,另一位显指圣母玛利亚,因为在《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诗中,海子就明确地将自己想象成从天堂下降落尘寰的耶酥(很遗憾的是,这层意思燎原没解读出来): 就让我歇脚在马厩之中 如果不是因时辰不好 我记得自己来自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更美好的地方”,喻指天国,这是无疑的。海子还以暗示性的口吻写道:“她生下我是有目的。可能她很早以前就梦见了我。我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寂静》)耶稣也是圣母玛利亚的“第一个儿子”,海子将自己比作耶稣,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太阳和野花——给AP》中的“两位母亲在不同的地方梦着我”,也很好理解:玛利亚在天堂,操采菊在尘世,她们分别思念自己儿子。“两位女儿在不同的地方变成了母亲”,则分别指他两位恋人另适他人,并且生儿育女了。 燎原承认,自己的解释存在难以圆融的“一些麻烦”。他吞吞吐吐地补充,试图自圆其说,把脚跟立稳当些: “做了这样的前提说明之后,解读这首诗还有一些麻烦。这就是此诗虽完成于‘1988年5月16日夜’,却是海子‘删86年以来许多旧诗稿而得’。这就是说,这首诗既有1986年以来的情感愿望,又有当下情感状态的添加。它是二者的综合,又必须以当下的为主。” 不管如何辩解,实际上他没有搞清楚,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与海子的诗歌创作结缘的第四位女性,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她神神秘秘的,至今无人知晓其真面目呢? 窃认为,其实答案很简单,就在海子的《日记》一诗中。该诗写于1988年7月25日,是海子第二次到西藏,列车夜行至青海省海西州首府德令哈时所写: 日记 海 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姐姐,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材料显示:1988年暑假第二次进藏前,海子已拟定先去德令哈的计划,原因是,他有位同事的父母住在德令哈。燎原据此推测: “我们很难不把这个‘同事’与P联系起来。P是与海子交往的几位女性中唯一被其称之为‘姐姐’的人,也应该是一个已有家庭的人……在1984年的那个时候,她即能够欣赏海子,以至指教海子,海子对她无疑会有更多的精神依附,而又当不会存在什么非分之念。”[46] 如前所述,由于燎原武断地将AP拆解为A和P两个女性,这才导致他在此生拉硬扯地将P与该诗中的“姐姐”等同起来。否则,一来A和P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二来算上P和“姐姐”,与海子诗歌创作生涯结缘的女性便无端端地多出一个,成为“五姐妹”了。也许燎原还存在这样一个思维误区:既然“四姐妹”中的三个都有字母代码,那么第四个应当也有。 笔者的看法,与此绝然相反。笔者的推断是:“四姐妹”的第四个即“姐姐”。正如燎原所推测的,她是一位年岁较大且有良好的艺术鉴赏力的已婚妇女,她很欣赏海子的诗才。与其他三女性相比较,海子在精神上对她有最强的依附性,但是,由于婚姻、年龄等现实障碍,他俩终究无法结合。不过,与燎原的看法截然相反,笔者认为他俩必定存在着肉体关系;否则,“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这一诗句便无法理喻了——倘非如此,这种情人私语式的情感独白是断然不可能出现的。 试想想吧:除了自己情人,谁能在一个诗人心目中占据如此尊崇的地位,竟然被置于“人类”之上呢? 实际上,海子在别处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这位情妇“姐姐”的存在。例如,1986年8月,他在日记里这样谈论诗歌抒情与女性的内在关联: 其实,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劳拉,或别人,或贝雅德丽丝。她无比美丽,尤其纯洁,够得上诗的称呼。就连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 这段话里有三位女性: 其一是B姑娘,即海子的初恋女友。 其二是劳拉,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桂冠诗人彼特拉克的情人。彼特拉克曾钟情于她,但是阴差阳错,有情人终未成眷属,劳拉嫁给一位骑士,不久郁郁病故; 其三是贝雅德丽丝,14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先驱但丁的恋人。在但丁《神曲·天堂篇》中,她的灵魂引领但丁升登天堂。 值得大家关注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夹在劳拉和贝雅德丽丝之间的“别人”,用法非常奇怪,按常理,它应当置于该句的末尾,而不是夹在人名中间的。这是海子偶然的行笔疏忽吗?否,否!笔者认为,此处的“别人”确有所指,即上述诗歌《日记》中的“姐姐”。细玩“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的言说方式,难道与“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诗句,不是暗相契合吗? 其次,在汉语中,“别人”这个词含义比较模糊,它既可以指单数(other people),也可以指复数(others),但是联系上下文的语意来看,此处显然指的是单数。 第三,最后一句“我这些话也处在阴影之中”,口气是遮遮掩掩的。海子以如此难察的方式诡秘地言说,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呢?私以为,为了避免可能给“姐姐”的现实幸福带来阴影,海子即使在日记里也不得已替她做了隐讳,变得闪烁其词——倘若需要的话,人原本是最善于掩饰自己思想,也最善于屏蔽自己情感的。 此外有一个旁证,更具有说服力: 1988年暑假,海子再次进西藏,恰逢西藏文联和《西藏文学》在拉萨举办“太阳城诗会”。燎原也是这次诗会的参与者。海子和一平、王恩衷结伴来到西藏文化宫招待所会场。在闲聊中,燎原发现海子的神情很是恍惚;告辞后,海子竟将一件毛衣捺在石凳上。到了晚上,进藏多年且有影响力的汉族女诗人H大姐(1953年生,时年35岁,离异)来探望与会者。当诗评家唐晓渡提出邀请海子等三人参加会议,以解决他们的旅费问题时,H大姐先是顾左右而言它,后来才支支吾吾道出隐情:原来,头天晚上海子和一平登门拜访了H大姐。聊天至十一点的时候,两人起身告辞。但是,过了约莫20分钟,海子竟然又独自折回,再次叩开了她的房门,又闲聊了一会儿,最后海子奓着胆子提出留宿她家,却被H大姐婉言拒绝了。海子很不情愿地起身离去。孰料半个小时后,时间已过午夜一点,仍不死心的海子竟然再次孤徊在她的房门前;皓洁的月色下,只见他固执地敲着她的房门;但是,这回她再也不愿搭理了。 对于此事,燎原在《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中作了隔靴搔痒的处理(瞎掰胡扯什么海子在京习惯于打地铺睡觉、点印度迷香,这与H的生活习惯恰好相同),便丢撇到一边去了。但是,究竟为什么年长10岁的H大姐能引起海子如此强烈的欲念呢?是她的诗令海子倾倒,进而对她“爱诗及貌”?就海子的诗歌抱负而言,他真正敬仰的是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亚当型巨匠”,叫海子敬佩和倾慕她,这是断断乎不可能的。私以为,H大姐在许多方面近似他的情妇“姐姐”,交谈过程中,“姐姐”的影像蓦地闯入海子的脑海,不禁使他对H大姐产生了恩爱缱绻之愫情,才是上述荒唐怪事的合理解释。这么一件怪哉,可作为笔者推测海子与“姐姐”存在肉体关系的有力旁证。燎原没能悟透这一层,全然辜负了海子的这首佳作。 实际上,除去《日记》这首诗,海子在别处也提到过这位情人“姐姐”,例如《昌平柿子树》里就有过暗示,全诗如下—— 昌平柿子树 海子 柿子树 镇子边的柿子树 枝叶稀疏的秋之树 我只能站在路口望着她 在镇子边的小村庄 有两棵秋天的柿子树 柿子树下 不是我的家 秋之树 枝叶稀疏的秋之树 (1987.11.2) 第五、六句,“在镇子边的小村庄/有两棵秋天的柿子树”,这儿交代得很明白:海子并非泛泛地描写昌平的柿子树,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海子感到兴味丰淳的,是镇子边小村庄里,“两棵秋天的柿子树”。 回过头再读第四句,“我只能站在路口望着她”,海子明显地将柿子树与某位女性重叠在一起了。 于是出现一个问题—— 小村庄住着农家,房前院内自然是普遍种植柿树的。海子为什么独独对其中两棵柿树大起抒情的兴趣?而且,海子特别点明了“她”。 其中,难道不裹含海子的情感隐秘吗?笔者认为,《昌平柿子树》之所以写这两棵柿子树,并不是因为它们姿态何等优美,而是因为:这是“她”家院子里的柿子树!“柿子树下/不是我的家”,虽然他渴望生活在这屋檐下,遗憾的是终究不能如愿啊! 在《美丽的白杨树》中,海子再次提及这位女性—— 可还记得 一阵雷声 自远方滚来 高高的天空回荡天堂的声响 …… 美丽的白杨树 这是一名无名的诗人 使女儿惊讶 而后长成幸福的主妇 不免终老于斯 这是一位无名的诗人使女儿惊讶 美丽的白杨树 这多像弟弟和父亲对她的忠实 这儿,海子借白杨树来隐喻他的情妇“姐姐”,可能与她修长挺拔的身段和风姿绰约的气质有关,抑或诗中隐含其姓氏,即她姓“杨”或“白”?“一位无名的诗人”显然指她雅爱诗歌,在这方面与海子酬唱过;“女儿”说明她生了个女儿——这,也许就是她虽然爱着海子,却不能与他结合的障碍之一吧?“像弟弟和父亲对她的忠实”一句,“弟弟”指海子自己,“父亲”则指称她丈夫——他俩分别以自己的方式深挚地爱着她。 由此不难想象,海子对于这位“姐姐”的依恋,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荷尔德林《许佩里翁》里许佩里翁对于情妇狄奥提玛的依恋。既然这位“姐姐”仍然活在人世间,总有一天她会勇敢地走出来,讲述她与海子的一段诗意情缘吧? 在“四姐妹”中,与海子诗歌结缘最深、最持久的,当数B姑娘了。正如拿破仑所感慨的:“初恋是最令人难忘的。”当人第一次接触蕴含巨大情感能量的爱情时,通常会把对方美化、理想化。海子的性情较为内向腼腆,当他首次面对B姑娘这样一位青春、貌美、情感丰富、赏识自己诗歌的女性时,刹那间他的兴奋、惊叹和感激之情,实在是难以言说的。海子的性格很偏执,凡事好走极端。可以想象,他对B姑娘的爱是全身心投入的,甚至可以说爱得死去活来。正因为这样,最后彼此不得不分手时,他的痛苦是撕肝裂肺的。海子纤敏地捕捉到失恋带给自己心灵的巨大打击,将其转化为佳篇妙作。在《失恋之夜》中他写道: 我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 我的手扶着自己 像清风扶着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询问自己 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 我脱下破旧的袜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气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 可以想象,桌上那只“空空的杯子”是B姑娘最后到他宿舍来诀别时,她喝水用过,且过去她一再使用;可以说,杯中曾盛满爱与欢乐,如今却是空荡荡的,它被捐弃在那里,像古代闺怨诗中写到的团扇。[47]追思往昔的美好时光,怎不令海子惨颜悲切?不过,他毕竟是诗歌的抒情王子,“想一想明天的天气”,平平淡淡道出的一句诗,所蕴含的情感力度却是异常强烈的。细细咀华一番,令人产生类似《红楼梦》中香菱品诗的那般感受:“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B姑娘在海子情诗中占据着首要地位,还因为她与他的重逢成为他自杀的情感诱因。1989年元旦过后,北京降下一场冬雪,海子的心情孤闷闷的。望着窗外皑皑的雪景,海子触发灵机,挥笔写下名诗《遥远的路程》: 我的灯和酒坛上落满灰尘 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 我站在元月七日的大雪中,还是四年以前的我 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 眺望着远在天边外的诗歌王位,性情高傲的海子悲催地垂下倔犟犟的头颅。“来路已逝,去路已断”(《公爵的私生女——给波德莱尔》),修远的路程无限漫长,海子再也修不下去啦!于是啊于是,他的劲头倏然懒懈,丧失了继续独行的绝大勇气。搁在常人身上,这是极好理解的。法国有谚语:“人们总是回到自己的初恋。”无疑地,海子也是这样,甚至尤其不外于此。此时此刻的海子,他感觉自己被事业和爱情的马车卸货似的给扔在路边上,命运女神不再宠护和眷顾他,因而该诗的基调十分灰色,忧伤得一塌糊涂。爱情的痛苦给海子心灵造成的创伤是巨大的和难以弥合的,最终该创口的巨大“撕裂”成为他自杀的一大诱因——情感诱因。 三、海子的隐逸情怀及心灵的“撕裂” 作为浪漫主义诗歌王子,海子的创作资源仰赖于西方,但是他的情感体验又是中国式的,这使其诗歌存在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对于这一点,海子是有清醒意识的。1986年11月18日,他在日记中坦言:“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48]海子心灵的“撕裂”是多方面的,例如:经验与超验的撕裂、情感与理智的撕裂、迷恋孤独与渴望理解的撕裂、献身诗歌与尘世幸福的撕裂、思乡恋土与忠诚“远方”的撕裂……不幸的是,生性脆弱的海子凭借自身力量无法克服他生命中的这种“撕裂”,最终引发他的创作出现危机,这成为他自杀的另一诱因——诗学诱因。 以下结合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加以探讨: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首先,该诗劈头就说“从明天起”,这意味着什么呢?一般而言,“明天”与“今天”相对应,诗人对“明天”所向往的,其实正是他“今天”追求而得不到的。海子虽然自命天才,但是在现实中处处失意。他在诗中为别人祝福,祝福他们事业前程似锦、婚姻美满、在尘世获得幸福,这三样正是他梦寐以求而未能得到的。 其次,“从明天起”诗人向往着什么?笔者以为,这是海子对隐逸情怀的集中表达。 逃离尘世喧嚣,向往孤寂生活,这种倾向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有悠久的传统。隐逸情怀是中国古典诗歌一大母题,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白、白居易、苏轼……是其代表;它也是西方浪漫主义诗人喜爱的题材,“湖畔派”诗人、波德莱尔、梭罗、叶芝……都写过这类题材的作品。海子以浪漫主义诗歌王子自许,在工作、爱情、事业多重受创的情形下,出于平抚自己心灵创伤的内在需要,海子产生浓郁郁的隐逸情怀,自是不难理喻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实际上是他向往新型隐居生活的一种诗意表达。海子力图构筑一个乌托邦乐园,该乐园既不是建造在与世隔绝的封闭的桃花源里,又不是建造在异域孤寂的瓦尔登湖区,也不是茵尼斯弗里湖岛上,而是建造在他所热爱的大海边。文学永远需要传达人们的理想诉求,因而能否通过想象构建一个富于象征意义的乌托邦,可以说是衡量作家是否具有写作天才的标志之一,如桃花源(陶渊明)、梁山泊(施耐庵)、大观园(曹雪芹)、瓦尔登湖(梭罗)、茵尼斯弗里湖岛(叶芝)等,即是明证。 海子的天才在于:他既聪明地绕过了陶渊明关于乐园的经典表述(“桃花源”),又巧妙地避开了西方浪漫主义诗人的经典表述(“湖岛”),而是选择“大海”作为构筑自己理想乐园的场所,可谓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大海原是浪漫主义诗人喜爱的题材,普希金、拜伦、雪莱、波德莱尔、叶芝……都倾情赞美过它,海子此前也以大海为题写过多首诗歌,如《海上婚礼》、《海底卧室》、《七月的大海》、《太平洋的献诗》、《献给太平洋》等;此外“海子”名字与大海有内在的关联(在蒙语中,“海子”又指高原湖泊,这与他“青春远行”的情结相关联)。基于上述因素,海子把自己的乐园构筑在海滨,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还须补充一句:将隐居地选择在海滨,海子并非一下子就确定的。《晨雨时光》写于1987年5月24日,最后两行是,“当众人齐集河畔 空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由此可见,海子曾选择“山峦”作为其栖隐地。后来,抑或觉得隐居山林已然陈旧吧,他特地改为隐居海滨,“面朝大海”。另外,瓦雷里名诗《海滨墓园》引发他的创作灵感,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对比叶芝名诗《茵尼斯弗里湖岛》,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海子这首诗的思想内涵: 茵尼斯弗里湖岛 (爱尔兰)叶芝 如今我要起身前去,前去茵尼斯弗里, 用树枝和泥土,在那里筑起小屋; 我要种下九垅菜豆,养一箱蜜蜂在那里, 在蜂吟嗡嗡的林间空地幽居独处。 我将得到些宁静,那里宁静缓缓降临, 从晨空的面纱上落到蟋蟀鸣响的地方; 那里的子夜水光粼粼,正午紫色辉映, 黄昏的天空中布满红雀的翅膀。 如今我要动身离去,因为每日每夜, 我总是听见湖水轻舐湖岸的幽音; 站在马路上,或踏着人行道的灰色, 我都能听见那水声萦回在我深心。 (傅浩译) 该诗作于1890年,叶芝时年25岁,与写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恰好同龄。某一天,诗人叶芝怀着浓重的乡愁走在英国伦敦的舰队街上,抬眼看见商店橱窗里设有一股喷泉,这下勾起他对故乡斯莱哥湖的思念,便创作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名篇。译者傅浩介绍说:“叶芝少年时曾听父亲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从此有志于模仿这位‘美国的孔子’,远离尘嚣,过自食其力的简朴生活,以求在孤寂中接近大自然,体验人生的真义。”[49]切不可忽略的是,《瓦尔登湖》正是海子所钟爱的读物,临死时还带在身边。由此可见,梭罗隐居瓦尔登湖,给海子创作这首诗带来启迪。仔细比较两首诗,我们不难发现:它们同是隐逸情怀的抒写,但是内涵有深浅之别。 首先,二者的起句“从明天起”和“如今我要起身前去”非常相近,同属于愿望的表达,但是叶诗结尾处“人行道的灰色”一句揭开了灰暗现实的一角,海子的诗则不露圭角。相比之下,后者的艺术手法显然更高一些;但是,这对我们准确把握海子诗歌的意旨也带来某种困难。 其次,“喂马,劈柴”和“种豆,养蜂”,两位诗人对乐园场景的想象,何其相似乃尔!不过,二者的重大区别在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体现了海子心灵的多重“撕裂”,而这是叶芝诗歌所不具有的。具体说来如下: 第一,表层情绪与深层情绪的“撕裂”。 从表层词句看,海子诗歌情绪欢快、明朗,呈现一种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而实际上,该诗的深层情绪是一种浓到骨子里的悲怆。从诗中的三个祝愿看:“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它们恰好是海子所渴求而得不到的。幸福在别处,而不属于自己,试想他心中该是多么痛心啊!值得玩味是“你”,单数而非复数。“你”是谁呢?随便某个阅读它的读者吗?从泛指角度讲,这么解读未尝不可,但是笔者以为,“你”首先指他的初恋情人B,因为“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材料显示:1989年3月17日前夕,B女士从深圳回到北京,顺便回母校看望了海子等老师。B女士的出现以及她即将随夫移居美国的消息,无疑成为海子心灵伤口撕裂的情感诱因。3月17日,教研室同事们搞聚餐,心情寂郁的海子借酒浇愁,不知不觉就喝高了,他对同事讲了与B女士交往的情事,其中一些涉及隐私。次日酒醒后,海子感到很对不起她,就一再向同事们打问:昨天我是否讲了关于B的什么不妥的话?同事们安慰他,说没有,但是他一再追问。四天后,海子的朋友苇岸听到有人叩门,他开门一看,只见海子满脸憔悴地站在房门前,很悲戚地冲他吐出一句:“我差点死了!”[50] 对于纯真的诗人海子,永失我爱的伤痛真是难以弥合的。与幸福绝缘的海子一方面祝福他昔日的恋人,另方面却抱定自杀的念头,这难道不是一种心灵的“撕裂”吗?必须指出的是,在诗中海子将B女士称作“陌生人”——“陌生人”作泛指理解自然也可以,不过首先指的是B女士,这是毋庸置疑的——委实是大有深意的。B女士与海子的情义已然失去。不难想象,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俩的最后交谈是客气而矜持的,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聊了一会儿,彼此就不欢而散了。她并不理解海子的诗歌事业,两人不再心心相映,而是彼此隔阂,形同陌生人了。但是,天性善良的海子在自己的诗中,对即将远涉重洋的她,依然给予真诚的祝福! 第二,“今天”与“明天”之间的“撕裂”。 从今天(现实)看,海子的事业、婚姻和世俗生活样样失意,通往明天(理想)的桥梁已然坍塌。拿事业来说,他不满足于当写些“小诗”的抒情王子,而向往着成为抒写“大诗”的诗歌王者。结果却很不妙,他宏大的诗歌抱负迭连遭遇挫磨。1987年,在北京西山诗会上,海子饱受非议;不久,又遭遇“幸存者俱乐部”圈内诗人的指责;又过不久,再次遭遇来自四川一位诗友的攻击。这些打击,使心灵脆弱的海子在骆一禾面前哀哀恸哭了一场。“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泉涌。”[51]古人这种怆怀,想必他是深有体悟的。这时海子实际上意识到:成为诗歌王者,对于他是一项今生无望的事业。 第三,海子与亲人之间情感的“撕裂”。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而“今天”的现实是:贫寒的家庭原本期望身为长子的他能给家里提供经济资助,但是他只给家里买过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寄过一两回购买种子的钱,给弟弟付过为数不多的学费,这自然满足不了父母对自己长子的殷切期待。家人不理解海子的诗歌事业,亲情自然就出现裂痕。当海子提笔给亲人通信,与他们求得沟通与和解时,他陈说自己“从明天起”将放弃做诗歌王者的抱负,学着追求另一种“幸福”,即所谓尘俗幸福,做个“隐不绝俗”的海滨隐士。这时候,他心灵难道没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吗? 第四,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撕裂”。 如上所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茵尼斯弗里湖岛》分别是两位诗人25岁的作品,但是前者是海子晚期代表作,也是他一生的总结性作品;后者虽然很有名,却只是叶芝早期的一首代表作。这个区别,是意义重大的。此外,绝不可忽略的是,在写作该诗的同时,海子还写下《黑夜的献诗》、《春天,十个海子》、《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等多篇关于黑暗、关于死亡的作品,它们共同构成该诗的“底色”和“背景”。从表面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描绘的是纯然一派春天的秀媚景致;但是,它实际上展现的并非春天的现实图景,而是一幅处于生命危机关头的诗人的心灵图景,其中交织着光明与黑暗,二者在搏杀,在撕裂。当诗人高唱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此刻心灵却有个伴音在说:“你无法做幸福的人”;当诗人高唱着:“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心灵伴音却说:“这个‘只愿’你将永远无法兑现”!从大地、从诗人心灵深处升起的“黑暗”,终于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这象征着死亡终于从精神上降服了诗人的生命。接踵而来的自杀事件,不过是必要手续的办理。“海子对她说:‘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这是朋友追念海子时提及的一件往事。倘若海子确曾这么讲过,那么“黑夜”意象又成为他情人的喻指了:仿佛情海里捞起的一把双刃剑,海子燃烧地痴恋着她,又伤心地因她而死。 总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传达了海子的隐逸情怀和心灵的“撕裂”。实际上,它既是海子诗歌创作历程的总结,又是海子留给世人的诗歌遗嘱。在海子诗歌创作中,这首诗歌是极其重要的,相当于《麦田上的群鸦》在凡高绘画创作中的重要性。 四、因飞得太高而陨落 海子自成体系的诗学观中有一个独特理论。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将诗人分为两类:一是体现伟大的人类精神,成为“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的亚当型宗匠,他们是诗坛之王,代表人物有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另一类是从亚当挣脱出来的夏娃型诗人,也叫浪漫主义的王子型诗人,代表人物如雪莱、普希金、叶赛宁、荷尔德林、韩波、狄兰……海子以中国古代皇子夺嗣,成者继位败者不得善终的奇特眼光看待这些具有纯洁气质的浪漫主义才子:“(他们)一直由自由的个体为诗的王位而进行血的角逐……正如悲剧中,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才华的王子往往最先死亡。”[52]故事的完美结尾是强求不来的,因为“一切死于中途”。于是,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发出如下悼叹: 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 对于诗化人生的浪漫主义诗学原则的践履,使海子的心灵深处催生出浓郁的生命悲剧意识。因而,悲剧结局成为他无法逃脱的宿命。海子自命为浪漫主义王子型诗人。不过,日益勃勃的创作野心使海子不满足于当一个陈思王曹植那样郁郁而终的王子,于是开始他新一轮的“青春远行”。这是海子最后一趟“青春远行”。和以往的远行不同,这趟要去的地方比遥远的西藏还遥远,而且危险系数极大,“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远方》),裹含着“死于中途”的莫大危险。但是,尽管充满着危险,海子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远行计划;相反,他的灵魂甚至渴望这种冒险,连受伤和死亡也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坚强意志。在《天鹅》中,他这样写道: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但她仍在飞行 在《天才》中他又写道: 轻雷滚过的风中 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 田纳西·威廉斯说过:“每当我拿起一只鞋,想到人生短促和自己无所作为,就感到不寒而栗。鞋要来有什么用?只有穿在旅行者脚上才有用。”[53]海子写这首诗时,想必读到了这句话?海子这次“青春远行”,并非指称任何空间意义上的远行,而是一次诗学历险,即由王子型诗人向诗歌之王的飞升。诗人海子凭着青春的激情、执拗和锋芒热切地追求诗歌王位,以实现“从夏娃到亚当的转变和挣扎”[54]。尽管明知这目标对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即”[55],对于诗歌王座的痴痴贪恋却使他变得牛心左性,大有不顾一切的劲头。在《夜色》里他写道: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诗中的“夜色”显然具有象征意义,“三次受难”是海子自比耶稣的诗意表达。 虽然虚荣心曾诱使海子干过私自封王的小把戏,陶醉于虚幻的自我想象里。例如,在短诗《秋》中,他傲岸地自我加冕称王:“秋天深了,王在写诗。”不过俗话说得好:“偷着锣儿敲不得。”这种不光彩的小把戏,海子只能偷偷玩上一把。但是,这回他要来真格的。他用于角逐诗歌王座的是一部长诗,总题《太阳》,接近完稿的作品共有七部。按照骆一禾在《“我考虑真正的史诗”——〈土地〉代序》中的排列,题目依次如下: 一、诗剧《太阳》; 二、诗剧《太阳·断头篇》; 三、诗剧《太阳·但是水,水》; 四、长诗《太阳·土地篇》; 五、第一合唱剧《太阳·弥赛亚》; 六、仪式和祭祀剧《太阳·弑》; 七、诗体小说《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西川在编辑《海子诗全编》时将《但是水,水》抽出来,另补入《大扎撒》残稿。在《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中,燎原根据自己的理解,将西川所列的顺序又重新作了调整。 在谈及《太阳·七部书》时,骆一禾这样评说: 《七部书》的意象空间十分浩大,可以概括为东至太平洋沿岸,西至两河流域,分别以敦煌和金字塔为两极中心;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其中以神话线索“鲲(南)鹏(北)之变”贯穿的……他在结构上借鉴了《圣经》的经验,包括伟大的主体史诗诗人如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的经验。[56] 从创作心态来说,海子声称“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草原上》),事实上,后两点他根本没有做到。虽然海子的青春才情焕发,灼目光彩弥漫四溢,但是他缺少生命充分展开之后的那种丰盈和厚重。一个如此年轻的诗人,创作生涯短短七年,可他除了创作大量的抒情诗,竟还创作了七部长诗,其心态难道不是浮躁反常吗?歌德曾深为维克多·雨果的粗制滥造感到惋惜:“他那样大胆,在一年内竟然写出两部悲剧和一部小说,这怎么能不愈写愈坏,糟蹋了他那很好的才华呢!”[57]海子的胆大胡为,难道不甚于雨果吗?歌德凭着过人的才气和青春的激情,在短短四周内写出《青年维特的烦忧》;但是,为什么迟至75—82岁,直到饱经人世沧桑之后,才完成史诗性巨著《浮士德》第二部?不就是局囿于经验阅历的掣肘嘛!海子那么崇敬歌德,自称“现在和这两年,我正在向歌德学习精神和诗艺”[58],但是对于他的上述忠告,海子为什么置若罔闻呢?海德格尔断言:“人不仅在本性上比动植物更大胆,而且有时‘比生命自身’更大胆。生命此处指存在物的存在:自然。人有时比冒险更冒险,比存在物的存在更充分地存在。”[59]这番高论剥落形骸,至清醒世,全然适用于海子。 除此以外,笔者看不出《七部书》之间有严缜邃密的逻辑结构。试问:谁能说清楚其准确篇目和正确排序呢?海子把几个支离破碎互不关联的东西硬塞进《太阳》这个总标题下,难道没有三凑六合之嫌疑吗?海子这样阐述长诗《土地》的立意: 在这一首诗里,我要说的是,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60] 倘若这部长诗意旨仅止于此的话,私以为,早在1922年它就被英国诗人艾略特写进《荒原》这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奠基作了,海子过半个世纪后再来重写它,是否确有这个必要呢?关于史诗创作,海子有一个纯属谵妄的宏阔酝构。在回顾了人类早期诗歌最高成就即“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他枚举了《旧约》、《古兰经》、荷马史诗、印度两大史诗等)之后,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欣喜若狂地作出如下诗学预言: 当代诗学中的元素倾向与艺术家集体行动集体创造的倾向,和人类早期的集体回忆或造型相吻合——人类经历了个人巨匠的创造之手以后,是否又会在二十世纪以后重回集体创造?![61] 尽管骆一禾等诗人极力推崇海子这个宏阔的酝设,但是,比照波德莱尔关于史诗的以下论述: 从美学上说,我们觉得史诗是一种反常。很可能在古代产生过一系列抒情诗,后来由编纂者联缀成史诗。但是,一切史诗的意图显然出于一种对艺术的不完善的感觉。艺术的不正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最强烈的意义上说,一首长诗是否真地流行过,这是很值得怀疑的。[62] 私以为,海子的上述预言,左不过是一些热昏的胡话。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安泰俄斯之所以有非凡的力量,其奥秘在于脚踏坚实的大地,一旦他的双脚离开大地,死期便接踵而至了。海子固然是天才,不幸的是犯下一个与他相同的错误。在抒情短章里,诗歌王子海子热衷于驰骋想象,描写一种虚幻的飞升。例如,他在《黎明:一首小诗》中写道: 黎明 我挣脱 一只陶罐 或大地的边缘 他在《单翅鸟》中写道: 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 我为什么 喝下自己的影子 揪着头发作为翅膀 离开 在后期的长诗创作中,海子摒弃了前期诗歌创作中“以梦为马”式的大地跋涉,而是全然凭着“以梦为鸟”(这是笔者对其后期长诗创作特征的总体概括)式的超验想象,进行玄虚虚的艺术创造。在《太阳·诗剧》中,海子这样写道: 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 在《太阳·断头篇》中,海子吸收叶芝《丽达与天鹅》的营养,写出如下诗句: 猛地,一只巨鸟轰然离你身体而去 巨形火轮滚动,我的火光覆盖着你们: 一些睡熟的肉团,一些行动的天体 我巨形身子消灭了一些路程 宇宙拉扯着我的肉体和火光 在飞在长在扭曲在膨胀 他在《太阳·土地篇》中写道: 我总是拖带着具体的 黑暗的内脏飞行 我总是拖带着晦涩的 无法表白难以言说的元素飞行 由此可见,后期的海子实际上是以青春为赌注在进行一场诗学冒险,他所力不胜任的。1879年10月28日,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谈到自己因受挫而折翅的生命体验,声称自己的伤翅将会痊愈,“我将奋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63] 罗曼·罗兰就此评论说: 托尔斯泰曾不止一次地折断翅膀,摔落地上。但他始终坚持不懈。他重新飞起。他振动着两只有力的翅膀翱翔在“广袤深邃的天穹”,其中一个翅膀是理智,另一个翅膀是信仰。[64] 较之深沉博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海子确实显得太年轻、太嫩稚了。一方面海子缺乏坚定的信仰,另方面他常感情冲动而理智欠缺。遭遇精神苦闷的托尔斯泰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但是他终究能挺过道道难关。凭着“理智”和“信仰”这一双强力的翅膀,继而振翮起高飞,到达“很高很高的地方”——一个令世人惊叹不置的崇高境地。反观诗人海子,却在人生的中途不幸折翅,永远地终止了他的翔飞。个中原因,难道不发人深省吗?我不禁想起一个古希腊传说——一个因飞得太高而陨落的青年的传说: 流落在克里特岛的艺术家狄达洛斯思念故乡雅典,他不顾国王米诺斯的拦阻决心冒险逃走。为此,他搜集鸟的羽毛,用线缝蜡封的办法做了两副鸟翼。狄达洛斯将小鸟翼缚在伊卡洛斯身上,谆谆叮嘱儿子说: “儿子啊,可得牢记:若是飞得太低,鸟翼沾到海水会变沉重,你会被拽进大海;若是飞得太高,翅膀上的羽毛会因靠近太阳而着火。” 青年伊卡洛斯点头表示明白。跟着自己父亲,他兴高采烈地飞呀飞呀,但是不久就骄傲起来。这个虚骄自负的青年忘却父亲的至叮至嘱,竟然操纵鸟翼朝着高天翩翩翔飞。于是惩罚猝然降临:灼烈的阳光在一瞬间烤化了封蜡,鸟翼纷纷扬扬披散开,他一头栽进汪洋大海。就在那一瞬间,大海无情地取走他的青春和生命。 这不正是海子这只“青春的单翅鸟”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吗? 参考文献: 01.海 子:《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 02.崔卫平:《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03.张 炯:《新中国文学五十年》,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0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05.(德)爱克曼辑:《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06.(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07.燎 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 08.辜正坤:《世界名诗鉴赏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09.(法)罗曼·罗兰:《名人传》,陈筱卿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 10.(德)海德格尔:《思·语言·诗》,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语文教育家悠哉给总理大人的信 尊敬的总理大人: 您好!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秋荣,笔名悠哉,男,1965年生,现为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升教授无望),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燕园梦》等,学术专著《海子诗歌研究》、《小说家的形而上学》等。 悠哉长期活跃于“天涯虚拟社区”、“北大中文论坛”等网站,也算赫赫留虚名焉:我号称“中国文学大师”,创立“中国潜作家协会”并颁发每年一次的“悠哉文学奖”。热衷文学创作的同时,悠哉潜心从事语文教学改革实践,创立了“悠哉教学法”体系,是国内有建树的语文教育家。今日给总理大人写信,就与我的后者身份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悠哉创立“悠哉教学法”体系后,给北京教育学院领导、全国中学语文学会、北京市教委等领导多次写信,一是推介“悠哉教学法”体系,二是就中学语文教学存在的问题提建议,促改进。这种做法,我已经持续多年。《“悠哉教学法”为北京教育学院的培训事业提供正能量》、《推广“悠哉教学法”,切莫跪着教鲁迅》、《关于改正“小说三要素”谬说和〈桃花源记〉的文体定性,语文教育家悠哉给全国中学语文学会会长的公开信》……就是部分信件的标题。 拿上述末了这封公开信来说吧: 长期以来,《语文》教科书这样告诉中学语文教师:“小说有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中学语文教师在课堂上又昏懵地转述给中学生。经过悠哉论证,小说有五要素:语言(高尔基称:“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人物、结构、环境、虚构。至于“情节”,它原是戏剧的一个术语,后被引进小说的领域;但是,许多小说——例如《孔乙己》等——因其冲突弱化,就不具有情节了,而仅存一个故事而已;“结构”则因其不可或缺的地位,成为小说的必备要素;至于“虚构”,又称“叙事虚构”,定义了小说的本质。理解这个学术问题,关键在于: (一)“故事”≠“情节”。譬如说吧,莫言的瑞典演讲《讲故事的人》就不能改称《讲情节的人》,可见二者绝非一码事情。很不幸的是,《语文》教材编写者和广大语文教师将它们混为一谈,笼统而含混地称作“故事情节”。“故事”可以分为两种:一是真实的,即散文所讲述的,二是虚构的,即小说所讲述的。中学生应当学会区分“真实”与“虚构”,这是《语文教学大纲》的规定,语文教师岂能视而不见,胡教乱教一通呢? (二) “虚构”是小说区别于散文的关键,岂能将它撇在小说诸要素之外呢?试问:语文教师撇开“虚构”来教小说,怎么能够教得好呢?何谈让中学生欣赏小说呢?“虚构”的奥秘全在于三个字:想象力。语文教师不能剪斫孩子们的想象力的翅膀,偏偏我们的语文教师就这样做了——他们把“虚构”的玄怪小说《桃花源记》讲成了一篇杂记类的散文,教学效果于是馊掉了其原汁原味,孩子们享受不到小说虚构所带来的丰沛美感,原作内含的虚构想象力,无形中给抹煞掉了! 《桃花源记》是一篇玄怪小说,而不是古代散文,这个学术问题已在我卓越的学术论文《〈桃花源记〉:魏晋时期最伟大的玄怪小说》得到论证,该论文附录于“公开信”中,偏偏会长大人不识货,在回信中声称“以学术界通行的说法为准”,弃而不用我的英断。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呢?却原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等著作中,没有将《桃花源记》纳入“志人小说”和“志怪小说”之列,而是视作一篇杂记类的散文。鲁迅的原话如下: 幻设为文,晋世固已盛,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刘伶之《酒德颂》、陶潜之《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皆是矣,然咸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故其流可衍为王绩《醉乡记》韩愈《圬者王承福传》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等,而无涉于传奇。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上) 鲁迅认为《桃花源记》“寓言为本,文词为末”,“无涉于传奇。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分明是个天大的学术误识!因为它文采斑斓(而非“文词为末”),诚乃玄怪小说的顶级佳作(而非与“志怪”无涉)。关键在于,鲁迅昏了头了:他没搞清“小说”(fiction)的本质就是“虚构”(fiction),而不是别的什么。后辈学者昏头地跪倒于鲁迅脚下,顶礼膜拜他的学术误识,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才死活不肯将《桃花源记》认定为一篇玄怪小说。广大语文教师惯于拿香跟拜,遵命办事,也就教不出它的真味道来。唉唉,怅叹复怅叹! 语文学界竟是如此情形尴尬,悠哉做摇首蹙眉科,沉忧耿耿。 或问:你忧心什么? 答曰:忧心中国的语文教育啊! 我渴望为它尽一份力,做一些事——摒除空谈迂论,做些实实的事情。 以上这些上书,皆可归于往事矣。 尊敬的总理大人!今日悠哉修书叨扰您,诚为如下一件要事: 杜甫名诗《登高》乃是高中语文教材的经典,悠哉负责“绿色耕耘”语文教师培训项目,下校评课中竟然发现:语文教师墨守故言,于是都教不好它!其第二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和第八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全都讲错了!追根溯源又发现:千年以来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于是,除了语文教育家悠哉,中国没有第二个教师教得好杜甫这首千古佳作。 这个问题牵涉面太大了!真的是泼天大啊! 它牵涉到:首先,权威的《杜甫全集校注》关于该诗的注解,必须得作废;其次,《唐诗三百首》各版本关于该诗的注解,统统得作废;第三,《中国文学史》关于该诗的解释也得作废;第四,《语文》教科书关于该诗的注释也得作废;第五…… 但是,凭着悠哉的个人能量,无论如何办不成这些事的。 怎么办?怎么办? 无奈之下,悠哉只好硬着头皮给总理大人上书,渴盼您忙百忙千中抽暇过问一下此事:一是组织专家审查悠哉的这个学术成果,看看是否果真站得住脚;二是经确认成立后,尽快公布审查结果,责令出版部门落实修改相关的著述。 南宋的辛弃疾忧心如焚,曾上书《美芹十论》,惜哉朝廷不予采纳,铸就千古之遗恨。悠哉愿将此信称作“美芹新篇”。 翘首渴盼总理大人的回音! 《燕园梦》作者、语文教育家悠哉 某年某月某日写于北京悠哉庐 附我的学术论文: 千年以来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 ——杜甫《登高》新解 杨秋荣 摘要:《登高》第二句的“渚清”应解释成“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沙白”应解释成“沙滩上空无所有”;“鸟飞回”应解释成“鸟回巢”;“潦倒新停浊酒杯”应解释成“因生计潦倒、生活贫窘而停杯罢饮”。 关键词:杜甫 登高 悲秋 新解 杜甫的七律《登高》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占有崇高地位,明朝胡应麟推许为“古今七言律第一”(《诗薮》),清朝杨伦称誉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等等,乃是学界共知的。《登高》还是高中《语文》教科书必选的定篇。全诗如下: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笔者经研究发现:千年以来,历代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谬误可笑地因袭流传,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一、梳理《登高》的创作日期:并非写于重阳节 杜诗的注释版本极多,历代皆有。幸运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煌煌十二巨册,已经问世了。其中历代关于《登高》的有价值的评论,都已经搜罗了。依赖这部大著,参阅其他著述,笔者首先就历代学者对《登高》的解释作一个概要的梳理。 无可否认,早在宋朝时期,赵次公在《杜诗先后解》中将杜甫夔州所作五首诗强行合并,改题《九日五首》,该诗成为其第五首,就属于一次重大的学术误判。这一点,已为清朝学者石闾居士所指出。[65]原来,九月九日是重阳节,自古有登高的习俗,杜甫此诗既然题为“登高”,想当然地与重阳节瓜葛上了。于是不幸得很,一个致命的学术误判就这样造成了! 明末的高棅认同上述误解,在《唐诗品汇》中将《登高》题目妄改为《九日登高》,再一次误导了后人。[66] 明末清初的张溍在《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中认同赵次公的误判,并且对钱谦益的做法甚是疑惑,特地标明一句:“钱本改此首题为《登高》,何故?首四句概言九日远景,确是夔州九日,那不动。‘登高’二字切九日。”[67]由此看来,钱谦益看出《登高》于“九日”作,是解不通的。 稍晚的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认同“夔州作”的传统见解,却不赞同九月九日重阳节所作,因此未敢下此断语。[68]虽有邓绍基主张“广德元年梓州作”的别见,也不占主流地位。也就是说,《登高》作于九月九日重阳节,地点是夔州,年份是大历二年,成为了主流学术观点。 进入现当代,学者们只顾拿香跟拜,这个学术错误就被一再复制,因循沿袭直至今天,简单枚举如下——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这诗约代宗大历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时重九登高所作。诗中写江边秋景,意境雄浑开阔,惟感伤过甚,结尾处,情调不免低沉。”[69] 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此诗为重阳节登高所作。”[70] 顾青《唐诗三百首》:“此诗作于大历二年秋,杜甫在夔州之时,写客居异乡、重阳登高的观感。”[71]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大历二年秋在夔州作。登高:旧时风俗,重阳节有登高之事。”[72] …… 也有注明其创作年份,却未明确作于重阳节的,在学术界仅占偏席,简单枚举如下——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未断语写于何年何日,仅仅释首联曰:“二句从大处写秋景。”[73]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这首诗大约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的秋天,当时杜甫在夔州。”[74] 类似的说法还有,以上二书是代表。秋天可以分为“初秋”、“仲秋”、“暮秋”,它们仅说描写了“秋景”且作于“秋天”,在时间界定上故意地模糊化,体现出治学态度不严谨,生怕往细里说会露出马脚来。 个别有识之士于是明确否定该说法,例如封野的《杜甫夔州诗疏论》就写道:“三、四句进一步强化深秋肃杀景象。”[75]管又清注解的《唐诗三百首》主张:“这首诗通过诗人登高的所见、所闻、所感,描绘了深秋的景象,抒发了诗人半生艰难的身世之感。”[76] 奇怪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201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仍然注明“大历二年九月九日作”[77],隐去业已出现的学术争议,执拗于传统之旧见。这就很不应该了。在该书“前言”中,主编萧涤非先生写道: “该书编撰宗旨,以严谨科学态度,力求集前代治杜成果之大成,吸收近人研究成果,精审慎取,参酌己见,撰成一部编录谨严,校勘审慎,注释详明,评论切当,附录完善,带有集校集注集评性质之《杜甫全集》新校注本。”[78] 倘若对明显的学术分歧视而不见,弃而不录,何谈它的“集大成”呢?萧涤非先生于2007年去世,主编工作由他弟子接管。看起来,这与他弟子所持的学术观点有关,其观点是恪守通行之说。 笔者主张《登高》不可能作于大历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而是作于该年的深秋(或称暮秋、晚秋)。如上所述,秋天可以分为“初秋”、“仲秋”、“暮秋”,重阳节正是金秋送爽的时节,相当于公历10月初,适宜于郊游和采摘,故此有“重九登高”的习俗。它与诗中“风急”和“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致并不吻合,杜甫《登高》怎么可能写于这天呢? 也许有人辩解说:夔州地处三峡地区,山地多风,故九月九日重阳节也会有“风急”的现象,呈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致。笔者认为否,谬识哉!树木落叶乃是霜降时节的自然现象,怎么可能因为山风刮起就萧萧纷坠呢? 也许又有人辩解说:诗题《登高》,而九月九日重阳节别称“登高节”,它当然作于此日喽!笔者断然曰:此亦谬识哉!该错误在赵次公那儿就犯下了。如前所述,大历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杜甫确实登高了,并写下《九日》等四首诗,该诗如下: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将《九日》与《登高》比照阅读会发现:前诗的“重阳独酌杯中酒”与后诗的“潦倒新停浊酒杯”是矛盾的,它们不可能作于同一日。偏偏赵次公审读时较为粗心,径自将它和四首诗归并一处,硬扣上《九日五首》的总标题,洵属大大地欠妥当。张溍所谓的“‘登高’二字切九日”,竟是瞒过后人的一大学术谬说!它既可以切九日,亦可以不切九日;杜甫既然独自登高,理当属于后一种情形。 比照杜甫作于夔州的组诗《秋兴八首·其三》的首联“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可证杜甫外出“登高”眺览不必非在重阳节这天,其实他是日日须走一趟的。 反过来试想一想:假若《登高》果真作于重阳节,那么情形又会怎样呢?首先,诗中所写的“独登台”不可能出现,而应作“众登台”才是:既然是登高的佳节,夔州老少一齐去登高览胜,节日的热闹气氛才出来了。其次,急风呼啸、落叶萧萧的秋日显然不适宜室外活动,古人竟将一个萧瑟凄冷的秋日确定为重阳节,这岂不是太荒唐可笑? 总之,古人将《登高》定于重阳节所作,缺乏充足的学术证据,理解上严重地出现偏差,这个偏差极大地误导了后来学者,铸就中国学术的一个千年笑柄;后来学者因袭盲从,缺乏起码的学术审辨力,铸就中国学术的又一千年笑柄。 二、“渚清沙白”作何解释?千年以来学者没读懂 杨万里在《诚斋诗话》里说:“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79]既然杜甫号称“诗圣”,《登高》又号称“古今七言律第一”,那么,我们称它为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千古奇诗,应当说得过去吧? 奇怪的是,笔者翻遍杜诗各个选本,翻遍《唐诗三百首》各家对《登高》的注释,注意到这么一个现象:关于“渚清沙白鸟飞回”的解释,几乎等于空白!兹列举代表性的几家注释如下—— (一)仇兆鳌《杜诗详注》:先引述王褒诗:“对岸流沙白。”次引述《楚辞》:“鸟飞还故乡。”然后释曰:“此联每句各包三景。”[80]此话固然没有错,问题在于:“渚清”何意?“沙白”何意?杜甫为什么要写这两个意象?得不到解答。 (二)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此句无注,这能叫“详析”吗? (三)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此无注。 (四)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就此仅注一句:“回,回旋。”[81] (五)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就此仅注一句:“渚,水中的小块陆地。”[82] (六)顾青编注《唐诗三百首》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中小洲。回,回旋。”[83] (七)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中的小洲。回,回旋。”[84] (八)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上沙洲。在巫峡登高,故闻猿啸;下临长江,故曰沙洲白。”[85] (九)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既称“注释详明,评论切当”,对于此句阐释理应最详尽,如下: 渚,水中小洲。回,回旋也。巫峡多猿,鸣声甚哀,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风急”二字紧要,猿哀、鸟回、落木萧萧、长江滚滚,皆从此生出。汪灏曰:“风急天高,从大处写,从空际写,猿一物,从小处实处衬,七字中自为伸缩。”又曰:“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渚清沙白,大处写。鸟字,无论众鸟、独鸟,皆从小处衬。”仇注:“此联每句各包三景。又杜诗:‘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句中亦含三折。元人诗云:‘落日乱鸦红树老,断云孤雁碧天长。’句法相似。其写深秋景色,最为工肖,但语近悲凉,不如杜句之雄壮高爽也。”[86] 细审以上列出的九条注释,最有用的自是最末一条,其中汪灏的《树人堂读杜诗》解释“清”、“白”二字是:“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前人都未能解释明白,这是无疑的了—— 理由一,王国维《人间词话》曰:“一切景语皆情语。”杜甫给出“渚清”、“沙白”、“鸟飞回”三个意象,究竟要抒发他的什么情感?要么是,前人没有想明白,因而缺少注释;要么是,他们自以为搞懂了,因而不需要加注释,但其实并非真明白。 理由二,杜甫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登高》是一首奇诗, “清”、“白”二字必定含有蕴奥;前人已有的解释都太稀松平常,因而极大地浅化了、矮化了我国的诗圣。 理由三,每个意象并非孤立的,而是彼此勾连,胡应麟称“一意贯穿,一气呵成”。所谓“一意”,指各行诗、各意象的情感脉络很顺畅,如同古人书法的“行气”,讲究“笔断意连”。若按前人已有的见解,首联与颔联之间的情感脉络就断掉了。 理由四,理解每个意象,必须围绕着、紧扣着“悲秋”主题来展开;脱离了它,甚至忘却了它,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前人给出的解释:“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下临长江,故曰沙洲白”等,均与“悲秋”主题无关,没有多大意义。 理由五,查慎行在《瀛奎侓髓汇评》中评《登高》:“七律八句皆属对,创自老杜。”“渚清”对“风急”,“沙白”对“天高”,若照前人的理解,则不成佳对矣!杜甫自称“老来渐于诗律细”,对于平仄、押韵、对仗,精细地琢磨过;偏偏千百年来学者太心粗,悟会得欠澄欠透! 三、笔者对“渚清沙白”作出全新解释 核查《古汉语常用字典》,对于“清”字有这么一条解释: ⑧〈形〉凄清;冷清。《小石潭记》:“以其境过~,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笔者找到了!于是给出“渚清”的解释: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一片冷清。 核查《辞源》,对于“白”字有这么一条解释: ⑧〈形〉空白,空无所有。 笔者找到了!于是给出“沙白”的解释:沙滩上空无所有。 联系杜甫同期作于夔州的《秋兴八首· 其三》,首联是“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据此我们不难判断,杜甫每天都要到江边高处的楼阁上转悠。悠哉有句名言:“做学问的灵气来自飞动的想象力。”我们试着想象一下,在写作“渚清沙白鸟飞回”时,杜甫脑海里存留着往日的江畔记忆:无风的晴日里,江渚、沙滩上鸥鸟翩飞,“沙暖睡鸳鸯”之类的;还有人的活动:行船(上行船须依靠纤夫的拉拽)、打鱼、捣衣……而今日呢?急风呼啸,落叶纷飞,改成了一片凄凉景象:江渚上一片凄清!沙滩上空无所有! 从“清”、“白”二字的新解,我们可以看出诗圣杜甫惊人的遣词造句能力!只有作这样的解释,才能切合全诗“悲秋”的主题。 古往今来,杜甫研究专家无数,他们都没品出其真味,辜负了诗圣戛戛独造的艺术匠心。《登高》的确是一首千古奇诗,遗憾的是:千年以来,学术界尚无第二个透澈理解它,除了杨秋荣! 四、笔者对“鸟飞回”也作全新解释 将“鸟飞回”的“回”字解释为“回旋”,乃是古人给出的解释,后人一直因袭沿用下来。最为典型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就赫然这样写道:“回,回旋也。巫峡多猿。鸣声甚哀,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87] 由于笔者将“渚清沙白”作了全新的解释,因而相应地,末尾的“回”字也应该作全新的解释——“回巢”。 为什么要作“回巢”的新解? 笔者答曰:将“渚清沙白鸟飞回”的整句诗意疏通一下,就必然要求这么解释。试想想吧: 首先,既然江渚上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沙滩上又是空无所有,那么鸟(不管是独鸟还是众鸟)又岂能顶着呼啸的急风而打着旋子? 其次,解作“回旋”,对“悲秋”的主题有什么意义呢?没什么意义嘛! 第三,倘若将首句的“猿啸哀”看成“猿哀啸”之倒装,那么次句的“鸟飞回”就可视作“鸟回飞”之倒装。于是我们豁然洞悟杜甫锤炼语词的良苦用心,不禁击掌连发赞叹道:“前者写猿发出凄哀的啸声,后者写鸟扇翅往巢里飞去,对仗得何其精妙啊!” 第四,将“回”解释为“回巢”,更可领会诗圣杜甫的诗心:人被无情的地心引力牢牢束缚住,不能像鸟那般自由自在地扇动双翅,这对于衰病之翁杜甫是怎样的羡慕啊!鸟可以自由地飞回巢去,杜甫却只能“万里悲秋常作客”,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痛苦的有力反衬!“反衬”,可以起到心理上的强化效果,其明显的美学功能历来为艺术家所青睐。杜甫就使用了反衬的手法:人们常说“客随主便”、“客居他乡”,从中不难品出“客”字所具有的被动性和无奈感。人作为万物之灵长,竟然不如小鸟能左右自己命运,这是多么深沉厚重的哀感啊!陶渊明在《岁暮和张常侍》中写道:“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还。”《登高》写于一个急风呼啸、落叶萧萧的深秋日子,杜甫目睹了类似“纷纷飞鸟还”的景致,这才吟出千古奇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可谓深得沉郁顿挫的情致韵味。 五、笔者对“潦倒新停浊酒杯”也作全新解释 早在明末清初,朱鹤龄在《杜工部诗集辑注》中释曰:“时公以肺病断酒。”[88]仇兆鳌引唐汝询《唐诗解》:“唐解:久客则艰苦备尝,病多则潦倒日甚,是以白发弥添,酒杯难举。”[89]可知此说由来久矣,而且占据主流学术观点后就一直无人批判质疑,以致因袭沿用到今天。例如,管又清注解《唐诗三百首》于2013年问世,赫然这样写道:“当时杜甫因肺病戒酒。”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晚一年问世,也这样注释:“潦倒,犹衰颓,因多病故潦倒。《秋日夔府咏怀一首韵》所谓‘形容真潦倒’是也。”[90] 笔者的见解是:杜甫在“形容真潦倒”中将“潦倒”用于描写形容,并不等于“潦倒新停浊酒杯”就该释作“时公以肺病断酒”和“因多病故潦倒”。将二者简单地等同,而不提供充分的学术证据,是大大地欠妥当。 让我们回到原作,细审一下全诗吧! 首先,我们必须肯定一点:《登高》全诗八句,每一句、每个意象都紧紧围绕着“悲秋”的主题,塑造了一个“衰翁悲秋思乡”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缺少了这个形象的生活窘迫的交代,无论如何是讲不过去的。 其次,既然《登高》是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奇诗,在第六句已经出现“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描写,那么杜甫为何要在第八句中画蛇添足,再次重复这个意思呢? 第三,美学上有个“多角度描写、多剖面欣赏”的原则。例如,古希腊雕塑《断臂的阿芙洛蒂德》,雕刻家多剖面地刻画了爱神的媚姿;欣赏者可从各个剖面进行观赏:正面、背面、左侧面、右侧面、顶部……文学形象也是如此:王熙凤、阿Q、包法利夫人等典型形象,也是这么塑造出来的,读者也该这样去欣赏才是。既然《登高》是一首“八句皆属对”的奇诗,我们对于它的各联,难道就不该这样欣赏吗?概言之,《登高》抒发了作者的三重悲怀:一是“悲秋”,二是“悲国”,三是“悲己”。 在“悲己”这一项中,我们来理清杜甫是如何刻画自己苦况的—— 第五句“常作客”,交代他的漂泊苦况; 第六句“多病”,交代他的病体苦况; 第七句“繁霜鬓”,交代他的衰迈苦况; 第八句“停杯”,交代他的…… 诗思到了这儿,理该换个角度去刻画,难道不是么? 如此一排列,明眼人立即就看出:无论如何,该写他的生计窘况! 第四,杜甫强调自己是“多病”,各家注释却撇开这个“多”字,径取其中一病(肺病)来解释他的“新停”之举,这难道不显得牵强,甚至显得武断吗? 第五,解作“以肺病断酒”,还有一个不妥之处。试想想:杜甫称自己“百年多病”,强调了两点:一是他的身体患有多种疾病,二是他患病已经有年头了。那么,出于爱惜身体,出于养病需要,他理应“久停”罢饮才是呀,怎么可能是“新停”呢?由此可见,“以肺病断酒”来解释他的“新停”之举,委实牵强附会,殊欠妥当。遗憾的是,历代专家忽略了这一点。也就是说,杜甫“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潦倒”二字应当排除他的“多病”,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索求解释,才算是妥帖。笔者找到的答案是:生计潦倒,生活贫窘,没有钱买酒喝。 第六,律诗在平仄上讲究“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的格套,“久停”的“久”字虽然是仄音,也是可以选用的。假如杜甫确因肺病而戒酒,那么选用“久停”一词,不就更加贴切吗?当然,作此改动诗句会出现“犯孤平”的毛病,然而以杜甫的精湛诗技,解决它岂不是轻而易举的? 第七,“潦倒”一词究竟作何解释为妥?考量这个问题时,我们必须联系上文提及的查慎行的评语:“七律八句皆属对,创自老杜。”既然“艰难”与“潦倒”构成对仗的关系,那么前者指国事艰难的窘况,这是无须质疑的;与之对应,后者应指个人生活境况的窘迫不堪,这才是顺理成章的。而个人生活的窘况,迎头碰脸的不就是——他渴想借酒浇愁,却苦于手头缺钱么? 由此可见,将“潦倒”释作“生计潦倒、生活贫窘”,实在再妥帖不过的。 概言之,从全诗中看,杜甫根本没讲自己的肺病与“新停浊酒杯”之间存在关联。至于朱鹤龄,他实际上是思虑欠精细,做出了一个臆测性的学术误判,洵属一家之言而已;而且,他并没给出经考证得出的学术材料,难称稳妥的学术结论。遗憾的是,后来学者却一窝蜂地盲目跟进,维护这个缺乏证据的学术论断。 笔者将“潦倒”二字新解为“生计潦倒、生活贫窘”,整个诗句就释作:杜甫因生活贫窘,没钱买酒而怅然罢饮;倘若手里还有钱,那他决不会顾及身患多病(含肺病),笃定要沽酒独酌,借浊酒几杯来消愁破闷的。 这样一解释,欣赏《登高》就获得一个新角度,岂不是大大地开启了这首奇诗的美学内涵吗? 那么,将“以肺病断酒”作为杜甫“新停”之举的一种解释,是否可以呢?既然已成通行说法,出于“诗无达诂”的考量,就聊备一说吧——尽管在笔者看来,该解释糟朽腐蠢,将历代读者的心智熏了个邦臭! 邓小平与杨木匠的故事 杨秋荣 1933年5月,父亲遭受王明“左”倾冒险主 义的宗派主义批判,撤销了江西省委宣传部长的 职务后,被派到乐安县属的南村当巡视员。到了 乐安不足十天,又令他回到省委,原因据说是, 乐安是边区,怕出问题。 ——毛毛《我的父亲邓小平》 一 翻越巍峨的雩山山脉,就从赣南的宁都县进入赣东的乐安县境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从政治上讲,这条近500华里的路程都是崎岖之路,与平坦搭不上界的。这条山道崎岖难行,从中央苏区的核心宁都县蜿蜒至它的北部边境,连接起同是山区的乐安县。乐安县是中央苏区北大门,红军和白军两股军事力量在那儿纠结,拉锯式地进行着殊死的较量,用军事术语来说——游击战。1933年5月,邓小平身着一身便装,背负简单的行李包,头戴一顶半新不旧的箬笠,风尘仆仆地行走着。走到第三天了。一路上,他晓行夜宿,走得很艰辛,也很缄默。头戴的箬笠隔出一小片阴凉,让他免受毒花花的日头暴晒。小片阴凉下,他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两个嘴角有力地朝下拗曲,显出一种刚毅不屈的个性。 伫立在路坡上的一棵松树下,邓小平眯起眼打望着周遭:群山连绵起伏,青翠苍郁,植被保存得很好。从山脚直到山顶,阳坡上依次分布着毛竹、杉树、松树、樟树、榧子树混交林,青岗栗、苦槠阔叶林、灌丛、五节芒为主的草甸。阴坡上略有不同,依次为毛竹林,青岗栗、甜槠阔叶林,箬竹林,五节芒、八茅为主的草甸,植被的垂直地带性分布非常明显。间或在山岭和山腰部位,裸露着一块块通红的瘢痕,仿佛癞痢头上的一块块疤疮,那是酸雨对红壤长年累月的侵蚀结果。时值初夏时分,天气骤骤蒸热,燠湿的空气闷得人心里发紧。日头辉耀下,漫满山坡的映山红开得孤独,热闹地孤独,一座座山峦给映红了,血红血红的。仿佛许多癞痢头给砸破了,哗哗哗哗,鲜血汩汩涌流出来。山道逼仄得紧紧的,让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坑洼,还有战马踏出的一个个蹄印,以及一团团晒得发硬的褐色马粪,给行人走道造成不少麻烦。山道就是山道,没一处可称平坦,给人的感受只有两个字:崎岖。 这个木匠师傅,姓杨。 他挑着一担沉沉的家伙箱,背脊略有些弯曲,在邓小平的前头行走着。崎岖山道上,两个人一前一后,闷着脑壳急急赶路。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随着巨大的山体打踅踅,时而左踅一下,时而右踅一下,全凭低山的走势而定。杨木匠挑着担在前头稳步行走,时而隐在山崖后面,但是过一会儿又踅出山崖。不一会儿,他再次消失在山坳底下。可过不了多久,他的身影又踅出来了。 这个姓杨的木匠,是从金竹乡的岔道上出现的。 看情形,他在那一带干完了活,而今走在回家路上吧? 就在那条岔道上,邓小平难得地张开嘴,和杨木匠搭了一次话。当时,杨木匠将挑担放在路旁一棵碗大的樟树底下,一根扁担横搁在两只家伙箱上。他坐在那根扁担上,将头上的箬笠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悠扇着熏风。邓小平注意到,两只家伙箱的板壁上各写着“杨润生用”,四个颜体大字。字是用黑漆写的,两行两竖排列着,字迹边缘有些剥落。显然,这副家伙箱多年使用,自然而然地出现了磨损,若不是硬木打造的,恐怕它是难以承受这份压肩的沉重的。确确实实,木匠的家伙箱很是压肩,这从那根老竹扁担在行走时发出的咯吱声响,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唔,这位姓杨的木匠,”邓小平对自己默默嘀咕,“他是一位老师傅,笃定的。” 其实,这位杨木匠比邓小平还小两岁,结婚也才三年。但是,长年累月外出奔波揽活,使他黝黑的脸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好些,加之脸上布满橘子皮似的麻点,有的大有的小,给人以老皱的印象。因这个原故,别人将他误作“老师傅”,就丝毫不奇怪了。 “老师傅,你好!” 邓小平摘下头顶的箬笠,两只手平平地拿着,一下一下扇着熏风,蔼蔼着脸盘主动招呼。 “好,好!客倌你好!”杨木匠含笑回答。 “打问一下:这条山路,可是通往乐安县的南村?” 他说着四川口音,这在江西老表听来,很有些陌生。 “是唦,就是!打该条山路行,冇得走错唦!” 杨木匠说着,将箬笠拿在手里,指了指前面的山道。稍停片刻,他抬头眯缝起眼睛,端相了端相邓小平,试探着笑问: “客倌,你是四川人吧?” 邓小平微笑一笑,点一点头,便将嘴闭拢,再不多话了。 这一路行来,邓小平遇到过一些赶路的,他概不跟他们搭话,也不张嘴问路。原因很简单:他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迥异于江西口音,让人一听就识别得出,难免对其身份起疑心。现如今,他以近乎发配流放的身份,从中央苏区的核心地带独自前往苏区的边缘地带,这一路上怕不安全。安全是第一位的,战争年代不比寻常,革命军人深懂这一点。他随身的那把驳壳枪在关禁闭前给收缴了,不安全系数又大大增加。他把军服脱掉,换上一身便装行路,也是出于安全的慎重考虑。他在上海搞过地下工作,在这方面很是注意,甚至很警觉的。 “四川是块好地方,我去过唦!” 说话时,杨木匠冲邓小平友好地笑笑,同时拿箬笠继续扇着风,扇得呼哧呼哧作响,搅得小片空气不得安宁。 “你的口音是四川的,我一听就识得了。” 邓小平报以友好的一笑。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谢,转身拔脚便走。 因这原故,尽管走着同一条山道,两人却从来没有并行过,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经过东坑村的时候,杨木匠追赶上邓小平,再次冲他友好地微笑时,他只是报以友好的微笑,点了点头,主动退后一步,将身子侧转站立,礼让着杨木匠和他的挑担顺利通过,而不再跟他搭腔了。他这样做是有意,避免搭腔才能避免是非。就是在东坑村,两个人交换了一下位置:邓小平原先一直在前头行走的,这时他礼让杨木匠在头前走,自己错开来百十来米距离,也就是说,出于避免交谈的考虑,他有意落在杨木匠的后头。 就这样,两个行路者一前一后,沉沉默默行走着。他们布鞋踏出的寂寞的脚步声,久久回荡在深谷的茂林里,融进山涧溪流的哗哗流响里。翠翠的巨大山林,因他们的脚步声而愈显幽寂,这种幽寂是如此的稠密,连鸟雀持续的鸣叫声也难以稀释。 二 峰峦层叠,山道逶迤。草鞋踏在干硬发红的粘土路上,发出噗噗的连串声响。邓小平不嫌劳顿,稳重地一步一步前行着,时而走在山道正中,时而走在山道偏左,时而走在山道偏右,他根据地形特征及时调整着脚步的位置,以及步伐的速度和节奏,让步伐在快中求稳,落脚尽量放轻一些。对于邓小平来说,走山路好比轻车熟路,并不消耗太多体力的。林间的鸟雀不住地噪鸣,反衬出他的脚步声愈发寂寥,一种广大无边的寂寥。天空的白云投下灰淡的影子,悠悠缓缓地迁移着。随着云影缓慢的迁移,时间也在悄悄地流逝,热度也在悄悄地下降。这些细微变化,敏感的他默察于目,默记于心。 邓小平一边行走,一边回想着自己此前在宁都县七里村的遭遇—— 江西省委对他的批判会开过了。他就自己所受冤屈两次写申明书,但是毫无作用,上级领导要的并不是这个。没法子,他只好将自己工作中确确实实存在的某些缺点错误,在会上违心地再次作检讨。至于所谓“江西罗明路线”问题、“反党的小组织活动”问题,这纯属子虚乌有,他根本就不予承认,一条条地据实反驳。这给领导留下骜烈的印象,从他们脸上表情就明显看出,可是他顾不得许多了,向党交底才是重要的,真理会愈辩愈明。在违心提交的检讨书中,他无奈地写下这样的话: “感觉自己是错了,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快到实际工作中去。” 最后,在几位干部的陪同下,张闻天沉肃着神情,严厉着目光,缓步来到批判会场。站在主席台上,他扫视一下全场,就凝睛打量着邓小平。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耀着窗外斜斜射进的太阳光,使他那两块镜片出现虚白,仿佛隔在眼睛和现实之间的两块圆形挡板,结果意外地导致盲视,什么也看不清了。这次露面非比寻常,张闻天是代表博古来的,将要对他的行为给出党内处分。他郑重声明了这一点,就板起瘦峻峻的国字脸,拿腔拿调地念着《江西省委对邓小平、毛泽覃、谢唯俊、古柏四同志二次申明书的决议》: “他们对省委的决议和谈话,只是以外交方式来接受,他们反党的机会主义政纲和小组织的活动并没有在党的布尔什维克火力前面解除武装,只是在党内残酷思想斗争中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而并没有根本放弃其小组织的机会主义路线……” 声色俱厉地,他向邓、毛、谢、古四位宣布说: “一、必须向党作第三次申明书。 “二、邓小平同志,必须无保留地揭发他由第七军工作时起经过党大会经过会寻安工作直到写第二次申明书上,一贯的机会主义错误和派别观念,以至派别活动,再不容许有任何掩藏。 “三、谢、毛、古三同志,必须向党忠实的从历史根源起彻底的揭发反党的小组织活动和小组织的形成,以及全部机会主义政纲,同时必须采取必要的办法,宣布小组织的解散。 “四、四同志在省委所指定的群众工作中艰苦地担负起自己的任务,来表现忠实的为党的路线而坚决斗争!” 邓小平默默聆听,打鼻腔里冷冷地轻哼一声。无声地轻哼,无声地抗议。 虽然称呼里含“同志”二字,可是这种处理办法,难道是对待革命同志所应有的吗? 在经济政策上,我主张平均分配土地,给富农以经济出路;在作战方针上,我主张诱敌深入,反对军事冒险;在扩红原则上,我主张由群众武装逐级发展为主力红军……这些想法,是被苏区的革命斗争反复验证的成功经验,你们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做法是受了毛泽东的影响,莫非这就构成天大罪过,不能见容于革命事业? 我何罪之有? 我何罪之有? 比党内同志不信任自己更痛心的,是妻子金维映的一纸离婚协议。金维映当时担任于都、胜利两县县委书记。当她匆匆赶到江西省委机关所在地,邓小平还以为妻子是来探望丈夫,给他以坚强的精神支持,鼓励他继续抗争下去呢。一阵杂乱的开锁声响过后,耳听的“吱扭”一声,拘留室的房门打开了。邓小平满怀期待地朝门口望去,万万没有料想到,见到的是妻子那张怨气冲天的脸盘,昔日的夫妻情意荡然无存了,让位于更高的僵固的革命原则。一纸离婚协议,冷冷地穿过木栅栏,伸到他的跟前。 唉,还能说什么呢? 唉,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这张薄薄的纸面前,昔日的夫妻恩爱化为乌有。一切解释,似乎显得多余了。 他默默地掏出钢笔,含悲忍痛吞辱,签署了自己名字。 “小平,可别怨我!” 临别的时候,金维映含一着泡泪,哽哽地咽住话头。仅仅这么一句,就代表了千言万语。 “是你走错了路,这可怨不得我啊!” 邓小平别转脸去,摇了摇头。他一声不吭,只是摇摇头,沉默地、缓缓地摇着。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他仰望苍天,愤懑氤氲在胸膛里,渐渐凝聚成难解的天问。 难道我真走错了路? 难道我真走错了路? 我邓小平何罪之有? 我邓小平何罪之有? “哧!扯卵蛋!” “今朝夜间打平伙?” “蛮好,打平伙!把你老婆也拿来打!” “哈哈……哈哈哈……” “狗肏咯!该只家伙,尽打乱哇!” “哈哈……哈哈哈……” “打野哇啰!” “哎,不打野哇!刚才我哇咯是真咯!” “当真?” “当真,我不骗你!骗你是狗屎蛋!” “打麻哇!我一听,就晓得你在打麻哇。” “绝对不是,我绝不打麻哇!” “反正你的话,我们最信不过。” “莫须我特私骗你们么?” “你呀,扯骗打拐来得八只脚!” “哈哈……哈哈哈……” “绝脚板咯!你哇咯话,鬼敢相信喽!” “哈哈哈……瞎扯蛋!鬼都不敢信!” “哈哈哈……你该只短狗崽,完是扯卵蛋!” “狗肏咯!一管嘴巴子带杀!” …… 一阵喧笑声聒耳,在他身后哗然响起,截住了他纷繁杂乱的思绪。 邓小平将脚步拽住,把脸别转过去,只见过来十几个猎手,抬着一只锦毛斑斓的老虎,打高高的山岭上迤逦下来。一只足有三四百斤的华南虎,脑袋打得稀巴烂,鲜血嘀嗒嘀嗒往下淌,四足绑扎得紧紧的,栓在两根碗口粗细的硬木杠上。硬木杠给压弯了,随着步伐一上一下作轻幅的颠晃,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连串微细而硬朗的声响迭连发出,让风的手抓住后轻揉漫捻,几下就揉捻粉碎了,播散于晴空的澄澈里。一色是青年后生,长得肩宽体壮,老话形容叫“虎背熊腰”。有的身背猎铳,有的肩扛钢叉,个个放纵自己喉管,开怀畅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吸收阳光和声音的幽谷里撞来荡去,颗颗粒粒活跃地游动,久久不肯稍停暂息。为这次丰盛的猎获,他们有理由开心地彼此打趣,因而一个个兴高采烈,矜气饱满,洋洋晔晔。 “闪开唦!快些快些!快快闪开!” “快些闪开唦!莫撞着你啰!” 走在前头的那位瞧见邓小平,朝他使劲挥手,粗大着声腔吆喝着。道路逼仄得很,不让道是过不去的。邓小平疾忙后退两步,将身子贴在簇生着细草和野花的崖壁上,才勉强让出一条宽窄适宜的路径。于是这一干人说说笑笑,打他身旁径自过去,并不拿眼瞧看他个认真仔细。 还在瑞金开会期间,邓小平和乐安中心县委书记胡嘉宾闲聊,便知道乐安县仍有华南虎的踪迹。金竹、招携、牛田、谷岗和南村的深山老林里,时不时传出豺狼虎豹的吼叫,更有野猪偶尔窜到菜地啃噬果蔬。但是,亲眼目睹乐安县的猎户打到华南虎,这对他还是头一遭呢。 “什么时候你到乐安县来,”他蓦忽记起一个许诺,那是胡嘉宾拍着胸脯说出的,“我来做东,请你尝尝我们县的野猪肉!啧啧,好呷得很嘞!” 真是天缘凑巧,我呀终于来了! 靠着自己的一双脚板,我从宁都走到了乐安! 可是,如今我给撤销了职务,正受着党内处分。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你胡嘉宾还认我这个朋友么?你还记得曾对我许下的诺言么? 霎时间,邓小平的神色黯淡下来,一种幽闷的孤独情怀,渐渐流进他心田,填得满满当当,就跟春耕时节的灌水似的。他将包袱背带抻了抻,使自己双肩更松快些,随后就迈开步伐,继续朝前走着。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步渐渐显出迟缓,带着些许犹豫了。 他究竟认不认我这个朋友呢? “嗐,莫去想!莫去想喽!”邓小平把脚一顿,撇脱地对自己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嘛!” 是的,无论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我都必须勇往直前!后退是决不能的!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放宽松了,犹如一个绳结倏然解开。又走半个时辰,终于转出了莽莽大山。他抬眼望去,眼前一片开阔的平畴。一条河贴着陡峭的崖岸流向远方,河面很宽阔,白色的浪花一叠一叠涌动着。河对岸是个诺大的村落,约有近百户人家吧。黄澄澄的油菜花镶嵌在村边和地头。村里村外植着许多老樟树,巨大的树冠似一把把撑开的巨伞,将多半房舍遮蔽起来,犹如母亲张臂护佑自己的孩子。想到这个比喻他笑了,笑得爽爽惬惬。是个好比喻,他心想,于是点了点头。这会儿,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升起淡灰色炊烟,先是一团团、一缕缕朝上袅升,接着四下里飘散开。这提醒着他:到了当昼,是呷昼饭时候了。 “当昼”和“呷昼饭”,是赣方言的普遍用语,邓小平在江西待了好些年,自然就学会了。 举目看看前方,路旁有一家餐馆,招牌上写着“老表餐馆”。那个木匠师傅挑着家伙箱,正抬腿跨过门槛,朝屋里走呢。邓小平感觉腹内饿狠了,便加快自己步伐,奔着那家餐馆而去。 三 “客倌,呷昼饭啵?” 邓小平一走进餐馆,店老板便迎上前来,殷殷勤勤,含笑打招呼。 “嗯,呷昼饭。” “好嘞!来,请坐!——”将邓小平引到杨木匠那张桌子上落座——“客倌,想呷什咯唦?” “有啥子呷的?” “好多嘞!乐安炒粉、风味霉鱼、辣椒炒黄鳝、辣椒炒田螺、辣椒炒兔肉、辣椒炒精肉、笋干炒腊肉、豆腐干炒腊肉、辣椒炒蛤蟆崽、茶薪菇炖野鸡崽、茶薪菇炖脚鱼(赣方言:甲鱼)……” “嗯……来一盘乐安炒粉吧!” “我们不论盘,就论碗。要一碗乐安炒粉唦?” “对,来一碗!” 店老板朗然应诺一声,转身吩咐厨房预备去了,紧跟着又掀帘出来,端着一大碗风味霉鱼,搁在杨木匠的面前。杨木匠解下挂在家伙箱提手上的酒葫芦,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酒盅,将酒倒在酒盅里,端起来一仰脖: “滋——!” 打牙缝里挤出一声响,饮了个杯底朝天。 杨木匠搓了搓手,仿佛冬天里怕冷,他将双手搓着取暖。接着,他开心地发出粲笑,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从大人手中得到什么犒赏。 邓小平给逗乐了,也解颜一粲。打从挨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出声大笑。他笑得很是舒心,脸上的旅途疲劳随之消释,仿佛微薄的晨霜见到了阳光。 杨木匠见邓小平高兴,愈加兴奋起来,热络着笑说: “来,来,朋友!”说时抄起桌上的另一个小酒盅,满满地斟上一盅,递到邓小平的面前。“同我一起呷几杯吧!” “嗯,要得!蛮好嘛!” 邓小平不便拂其美意,于是抄起酒盅,也那么一仰脖: “滋——!” 学着杨木匠的样,打牙缝里挤出一声响,饮了个杯底朝天。 热气腾腾的乐安炒粉端上来了。邓小平抄起筷子,一边呷着炒粉,一边陪杨木匠呷酒。店老板并不走开,而是掇过一把条凳,打横坐在桌旁,和杨木匠拉起家常来。 “杨老板,你把自己姓名写在家伙箱上,有什咯用呢?莫须怕着贼,给偷了不成?”店老板笑问,带有玩笑的意味。 “我弄块标记,替自己扬名唦!” 杨木匠解下自己的白布腰巾,一边揩着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一边呵呵地爽笑着,接着又解释说: “我们手艺人,扬名蛮重要嘞!你的餐馆挂上‘老表餐馆’招牌,不也是弄块标记,图一个口碑么?” “嗯,对头!”邓小平笑着点头,他呷得尽兴,话也多了起来。“把自己姓名写在家伙箱上,你这个办法好!要得,要得嘞!” “确实好主意!” 店老板附和。 齐齐地发声,三个人爽笑起来。 杨老板劝邓小平搛吃他碗里的风味霉鱼。邓小平不讲客气,欣欣然下箸,才吃上一口,便觉出滋味蛮好,实在是好得很。他频频点头,连声夸赞好吃,要得。 “客倌,要不你也来一碗?”店老板见机行事,躬下身打问。 “唔……要得!来一碗!” 店老板立即端来一碗,随后又落座,和杨木匠继续拉家常话。 邓小平边吃边饮,一边听着他俩的闲聊。从言谈中得知:杨木匠在大华山翻修了一座寺庙,下山后又给金竹一户人家割了副寿木[91],给水南村制做了魁星阁,正要回县城自己家里。前年他的春秀娘子生了个伢崽;伢崽生下后体弱多病,上大华山求佛保佑也不顶用,刚满周岁就夭折了。现而今,她又怀了一胎。 “这位杨老板,绰号叫杨麻子,他在我们县是鼎鼎有名的。” 店老板冲杨木匠翘一翘大拇指,随即身子转向邓小平,夸赞杨木匠说: “他是个全把式,全套木匠活:细木、大木、圆木、寿木、盖房……样样都来得,做得顶呱呱。他做漆匠也蛮来得唦!啧啧,一个木匠全把式,实在难得啊!” 邓小平点头微笑,也冲杨木匠翘起大拇指,那意思仿佛在说:行啊你,真不简单呢! 聊着聊着,店老板讲出自己的一桩心愿:他的儿子七月份要结婚,店老板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在自己店里撞见全县闻名的杨木匠,可真叫赶巧了,平日里请还请不来呢。他希望杨木匠莫回县城,今晚就住到他家去,替他赶制一套家具。 “哎呀呀,不行啊!”杨木匠那张麻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这一趟出来,我有几个月冇落屋。不过,我回家探望一下春秀娘子,处理一些个家务事,随后就赶去你家吧!” “就怕来不赢啰!” “来得赢,来得赢唦!打家具连带油漆,花上十多日工夫,也就顶够喽!” “那得说好:你应了我的活,可不许再应别人家的啰!” “那是当然,笃定的!”杨木匠拍一下桌面,慨然快然允诺。 饭毕,邓小平伸手到兜里去取钱。杨木匠见状忙站起身,一把按住他的手,同时别转过脸去,他冲店老板笑一笑,说: “他是我一个朋友,他的饭钱算在我的帐上!” “使不得……该使不得……” 邓小平忙说。但是,杨木匠按住邓小平的那只手,紧紧地按着,叫他丝毫松脱不得。店老板是个伶俐人,当即明白个中奥妙,于是呵呵一笑,摇摇手作罢。他客客气气地将二位送出店门,挥了挥手作别。 四 “为啥子你要替我付帐嘛?” “我晓得唦!店老板决不会收我的饭钱。”杨木匠诡秘地一笑。 “那是你的人情唦,我怎好意思接受?” “嗐!不分彼此,一家子人嘛。你向我问路,张口说去乐安县的南村,当时我就猜到了:你呀,准是部队上的!” “嚯!你这样机灵,当时就看出来了?” “就是,是唦!今年年初,红军队伍上请过我去南村打家具。我待了二十四天,赚了四十六块花边[92]。南村我去过好几次,蛮熟悉唦!你们那个头头,叫作胡嘉宾,他也认得我嘞!” “哦,你认识胡嘉宾?” “熟得很唦!” …… 两个人边说边聊,朝前快步走着,渐渐来到了南村。高山向两边闪开,一路低着矮着下去,变成了一片丘陵。梯田延伸到山谷里,和丛丛翠竹对接起来。眼前的道路平坦了许多,也宽展了许多,虽说仍是蜿蜒的小道,但是路面很是平缓,再也用不着翻山越岭了。触目所见,道路两边是块块稻田和蔬菜地,呈现出阶梯形状;一畦畦黄澄澄的油菜花镶嵌其间,看了叫人爽心悦目。几条大水牛卧在池塘的浅水湾处,懒洋洋地甩荡尾巴,驱赶着蚊子和苍蝇。调皮的放牛娃爬上池边柳树的弯杈,有些费劲地试探着掏麻雀窝。一户户农舍隐在丛丛竹林深处,或是老樟树的巨大树冠底下。农舍一色是土坯墙,茅草顶,低矮且破败;间或出现一两幢白灰粉刷、青砖黑瓦的宅院,就算是很稀罕了。无一例外地,那些土坯墙和白灰粉墙上写满了革命标语,一个个字号特大,句尾必带个特大的“!”,恰似一颗颗陨石从天而降。 到分手时刻了,邓小平握着杨木匠的双手,真诚地向他道谢,杨木匠则摆摆手,说细事一桩,无足挂齿唦。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邓小平不由得心中生出慨叹: 一个普通百姓,都对革命者心存善意,而某些高层领导,竟对党内同志百般挫磨,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正自忖想,突听背后有人高喊他的名字。邓小平扭头一看,心头骤然涌起一股热流:只见胡嘉宾骑着一匹快马,持鞭的手举得老高并且挥舞着,远远地迎了上来。马蹄的的,掩不住他惊喜的呼喊: “哈哈!小平,老首长!可把你给盼来喽!” 五 邓小平在南村呆了不到十天,住在南村乡港下屋。随后上级命令他返回宁都县七里村,江西省委机关所在地。原因是:中央高层领导觉得乐安县离白区太近,生怕他会“右倾逃跑”;另外,王稼洋、罗荣桓和贺昌帮他说话,为他的回程提供必要的帮助。胡嘉宾派人去李克农那儿借来一匹骡子,邓小平骑着这匹驯性的牲口,又原路返回宁都县。在那儿等待邓小平的,是一场更大的磨难。他被安排到宁都县赖村区石街乡“蹲点”。过了一段时间,一纸调令又把他弄到宁都县城附近的一个乡,强制性地接受所谓的“劳动改造”。 邓小平前脚离开乐安县,胡嘉宾后脚就遭受牵连,被打成“罗明路线的执行者”和“两面派的标本”。他担任的乐宜崇中心县委书记职务,随着一纸调令给撤销了。 关于自己挨批的情况,胡嘉宾在《回忆我在乐安中心县委》文中有以下回忆: 我又闻到一点气候,因为罗迈在《斗争》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江西的‘罗明路线’残余尚未肃清”。批判我的时候,当时我没有发言。会议由李富春主持,李维汉、陈毅、曾山、蔡畅等都到会。他们批判我,说我在扩大红军、优待红军家属工作中,有一个提法“要紧急优待”,提得不对;同时,又说乐安中心县委对“罗明路线”采取懦弱的机会主义态度等等。 一代伟人邓小平与江西省乐安县结下的缘分,在后人回忆中仍鲜鲜活活流传着…… 传 家 宝 杨秋荣 不晓哪个好事者发明“传家宝”这个词儿,听来让人不免想入非非。嘘!告诉你一个不小的秘密:我们杨家藏有一件传家宝!不过,说出来恐怕得贻笑大方:这件宝贝呀,既不是金银翡翠,又不是秘籍古玩,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老棉袄。 说它“破”,那真是破得一塌糊涂。经过无数次的浆洗晾晒,布料的原色早已荡然无存,稍微用力一扯便发出“吱”的碎裂声,仿佛不小心踩着老鼠尾巴时所发出的;而且,遍处是补丁摞补丁,和佛教僧侣穿的“百衲衣”差不离。 至于说它“老”,也决非信口开河:一是式样老,这是件对襟式棉袄,如今早已不作兴了;二是年头老,认真算起来,它不折不扣地经历了我们杨家数代人,从他爷爷传到我爷爷的手里,再由我爷爷传到我们这辈人的手里。 扯到这儿,不得不讲讲我爷爷的故事。 我爷爷名叫杨润生,1906年生于江西省丰城县石滩镇杨公几村,世代务农,生计潦倒。爷爷的母亲总共生了八个孩子,他在家排行第八,小名八崽。幸运的是,八崽没像他的哥哥那样接过祖辈的锄把,而是在八岁那年,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到外地谋生。离开村子时,他爷爷送八崽到村口一棵老樟树下。叮嘱话说完,八崽转身走了。才走出一箭远,爷爷又朝八崽招招手,将他唤了回来。端相了端相小孙崽,爷爷将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当时它刚换了块面子,看上去还是全新的——往八崽身上一披。 “八崽,”爷爷咳嗽了一声,对他说,“这件棉袄你带着,也好挡挡外边的风寒。” 八崽死活不接受,晓得这是家里唯一的奢侈品。爷爷有哮喘病,离了它可怎么过冬?但是,八崽拧不过爷爷的执拗脾气,就顺从地披在自己身上。师徒二人风餐露宿,穿州过府,年复一年地飘泊在异乡;而这件老棉袄,被八崽穿旧了,穿破了,补丁渐渐增多。 后来,爷爷来到江西省乐安县,在县城开了家木匠店,取名“润生木匠店”。在家谱里爷爷排行第八,因此又可唤作“老八木匠店”。几年后,爷爷从老家石滩镇的巷里荣家村带回一个女子,名叫熊春秀——自然喽,她是我的奶奶。渐渐口耳相传,老八木器店有了名声,四方的乡民纷纷慕名登踏门槛,延请老八师傅到自己家里做活。爷爷的足迹踏遍乐安县每一个村庄,每一处山坳。就这样,他度过自己的峥嵘岁月,杨家的家境日渐兴旺;老棉袄随身伴着他,白天当衣穿,晚上当被盖,成为他艰辛创业历程的最好见证。 有一年,相跟着发生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与这件老棉袄关联得很密切。 头一件事情:那年年关刚过,一个大清早,乳白色的晨雾在衙门里溪水一般汩汩地流淌。突然间,有人砰砰地拍打老八木器店的门板。一时间,街道上的雾气给搅得骚动不安起来,远处谁家的大黄狗汪汪汪汪叫了几声。老八开门看时,只见两个持枪的军人,一高一矮,在门口站着。他还以为是来抓伕的呢,登时吓得脸色煞白,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杨老板,莫怕!你莫怕唦!”高个子上前一步,态度恭敬地说,“我们是红军,不是蒋军。” 老八定神一看:果然!八角帽上,缀着一颗闪闪的红星。老八是见过世面的,对于这支队伍,他有相当的了解。有好几次,挑着傢伙箱行的老八和这支队伍在在山阴道上打过照面。有一回他过石板桥,恰巧迎面走来了这支队伍。他刚要拨转挑担退回到岸上,却见这支队伍主动原地踏步,立正稍息,领队的长官朝他友好地挥手,示意请他先过桥。 “请问长官,你们有什咯事唦?” “哦,久闻老八师傅手艺精,”高个子和颜悦色地说,“我们部队上想请你走一趟,打制一些用具。” 一听这话,木匠老八二话不说,便爽快地应承下来。他对有孕在身的春秀娘子交代了几句,就穿上老棉袄,挑起傢伙箱,跟着两位扛枪的来到南村乡。在部队里,老八干了二十四天活,挣了四十六块花边。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老八原本是不指望拿到工钱的——当时军阀混战,世道乱糟糟的,这种事情他遭遇过好几次。离开部队时,正当他挑着傢伙箱往门外走,不想这时候,打外边进来几个军人,边走边聊队伍上的事情。从他们服装的四个兜兜看,老八晓得这几个都是长官,而且官职小不了。一不小心,那位走在头里、浓眉大眼的首长甩动的胳膊肘让老八的傢伙箱给撞了一下。说起木匠老八的傢伙箱,那自然是分量沉重的,里面装满了刨子、斧子、凿子等木匠工具。那位首长结结实实地给撞了一下。从他弯腰半蹲、眉头紧蹙的神情看来,撞得可真够戗哩!老八吓坏了。他慌忙放下肩上的挑担,抢步上前,一叠连声地陪礼道歉;同时,他心里忐忑不安,咚咚咚咚直打鼓。两旁的长官见状,脸色立变。他们正要上前讻斥老八,那位首长却奇迹般地挺直自己身子,浓密的眉头也舒展开,仿佛朝两边轻轻撩开两块无形的纱帘,顿时脸上流光溢彩,显现出极富魅力的粲笑。他伸手止住左右,随即独自往前迈上一步,伸出手来紧紧握着老八的双手,诚恳地道歉说: “老表,对不住!怪我自己不小心,光顾说没看路,一下撞在傢伙箱上。” 短短两句话,如同一粒定心丸,顿时打消了老八心头的重重顾虑。作为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手艺人,老八曾多次为当地军政要员和恶霸豪绅做过活,惯看他们嚣张跋扈的气焰,也饱受他们的欺压凌辱。如今,突然遇到这位谦和的部队首长,主动与他握手致歉,这使老八深受感动。当晚回到家里,躺在雕花樟木床上,老八对春秀娘子聊起二十几天来他在红军部队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这桩事给他的感触。捋了捋下巴颏上的短须,他不由得慨叹道: “看来呀,这天下早晚是赤白党的!” 几十年后,杨润生成了个须发皓白的耄耋老人。有一天,他躺在屋外的一把竹躺椅上,肚子上随便搭着那件老棉袄,面冲哗哗流淌的鳌溪之水,悠闲地喝茶,晒太阳。木匠老八闲适地眯眼仰观天上悠悠飘动的白衣苍狗,侧耳谛听一群红蜻蜓绕着一丛青枝绿叶盛开着素白花朵的木槿树扇翅缭绕飞翔发出的窸窣声响,凝神嗅着蹲在身旁屙屎的聪明崽屙出的新鲜的屎臭味儿。偶然间,他瞟了一眼身旁杌子凳上的一张《人民日报》,那是昨天他儿子杨心林从单位带回家的。他一眼瞥见到周恩来总理接见外宾的照片,忽然他觉得:照片上那人脸相,握手的姿势,看上去蛮眼熟唦! “咦,作怪了!怎么这样眼熟呢?” 忖想好半天,他终于认出了这位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部队首长。恍兮惚兮,霎时间,时光急速地倒流,木匠老八又回到了自己永生难忘的青年时代……出于激动,老人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撅着屁股蛋蹲在地上的聪明崽骇了一大跳。他一把抓过报纸,指着照片,对自己孙崽激动地嚷喊: “是他!聪明崽,你看啊!当年我撞过的那个人……” 突然,他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笔直——不,也不是笔直,而是略微朝后仰着,僵在那儿约有半分多钟吧——然后身子朝左一歪侧,沉重地翻倒在了地上,活像一棵被伐倒的老樟树。就这样,在乐安县曾风光一时的木匠老八杨润生,就此无疾而终。 同年发生另一件事:木匠老八的儿子杨心林出生了。老八给儿子取的小名叫“乖宝”。老八高兴坏了,他把十几年来很少离身的老棉袄脱下来,当作乖宝的襁褓。乖宝身体弱,打小起就病病歪歪的。多少次,木匠老八陪着春秀娘子四处求医问药,还登上耸入云霄的大华山,到三仙殿里烧香拜佛,叩求神灵保佑。乖宝躺在用老棉袄做成的襁褓里,母亲紧紧搂抱着他。乖宝带着先天羸弱的躯体长大,娶丰城女子熊水香为妻。在生下六个儿女后,他恹恹病逝,终年仅39岁。 现在,该讲讲老棉袄传到我们这辈人手里,它的一段稀罕遭际了。 在这儿,我得郑重声明一点:从小到大,我很不喜欢这件散发出陈年霉味的老棉袄,而我在乐安一中读初一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更加深了我对它的嫌恶之情。一天晚上,班主任陪着乐安一中校长荀劝学来我们家作家访。奶奶陪着他们聊天,不知怎么的,话题转到我们杨家的家史上来。当时,奶奶从橱柜里搜出那件老棉袄,老泪纵横地对他们倾诉了一番。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暗自气憋憋的。我觉得,将我们不光彩的家史宣扬出去,实在是很没面子。我暗自埋怨奶奶真是个老糊涂。殊不意,一个星期后,奶奶竟然受荀校长邀请,到乐安一中礼堂给全体师生上了一堂忆苦思甜课。理所当然地,那件老棉袄被“请”到会场,成为这堂课的活教材。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一天,面对台下二百多颗稚嫩的心,个字不识、从未上过讲台的熊春秀全然沉浸在对苦难往事的回忆中。恍兮惚兮,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年青时代,自己如何跟随丈夫外出谋生,备尝艰苦地从事创业……她老人家自顾自地讲述着,讲得很啰嗦,一筐螺蛳反复洗。讲到动情处时,她情不自禁地嚎哭,直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概括讲吧,她这堂忆苦思甜课糟糕,并没有取得理想中的良好效果,让人大感遗憾。 首先,奶奶的讲述在内容上东拉西扯,条理弄成混混乱乱的。真正有吸引力的重要内容(例如爷爷与周恩来总理的一面之缘),竟丝毫也不涉及。或者说,奶奶原打算涉及的,不料由于缺乏经验,讲着讲着就岔开话题,而且兜不回来了。她一味在乖宝生病、舐犊情深等深触她魂灵的陈年往事上踅踅打转,缠缠夹夹理不清明,絮絮叨叨个没完没止。 其次,她的丰城腔在乐安人听来全然不对劲儿,听来怪腔怪调的。这引逗得许多同学时不时捂着小嘴巴,嘻嘻哈哈地发出带有干扰性的笑声。当讲到乖宝病逝的场景时,奶奶终于泣不成声了。荀校长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领导干部,不愧为驾驭会场气氛的高手。见到这般情形,他疾步走上主席台,一把抓起桌上的话筒,领头振臂高呼起来: “毛主席万岁!” “赤白党万岁!”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 台下师生们条件反射地全体肃立,跟着荀校长众口一词挥臂呼喊。就在这时候,我奶奶出了个大洋相,而荀校长在某种程度上应负责任——确切地说,他的举动起着诱导作用。当时,情绪亢奋的奶奶突然一把夺过荀校长手里的话筒。仿佛紧张戏剧冲突时舞台上的突然静场,荀校长没防着她会来这一手,错愕地张着嘴呆立在主席台上,傻呆呆地望着对方,嘴唇形状大小刚好塞进一个剥皮鸡蛋。这时候,奶奶的情绪非常激动,激动得不能自已了,也就是说,头脑晕晕乎乎的。她老人家浊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地振臂高呼: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 这时候,台下的师生们谁都忘了跟着呼喊,大家齐撑持不住,哗声哄笑起来——原来她老人家用的是丰城腔,“万岁”在丰城口音里念作“万戏”,于是滑稽效果瀑然出现了。我毕竟习惯于奶奶的口音,笑得还不是特别厉害,台下的师生们可就不行了:他们一个个笑得西歪东倒,笑出了眼泪,笑破了肚皮,有的蹲在地上揉着肚子“唉哟唉哟”直叫唤,有的站立不稳往旁边同学身上一倾,彼此推推搡搡的,会场秩序登时大乱。不过,在场的竟然还有一个人不仅没笑,反而渐次拧紧眉头板起脸孔。你们猜是谁? ——哈哈,荀劝学!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班上几个调皮崽时不时地以此来捉弄我:一旦我走进教室,他们便同时从自己座位上站立起来,怪腔怪调地振臂高呼: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毛主席万戏!” …… 登时满教室的人轰笑起来,宛然鸡窝鸭棚里的一顿瞎闹哄。我呢又羞又恼,同时忍不住也笑软了身子。 不用说,此后一见到老棉袄,我心里就疙疙瘩瘩的。 转眼1980年代了,母亲熊水香病故,几年后奶奶熊春秀也作古。兄弟们陆续长大,分家,盖新房。搬家的时候,故居衙门巷老屋的东西就该搬走的搬走,该扔掉的扔掉,该送人的送人。麻烦的是,当我们撬开一把锈死的铁锁,打开老樟木箱,面对这件早已丧失使用价值的老棉袄时,大家一筹莫展,彼此面面相觑。 “嗤!这件破烂货,连叫花子见了都会厌弃。”我蹙起眉头,嫌恶地脱口道,“依我看,把它扔到港下垃圾堆里,算啦!” 二哥秋义则不同意,他语重心长地说: “奶奶把它拾掇得干干净净,锁进樟木箱里,可不是为了让我们扔掉它呀。” 大哥秋贵对此表示赞同。 “吔,对了!”福弟灵机一动,脑瓜里冒出个点子,“乐安县博物馆扩建了,正广泛征集文物呢。我们可以试一试,把它送到那儿去。” “嗤,瞎嚼!这算什么狗屁文物?”我不满地嗔斥一句,“你这话,简直是扯卵蛋!” 福弟的建议,却得到两位兄长的高度认可。 “不要忘记,”秋义端正着脸盘,语气庄重地说,“爷爷当年给红军做过活儿,还见过周恩来。当时,爷爷身上穿着的,正是这件老棉袄呢!” 哟嚯嚯,哟嚯嚯!怪事儿出现了: 经秋义这么一提升,这件老棉袄忽然声价不凡了!它抖抖地摇身一变,成为一件革命历史文物了! 兄弟们兴冲冲地抱着老棉袄,来到乐安县博物馆的文物征集办公室。东西出手后,我们得到一张加盖公章的收条。正当我们为这么件破弊的老棉袄“得其所哉”而欣欣雀跃时,殊不料,次日一个电话,又将我们召回县文物征集办公室。 负责同志指着搁在办公桌上的老棉袄,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向我们作答复,他这样说: “经过几位专家鉴定,最终我们确认:该物品不属于革命历史文物,因此将原物退还。你们拿走吧。” 唉,冇法子唦!真扫兴!泄劲死了! 我们只好将老棉袄抱回家去,个个心里憋闷鼓鼓。我抱着老棉袄,一路上垂头丧气。好几次,我差点儿勃勃动怒,将它丢弃在路旁垃圾桶里。 入夜,我们兄弟围坐在二哥新居的客厅里,一张古雅的八仙桌旁。八仙桌上,搁着这件老旧棉袄,叠理得整整齐齐。为这件事究竟怎么办,兄弟们打起商量来。众人先是沉默,继而是沉浸——一起沉浸在对爷爷奶奶的思念中。随后,由二哥秋义牵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将渐次浮出各自记忆水面的往事打捞上岸。由这件事引出那件事,而那件事又牵扯出另一件事……我们将它们逐桩逐件地打捞上岸。渐渐地,在我们心目中,这件破破烂烂的老棉袄竟变得亲切起来,并且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最后,四兄弟以举手表决方式,一致通过如下决议: 鉴于该物品经杨家数代之手,业已成为研究杨氏家庭变迁史的佐证;鉴于它作为祖父杨润生(别号木匠老八、杨麻子)与已故总理周恩来之间一个重大事件的见证,兹郑重决定: 该物品经确认被定为乐安杨氏之传家宝,传之后世,以至无穷。 现如今,这件老棉袄锁在一只具有防蠹防潮功能的老樟木箱里,箱子存放在二哥秋义家的阁楼上。倘若你有机会上他家里做客,请他打开樟木箱子,就会发现箱子里陈列着那件老棉袄,上面搁着一个封缄过的牛皮纸信封;倘若你开启信封,就会发现里边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倘若你将信纸展开,就会发现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体潇洒的象形文字;倘若你大声朗读,那么无疑会发现,它正是我们四兄弟当年作出、经我之手工楷笔录的上述决议。 1992-4-30 鳌溪啊,我生命的河流 杨秋荣 鳌溪是秀美的,像一条漂亮的丝带,飘飘扬扬舞动起来,在江西省乐安县城南边画个大圆弧,将小小县城揽抱在怀。沿着大圆弧的走势,明朝建有一围厚实的城墙,围出的地盘就是鳌溪镇,乐安县城所在地。城墙上设有五座城门:东门、西门、北门、南门、小南门,其中南门和小南门毗邻鳌溪,有桥梁连接两岸。只可惜,民国时期拆毁了城墙上半截,五座城门也杳无踪迹。要不然呀,县城景致更漂亮! “鳌溪”之得名,源于河水中流有个深水潭,当中一块乌石高高隆起,形似一只巨鳌爬出深潭。鳌溪发源于乐安县湖溪镇的芙蓉山,据说上游水质特好,清亮清亮的。芙蓉山海拔1070米,形状很是特别:底下一个菱形,上面加个等腰三角形。从县城各个方位,都能眺见它峻雅的妙姿。在乐安一中读初中时,我的作文《我热爱鳌溪》荣获作文竞赛初中组一等奖。奖品是一本精致纪念册:封面上半部分耸立着芙蓉山,林木葱葱郁郁的;打山后蜿蜒出一条绿带似的溪流,这就是鳌溪的标识了。下方配一行美术字:“芙蓉山下新苗壮”。读到这行朴雅的汉字,我高兴得跳起来啦!告诉自己说: “我是芙蓉山下一棵新树苗,茁茁壮壮成长着呐!” 乐安县的树种很多:樟、松、柏、竹、柳、桑、棕、枣、梨、泡桐、油桐、梧桐、板栗、油茶、木槿、苦楝、映山红……我顶喜欢樟树了。樟树属于硬木类,树干特高大,树冠很优美。乐安一小操场上有三棵大樟树,每棵须六对成年的手才能合抱,估计有500多年历史吧?樟树多么伟岸呀,我喜欢做棵樟树苗! 鳌溪两岸绿树成荫,河的南岸更多一些,有杨、柳、桃、李、杏、楝等。河北岸即拆毁的老城墙,在夯土层和城墙根下也茂长树木。河的南岸有条临河路,昼夜交通颇为繁忙。鳌溪两岸有好多菜园,园里菜蔬一畦畦列阵,接受路人和车辆的检阅。 鳌溪承载着乐安人的幸福和欢乐:洗菜、洗衣、洗澡、游泳、钓鱼、装鱼……城镇居民的俗世生活,哪离得开这条小河?生活污水、工业废水也靠它排走。倘若没有这条鳌溪,乐安人不晓得减却几多欢乐! 我家住在鳌溪中游的衙门巷,紧挨着拆毁的老城墙,可算位置优越的“河景房”。立在屋后空地上,我往下投去闲闲一瞥,但见河水稳健地流淌,耳边传来近处暗沟的哗哗水声。暗沟的生活污水并不清洁,鳌溪却敞开胸怀默默承受,年复一年接纳它们,又净化它们。除去暗沟里的动静,河里还有好些大石头,波冲浪撞日夜有声,细细聆听别饶意趣,成为那哗哗声响的必要背景。由于身边有了鳌溪,当我坐在老城墙上阅读小说,心境总是那么闲逸恬静。有时候,我假想书中人物就生活在这条河边,无论是白素贞、孔乙己还是冉阿让,我分享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体验着他们的生老病死。暖阳清新明艳地耀射,河面上粼起镀金的縠波;微风从对岸徐徐送来,捎给我几多湿爽气息;港下的洗衣声时高时低,对岸路上人声和车辆声时远时近……带给我俗世的安稳感、实在感。想象天地与现实世界并存不悖,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生命的双重体验深度地熏陶我。这一切发生在鳌溪身边,她见证我身体和精神发育的各个阶段。 到了梅雨季节,鳌溪就施逞淫威啦!河水猝然暴涨,浊浪浩荡翻滚,人力难以抵挡。河面上漂着树皮、树枝、垃圾,还有一节节树干,那是上游林场冲下的原木。原木白白漂走,多么可惜哟!于是就有身穿蓑衣、头带斗笠的中年汉,他们不顾霖雨尚未休止,紧握挠钩在河岸奋力打捞,捞上岸后归其所得。他们用来出售或制家具,谁都不会心存异议,而是看作理所当然。曾记小时候,有位中年汉一不小心,被挠钩拖进了汹涌波涛。同伴们沿着河岸猛跑设法救助,观看者吓得脸色煞白。大家以为中年汉难逃此劫,他老婆和女儿急得顿足号啕。伢崽人簇集在老城墙上,瞧见这般惊险的场景,都替他捏了把细汗。殊没料到,中年汉竟慢慢游回岸边,借助同伴挠钩的助力。经年累月和鳌溪打交道,中年汉练就了超人的胆量、超强的水性和超蛮的气力。中年汉游得极费力、极艰难,临近岸边时体力快耗尽了。望着这有惊无险的一幕,所有围观者报以热烈掌声,他女儿惊呼着扑到父亲怀里。这时候他老婆呢?她捧出一碗糯米酒,饱含喜泪朝丈夫走去。乐安糯米酒,味道香喷喷!当他饮干这碗暖心酒,想必对生命有了新悟吧? 鳌溪水浅水深,白鲦鱼游游曳曳。我打小偏爱在河里装鱼,对钓鱼倒不甚钟情。河里也有河虾、泥鳅、螃蟹、甲鱼。水蛇有没有?当然有啦!少年时涉水渡河,我曾多次迎头碰见。大部分蛇躯沉在河水中,只将头颈高高昂起,蜿蜒地速速游动,发出微细的嗖嗖声。一眨眼工夫,蛇就滑过岸坡石块,钻进城墙下的草莽中。 鳌溪河滩细沙广有。从我家后门口闲瞰,常见建筑公司的女工在河滩支起沙箅子,将粗沙一锹锹铲起,箅过后成为颗粒均匀的细沙。拌水泥,少得了细沙?一想到乐安建设离不开河滩沙,我对鳌溪的感激之情更加深了。 每到中秋夜,鳌溪河滩别饶风情。从下午四点钟起,伢崽们就兴奋便跑到河滩,筹建一座中秋塔了。领头的将细伢崽分成小组,各领活计:第一组负责捡砖搬瓦,第二组负责建塔工程,第三组负责捡柴火,备好干谷壳。第一组伢崽陆续将砖瓦搬到指定地点,第二组伢崽便齐来动手,开始搭建中秋塔。他们选择大块砖石围出直径三尺的圆圈,预留一个六寸灶口;随后利用瓦片的弧度,将瓦片一块块叠加,注意搭出月牙形缝隙;叠到一尺多高开始内收,最后形成碗口大的圆洞。进展到这地步,中秋塔算是搭建成功。 匆匆吃罢团圆饭,伢崽们一行嘴里嚼着馃子,一行快步奔到港下。大家聚在中秋塔旁,咭咭呱呱,嗬嗬哈哈,烘托一片热闹气氛。这时候,银盘似的中秋月冉冉升起,澄照在哗哗畅流的鳌水里,形成双月辉映的瑰丽景观。湍流形成粼粼的细波,一片一片闪烁银光,仿佛成堆银箔丢弃在河里,随着浪花跌宕起伏,渐渐漂向远方。偶尔银箔引我产生错觉:比较平日里,今晚河水流得更快。仰头望望幽蓝天幕,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欢流的鳌溪,今晚也过中秋节呢!” 渐渐天色昏暗,烧塔游戏拉开序幕。将引火点燃后,大家你塞一束干草,我添一根小棍,将中秋塔烧得旺腾腾的。红彤彤的火焰从那些月牙形瓦缝里喷射出来,仿佛几十条蟒蛇怒吐信子。“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这是竹柴爆裂的歌吟。“呼啦呼啦!呼啦呼啦!”这是晚风添兴的伴奏。咦,主唱手在哪儿?拜托,别找啦!如此盛大的一场演出,岂是某个强人能担纲的?“过——节——啦——!”几个伢崽放开喉咙呐喊。“烧——塔——喽——!”另有伢崽拔高嗓门呼应,力图压过他们。更多伢崽放纵声带,这一声赛过那一声,这一嗓追趁那一嗓。在金风送爽的中秋良宵,在风光旖旎的鳌溪岸边,谁会遏制自己的狂欢意愿呢?谁肯浪度今晚的幸福时光呢?于是大家拼力吼喊起来,火焰刻录一张张夸张的脸庞。继而展开分组活动:有人举起搪瓷脸盆猛敲助兴,有人一边添柴一边唱歌,有人在月光下比赛打水漂,有人蒙上眼睛玩起“老鹰捉小鸡”……一阵又一阵秋风捎来沁沁的夜凉,伢崽们烧热的温度仍然持续着,未见丝毫的减退……终于,时候到了,皎皎轮月缓缓地移升高空,一些呵护孩子的家长走出巷子,站在老城墙上各呼小名,催促自家伢崽回屋困觉。这时候,节目高潮终于来到啦!大家一齐蜂拥上前,从箩筐里纷纷抢抓谷壳,朝着中秋塔奋臂投掷,将塔身覆盖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塔光倏暗好似熄了火,整个河滩陷入昏暗与沉寂,然而在猎猎晚吹的强劲作用下,红彤彤的火信子重新喷吐,终于,终于哟!企盼的幸福如期而至,小小的中秋塔熊熊燃烧起来…… 鳌溪陪伴我成长,她识得我踩出的脚印,或深或浅。每个夜晚,我头枕溪声恬静入眠。她见证少年的我,夜夜渴梦着当作家。少了她这秀美姿影,我的生命缺乏滋养,我的文笔缺乏润泽。 鳌溪啊,我生命的河流! 1993-8-16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悠 哉 一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给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可是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会招到诰诫,但这是因为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例如,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着,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睡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 写到这儿,鲁迅将手头的一小截烟狠吸几口,掐灭在烟灰缸里。随后,搁下手中毛笔,他缓步踱到窗户前,凝眸肃静伫立着。这是厦门大学集美楼二楼西边的第二间屋子,楼下是校图书馆阅览室。护窗板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咯吱声响,带着落寞的况味,与他的心境倒很吻合。此时此刻,广袤的南国海岛之夜正伫立于窗户外,似乎带着某种幸灾乐祸的邪恶意味,睽视着身材矮小的鲁迅,幽邃肃穆地彼此横眉。夜色犹如黑絮,一片片载飞一绺绺载驰,似乎要扑到他心坎里。呼呼作响的南中国海风强劲而有力,节奏鲜明地猎猎吹拂,搅和着咸湿湿的海涛声,送来一阵阵呐喊般的声响,气势昂昂,催人振奋。但是,就在此刻,他也泠泠然醒识到:不可信,骗人的!这股子气势不过是虚张声势,纯属烟幕弹,骗人的假象。新文化运动已经退潮,而且潮去不复再来,倘若错过就永远错过了。现实是残酷的:在这个远离中国文化中心、言语不通、生活极不便利的闽南荒僻海岛上,谁也不需要他昂奋的“呐喊”。至于此刻其“彷徨”,自然令远在北京的敌手们拍手称快,他身边同事却只是袖手旁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冷然漠然甚于陌路。无论是旗手鲁迅的“呐喊”抑或“彷徨”,众人一概漠然以对。无论是厦大校方还是他所谓的同事,都是如此。仿佛一位能征惯战的勇士,他手持长戟正思忖着该给哪个敌将以致命一击呢,却蓦然间发现:整个敌阵——连敌将在内——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了,独有他一人屹立于广漠的旷野,孤独且傲岸。于是,他高举的手臂因举得过久而渐渐酸疼,最终不得不尴尬地垂落下来。长戟弃置于丛莽间,“当啷”出一声朗脆的清响,响声黄钟着沉默的空气,震来又荡去。但是,短暂的震荡过后,复又归于沉闷,死沉死闷的一潭腐水或一缸稠酱。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就是我们的老大帝国——大中华。 国人皆是贼人及其后裔,活得猥猥琐琐,没有生命的尊严感,更谈不上伟岸。 嗟乎!寂寞哟寂寞!苦闷哟苦闷! 战士被迫告别战场,这是何等的悲哀啊! 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 寂寞呀寂寞!苦闷呀苦闷! 打了个大哈欠,悠悠哉。 蓦地,他觉到膀胱里尿意来了。他不想久久憋着,于是走到单人床前,弯下腰去掀起床单,取了藏在床底下的磁睡壶——那是校方给单身教师配备的——站着撩衣小解。 “橐橐橐橐橐……” 伴随一连串液体喷涌的声响,一股浊黄的尿水从尿管里急喷出来,直射入磁睡壶的圆形壶口。尿液激起些许星沫子,溅到他的膫子上。一股浓郁的尿骚味儿钻入他的鼻孔,鼻腔的毛细血管给刺激得直痒痒,几乎迫使他要打喷嚏了。鲁迅屏住自己的呼吸,骤骤焉打了个冷激灵,接着优容地探出右手中指,撩拨了几下软嗒嗒的膫子,轻轻复轻轻,并不给它无谓地制造压力,只是悄悄呼唤捎带暗示。龟头上沾润着的几滴尿液,轻轻地甩晃几下,就悄落在磨砖地砖上,不出一点儿声响,碎花瓣掉落那般。尿液在绛红色地砖上溅出几个湿点子,嚓嚓!嚓嚓嚓!他探脚左右蹭擦几下,又上下蹭擦几下,便将印迹消除了。尿骚味弥散开去,这倒是他素昔惯闻的,当即提起神,猛吸进了几口。嘿嘿……过瘾哟!蛮过瘾哩!随后,他将有些硬挺的膫子紧紧攥握,来回使劲地套弄,一下一下又一下……他默数着,试验较上回是否略有进步。嗯,还行嘛!略有进步!硬度提高啦!素日须套弄七八下的,这回则是六下。六下就六下,算是情形好转吧。证明这几日吃的牛肉罐头不赖,好歹转化成了体能,明显起了作用嘛。喏,瞧一瞧!瞧瞧它吧!膫子昂然勃挺起来了,高翘得硬硬邦邦的,形似一根短短的撬棍,撬动体内的力比多能量。他还想使劲持续套弄下去,直到粘稠的精液通过茎管从龟头的裂隙喷射出来;继而转念一想,也就废然作罢了。年纪轻轻留学日本,在岛国寂寞难耐,骚闷难耐,于是养成撸管的劣癖,或三日一撸,或五日一撸。那时可青春啊!每撸一次都是快意,快意得叫人迷恋,叫人神游。何谓青春?阴茎迅捷、耐久、仍频的勃起,和粘稠精液的恣兴挥霍,就是检验的一把标尺,货真价实的。而今可不行喽!一时比不得一时,万万比不了。一个46岁的中年人,毕竟不能等同于20来岁的小年轻。可不是么?近一段时间,你撸管频频,弄过几十回啦!精液滋滋喷射着,可是消耗不少嘞!手瘾过度有害生命,这道理你难道不懂得?既然懂得偏要频来,奈何兮?奈何哉?就跟抽烟有害身体却难以戒掉,同一个道理嘛。就在昨晚,被窝里你还尝试过,今天就算了吧!减免一回,饶它一遭吧!这种自戕自戮的“不德”勾当,郁达夫戏称“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玩上瘾了,伤身体呢!倘尼采在天之灵闻悉,非嗤鼻你一句“生命意志衰弊”。嗯,很可能的。歇歇手,少做几次吧!还是熬忍着为妙!想到这儿,他便打消念头,小心翼翼地将膫子送入裆内,将裤带子系好。待收拾利索了,他端着沉甸甸的磁睡壶走到窗户底下,随后打开了纱窗。霎时间,成群的秋蚊趋光而入,呼地扑到他脸上,有的撞在他高高凸起的硬额上,叮叮叮,给撞了个晕头转向;有的慌乱地鼓动翅翼,嘤嘤嗡嗡,嘤嘤嗡嗡,在屋子里绕壁乱飞,缭缭转转闹个不休。他不禁蹙起眉头,略带愠怒地将尿液往下一泼,旋即将纱窗关严实了,布帘子却是敞开。 他将睡壶搁回原处,接着踱回书桌旁,掀一下袍襟,坦坦然落座,提起那管“金不换”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继续写自己的情书: “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就这样,通过他对恋人许广平的娓娓倾诉,我们感受到了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 二 “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白天虽暖——约八十七八度——夜却凉。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十里,要静养倒好的。” 信笔写着,他灵机忽动,添了一段如下: “我新近想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学校的,是‘硬将一排洋楼,摆在荒岛的海边上’。然而虽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们,上面已经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员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弃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无耻之徒……世事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和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笃笃!笃笃笃!” 嘁,讨嫌嚄! 鲁迅晓得同事找他闲聊,又得拨冗应付啦。呜呼!无聊复无聊,无聊何其多?笑迎无聊客,海聊郁蹉跎。他闷声叹口气,待敲门声继续,便搁下毛笔,起身过去开门…… 向晚,霞光铺满天际。鲁迅应酬完那位同事,独自来到厦大海滩散心。他静静地漫步,默默地遐思。海风劲吹,浊浪翻滚,海鸥矫翼上下翻飞,翅膀上镀了层耀眼的金色。一艘艘渔船来来往往,鼓满了风的船帆绷成一条条弧线,线条异常遒劲有力。鲁迅时而跨前一步走到海潮线下,躬身捡起一片被海浪冲上岸来的贝壳;时而拾起一块卵石,朝海里奋力掷去。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夏布长衫,脚着一双脚地粗布力士鞋,在潮湿的沙滩上慢慢走着,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咸湿的海风吹拂着他的前额,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感觉透心地舒爽。远处的海面上,巨大的外国轮船樯橹高高耸起,一隔一隔的船舱里闪射出耀眼的灯光。鲁迅睼看着其中一艘大轮船,它近乎不动地缓慢行使着,目标朝向鼓浪屿方向的轮渡码头。其中尽是些富甲江南的衮衮商贾,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惧怕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之师,他们便举家仓惶逃窜,到这儿来避难吧?唔,有可能。很可能的。想到这儿,他轻蔑地一笑: “哈!哈哈!……” 鲁迅爽朗地哈哈大笑。他独自站在厦大海滩上,笑得十分快意,笑得十分性情。随着这阵笑声,浓密的一字形唇髭抖动起来,一掀一掀又一掀。他知道,鼓浪屿鳞次栉比的洋房里住着的全是些富人(包括洋富人),那儿是富人的天堂。他也知道,那岛上最高处岩石叫日光岩,曾是明末抗清将领郑成功水军的瞭望台。遥想当年,郑成功就是在这一带招募和训练水军,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而收复台湾的。厦大校园里,至今还留有演武场遗址和城墙残段。 ——是的,我要汲取郑成功的奋斗精神! ——应牢记着:我并不是来这儿静养的! “周先生好!” “周先生好兴致呀!” 鲁迅扭头打望,原来是两个厦大学生沿着海滩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熟人,他叫罗扬才,是厦大教育系的学生。 “唔,好,好!” 指着罗扬才,他爽爽地一笑,说: “哦,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罗扬才,男,汉族人,1905年出生于广东大埔县枫朗乡坎下村,1921年3月到集美学校师范部学习,1925年12月入厦门大学教育系就读。他任职于厦门大学学生会,曾到鲁迅先生的宿舍作过拜访,还受集美学校的委托,邀请鲁迅先生作过一次演讲。罗扬才矮矮的个头,敦实的身材,浓眉细眼,让人看后难以忘怀。 罗扬才操着带广东腔的普通话,满脸带笑说: “周先生,您看:厦门大学风景多漂亮呀!” “是的,很好!” “请问周先生:这么好的海滨风景,难道没有激发您的创作灵感吗?”另一个学生笑问。 鲁迅抬手抹了抹他的唇上的短髭,呵呵笑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响朗。略顿一顿,他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在日本留学期间,我惯看海滨风景,对于这些,我自恨并无敏感,一向是很隔膜的。但是,对于厦大演武场东北和西南两端那些城墙残段,我倒是很有感触的呢。” “哦,是么?”罗扬才一听这话,陡陡滋生兴趣。“请问周先生,您有些什么感触呢?” “一想到除了台湾,这厦门乃是满清入关以后我们中国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实觉得可喜可悲。是呵,可喜又可悲!” 闻听周先生这番话,两位学子皆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一个昔日抵抗外敌入侵的光荣的所在,而今竟沦为“外国通商口岸”之一,二位青年学生除了忧愤填膺,还能更说什么呢? “在郑成功身上,蕴藏着一种‘以血荐轩辕’的精神。这种硬骨头精神,如今是很可贵的!”鲁迅喃喃着,同时将目光转向浩瀚的大海。“是啊,实在太可贵了!” 又聊了一会儿,鲁迅和他们握手道别。随后,他揣着拾来的几片贝壳,缓步踱回自己住所。他用钢精锅在酒精炉上煮面条,就着牛肉罐头吃,草草地用过一顿味道寡淡的晚餐,又啖吃了几颗龙眼。略加休息后,他便操起毛笔,继续创作白天没写完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他端直了自己的身板,搦着湘管饱蘸了墨汁,一笔一划地写,“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 正想往下写“行”字呢,蓦然门外走廊上响起踢踢踏踏的步履声,伴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紧接着,一通笃笃笃笃的敲门声在他房门上响起。鲁迅微微蹙起眉头,暗自轻喟一口气。无奈何,他只得搁下毛笔,将书桌草草收拾一下,起身过去开门。 他知道,这是厦大“泱泱社”的几个文学青年捧着自己文笔稚嫩的稿件,向厦大国学院的周树人教授登门请教来了;或者说,请名满中华的中国新文学运动主将鲁迅为他们打杂,帮他们批改那些不成器的稿件。 待忙完这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鲁迅看了看桌上的钟:已经午夜一点钟了。窗外虫吟唧唧,在寂静的深夜里,听得格外清晰。蚊蚋撞在窗玻璃上,持发清响叮叮叮叮……海风鼓浪的声响隐隐传递过来,一波接递一波,伴随着毗邻的南普陀寺里传出的悠扬的诵经声。他呷口浓茶,取出睡壶又尿了一大泡,照例开窗往下哗地一泼。随后,复又坐在书桌旁,给远在广州的她提笔写信: “我先前在北京为文学青年打杂,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几个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我却仍然去打杂。这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因为遇见几个坏人,便将人们都作坏人看的意思。” 写到这里,鲁迅搁下毛笔,揉了揉发涩犯困的倦眼。仰头靠在椅背上稍事休息,又执笔继续用脑。待过了十几分钟,写完了这封信,他端起杯子咕咚一口,将凉凉的残茶一饮而尽。 三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今后,我一边继续教书,一边从事文学创作呢?还是放弃前者,而专事后者呢? 鲁迅在窗前静静地徘徊,默默地思量。时不时地,他叭吸几口烟卷。 这两件事情,在他的心目中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的,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疲惫,结果也还是两面都不讨好。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的。 窗户半开,夜星昏沉。鲁迅伫立在宿舍窗户前,任凭凉冷的冬日海风丝丝绺绺地刮进来,将帘子掀起老高,吹在他的额头上。他缓缓地吸着烟卷,凝眸思忖着。辞去厦门大学国学院的教职,改赴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任教,这个决定他已然下了,无可更改;但是,他心头仍然存有疑虑,甚至可以说是疑虑重重。浓重的烟雾在不大的房间里缭绕着,恰似萦绕在他心头的重重疑虑。正如不久前在致许广平的一封信中所说的: “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走,实在有些焦虑。” 对于“焦虑”二字,他原想将它们圈掉,另换一个字眼;略加踌躇,又忖想了片刻,便又黯然作罢。 为什么?他觉得,“焦虑”二字表达了他的心境,虽说未必算全部,也称得上大部分。 想到来厦大后的近四个月里,自己给远在广州的许广平一封接一封地写信,持续不断地发牢骚,他不禁苦笑迭连:“嘿嘿,嘿嘿嘿……”苦笑过后,便是缓缓摇头。他舒出一口闷气,幽幽悄悄轻喟一声: “唉……” 之所以不断地写信,是因为他的心境实在坏:太孤独啦!太苦闷啦!他心头有太多的苦闷需要倾诉,有太多的牢骚需要泄发。语言不通,生活不便,信息闭塞,授课任务繁剧,这些且不必说。“惟校长之喜怒是伺”的教授们在散布中伤他的流言;校方一次次地催问他的近期学术计划和年底有何成果发表;徒耗精力的应酬简直没完没了,就像借助手淫释放的精液一样,无谓得简直荒唐。应酬太多了,例如:每周四例行的纪念周会,校内校外的演讲,教授恳亲会,给文学青年的打杂,招待马寅初博士到访,赴南普陀寺会见太虚法师……此外,言语无趣的同事们会随时推门而入,找他闲扯些无聊的话题……这些,逐渐蚕食着他鲜活的、壮盛的生命,让他觉得腻不胜腻,感到烦不胜烦。默默地,他告诫自己说: “今年你四十六岁,这种无谓的消耗,今后是再不能做了。再也耽延不起啦!” 回信中,尽管许广平安慰说:你在厦大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这足以自慰的。鲁迅却不这样看,心冷灰了。他体会到,厦大实在是死气沉沉,也不能够改革。厦大的学生太沉静了,虽说四年前这儿闹过一次学潮,激烈的学生都出走,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对于自己所教的这些学生,他不大敢有希望,觉得其中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现状如此不堪,作为一个教育者,诚乃可悲可戚矣!“聚天下英才而教之”,堪称悠悠一梦,难圆难满啊! 厦门大学呆不下去,中山大学又当何如欤?难道就能长久安身么?大革命退潮了,社会混乱不堪,安身已是不易,况“长久”二字乎? 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无法回答,答案悬浮在空中,飘过来荡过去,犹然风中的一片云。存在疑问,无疑的。关键在于:对于当大学教授,他是实在厌倦了,腻烦到难以忍耐。这门职业昔日他是憧憬的,怀着无限的崇敬,如今却翻转过来,起了老大的反感。当第二个王阳明?如今国势不堪,这管得了用么?“学而优则仕”,偏偏我最反感的,就是这一老套啊!中国文化的酱缸里,沉底的无非是酱渣,这就好比是官场了。官场=酱渣沉积。我还跻身其间,何为哉?何苦欤? “太无聊啦,这一切!”喃喃着,脱口出一句。 烟卷将手指头灼了一下,他蓦然醒觉,忙抖了抖手腕,意识到:不知不觉地,一支烟又吸完了。闷烟一支,诚哉,固然。他将烟头朝窗外一掷,走到书桌前落座。他再次搦起湘管,蘸了蘸浓墨,给许广平继续写信: “我决计要走了,但我不想以这件事为口实,且仍以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哪里去,一时也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噉饭吃,厦门也决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写到这儿,鲁迅搁放笔,喝了一大口酽茶。还想往下写呢,蓦然间,他感觉膀胱里有了些尿意,于是走到自己床前,弯下腰去掀起床单,取出那个磁睡壶。 “橐橐橐橐橐……” 伴随一连串液体喷涌的声响,他又尿了骚骚的一大泡。尿液泛起白色的泡沫,在睡壶里翻翻滚滚,不久便消失无踪,剩得一壶黄湛湛的尿液,滉漾出声响微微细细。 鲁迅端起磁睡壶,步态优容地踱到窗户前。他轻轻打开纱窗,想也不想便往下使劲一泼: ——哗!!! 却没料想,这一举动惊扰了花圃里大王棕榈树下一对幽会的情侣。那位男学生拽着女学生的手拔腿便跑,同时嘴里失惊大呼道: “哎呀,快快闪开!鲁迅先生又在往楼下泼尿啦!” 作者附语: 鲁迅的早死与他手淫过度有关系。 国内某学者考证:《鲁迅日记》屡屡提到“濯足”,共计一百零五处,其中白天“濯足”三例,此乃指鲁迅先生与许广平行房的记录。 果真如此吗? 读书贵在无疑处有疑。对于上述说法,悠哉存个老大的质疑:“濯足”诚乃个人的行为,“行房”则是夫妇二人的事情,二者岂可贸然等同耶?他再三再四再五再六地记载于日记,显然采用的是隐语,出于不便直接写明的顾虑。 据悠哉的看法:《鲁迅日记》中的“濯足”并非指与许广平行房,而是指他手淫,此乃我提出的学术新说。鲁迅娶朱安懊悔,于性事选择了自我解决,理所当然的。留学日本多年,他独处久惯了,加之经济不裕,嫖资匮乏,难以频频出入妓馆,自然养成手淫习惯;这与留日生郁达夫等的选择,出于同样的无奈。关于郁达夫在日本这方面勾当的记录,见其自传性作品《沉沦》等。鲁迅不喜欢过于直露的描写,因而无这类文学作品。但是,这并不等于他是禁欲主义者。鲁迅采用隐语“濯足”替代实录他的手淫(或称“手瘾”),虽说狡黠了些,也是很正常的。
后人将鲁迅神圣化了,以为他是道德的巨人,这全然是错误的。譬如,悠哉所写《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的孤独》的泼尿之举,就载入其《两地书》中。 以后,他虽有情人许广平,抵达广州前也是离多聚少。怎么解决性的问题?只好求之于手淫,弄得过度了,有了瘾癖,于精力损耗是极大的。
对于肺病患者,性力原本不旺;手淫过度更是犹如饮鸩止渴。概言之,鲁迅56岁过世,与他手淫过度有关系。此外抽劣质烟过量等,也关联其死因。巴金也患过肺病,竟然高寿101岁,鲁迅较之就算早死了。呜呼!真叫人扼腕,闷慨怅叹啊! 北京大学悠哉湖畔的演出 悠 哉 人物表: 报幕员 阿Q 小D 雷锋 林昭 吴有义 祥祥 老愚头 老婆子 小疙瘩 包局长 夏瑜 华小栓 王银发 工人甲 工人乙 女教师甲 女教师乙 男干部甲 男干部乙 女干部甲 女干部乙 持枪民兵 警察甲 警察乙 拉扯者甲 拉扯者乙 一个男生 一个女生 一个小伙计 一个训导员 一个老大娘 一个青年工人 一个戴红袖章的 两个戴墨镜的大汉 观众若干 工人若干 市民若干 中学生若干 一队民兵 一队中学生 一队穿防护服的管理员 剧作家 颁旨人 第一幕 第一场 [报幕员上场,示意观众们保持安静。 [与此同时,演员无声地搬运着木料,似乎要在舞台上搭建什么建筑物。可是实际上,舞台上空空如也。这个搬运过程与报幕员的讲话相始终。 报幕员:静一静!大家请安静!受北京大学学生会的盛情邀请,今天晚上,我们新启蒙剧团将上演一出环境话剧。万分荣幸啊!经过精心的挑选,演出地点给安排在北京大学悠哉湖畔。(指了指左前方)喏,瞧瞧吧!它北边就是享有盛誉的未名湖。(指了指正前方)正对着临湖轩,它建筑在一座矮矮的土冈上,当年是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住所。(回身指了指花架的立柱)再瞧瞧我的身后,四根石柱,支撑起一个天然舞台!啧啧,多好的柱子! 这,不就是最理想的舞台环境吗? 这个舞台简约而华贵,沉稳而气派。它坐落于四面环山的一个小盆地,格局近乎是封闭的,然而又有环绕的曲径通往未名湖,通往博雅塔,通往图书馆和教学区,还有就是学生公寓。悠哉湖并不大,形状俨像一只巨大耳朵。如果小湖有知觉,她听到我这番介绍,想必会很高兴的吧?它呀,高兴得耳根直痒痒呢! 说实在话,上演一出环境话剧,这块场地再好不过了! 是的,是的,找不到更好的了! [观众席上传来喧哗声。 报幕员:什么?(将手掌附在耳廓上)你们说什么?七嘴八舌的,我听不清啊!(挥手示意)静一静!大家请安静!……(笑了)哦,我明白了!你们问剧名叫什么,是吧?告诉大家,剧名叫《戈多来了》。 [观众席上继续传来喧哗声。 报幕员:什么什么?(将手掌附在耳廓上)喂!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哦,你们在说:哪有这样古怪的剧名,是不是? 其实,剧名多种多样,何必定于一尊呢,你们说是不是? 哦,还有些观众问,剧情讲的什么。 这个嘛……呃……我现在不便告诉你们。你们往下观看,看到末了……呃,我猜想……你们总会明白的吧。观看过程就是领会剧情的过程,何必我来多嘴多舌,你们说是不是? 什么什么?(失笑)哦,也有观众发出“嘘”声。哈哈,久违了,美妙的“嘘”声!也有人喊“快滚下去”。好,好,我这就滚下台,而且快快滚下去;腾出场地以便迎接戈多先生。好的,好的,我决不拖延,决不耽搁。好了好了,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开场白到此结束! 下面,请大家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看戏吧!俗话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期盼大家细细玩味。倘若有所启悟,也算得意人生! [远方隐隐矗立起一幢无比巨大的大厦,高高耸立着。 [掌声中,报幕员挥手,从一侧下场;搬运工作随之结束。 [与此同时,一队演员从另一侧鱼贯上场。 第二场 [上场的各种演员僵立着,翘首眺望着远处大厦,神情严肃至呆板。 [铃声响起,他们纷纷议论起来。 市民A:瞧见没有?远方突然耸立起一幢大厦! 市民B:啧啧,真稀奇! 市民C:哎呀呀,好巍峨! 市民D:(费神琢磨)那上面似乎写着四个大字……(打问旁人)我眼神不大好,请问先生:究竟写的什么? 市民E:(用女声说)四个手写体字:“新村大厦”。 市民F:新村大厦?真新鲜!(向市民D打问)请问,这什么意思? 市民E:(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D:(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C:(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B:(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A:(继之摇头)我不清楚。 市民F:(走到另一簇人那儿)请问,“新村大厦”什么意思?你们中间谁是学问家,能给我解释清楚? 市民G:我是大学教授,可是解释不了它。 市民H:我也是大学教授,遗憾的是,我无能为力。 市民J:我是科学院院士,可是对不起,我不明其意。 市民K:我也是科学院院士,很对不起,我也莫名其妙。 市民F:(惊喜)这么说,和古代我国的“四大发明”一样,这又是一大新发明?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陷入沉默。 [有人端来一把凳子,市民F兴奋地站了上去。 市民F:(振臂高呼)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 全体市民:(振臂齐声高呼)伟大的中华民族万岁! 市民F:(振臂高呼)吃水不忘挖井人! 全体市民:(振臂齐声高呼)吃水不忘挖井人! 市民F:(振臂高呼)荣耀归于伟大的党! 全体市民:(振臂齐声高呼)荣耀归于伟大的党! 训导员:(上场,喝止他们)呔,你们干什么?聚众滋事,咹? 市民F:(赶紧下了凳子,趋至近前,敬礼)报告长官! 训导员:(抻抻衣服和红色袖章,还了个礼)我是一名训导员,普通的政工干部。(威严地喝问)你们搞什么名堂,咹?究竟嚷嚷什么? 市民F:哦,是这样的:我们正在晒太阳,享受新天下的幸福生活,突然发现……(指着远方大厦)远方出现一幢无比巨大、高耸的大厦。正面墙体上题着四个大字:“新村大厦”。我们搞不懂什么意思,可是断定这是中华民族的“第五大发明”,不由得情绪激昂,我于是领着大家呼喊口号,感谢我们伟大的党。 训导员:嗯,呼喊口号……感谢党……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好了好了,没事儿了。你们继续呼喊吧! [全体市民默然。 训导员:怎么了?突然变哑巴了?为什么不再呼喊? 市民F:报告长官!是这样的,我们不明白“新村大厦”什么意思,您能给我们解释清楚吗? 训导员:嘴里别没大没小,见谁都喊“报告长官”!(指了指袖章)瞧见没:“训导员”! 全体:(失望地)搞错了!闹了半天,你不是长官!(冲着市民F)你这人怎么搞得?眼睛瞎了?胡乱高喊口号,害得我们浪费激情! 市民A:说的是! 市民B:大家营养不良,激情有限,可浪费不起啊! 市民C:我一个体力劳动者,成天消耗体力,更是浪费不起! 市民D:那我们脑力劳动者呢?成天消耗脑细胞,难道就浪费得起吗? 市民E:还有我们妇女,多辛苦呀!难道我就浪费得起吗? 市民G:还有我,高级知识分子,最怕的就是浪费时间,浪费激情! 市民H:我也是,最怕浪费时间,浪费激情! 市民J:(拄拐杖,佝偻着)我这院士一大把年纪,激情的原浆可悲地萎缩了。(摇头,摆手)唉,澎不起来,湃不起来喽! 市民K:我也是科学院院士,很对不起,我也激荡不起情怀。 [众人陆续散去。 第三场 [两个体力掮着十字镐和铁锨,很疲态地上场,情形仿佛从地底下走上来。 [工人甲上场后,“咣啷”一声丢开十字镐,走到大厦跟前,解开裤裆就撒尿。 工人乙:嗨,你这家伙!禁止随地大小便,这你不懂?(指指近旁一堵墙上的大标语)喏,七个大字:“禁止随地大小便”,瞧不见? 工人甲:(熟视无睹地)谁有心情瞧它去?老子想撒尿就撒尿,帝王将相管不着!莫非他们就不尿急?他们没随地大小便过? 工人乙:(摸摸后脑勺)说的也在理!嗯……这个…… 工人甲:(满不在乎地)再说了,咱们成天挖呀刨的,也不见大厦之将倾,莫非我撒泡尿,就倒了它不成? 工人乙:(尬笑)你说的……嘿嘿……挖墙脚…… 工人甲:更何况,你不是盼着它倒塌吗? 工人乙:是呀,可不是?这幢招人恨的东西,谁不盼着快快倒塌?要不挖墙脚做什么? 工人甲:既然明白,还愣着干什么? 工人乙:愣着?我没愣着呀! 工人甲:过来加泡尿! 工人乙:(恍悟,扑哧一笑,丢开铁锨)遵命,我也加入!(解开裤带后)糟糕,没有尿,倒来了屎! 工人甲:那也行!屎尿齐下,冲它个稀里哗啦! 工人乙:嘿嘿,那可难哟! 工人甲:那就弄它个臭气熏天! 工人乙:嘿嘿,那好办!瞧我的吧! [工人乙蹲下屙屎,继续与对方聊天。 工人甲:(忽然捂住鼻孔)呸,邦臭!你吃鱼翅了吧? 工人乙:山珍海味,哪有咱们享用的份?臭豆腐拌辣椒汤下饭! 工人甲:(扑哧一笑)怪道呢!屙屎这么臭,像是肠肠肚肚烂掉了。 工人乙:(气怒)瞎说什么?(捡起一根小棍棍,冲他挑臭屎)谁肠肠肚肚烂掉了?你嘴巴瘟臭,我还没检举揭发呢! 工人甲:(慌忙跑开)哎呀,不得了!你这家伙,把臭屎挑到我脸上!(拿手擦摸,嗅嗅手掌)手掌臭烘烘的! 工人乙:(哈哈大笑)哈哈哈……活该!真活该!谁叫你这管瘟嘴喷粪?胡说八道的! [工人甲从地上抓取十字镐,向工人乙冲过去要揍。工人乙见势不妙,顾不得擦屁股,抓过地上的铁锨就抵挡。一时间两个人你来我往干起来,情形仿佛古代士兵的战场厮杀,边打闹边对话。 工人甲:你没擦屁股!屁眼里臭烘烘的! 工人乙:你管不着!用不着你管! 工人甲:我偏要管!四处张扬出去! 工人乙:你自己嘴巴瘟臭,先管好嘴巴! 工人甲:我的嘴不臭!喷喷香的兰花嘴! 工人乙:去你妈的!几星期不刷牙,还喷喷香的兰花嘴呢。 工人甲:你揭我短? 工人乙:不揭你揭谁?谁有你这么臭嘴巴? 工人甲:好哇,哼!你揭我,我也揭你! 工人乙:你揭我什么? 工人甲:昨晚你睡觉不老实,在被窝里手淫四次! 工人乙:(哈哈大笑)你妈妈的!亲眼见到了? 工人甲:你的被窝拱起老高,那是两腿曲着形成的,你的手在里头来回动作。哼,你以为我猜不到? 工人乙:(哈哈大笑)妈妈的!倒是精明,让你小子猜着了! 工人甲:(也笑)让我揭穿了吧? 工人乙:(追打)我要揭你的皮! 工人甲:(反攻)我抽你的筋! 工人乙:来呀来,干吧! 工人甲:对对,快来干! 工人乙:破坏的欲望就是创造欲望! 工人甲:破坏的欲望就是创造欲望! 工人乙:既然不能创造,那就从事破坏吧! 工人甲:既然不能创造,那就从事破坏吧! [彼此互相追逐,嘴里胡乱喊叫,挥舞着镐锨,下去继续劳作。 [传来沉闷的劳作声。 第四场 [某女生、某男生边聊边上场。 某女生:就在上船的一刹那,我临时决定:不去台湾了!我要留在祖国大陆,迎接新社会,迎接新生活! 某男生:你父母呢? 某女生:他们含泪向我挥手道别,我眼里也噙着泪水,向他们依依惜别。(感叹)没办法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们政见不同,不得不分手。“亲不亲,阶级分”,因此,我同他们生分了! 某男生:他们哪怕生拖硬拽,也该把你拖拽到甲板上,才是啊!如果真的硬拽,你会上船吗? 某女生:(摇摇头)既然决定的事情,我决不会变卦的。那天本来不想去港口送别的,只是因为想见最后一面,才去了。 某男生:结果为了这最后一面,你就给打成“潜伏特务”? 某女生:可不是?我爸爸在“军统”做事。具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后来读了别人检举揭发信,我才知道爸爸的真实身份。 某男生:在“军统”里做事,哪怕只是干文秘工作,也算作特务,这是肯定的。关键是:那天你不该接受你妈妈塞给你的那张合影! 某女生:妈妈忽然想到的,就打开钱夹子,将她和爸爸的合影塞到我手里。这样一件礼物,哪怕再不起眼,我也得好好保存,难道不是吗? 某男生:问题是,照片里的他,穿着国民党上校军服。 某女生:我爸爸也有穿便装照的,数量还不少。可妈妈最喜欢那张合影,照片里,爸爸穿着国民党军服,风度帅极了,尤其是微笑的眼神迷人。由于太喜欢,妈妈总是将它随身带着;在那种忙乱情形下,妈妈想到的照片,可不就是她钱夹子里装着的那张嘛! 某男生:这一下,竟铸成大错! 某女生:等于坑了我这辈子! 某男生:(摇头)父母一张合影,竟然把女儿一辈子给断送了!吓,真可怕! 某女生:政府不相信我,说我不随父母到台湾,是因为接受了特别任务,当潜伏特务。 某男生:什么特别任务? 某女生:暗中搞破坏,挖新村主义墙脚。 某男生:挖新村主义墙脚?(嗤笑)新村主义是一场国际性的政治运动,由伟大领袖统帅着,由正确政党领导着,势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呢。哼哼!就凭你这么个弱女子,竟然妄想挖倒它么? 某女生:是呀,我无权无势,一个弱女子,哪能干那种事?可单位领导就这么看我!居委会干事就这么训斥我! 某男生:为这你写申诉信,结果罪上加罪,给关进监狱,判刑后又押送到夹边沟农场? 某女生:是啊,差点儿死在那儿! 某男生:就这样,拖到48岁没结婚! 某女生:一个“黑五类”分子,谁敢跟我谈恋爱?一拖再拖,可不就耽误大事?! 某男生:真是走错一步,毁掉终身啊!(落座) 某女生:可不是?(也落座) [女干部甲、乙从另一侧上场,立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秘密地交谈什么。 某男生: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某女生:错到底呗,还有什么选择?既然人家当我是挖墙脚的,那我就干这行吧!我一直挖到底!挖到死! 某男生:挖墙脚?怎么挖? 某女生:这就是我约你见面的目的。老同学,你这些年混得怎么样? 某男生:臭老九,还能混得好?“右派”帽子刚摘掉,算是从“干校”返城了,工作也安排了。可是生活完了,家破人亡! 某女生:(一惊)家破人亡?怎么讲? 某男生:我父母是老革命,父亲1950年代丢尸于朝鲜战场,母亲在杭州市公安局任处长,党性很强的。一听说我在大学里贴大字报攻击党,马上就声明与我断绝母子关系。可是到了“三反五反”,她自己也挨整,给活活批斗死了。我有个妹妹,由于母亲死了,她流落街头,给一伙小流氓带坏了,胡搞些淫乱活动,末了死于难产。你说说,这不是家破人亡,又是什么? 某女生:还真是,家破人亡…… 某男生:如今我算看破了,呸!什么都是假的!政治都是肮脏的,彻头彻尾的谎言!虚假!欺骗! 某女生:(兴奋地)你有这等觉悟,可是太好了! 某男生:好?有什么好的?(摇头)唉……我看不出来。我这人喜欢做梦,一生做过许多梦。近些日子,我梦到自己被抛弃在无边的荒漠,凄风阴冷呜呜作响,我四下里寻找,我狂乱地呼喊救命。多么可怕呀,孤零零一个人,被抛弃在荒野中! 某女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几年的牢狱生活,摧残了你的钢铁意志。 某男生:钢铁意志?(摇头)肉体都是软弱的,不存在什么钢铁意志。(再摇头)是的,不存在。 某女生:据史太林讲,赤白党人号称钢铁意志,坚不可摧。 某男生:哼,屁话!流放到古拉格群岛,过上50年,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某女生:(感慨地)唉……你呀……你呀…… 某男生:就在昨晚,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只困兽。我在铁笼子里踅过来又踅过去,试图寻找出路,可总是找不到……我越来越感到,每个人都被囚禁在孤独的囚牢里,直到囚死为止! 某女生:(鼓掌)好,好,说得妙极了! 某男生:(苦笑地)妙极了?这说明,我的大脑够聪明,可惜呀可惜!找不到合适的用处!唉唉!专制呀专制,怪社会制度不好,把我给坑害了!无法可想,只好保持沉默吧!上帝给了我舌头,我却用它保持沉默,唉…… 某女生:唉……你呀……你呀…… 某男生:沉默啊沉默!既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灭亡,而是…… 某女生:而是什么? 某男生:而是在苟活中延宕,在延宕中苟活! 某女生:莫泄气,莫悲观,出路会有的,那就是——真正的民主。 某男生:真正的民主? 某女生:对,真正的民主——不是“为民作主”,而是“宪政民主”! 某男生:宪政民主? 某女生:对,宪政民主!专政与民主是对立的统一,人民民主是基础,只有充分民主才能有专政,离开了民主就是法西斯专政。而人民民主必须靠宪政才能保障,难道不是这样吗?听我说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知识分子应该醒觉,以天下为己任,决不能听之任之!你呀,拿出男子汉气概来!奋起呐喊吧!奋起抗争吧! 某男生:(怀疑地)奋起呐喊?奋起抗争?请问,这可能吗?首先,“他们”是谁?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号称无产阶级专政,实际上掌权的是极少数。其次,“他们”手里掌握政权,拥有军队、警察、特务、政府官员……咱们才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们”?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啊! 某女生:你别泄气,听我慢慢跟你说……详详细细跟你说……(瞥了眼不远处的她俩,忙示意某男生,站起身来)咱们到别处转转去! 某男生:久有凌云志,就怕落个空。唉,走吧,别处转转去…… [某女生与某男生下场。 女干部甲:(对女干部乙)听到没有?咱们江山并不牢固呢! 女干部乙:(点头)明白。(忧心地)是呀,是呀!新村主义的血色江山,地基并不牢固啊!阶级敌人随时随地搞破坏,挖墙脚!新天下是打下来了,可是敌人决不甘心失败,这场斗争将是长期的,也是艰巨的! 女干部甲:(咬牙说)斗,斗,斗吧! 女干部乙:(点头)斗,斗,斗!斗他个你死我活,斗他个天翻地覆! 女干部甲:这些小毛贼用不着咱们操心,自有警察去抓捕,一个也跑不掉的!现在说说咱们自己该干的!(从皮包里掏出一纸)喏,名单在这儿!你马上派得力干将,化装成揪斗黑帮的赤卫兵,来一次彻底抄家。切记:将他们统统关押起来,同时开始抄家。这些人屋里的一张纸都得抄,橱柜板、地板、天花板、花盆下……统统搜查,不得遗漏一处。老娘在当年上海的留影,一张都必须收缴,统统销毁掉! 女干部乙:(点头)好的,好的!请首长放心吧! 女干部甲:这件事情干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女干部乙:(点头)争取一定办好! 女干部甲:不是“争取”,是“一定”,是“必须”! 女干部乙:(点头)好的,好的!保证一定办好!百分之百让首长满意! 女干部甲:对了,刚才你说有事请我办,什么事? 女干部乙:(也从皮包里掏出一纸)名单在这儿。现在趁乱的时候,你给我去抓了这个仇人,你有什么仇人,我也替你去抓。我今生最恨的人,恨不得立刻除掉! 女干部甲:(浏览那张纸,一惊)孙美人?那小妖精可是大头领的相好,恐怕很难搬动呢…… 女干部乙:(忙抹泪哀求)首长,可怜可怜我,请成全了吧!务必成全我这个心愿!这小妖精勾引过我老公,弄得我差点儿离婚,我今生最恨这小妖精了!必欲除之而后快! 女干部甲:(拍胸脯,收讫那张纸)好吧,交给我办了!豁出去碰一碰硬钉子!我先是派人抄她家,然后以革命的名义判处她无期徒刑! 女干部乙:能不能判死刑? 女干部甲:死刑太重,无期徒刑就行,效果一样的。给她定个“关死对象”,最妥帖了。另外施重刑,饿饭,不消一个月,准叫她翘辫子,一命呜呼! 女干部乙:(欣喜)这样更好!不声不响处理掉,不露丝毫痕迹。 女干部甲:(也笑)对喽!干这种事,就像搞地下工作,隐蔽越深越好! 女干部乙:(告辞)那么,我就告辞先走了? 女干部甲:(点头)嗯,快去布置吧!先抄家再说! [女干部乙将皮包夹在腋窝下,匆匆下场。 女干部甲:(落座于长椅,回望身后大厦思忖,忽而奸笑起来)哼哼,这回老娘算是露峥嵘了,让那帮老家伙知道老娘的厉害!(稍停)孙美人,小妖精,你也是老娘的宿敌呀!对于我来说,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下子,一石双鸟,哈哈!“饶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老娘我呀,也在挖墙角呢!把大头领的相好整死掉,也好踢开我的一块绊脚石!哼哼,孙美人想挖老娘的墙角,算是瞎了眼,错打算盘!挖吧,挖吧!你也挖,我也挖,大家彼此挖、挖、挖!看谁挖得过谁!哼哼,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快意今生,这就够了!足足地够了!哈哈哈……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哈哈哈…… 女干部甲:(起身,有韵味地吟唱戏文)“恨只恨,手里没有杀人的刀……” 老娘出山,神——鬼——莫——当——! [女干部甲将皮包夹在腋窝下,得意洋洋下场去。 [与女干部甲的下场相交错,警察押解着某女生、某男生走过场,从舞台另一侧下。 第五场 [一群人驱赶群众尽快住进“新村大厦”。 [有人厉声喊:“圣上有旨,给全国人民下达任务书:全国人民应该跑步进入新村天堂。 [另一人催促:“快点儿!大家动作快点儿!全体集合!为了拍摄庆祝建国十周年的纪录片,充分展现人民的幸福美好生活,请大家尽快入住‘新村大厦’……全体注意了!立正!稍息!听我口令,大家跑步前进!听我口令,大家跑步前进!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少数人彼此议论,继而惊恐地呼喊:“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地基不牢靠,柱子摇摇欲坠……危险啊!住不得啊……”但是迫于人群裹挟,他们只好跟着跑,蜂拥着进入大厦…… 第六场 [男干部甲与男干部乙坐在小桌旁,边喝酒边探讨什么。男干部甲比乙岁数大一些,谢顶了。 [酒馆小伙计端着一盘菜上场。 小伙计:二位先生,你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吃好,喝好! 男干部甲、乙:(齐声)谢谢您,小伙计! 小伙计:(严肃地板起脸,纠正他们)如今是新村主义的天下,新社会了,应当改称“同志”才是! 男干部甲、乙:(忙改口,齐声)对对,忘记了!对不起!谢谢您,同志! [酒馆小伙计下场,频频回顾,神色略显诡异。 男干部甲:天气渐渐酷热起来! 男干部乙:可不?渐渐酷热起来。(望了望窗外的天)烈日当头,威力无比!唉,简直闷得死人! 男干部甲:(忧叹)烈日当头,闷得死人!自由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男干部乙:可不是?越来越稀薄了!我们的生活严重缺氧! 男干部甲:各种害虫倒活跃起来,越来越猖獗了! [说话时,背景处传来警车的疾驶声,警笛猖獗地频闪,渐渐远去。 男干部乙:可不?各种害虫倒活跃起来,越来越猖獗了! 男干部甲:昨儿晚上,我遭蚊子要了一宿! 男干部乙:怎么会呢?你没挂蚊帐? 男干部甲:挂了,可照样遭咬! 男干部乙:蚊子个小,叫人难以觉防。但凡蚊帐有个破洞,蚊子就能钻进来。 男干部甲:(忧闷地感慨)是啊,生活中处处有蚊子般的小人,既难以觉察,更难以提防。一旦挨咬,终生痛苦啊! 男干部乙:真理,真他妈的真理!来来,为了这句真理,咱们俩干一杯! [干杯后,男干部甲闷闷地自言自语,思忖着。 男干部甲:(自言自语)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感觉挨咬!我睡得像个死人! 男干部乙:你是说,昨晚没起来检查一下?没拿巴掌拍死它几个? 男干部甲:是呀,怪就怪在这儿!今早起床,我抬眼一瞧:喔——嚯!蚊帐上趴满了蚊子,一个个鼓着肚儿,懒懒洋洋。用手拍打,打着这儿,那个又飞起来;可是飞不动,飞几飞就歇下了,被我狠狠拍死。 男干部乙:老兄,你上岁数了,生命活跃性不足,敏感神经也迟钝了。所以嘛,挨咬也不知觉。 男干部甲:唔,说得好!为这个,来,敬你一杯! 男干部乙:好,干杯! [停顿。 男干部甲:在理,说得在理!饱经生活的苦挫苦磨,我对于什么是真理,完全缺乏信心了。 男干部乙:既然这样,你什么还要上“六十万言书”? 男干部甲:我总以为,“皇上圣明,奸臣当道”嘛! 男干部乙:不,你错了!所谓“皇上圣明,奸臣当道”,大错特错!自古以来就错了,一直错到如今。 男干部甲:自古以来就错了,一直错到如今? 男干部乙:是的,一直错到如今!你得跳出这思维怪圈,才能看清楚,看明白!试想想:既然“奸臣当道”,他们又是皇上任命的,岂能说皇上没责任,咹?其圣明何在哉? 男干部甲:(一摸后脑勺)吓,有道理!“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我算明白了! 男干部乙:明白了有什么用?嘁,太晚喽!(抓起桌上一张报纸,抖落抖落)瞧见没有?批判文章接连不断!连你平日最信赖的朋友,也对你反戈一击! 男干部甲:是啊,太晚啦!太晚啦……朋友是什么?朋友是用来出卖的! 男干部乙:再则,你和他们硬争什么? 男干部甲:不能叫硬争。常言道,“真理越辩越明”嘛! 男干部乙:错,错,错!大错特错!这年头,真理越辩越糊涂,越暗昧!你不知道“内外有别”的道理?你一个脱党分子,怎么能辩得过那些“核心力量”?你想“清君侧”?嗤嗤,做梦去吧!在人家心目中,还认为你心怀恶毒,是在挖大厦墙脚呢! 男干部甲:脱党不是我的错,那不是因为逃避追捕,我到日本躲了大半年嘛!我并没有声明脱党,可谁知转过一年回到上海,人家就声称我“自行脱党”,已遭除名,我有什么办法? 男干部乙:你就不能向上申诉?反映情况? 男干部甲:(搁下筷子,一拍桌面)对喽,是我疏忽!当时我想,既然除名了,那就这样呗!反正是搞文学评论,党内党外一个样,都是工作嘛。 男干部乙:果真“党内党外一个样”吗? 男干部甲:照如今情形看来,是不一样!而且是大不一样! 男干部乙:可不是?首先,工资级别不一样;其次,生活待遇不一样;再次,说话分量不一样;又次,发展前途不一样;还有…… 男干部甲:(拦阻)得了,得了!别数落了,听得我好烦! 男干部乙:(指了指报纸)眼下局势怎么办?人家声讨上来了,措辞越来越严厉,你再不能沉默了。 男干部甲:(虚弱地点头)我明白,明白! 男干部乙:沉默意味着抵抗政治运动,后果你明白么? 男干部甲:(虚弱地点头)我明白,明白……政治好可怕呀……一不小心落悬崖,永世不得翻身…… 男干部乙:可不是?凭你过去功劳多大,全给一笔勾销了!痛打落水狗,打死活该! 男干部甲:到处有背叛,人心真险恶啊……有人盼着我跌跤,有人卖友求荣…… 男干部乙:眼下,你怎么打算? 男干部甲:(手抖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昨晚熬到半夜,好不容易写出来的,你读读吧!行不行,你替我把把关。 男干部乙:(清了清喉咙,念)“在这次批判资产阶级思想运动中,我开始认识到我的严重错误……” 男干部甲:(感觉不舒服,虚弱地掏出手绢揩汗)念下去,念下去…… 男干部乙:(继续念)“我的错误的根源是,把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立场当作了工人阶级的革命性和立场,混淆了它们中间的原则的区别。这种错误在理论上表现为——” 男干部甲:(咕哝着)缺氧……缺氧……憋不过气来……严重缺氧…… [男干部甲颓然倒地。 [男干部乙见状猛吃一惊,他赶忙扔下纸张,过去扶起他。 男干部乙:(惊呼)喂,怎么回事?你怎么啦?(惶急四顾,喊叫)来人啊!快来救人,这儿有人晕倒了! [穿蓝布衣的人群涌上场,议论纷纷:“这人是右派,坏分子,不属于人民”;“报上正在批判他,批得热火朝天”;“这号人,死了活该”;“他不该待在我们这儿,新社会容不下这号人渣”;“挖新村主义墙脚的人,真不得好死”…… [小伙计领着几个警察上场。 小伙计:(一指男干部甲与乙)就是他们! [警察甲、乙点头。 小伙计:他们搞密谋,恶毒攻击新天下,伺机挖我们社会的墙脚! [警察甲、乙不由分说将他们俩铐住。 [这时候,男干部甲悠悠醒过来,虚弱地喘粗气。 警察甲:(冲他俩威严地说)你们被逮捕了!走吧! 男干部乙:(求救)警察同志,救救他!刚才他晕过去了!快快!送他上医院! 警察乙:妈拉个巴子,狗屎堆!(扇他一耳光)谁是你的同志?!胆敢胡说八道! 警察甲:(男干部乙)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医院,而是监狱!你也一样! 警察乙:你们都是人民的敌人!反抗人民,死路一条! 男干部甲:(虚弱地喃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好在……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早晚……会将我平反…… 警察甲:哼哼!他妈的,想得倒美呢!还想平反昭雪?做梦吧你! 警察乙:关进地牢里,不消半个月,你就进火葬场啦! [警察甲、乙押解他俩穿过人群,嘴里喝着道,下场。 [男干部甲被架住胳膊拖曳走,才走上几步远,他脑袋耷拉,两只手腕同时下垂,宣告生命的完结。 小伙计:(一旁瞧着,哈哈鼓掌)这下好了!自绝于人民!省下五分钱买子弹! 警察甲:(顾谓警察乙)省事啦!节约闹革命,嗯? 警察乙:可不?省事啦!节约闹革命! 警察甲、乙:(同时向小伙计敬礼,握别)同志,谢谢您!您为革命立了新功! 小伙计:(高兴地)没什么,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人民江山人民爱嘛! 第七场 [台下跳上一个观众,摆手喊着叫,情绪气愤。 某观众:停下!停下!快停下!别再演啦! [台下群滔滔议论,交头接耳;有的询问为什么,有的大声发“嘘”声,有的起哄吵嚷,有两人跟上来,试图将他拉下舞台。 某观众:(挣脱拉扯者)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干什么,咹?停下!快停下!别再演啦! 拉扯者甲:我问你:你跑上舞台,究竟想干什么? 拉扯者乙:对对,我们质问你:你这么胡闹,究竟安得什么心? 某观众:我……我想…… 拉扯者甲: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讲清楚滚下台去! 拉扯者乙:哼哼!妄想趁机捣乱,破坏新天下的社会秩序!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台下群滔滔议论,有人高喊:“快滚下来!快滚下来!” 某观众:是这样的:这出戏有毒!他们是在放毒!戏名《戈多来了》,可是他并没有来!这种垃圾演出,必须明令禁止!我们北大学生无法容忍这种垃圾演出!(振臂高呼)强烈抗议垃圾演出!坚决呼吁立即停演!我们要求看革命样板戏!革命样板戏万岁! [台下群滔滔议论,有人喊:“快滚下来!快滚下来!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要看完演出!不许罢演!”“将革命进行到底!将演出进行到底!”“誓死捍卫这场演出!”“他们领取执照了,演出光明正大,不许中途停演!人人都有表演自己的正当权利”…… 拉扯者乙:瞧见没有?我们北大学生不呆不傻!是香是臭,心里有数的,一眼就看分明!大家都认可,这是一场精彩演出!(问台下)你们说是不是? [台下喊是,纷纷鼓掌。 拉扯者乙:瞧,我说对了吧?滚滚!快滚下台去! 拉扯者甲:快滚快滚!别搅浑了一池春水!下去吧,再不滚蛋我们采取专政措施了! 拉扯者乙:不动粗不行了!揪下台去!(揪住他膀子) [他俩一左一右,按住某观众的膀子走下舞台,仿佛红卫兵揪斗知识分子的做派,他徒劳地奋臂挣扎,嘴里嘟囔着。 报幕员:(重新上场)静一静!大家请安静!演出继续进行!演出继续进行!下面我请来两个人物,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个是阿Q,一个是雷锋。我请大家涣散一下思维,都忖想一想:当雷锋遭遇阿Q的时候,会闹出什么意外来?大家开动脑筋想一想,好不好呀?(台下有观众呼应)喏,看罢!阿Q和雷锋,他们一个左边一个右边,朝着我们走过来了!(下场) 第八场 [以下“舞台左边”和“舞台右边”的演出交叉进行,由导演调度安排。 [舞台左边第一表演区,阿Q和小D一前一后上场。 阿Q:(摸着肥滚滚的凸肚,憨笑着踱步上场)呵呵,饱啦!饱啦!这一顿,呃儿,吃得酒足饭饱,满嘴流油嘞……呃儿!呃儿!……嘿嘿……真惬意啊!招待得蛮不错,呃儿!只有吃饱了肚子,俺阿Q才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哈哈哈……遥想当年,俺饿着肚子闹革命,跑到静修庵去砸龙匾,全身有气没力,几颗老萝卜也成了美味佳肴,咬在嘴里可口无比。肚子空空,斗不过一条大黑狗,搞得俺狼狼狈狈逃之夭夭,唉唉,丢尽老脸喽!现如今,俺可是不同哟……嘿嘿嘿,云泥之别也么哥!……“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出于意料之外呀,哈哈哈,俺阿Q也有今天嘞!嗬嗬嗬,俺升官啦!发财啦!好呀好,“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这理论可真好呢!哈哈哈……真想不到,哈哈,俺阿Q也有今天嘞!现如今,俺手上握有大权,官瘾过得足足的!笑傲中华,哈哈,笑傲中华呀!……呃儿!呃儿!……好,俺要什么就是什么,俺欢喜谁就是谁!(哼唱戏文)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俺手执钢鞭将你打…… 小D:(胳肢窝下夹个公事包,点头哈腰跟了上来)Q爷!Q爷!阿Q老爷! 阿Q:(自我陶醉,无暇理睬他)哈哈哈,挥鞭打人的滋味,快感何其多!多乎哉?太多也!呵呵呵,俺沉溺绍兴戏,乐此不疲也么哥!痛快痛快!简直兴会淋漓啊!在绍兴戏里,俺最爱唱《龙虎斗》的这一段。俺搞过好多女人,她们最爱听俺唱的,也就是这一大段。古人说得好:“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俺辈。”(掰指数着)如此看来,男人有这么几种:第一种,忘情之人;第二种,不及情之人;第三种,钟情之人。别的还有没有呢?俺认为有的。当然有!第四种,滥情之人,俺就忝列其中,嘿嘿嘿……(稍停)呃,这个这个……提起俺搞过的女人,那可多得很呢!(掰着手指,重新开数)小尼姑,我搞过;邹七嫂,我搞过;吴妈,虽然脚大些,也让我搞翻过;秀才娘子,我也玩了个足兴,滋味嘛一般般。更鲜更嫩的花花草草,我都随时随地胡采乱掐,逐个领略她们的个滋别味,啧啧啧……娇花嫩蕊,嘿嘿嘿,拱起屁股侍候着,露出屄眼侍候着,嘿嘿嘿……在中国当大官,就这么淫然自得,就这么牛屄哄哄,哈哈哈……生我的,我不肏;我生的,我不淫;其余的,无可无不可,嗬嗬嗬……认真回想起来,还是,呃儿,还是……小尼姑有点儿意思。这小妞么,别饶风骚!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改用女声,唱歌剧《茶花女》选段) 世间万物每多荒唐, 不能予我们以欢畅, 让我们享受生命吧! 欢爱瞬逝,韶华难再, 犹如娇花晨放暮凋, 谁个欣赏残枝枯芳? 让我们尽情欢笑吧! 趁着呼声正殷切, 热情仍在胸腔燃烧。 阿Q:怎么样?唱得还不赖吧?歌剧《茶花女》选段,西方世界的高雅艺术,俺也颇来得呢!哈哈哈……声乐艺术的“升级版”,照样难不倒俺阿Q!欣赏高雅艺术,过着低俗日子。怎么讲?——雅俗彬彬也么哥!嗬嗬嗬……现如今呀,啧啧!进入后现代,不怕社会流氓化,就怕流氓有文化!嘿嘿嘿……俺这人脑瓜特灵,特爱学习,究竟“三勤”:勤读,勤写,勤查字典。如今俺鸟枪换炮,成了个文化流氓啦!哈哈哈……俺喜矫揉,偏做作,矫揉做作,做作矫揉,全套都来得嘞……吾人唯有对于自己之义务,无对于他人之义务也。古往今来,但凡伟大人物,皆有此品行。而且,欣怀此品行!嗬嗬嗬……搞政治嘛,容易得很!不过“挂羊头,卖狗肉”,如此而已。关键在于……如何挂,如何卖……嘿嘿……嘿嘿嘿……明白不?侃起来,里头学问大着呢。总的原则是:脸皮子要厚,心眼子要黑;挂得越高越好,卖得越便宜越好,明白不? [台底下有人呼应,或答“明白”,或答“不明白”等。 阿Q:哎,哎!实不相瞒:如今呀,俺阿Q在中央音乐学院拿到了博士学位,俺是个学者型官员呢!哈哈哈……后现代的阿Q,堂堂的声学博士!一个学者型官员!怎么样,够厉害吧?哈哈哈……俺太得意了!太骄傲了!……俺是流氓俺怕谁,是不是?要逼俺造反,哼哼,俺就造他个天翻地乱!“天翻地乱”,而不是“天翻地覆”,明白啵?呃呃,回到女人的这个美妙话题吧!(从后腰取出一支大号毛笔,舞舞划划着)说心里话,对于女人,嘿嘿,俺是有独癖的!四个字——“人弃俺取”,嘿嘿嘿……俺自有俺的活法。“精神胜利法”嘛,也算是俺的一大独癖。三个字:软实力!劝诸位,切记切记,软实力!俺以为,只有病态活着,才叫真实活着!劝诸位,谨记谨记!因此嘛,呃儿,俺对女人有病态嗜好。这个,无须讳言也么哥!不是什么幽暗秘密,让俺打不开嘴巴。赤白党人嘛,素来敢于亮出观点,决不屑于搞啥子鸟隐瞒!那一套么,嘁,全过时啦!Yes,pass掉啦!苏格拉底说:“未经省思的生活不值得过。”俺偏偏就跟他……呃儿……调儿反唱!对对,调儿反唱!怎么个唱法?譬如说吧:“未经省思的生活很值得过。”(稍停。)记住:不是“不值得过”,而是“很值得过”!为什么这样讲?因为——不能让苏格拉底独自傲慢嘛!倘若他的话成立,那就等于:只有哲学家配存活于世,其他人都不配存活,是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荒太唐么?值不值得过,谁说了算呀?当然是每个生命个体喽!软实力的奥妙,这就算之一吧。 [台底下有人呼应,或答“对”,或答“不对”等。 小D:(弓身趋前)Q爷!Q爷!阿Q老爷! 阿Q:(无暇理睬,继续陶醉着)嘿嘿……要立志做大官,不要做大事。见兔猎兔,见鹿忘兔;鹿既难得,兔亦不见。两头落个空,尴尬可就大喽!在中国混官场,嘿嘿,容易哉!太容易太容易!真是的,最容易不过啦!只要你善于钻营,蛆虫一般死劲地拱,拱,拱!你就会不断地往上爬,爬,爬!拱爬功夫到位了,二者有效地紧密结合,你的官阶就越升越高,你在官场越混就越吃香。混官场,讲究“三要”:要响应,要表扬,要报好消息。有人嗤之以鼻,认定为“拍马屁”,是“堕落的人生”。怎么样,嗯?何如哉,嗯?在俺看来,呃儿,很好的嘛!嘿嘿嘿……依俺之高见,就该拍马屁嘛!堕落的人生是美好的人生,因为它特别真实嘛!就连垃圾的人生也是美好的,因为它既是特别的真实,又是真实的特别。试看看你的周围,生活着多少个垃圾人哟!有多少个垃圾人,就有多少种垃圾的人生!啊啊,垃圾的人生!俺真心赞美你——因为是活生生的,特别特别的真实。但凡真实的就是美好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也是最拿得出手的。狄德罗讲过:“世间没什么敌得过真实。”瞧瞧,真实多厉害,无可匹敌啊!比搞“假、大、空”,胜出百倍乃至千倍呢!(稍停)打从俺加入赤白党,俺这一百多斤算是交给党了!俺的性问题得到解决,于是真真实实地活着,把“精神胜利法”的独癖戒掉了。那样活得太虚幻,毫无真实感,呸呸!没劲透顶啦!而今的俺,嘿嘿,娇花嫩女侍候着,快活赛过活神仙,性致勃勃也么哥!哈哈哈……俺的性致,蓬蓬着,勃勃着呢!Q爷威风抖起来,生杀予夺任由俺!试问:天下是谁的天下?答曰:俺们的天下!俺们的天下啊!得得,锵锵,得,锵令锵!俺要什么就是什么,俺欢喜谁就是谁!嘿嘿嘿……多奇妙的事情哟!“英雄,其实是捣蛋鬼,皮大王,捣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韧,愈发光辉灿烂。”嗬嗬嗬……这话太妙啦!谁说的?俺说的!果真你说的?也未必,姑妄言之,掠为己有吧! 小D:(弓身趋前)Q爷!Q爷!(稍停)阿Q老爷! 阿Q:(兀自陶醉)嘿嘿,俺交上桃花运,可是开心死啦!万物守朴,于恍兮惚兮中保持一切可能性,其大其美何如耶?(指着高空)看啊!群星丽天,欣逢其世,何其美哉!何其悦哉!何其欣哉!何其乐哉! 小D:(提醒他)Q爷!Q爷!阿Q老爷! 阿Q:在这个世界上,每样东西都有它自身的价值。善行固然有它的价值,恶行难道就没有吗?同样也有的。这是俺对生活思考的结晶,算是俺的一大发现吧。黑格尔就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可见恶行自有其价值,给社会生活提供了正能量。绝对的——正能量!(恣兴地摆出架势,醉意中抖擞着憨态)嗬嗬嗬…… 小D:(再次提醒他)Q爷!Q爷!阿Q老爷! 阿Q:(漫然回瞥一眼)哦,是小D么? 小D:(哈腰点头,呼呼喘气,将公事包呈递)是是,我是小D!感谢Q爷关怀!Q爷晋升首长了,依然记得贫贱之交,小D打心底感激!万分感激!不不,十万分的感激! 阿Q:(接过公事包放在桌上,落座于首长椅,架起腿剔牙,傲然转动身子)小D呀! 小D:(下跪行礼)小的给Q爷请安! 阿Q:这一顿,嗯,安排得不错哦! 小D:伺候Q爷吃饱喝足,是卑职的最大心愿! 阿Q:真话么? 小D:岂敢欺骗Q爷?借我个胆也不敢啊! 阿Q:嗯,说的也是。(稍停)呃,这个这个……我还记得……当年你对我可是……嗯……不够友好哟! 小D:(自打嘴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恳求Q爷饶恕!(连连叩头)大人不记小人过,跪请Q爷千万饶恕!跪请Q爷千万饶恕! 阿Q:王胡的可悲下场,你可是听说了? 小D:卑职听说了!王胡得罪Q爷,被秘密除掉了,尸体喂了您的狼狗! [屋外隐隐传来狼狗的嗥吠。 阿Q:“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嘛,是不是?王胡这厮,执意跟俺抬杠、作对,那是他的应有下场! 小D:是是!应有下场! 阿Q:尽管他加入赤白党,也算俺的革命同志,可他执拗地跟俺对着干,冒犯俺Q爷的虎威,俺就对他撕破老脸,丝毫不讲情面了。 小D:是是!他死有余辜! 阿Q:对喽,死有余辜!嗟呼,人心叵测啊! 小D:是是!若不叵测,那就不叫人心了! 阿Q:“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人生就是这样子嘛!对于心府叵测的家伙,吾必除之而后快!试问:革命是什么? 小D:革命是……? 阿Q:(大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暴力!是恐怖!“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既然“法”丢开了,“天”也翻覆了,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小D:革命是暴力!是恐怖!是无法无天!是百无顾忌! 阿Q:对头喽,百无顾忌!俺必须把他办掉,手段在所不惜!“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这是妙玉的一句名言,意思你可明白? 小D:意思是……嗯……嗯…… 阿Q:哼哼!俺就是要压倒他!非压倒——不,压垮——他不可!就像老毛讲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俺要叫他知道:Q爷手中握有大权,贵势凛凛赫赫,他根本不是俺的对手!嘿嘿嘿……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他就轰然倒台啦!呃儿,倒八辈子大霉喽!嗬嗬嗬…… 小D:那是那是!Q爷之位高权重,之远谋深虑,之杀伐决断,卑职久仰如山斗! 阿Q:记得鲁迅讲过:“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话呀,嘿嘿,对极喽!每个人都以自我为目的,于是他人降而沦为手段,无可避免地。王胡这厮,嘁,偏偏就不识相!这一套玄奥哲理,可算顶玄至奥啦!他原是碌碌无奇的,死脑筋一个唦,哪里晓得这么多? 小D:Q爷英明!王胡这厮死相,活该他倒大霉呗!妄想老虎嘴里拔门牙,Q爷不把他吃掉,还会吃掉谁呢? 阿Q: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王胡这厮,呸!农民意识太浓,不可救药了,只好把他除掉。 小D:Q爷英明!Q爷伟大! 阿Q:你不要恭维我啦,奉承我的人多了,我可能会晕头转向。搞不好,不是降甘露,而是下冰雹,那可就坏事喽! 小D:(跪拜)决非恭维Q爷。这是……这是……(掩面哭泣)发自内心的拜敬啊!Q爷,我真心诚意地拜敬您啊! 阿Q:嗬嗬,好好好!我就笑纳啦!(嗤嗤发笑)你小子行,嗯,有头脑!是个机灵鬼!嗯,你小子,可真行呢!刚才你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嗯,这个话蛮像话的! 小D:深谢Q爷抬举! 阿Q:再有……呃儿……那个那个……“态度决定一切”,这话谁说的,知道不? 小D:知道,丘吉尔名言。 阿Q:(首肯)嗯,记性不错,行呢!你小子脑筋管用,又精通处世之道,很让人刮眼哦! 小D:(谦卑地)Q爷过奖了! 阿Q:列宁讲过:“少说些漂亮话,多做些日常的平凡事儿。”你小子呀,嘿嘿!洗干净耳朵,谦卑地聆听,好好学而时习之吧! 小D:喳,卑职遵令! 阿Q:无产阶级世界观,就是“己所不欲,要施于人”,明白不?要么给驯服,要么被压制,二者必居其一。反正吧,必须服从强权! 小D:小的明白!坚决服从Q爷的强权! 阿Q:(拿腔捏调地)强权嘛就是真理,因此呢,服从强权就是服从真理。 小D:喳,小的坚决服从真理! 阿Q:(满意地点头)嗯,蛮好,奴才范儿十足!你小子呢,呃儿,低调做人,越来越稳健啦!且忍耐着,有我重用的那天!呃儿,起来吧! 小D:(起身)小的斗胆……问Q爷一声:哪天? 阿Q:呃儿,不远,不远唦。就在眼面前,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对了,你的思想过硬吗? 小D:(拍拍胸脯)过硬,过硬嘞!梆梆的过硬! 阿Q:那就好,那就好!呃儿,过硬就好!(叹息)唉,天下最不可信赖的就是人,但是又不得不信赖人,因为别无选择。嘁,妈妈的!最矛盾的荒唐,和最荒唐的矛盾,就他妈在这儿! 小D:是是!最矛盾的荒唐,和最荒唐的矛盾,就他妈在这儿! 阿Q:得考试合格才行,明白不?考试合格,OK,就获得信赖啦!就看你,呃儿,怎么表现啦! 小D:(惊喜叩头)叩谢Q爷恩典,卑职愿意参加考试!但凡Q爷要用小D,卑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阿Q:(捋捋下颔的老鼠须)嗯,嗯,OK!有你这份赤胆忠心,我就多少有些宽心了!对你,嗯,初步满意吧!(闷慨)妈妈的,好骚闷!官场简直烂污透了!动辄强调“增强核心意识”,圣上一人总揽专制大权,舍不得分权给别人。罢了,这且撂开不谈!现而今,官场上山头林立,旌旗招展,从中央到地方,哪个头头不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高干子弟还搞起了集体世袭制,这帮鸟人呀……啧啧,频频释放能量,万万不可小觑啊!用《红楼梦》里的话说:“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他们各自都有一班人马,我阿Q起步虽然晚些,但是,没有总不行吧? 小D:那不行的。 阿Q:因此,就得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眼下社会不太平,愚民、暴民闹事的,比比皆是。底层的民怨汩喷汩涌,考量着官吏的心理承受力。有句口号:“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你听听!这话多么恶毒! 小D:是是,太恶毒啦! 阿Q:“维稳”,就成为当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务。“维稳”靠什么?靠一批得力干将。于是,干部提拔就摆到桌面。提拔干部不能太急,但是太慢了也要误现代化建设的大事。现在就已经误了不少啊!特别优秀的,要给他们搭个比较轻便的梯子,使他们越级提拔上来。 小D:(惊喜)越级提拔? 阿Q:对喽,越级提拔! 小D:(可怜巴巴地)Q爷!您看我…… 阿Q:(上下打量一下他,点点头)嗯,好吧!从今往后,你算是我线上的!可得记牢哦! 小D:(惊喜万分)深谢Q爷栽培!小的感恩不竭!戴德不尽! 阿Q:“亲不亲,线上分”,只有分清线路,才能不迷官路,一路顺畅无阻。你呀跟着我闯事,将来我管保你有福享!而且,嘿嘿,享大福呢!一出门牵马者有人,打扇者有人,无数个仆人前呼后拥。嗬嗬嗬……此等场面,何其排场哟!真叫八面来风,严威赫赫啊! 小D:(抹一抹口水,嘴馋地)嘿嘿嘿……那可太美啦!(拍拍胸脯)小D甘当革命的包衣奴才!俺这一百多斤,没说的,囫囵交给Q爷您了!(举手臂宣誓)无限忠于阿Q首长!誓死效命阿Q首长! 阿Q:嗯,蛮好蛮好!“甘当革命的包衣奴才”,这话蛮有水平嘛,政治觉悟硬高硬高的!我最爱听的,就是你的献忠语!含金量大,文质并重,耐人寻味,嗬嗬嗬……我呢,也掏句心坎话吧:大体上说,我这个人不搞鬼,不文过饰非,愿意改正错误。 小D:Q爷过谦了!过谦了! 阿Q:不是过谦,实情嘛!有了强壮的主干,还需要扎扎实实发展的枝枝杈杈,才能成就一棵大树!场子踢开了,怎么耍起来,耍得更精彩,可是不容易啊…… 小D:小的以Q爷为轴心,小的做磨盘,心甘情愿! 阿Q:好的,好的。(叹息)进入后现代了,可又有什么呢?究竟好在哪儿呢?(摇头)如今这个鸟年月,唉,人情薄如纸哟!至于官场,更是薄纸一张!而且是擦大便纸,闻着邦臭邦臭的!呸呸呸!当官的过的,这叫什么鬼日子?嘁,刀口舔血的生活!一是涩口,二是涩心,用“水深火热”形容它,也不过分啊!在即定的制度下面,个人能算个什么?每个人不过是一条用绳子拴在树上的狗!常言道:“人找人易,话找话难。”哀哉,郁闷死啦!找个忠心耿耿的包衣奴才,也是蛮难的哟…… 小D:同感,同感!唉,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阿Q:不过嘛……嗯,我看你行!你行嘞!脑子蛮好使的! 小D:多谢Q爷夸奖! 阿Q:“要学会做事,先学会做人”,只要你考试合格,我会抬举你的! 小D:誓死效忠Q爷,小的力争通过考试! 阿Q:嗯,好好!(感慨)有人抱怨中国“一穷二白”。“穷”也者,全民皆被剥夺,私营工商企业完全消灭,农民失去土地,再无人有恒产;“白”也者,中华民族几千年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近百年的文化革新都被洗刷一空。依我看来,这倒是一件好事,蛮好蛮好的嘛!(兴酣地起舞,执毛笔在空气中舞划)洁白的一张白纸,恰好供我淫后醉后豪兴地起舞,在上面狂书乱画一大通。“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哈哈哈,快哉呀快哉……“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嗬嗬嗬……何其伟哉!何其壮哉! 小D:(叩问来意)Q爷是个百忙人,您这趟下来……? 阿Q:所谓百忙,如写情书,如种自己的地,如发现九尾彗星,如在灵感下写诗作画,虽废寝忘食,亦无所苦。我呀,啧啧,确实百忙!妈妈的,太百忙啦!官场生态嘛,呃儿,就是这个鬼样子:各级官员推磨盘,都是瞎忙活,从年初瞎忙到年底。(信嘴打起官腔)但是,无论多么忙,我也得下基层,是不是?利用边角料时间,下基层搞些调研,深入了解军情民意,很有必要的嘛! 小D:是是!(斟酌字眼儿)Q爷这次下来……呃……检查工作…… 阿Q:(眨眨眼,发问)检查工作?检查什么工作? 小D:您不是……检查工作…… 阿Q:(摇摇手)嘁,检查个屁哟! 小D:(错愕)啊? 阿Q:干什么工作也得有个重点,不能东一锤子西一棒子的。 小D:那是,那是。 阿Q: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趟下基层,别的事情都不干,单单为了办一个人! 小D:办一个人? 阿Q:对喽,办一个人!我专程下来,就为办一个人! 小D:敢问Q爷:您要办谁? 阿Q:我问你:有个人,姓雷名锋,你可认识? 小D:认识,太熟悉了!他是我们团的,担任团长。 阿Q:什么时候提拔的? 小D:去年。 阿Q:是这样……听说,上头赏识他? 小D:是,他靠读“红宝书”投了圣上的缘,时兴过一阵子。呃,仅仅一段时间吧。 阿Q:“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官场可不就是这样?今日圣上赏识你,明朝可能就废弃你!再说呢,靠读“红宝书”才受赏识,这算什么呢?呀呀呸!算个大屁哟! 小D:是是,算个大屁!难道鸡毛也能上天?可笑,一派痴心妄想! 阿Q:大方向错了,越努力加油,离正确就越远,即错误越大。譬如周恩来吧,扔出个“革命晚节”论,嘁!那能管个屁用? 小D:就是,大方向错了,晚节等于零! 阿Q:从逻辑上来讲,当一个国家整个方向错了,动乱了那么长时间,给国家造成那么大的灾难,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周恩来——却被官方吹捧为圣人,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小D:是呀,是呀!太不可思议! 阿Q:这个天大的政治谎言,应该揭穿才是!长期以来,雷锋被官方胡吹乱捧,情形不也是如此么? 小D:是呀,一个模子里造就的!这等孬种,政治上没冲力,迟早得废弃!如今他过了气,成了个破落户,上级渐渐挂起他,不待见了。 阿Q:挂起了么?怎么回事? 小D:回Q爷!是这样的:他有点儿憨憨傻傻,是刀子嘴,是非窝,尽伤人。 阿Q:也就是说,他人缘不好? 小D:呃,不怎么好。 阿Q:得罪过好些人? 小D:是呀。周围的人他挨个得罪,没一个喜欢他的。大家充分发扬“中国式嫉妒”,一个个都忿恨他,恨得暗中直磨爪牙! 阿Q: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捧得越高,跌得越重嘛!这符合唯物辩证法的基本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放之宇宙而皆准。读“红宝书”也救不了他的!(稍停)嗯,你接着讲。 小D:这厮不谦虚,忒不像话啦!他不仅是自负,简直就是狂妄!还不是一般的狂妄,而是无边的狂妄! 阿Q:无边的狂妄?此话怎讲? 小D:他不仅鼓吹全人类的解放,而且声称——他甘当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永不生锈的那种。 阿Q:(失笑)哧哧,打屁直出!嗬嗬嗬……年少太轻狂,确实不像话,狂妄到漫无涯际啦!而且,脑筋不拐弯,分明一头蠢驴嘛! 小D:确实太蠢,一头驴驹子!他左手拿号,右手拿笔,成了狂热吹捧老毛和“毛思想”的专家,动辄就是“为人民服务”呀,“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呀,“为了解放全人类”呀……诸如此类的,屁话一篓子、一箩筐。 阿Q:(失笑)嗬嗬嗬……笑死人喽!这厮满脑袋热昏的胡话,高烧到了42度,绝对这么高!做人须采取“以愚掩精”,最安全不过了;这一套谋略,这傻屌决不会懂得! 小D:“以愚掩精”,最安全不过了! 阿Q:在这么想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崇高化了,臆想中成为一个巨人,全人类的大救星,胜过救苦救难的菩萨,或是上帝之子耶稣啦!哈哈哈……好笑死人!妈妈的,太搞笑啦!笑得我屁眼里痒痒,接连放了六个哑屁,每一个都奇臭无比。邦臭邦臭的,我决不骗你! 小D:嗬嗬嗬……确实太搞笑!这厮讲话打屁直出,脑筋从不带拐弯的。 阿Q:这傻屌发高烧,满嘴巴胡喷!理想固然很丰满,偏偏现实骨骾峥嵘,二者对照出一种残酷之美,以及美之残酷。呜呼哉,嗟呼哉!这家伙蛮蠢,脑瓜子锈住了! 小D:确实,脑瓜子锈住了,锈得死死的! 阿Q:中国古代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后来受到佛教的影响,宋朝之后又出现新儒家。先秦的百家争鸣是文明内部的对话,然后和印度文明对话,吸收了一些新的东西。近代以后中国和西方文明对话。但是,历史进展到了如今,我们的文化究竟有什么创新?Nothing!除了照搬就是照抄!要么照搬苏联的,要么照抄欧美的,至于《毛选》那套破书,就是拙劣抄本的一个样板嘛!雷锋死劲啃读那破书,脑袋不锈死才怪呢! 小D:就是,不锈死才怪呢! 阿Q:再说他那支破钢笔,嘁!能算个什么呢?(晃了晃手里的大号毛笔)比得了我这支么? 小D:那自然……比不了的。 阿Q:这厮么,嘁!一个教条主义者! 小D:确实,一个教条主义者! 阿Q:这号憨包加蠢货加傻卵,必然被时代风气所席卷而去,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只满足于接受现成的答案,而没有能力回溯到问题的缘起。对于教条主义者来说,他们是缺乏问题意识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问题意识。他们满足于熟悉的知识,而意识不到“熟知非真知”。 小D:“熟知非真知”,太哲理了!雷锋整一个死脑筋,这些奥妙他哪懂得? 阿Q:渐渐地,他不受待见,就成了衰佬? 小D:是呀,成衰佬啦! 阿Q:(用大号毛笔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在空气中书写)嗤嗤,死脑筋!脑筋死!脑死筋!我说的,呃,没错吧? 小D:(翘拇夸赞)没错,太准啦!Q爷料事如神! 阿Q:(开怀笑,继续书写)这厮不懂得:比知识更重要的是立场和情感,是你的心跟谁贴近,是达官显贵,还是那些被欺凌与被损害的人民?这种人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觉得说着完全相反的话的人都有道理,他们的逻辑和知识都有没问题,区别仅仅在于——他们为不同的人说话。 小D:没错嚜,没错嚜!虽说每天捧读《毛选》,他硬是弄不明白:老毛为什么要这样讲。在一个功利滔滔的世界上,政治家从一党私利看问题,言必考虑政治影响。这傻屌呢?嘁!误把谎言当真理,竟声称其“放之四海而皆准”,真真丢死人喽! 阿Q:他对这种信念越坚定、越真诚,做起事来就越觉得真理在握,常常执拗到不顾一切,外人瞧着憨头傻脑的,给人一种“长不大”的乖乖孩的印象。简单地说吧,就是他越真诚就越坏事,于自己于社会都有害处。事情的荒诞就在这儿。这个叫做“中国”的家国天下,是十几亿国民分享的公共家园,而非一党一派、一家一姓的私产,更非凭借强力攫取、代代承续的所谓江山。打江山坐江山保江山,早已是不合时宜的王朝政治心理。 小D:太对啦!无论是“家天下”还是“党天下”,都极大地不合时宜。这种王朝政治心理,呸呸!早该扔进历史垃圾堆啦! 阿Q:他成天捧读《毛选》,却拒读《论语》呀、《孟子》呀、《孙中山文集》呀……这能算中华文明的继承者吗? 小D:太狭隘啦!头脑给禁锢了! 阿Q:培根有句名言:“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读什么书多了,便会成为什么人。雷锋光读《毛选》,自然被毛彻底洗脑,成了他的忠实奴才。 小D:被毛洗脑而不自觉,唉唉,他给害惨喽! 阿Q:我们国家并不繁荣,我们民族巨大的创造力和精神潜能也没得到有效的发挥。其中自有缘故,你明白啵? 小D:是不是,呃,他这号大傻蛋……太多了吧? 阿Q:(点头)嗯,嗯,答对喽!专制政体的必然产物嘛!虽说是“军内一小撮”,其能量却不容小觑啊!理论起来,革命总有它的迷人之处。乌托邦主义煽动下的大革命,尤其是这样子的。譬如说,老毛声称“我们相信革命能改变一切”,其实散布的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最糟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道德遭受重污染的社会环境里。我们都是道德上的病人,因为我们习惯于口是心非。雷锋就是这样一个坏榜样,他的脑筋纠结混乱,成了一团死疙瘩。 小D:一团死疙瘩,嗯,确实!确实!太傻蛋啦!应该狠狠地敲打他,用理性之光照亮他蒙昧的心智! 阿Q:不要简单地接受一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你需要挑战过去,要有批判性思维,明白不?这厮太傻蛋,没掌握这五个字——批判性思维。 小D:没错儿!“批判性思维”,太关键啦! 阿Q:(鄙薄地撇嘴)这傻屌呀,嗤嗤!一个高调理想主义者,成天价唱高调,拿空谈当饭吃。唉,无药可救啦!傻头又傻脑,天字号的大书呆!连纸上的错对都没搞明白,遑论人情世故的深奥哲理了!(摇头晃脑,兴发骚慨)人丧其我矣,谁则呼之兴起? 小D:(应和地慨叹)是呀,麻烦大喽!丧失自我,真个救他不得! 阿Q:有人说,“知识也能腐蚀人”,这就是个榜样嘛! 小D:“知识也能腐蚀人”,他是个坏榜样,很坏很坏! 阿Q: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 小D:Q爷说的是!太对啦!膏肓里一旦发生癌变,那就不可救药了! [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由一位老师引领,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曲,打舞台后部走过,看似开展“做好事”的课外活动。他俩木然地观望着他们。 阿Q:做人嘛,我提倡别在意他人,做好自己就行了。这就蛮好的嘛,何必奢求更多的呢?那曲“学习某某好榜样”的破歌,呀呀呸!我一听就火冒八丈,“放屁带骂娘——多方位喷发”! 小D:Q爷说的是!呀呀呸!我一听也火冒八丈,“放屁带骂娘——多管道齐喷”! 阿Q:尼采说过:“高贵的人会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障碍物。甚至对于一个好人来说,高贵的人也是障碍物:即使好人们把他称之为好人,他们也总是极力想排挤他。”雷锋嘛,固然有其优点,却也属于一种障碍物。 小D:障碍物,无疑的! 阿Q:他呀,妨碍了许许多多人,使他们变得黯淡无光,泯灭了自身的个性! 小D:确实!害人虫一条! 阿Q:任何文明在走向解体之前,必得首先经历停滞,而停滞的先兆就是封闭。当个体的自决权被取消,当一个社会统一到毫无异议,便意味着这个社会不再有创造力,也就丧失了活力。(扼腕地怅慨)个体的自决权!个体的自决权啊! 小D:中华文明的病症根究起来,就是这么个总问题——个体生命的价值横遭践踏,个体丧失了自决权! 阿Q:过去号召“灵魂深处闹革命”,依我看呀,如今应该拨乱反正,提倡“灵魂深处反革命”! 小D:(惑困)Q爷的意思……? 阿Q:哼,革命!什么狗屁玩意?呸呸,臭狗屎堆成的一座山! 小D:(点头)呸呸,臭狗屎堆成的一座山! 阿Q:革命就像一则美妙的童话,曾经迷倒了多少热血青年,又骗倒了多少热血青年哟!哈姆雷特愤怒地高喊:“空话!空话!空话!”我也重复他的怒喊:“空话!空话!空话!”谁都喜欢新鲜清洁的空气,讨厌泥淖和沼泽,仇恨叛徒和骗子!够了,够了!停止愚弄人民!该是“反其道而行之”,倡扬反革命的时候啦! 小D:(摸脑壳,恍然大悟)哦……小的明白了!Q爷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革命的确不是好东西,必须反革命才是! 阿Q:伊拉斯谟斯说:“人的情感冲动,必定比理性大二十五倍。”灵魂深处反革命,也该具有这么大的能量。 小D:Q爷说的是!情感的力量大于理性的。 阿Q:也优越于理性。 小D:是是!也优越于理性。 阿Q:比如一棵桃树,树上结了桃子,这桃子就是胜利果实。桃子该由谁摘?这要问桃树是谁栽的,谁挑水浇的。祖国繁荣富强,人人都流汗出血,凭什么树碑立传归到某某,是不是? 小D:Q爷,您说得太对啦!功劳大家有份,不能搞个人崇拜! 阿Q:每个人都把自我尊严当成至高无上的,不容别的任何人来侵犯,肆意地践踏。尼采说过:“每个人都是一个一次性的奇迹。”他还强调指明:“只要严格地贯彻他的唯一性,他的一生就是美而可观的。”作为一个正常人,我是极为反抗个人崇拜的。呸呸呸!呀呀呸!号召向某某学习,这等于侵犯了人的自我尊严,很变态的败德行为嘛! 小D:(点头)没错儿,很变态的败德行为!Q爷,您说得太对啦!抬高别人,就等于贬低了自己。 阿Q:Q爷很反感,偏要摆一摆老谱,不尿他这一壶!呸呸呸!呀呀呸! 小D:小的也很反感,不尿他这一壶!呸呸呸!呀呀呸! 阿Q:再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吧,这也是个伪命题。彻头彻尾的伪命题!世界上本来没有鬼,你天天喊打鬼,倒好像真有鬼了。其实,鬼的概念都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难道中国真的形成“舆论一律”才叫社会主义?我看不见得。我们把一些好的东西,比如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都拱手送给了资产阶级,我们赤白党人还剩下什么?就剩下批判啦,斗争啦,专政啦,这怎么能行? 小D:(一拍大腿)太对啦!Q爷,您一针见血! 阿Q:在思想领域,唉,中国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小D:很艰难,唉…… 阿Q:各国人民有必要在复杂而多元文明的世界里学习共存,决不允许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对普世价值,提倡网络主权等等。这些箝制思想的专制主义做法,统统拂逆世界的民主大潮,是注定要失败的!(愤愤地骂)妈妈的,根本就行不通嘛! 小D:注定要失败的!妈妈的,根本就行不通嘛! 阿Q:可是对底下人,我又不得不装逼卖傻,尽干一些荒唐事,譬如说:在常委会上搞个政治表态呀,高喊几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民主不能当饭吃”呀,等等。“万般皆下品,利益唯独高”,明白不?作为利益攸关方,说句实话,我其实是誓死捍卫那些主张的!唉,无聊的政治表态!唉,无聊的政治作秀!太他妈荒唐啦!阳一套,阴一套,太他妈讽刺啦! 小D:是是,真他妈太荒唐!真他妈太讽刺! 阿Q:(点头)你脑子清醒,是个明白人,这就好,这就好!官场么,就这么回事儿!看透了,老大一个垃圾场!你我……呃……算知音吧! 小D:谢Q爷褒奖! 阿Q:(感叹)有良知是一回事,有手段又是一回事,有远见更是另一回事。只可惜呀,唉唉,三者合一难呀!难,难,难! 小D:(附和地)唉唉……三者合一难呀!难,难,难! 阿Q:如今进入“实干家治国”的新时代,“马、恩、列、斯、毛”自然就落伍,给扫进历史垃圾堆了。呃,回到雷锋吧! 小D:好的。由于他傻屌地忠于新村主义理想,傻屌地相信红宝书的教条,我诚愿为他正名,也乐意为他正名:雷锋——他是个疯子! 阿Q:哦?疯子? 小D:对,疯子!雷锋——雷疯子。 阿Q:“雷疯子”!嗬嗬嗬……好个绰号!名副其实嘛! 小D:“书呆子+雷疯子”,这就勾勒出雷锋的影像——他的一个轮廓吧! 阿Q:(点头赞同,稍后慨叹)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我们不可能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我们的科学知识的增长。所以,我们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未来进程。这些都是幽奥的哲理,幽邃深奥得很,足够一颗智慧大脑钻研一辈子。雷锋这厮,嗤,完是个书呆子!哪会懂得这些呢? 小D:Q爷卓识!一眼就看穿他! 阿Q:近百年来的中国社会么,呃儿,权力资本化和资本权力化,彼此交替着,相互倒手着,呃儿,如今是愈演愈烈啦……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要跟紧时代……呃儿……紧步时代! 小D:Q爷卓识,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要跟紧时代,紧步时代! 阿Q:激情与年龄无关,青春是一种状态,明白不?我这个人嘛,呃儿,思想上最尖锐的是狂妄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发展到狂妄的地步,这说的……呃儿,就是我啦! 小D:Q爷,您伟大啊!思想的个性丰丰满满,而且光光鲜鲜的。一句话:您属于关键少数,菁华之菁华,璀璨绚丽极啦! 阿Q:(鄙夷地)他啃读的坟典太少,就那么可怜的四卷!又不像我,能拿到博士学位。嗤,难怪他落伍八百里! 小D:(鄙夷地)嗤,落伍八百里!送他去读个在职博士,谅他也考不上北大的! 阿Q:(轻蔑地撇嘴)那四卷破书,嘁!啃烂了书页,能管个啥用呢?头脑给禁锢住,戴上紧箍箍了嘛!那算什么狗屁哲学?呀呀呸!玩弄概念,凿空蹈虚,山沟里的窄学罢了! 小D:是窄学,忒窄憋了嘛!千万学不得,越学眼界越窄!Q爷明鉴,卑职拜服并悦服! 阿Q:呃,这个这个……你们团里干部,对他的印象何如? 小D:回禀Q爷!说句心里话,我们团里干部都反感他。对这老大一号傻屌,大家是既尊敬又厌恶,一种矛盾心理:既矛之,又盾之。 阿Q:果真么?既然大家讨厌他,为什么又尊敬他呢? 小D:回禀Q爷!讨厌他是在心底里,尊敬是在表面上。大家表面上恭维他,却又不敢得罪他。 阿Q:哦?是这样……大家为何皮里阳秋,言行不一呢? 小D:回禀Q爷!因为雷锋是个套中人,他的脑子仿佛装进一个套子里,而这个套子又迎合了最高层的政治需要,于是我们不敢公然唱反调。 阿Q:套中人——中国的别里科夫? 小D:正是!说的就是他! 阿Q:林语堂说过,历史就是循环。意思是,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前都发生过,或者将来还会发生。“套中人”,中外皆有,何其多矣! 小D:历史无非是重复,重来复去的。“套中人”也是,重来复去的! 阿Q:知识经由领悟付诸实践,并且活学活用,方才成为真知。只有傻子才把书上写的当真。如此看来,雷锋不过是读死书+死读书——一个腐书呆罢了! 小D:没错儿!读死书+死读书,中国腐书呆的一个活样板。不难想象,他的影响极其恶劣! 阿Q:对于专制者来说,头脑越简单越好,越容易被控制、被利用。雷锋是个单面人的典型。应该消除其坏影响,是时候了! 小D:应该消除干净,是时候了! 阿Q:(思忖)“不敢公然唱反调”……如此看来,这头特犟的蠢驴,竟有可利用的价值喽? 小D:回禀Q爷!从政治宣传的角度讲,确实大可利用一下。比如说吧,雷锋不光苦读“红宝书”,还热心于做好事,挣表现:给中学生当政治辅导员呀,帮助清洁工扫大街呀,护送不识路的老人回家呀,义务捡粪送给农民呀,等等。这些虚伪做法迎合了最高层领导“勤政爱民”、“为人民服务”政治口号的需要。这样一弄,最高层就另眼看待他,将他树成道德楷模,学习的好榜样。 阿Q:也就是说,将他的形象放大了? 小D:(忿忿地)可不是?无聊的放大!放大了不知几多倍呢!在放大中扭曲,在扭曲中放大,假得不能再假了! 阿Q:(也愤慨)呀呀呸,可恼的放大!可恶的做假!妈妈的,呸呸呸!天赋于上,人禀于下,千态万状,各有个“我”,这就很好嘛!各走各的路,各唱各的调,各办各的事,各过各的日子,这就很好嘛! 小D:Q爷说的是! 阿Q:自己生活也让人生活,自己扬名也让人扬名,自己快活也让人快活,何必非得向谁谁学习呢?这种烂宣传,把我耳朵磨出了老茧。我仇恨它,恨得咬牙切齿! 小D:Q爷说的是!何必非得喊口号,何必非得表决心,向谁谁学习呢?我也仇恨它,恨得咬牙切齿! 阿Q:呸呸呸!妈妈的,毒化了社会风尚!“小鼻子小眼睛”心态,恶心得人直呕吐,大肠小肠都呕烂了! 小D:可不是么?“小鼻子小眼睛”,谁见了都嫌恶!踩着一堆臭狗屎! 阿Q:呸呸!妈妈的,恶心死了!提起学习谁谁好榜样,我就火冒千丈!真恨不得,操他三天娘呢! 小D:我也是,火焰噼啪高千丈,天灵盖烧个大窟窿! 阿Q:即便我有更恢弘的肚量,也忍受不了这种好榜样嘛!靠着取媚最高层而得宠,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腐败。妈妈的,偏不喝他这壶黄汤!“不查都是孔繁森,一查都是王宝森”,概括了中国的官场生态。你说说,这叫什么屁事,咹?党说什么意义就什么意义,一切由赤白党说了算。呸呸!太妈妈的了!只要风力足够大,即便是猪站在风口上也会飞起来。这厮扬名中华,凭的是时运两济。呀呀呸!一时的侥幸罢了!亏他脸皮厚,也敢充大屌! 小D:就是嘛,也敢充大屌!“反腐永远在路上”,对这个“天”字号的腐败分子,决不可轻易放过! 阿Q:(一拍大腿)呸呸!刮阴风,烧阴火,空口讲白话,坑蒙拐骗善良的人民,这不仅是搞洗脑式腐败,而且——分明是搞……搞精神污染嘛! 小D:没错儿!搞精神污染,的确是! 阿Q: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 小D:那当然!谁搞斗争他! 阿Q:洗脑功夫重在洗,谬论也能变真理。 小D:谬论变真理,高论啊!符合唯物辩证法! 阿Q:睿智乎? 小D:(翘拇,笑夸)“Q爷意气,挥斥方遒”,好一派睿智风采! 阿Q:鲁迅说过:“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小D:请问Q爷,什么叫“个人的自大”? 阿Q:用鲁迅的话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我呢,素来喜欢逆向思维,有心搞点儿突破,力倡“个人的自大”!(拔出毛笔仰头书写,做洒然憨笑科)嗬嗬嗬…… 小D:尊敬的Q爷!您就是“个人的自大”的典范,太伟大啦!您风采了整个中华,风采得足足的!您是位圣人,堪比那个……那个孔丘啊! 阿Q:(洒然收笔,做个谦虚科)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个圣人。中国圣人不是孔子,也不是我,我算贤人,是圣人的学生。 小D:Q爷,您太谦虚!Q爷的伟大谦虚,让卑职惶恐不已! 阿Q:“伟大谦虚”,这提法好,嗬嗬嗬……我悠哉接受,我乐哉接受!嗬嗬嗬…… 小D:(可怜巴巴地)但是…… 阿Q:但是什么? 小D:回到话题吧。但是,对于大红大紫的雷锋,我们怎好公开唱反调呢?于是只得表面上敷衍,暗地里狠使阴招,极力排挤他,戮力贬损他了。 阿Q:(兴头来了)呵呵,好心态!心态好!暗使阴招对付他,排挤加上贬损,你们做得太对喽!该向你们学习才是!你们才是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 小D:(连连鞠躬)Q爷过奖了!过奖了! 阿Q:先进典型,应该推广嘛!常言道:“屎不臭,搅起臭。”(以毛笔当棍子,做混搅科)就该拿根搅屎棍,这么混搅一气,管保见效!嘿嘿嘿……搅他个昏天黑地!搅他个秽臭难当! 小D:(以手示意,做混搅科)是呀,搅得他越臭越好! 阿Q:他不是自诩高尚品德么?我偏要耍无赖,跟他反着来——崇尚低尚品德! 小D:低尚品德好!低尚品德好! 阿Q:这厮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视过去,迷信将来。对这种大傻蛋,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搞臭他!“名誉上搞臭”,这五字须领会。 小D:是是,必须搞臭他!心慈手软,后患无穷! 阿Q:就该恶恶地贬他,就该臭臭地损他! 小D:恶恶地贬他!臭臭地损他! 阿Q:惟有踩踏别人,才能抬高自己。 小D:是呀!惟有踩踏别人,才能抬高自己。 阿Q:要弄得翻天覆地,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大搅大闹。 小D:对对!大闹腾一场!闹腾得越大,效果就越好! 阿Q:(思忖)嗯……这等死脑筋,改良起来怕也困难…… 小D:可不是么?膏肓里头癌变,没药可救啦! 阿Q:某些赤白党人的性格特征——譬如个别死硬分子——就是不让人驯化。它是不可动摇的。你可能将它折断,但是不能使它弯曲。麻烦就在这儿,呸呸呸,讨嫌死了!“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小D:“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呸呸呸! 阿Q:我的座右铭,八个字:“嫉恶如仇,惜时如金。”眼里容不得沙粒,是我的一贯作风。 小D:大丈夫气概,该这样嘛! 阿Q:干脆,把他灭掉? 小D:这种害虫,要害是八个字:“腐蚀精神,阻碍创新。”依卑职看来,早就该灭掉了! 阿Q:(思忖)嗯,“腐蚀精神,阻碍创新”。只有下大气力拔“烂树”、治“病树”、正“歪树”,才能肃清流毒,给部队立新风嘛! 小D:肃清流毒,换一种新风尚,我们部队太焦渴啦!如久旱盼甘霖嘞! 阿Q:新风尚……新风尚……嗯,的确!该换新啦!“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妈妈的,沧桑他一下也好嘛! 小D:Q爷说的是,该让他沧桑一下!人老珠黄,该贬值就得贬!到了后现代,商品普遍过剩,尤其贬值得厉害,贬值速度……简直就是惊心动魄哟! 阿Q:呃……(换了种口吻)归结说吧:他的口碑并不好,是不是? 小D:的确。尽管他是部队劳模,但是口碑并不好。 阿Q:官运呢? 小D:也不行。就在去年,刚刚晋升为团长。 阿Q:那么你呢? 小D:在他手底下干,担任一连的连长。 阿Q:是这样……听说雷锋,呃儿,做人不坦荡? 小D:是。这家伙城府太深,阴险过人。 阿Q:城府太深,阴险过人…… 小D:绝非诬陷,确实如此!他动辄读《毛选》,还写读书心得。凭着这些垃圾空话,他捞取了不少政治好处,给树为学习的好榜样。 阿Q:嘁,屁个榜样!臭不可闻! 小D:是是!屁个榜样!臭不可闻! 阿Q:马克思有句名言:“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 小D:(扁一扁嘴)在专制的屄眼里,个人算个啥?呸,臭屁一个! 阿Q:据说,雷锋也有名言? 小D:他没别的大能耐,偏喜欢胡诌,有许多所谓的“名言”。 阿Q:有一句……呃儿……叫什么“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什么的? 小D:回Q爷,有的!原话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阿Q:把“有限的”投入到“无限的”……吓……听起来很恐怖!有宗教迷信的味道! 小D:的确,听起来很恐怖!有宗教迷信的味道! 阿Q:而且,带有邪教意味! 小D:无可否认,带有邪教意味! 阿Q:(沉思)灭掉他…… 小D:为了肃清流毒,给部队立新风,卑职向Q爷建言:灭掉他! 阿Q:(点头)嗯。出于蒙骗国人,党化教育必须有;至于灭掉他,那也应该的,这叫“两不误”嘛!呃……他还有句名言?叫什么“对敌人要像严冬什么什么的”? 小D:回Q爷,确实有!原话是这样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阿Q:(寻思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残酷无情……”我问你:我算不算他的同志? 小D:回Q爷,当然算!您和他,革命队伍里的战友嘛! 阿Q:可他对待我,为什么不像春天那般温暖,反倒跟对待敌人一样,嗯?换句话讲,他对我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是为什么? 小D:(悚惊)回Q爷!这话怎么讲?卑职听不明白! 阿Q:(从公事包里掏出举报信,递给他)喏,看样东西! 小D:(快速阅读,随后惊跳起来)哎呀呀,不得了!反了反了!这头蠢驴真该死!竟然冒犯阿Q首长的虎威!这该死的傻屌,竟然给最高层写举报信!而且,他……狗胆包天,实名制举报! 阿Q:(呼呼气喘)古人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妈妈的,真应了这句话! 小D:他揭发Q爷贪污受贿,腐化堕落,盖了一座将军府,包养几个二奶,如此等等。这……这……Q爷,小的不忍卒读! 阿Q:没错儿,越读越来气!哼,他妈的!气得我害肠炎,屁眼炸裂,一滚滚的臭屁漏泄出来! 小D:古人说:“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之所赖以立,天柱之所赖以尊。” 阿Q:“三纲五常”,自古就有的嘛!一旦纲纪崩坏,天下就要大乱! 小D:(点头不迭)要大乱,要大乱,绝对的!他这样胡来,这样蛮干,可真见了鬼了!完是以下犯上,寻衅滋事,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啊! 阿Q:可不是么?完是以下犯上,寻衅滋事,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呼呼气喘)尘世没有真正的自由与民主,一切都是相对的:民众都自由了,当官的就会失去自由;世界都民主了,谁还来为民做主?上级有什么过错,自有更高一级的过问。这叫“顶层设计”,全给弄好了,妥妥帖帖的。哪里用得着下属来瞎操心,搞检举揭发呢,是不是? 小D:可不是么?Q爷,您说的太对啦! 阿Q:(皱眉)问题是,有人犯上作乱…… 小D:一旦事情败露,Q爷,您有泼天的大麻烦啊! 阿Q:可不是?妈妈的,泼天的大麻烦! 小D:(替他着急)Q爷,好Q爷!这……这……这可怎么是好? 阿Q:(改换脸色,洋洋得意)甭着急,莫惊慌,强中更有强中手嘛!古人云,“吉人自有天相”,这厮呀,嘿嘿,低估了我阿Q的能耐!千幸万幸,阿弥陀佛!这封举报信没有捅上去,让我的铁哥们扣压了,如今转到了我的手里。 小D:小的明白了——虚惊一场! 阿Q:嘿嘿,对喽!虚惊一场! [停顿。 小D:(看看他的眼色,继而喜染眉梢,凑上前献媚地)尊贵的Q爷!您出生入死,才打下这座赤色江山,混成个军政头面人物。功劳大大的、巍巍的,堪称遮天盖地啊!您养个尊呀,处个优呀,理所当然的嘛!吃点儿,喝点儿,拿点儿,玩点儿,能花销国库几根金条?区区花销,不过九驼一毛,无伤大雅的嘛!这些算不上毛病,谈不上以权谋私,更谈不上给社会主义抹黑!都是轻若鸿毛的,甚至可以说天经地义的嘛!再说盖一座将军府,包养几个二奶,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古英雄爱美人,哪个英雄不是三妻四妾呀?哪个的精液不是乱喷乱射呀?是不是?自古英雄必有用武之地,是不是?敢问:用在哪儿? 阿Q:依你之见呢? 小D:小人之见:要么战场,要么情场。 阿Q:哎~~,太他妈对喽!一是战场,二是情场。话中含义,你懂的! 小D:(点头哈腰)我懂!我懂!太懂得了! 阿Q:懂得就好,有共同语言啦!“及时行乐”,太他妈精辟!四字要诀也么哥! 小D:的是,的是!“及时行乐”,太要诀啦!首长们为革命做出重大贡献,多受享国库里……呃……那么一丁点儿,难道就算犯罪分子?嘁!能花销掉几根金条子呢,是不是?概括讲来,不受享白不受享嘛!想当年,老毛特批中央委员购买《金瓶梅》足本,不就是鼓励他们多搞几个花姑娘么?青龙桥幼儿园建立了,条件搞得优越一点儿,那也是理所应该的。 阿Q:“天不怕地不怕,庄则栋就怕江青半夜来电话。”可他心里越害怕,偏偏半夜就来电话! 小D:(嘟着嘴咕哝)反正吧……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 阿Q:对,就是这话!以下犯上,恶莫大焉!妈妈的,气死我了! 小D:“恶莫大焉”,这话太精太辟!这厮胡乱咬您,简直丧心病狂,其疯不亚于疯狗一条! 阿Q:(做首肯科)哎~~,这话通情达理!哈哈哈……听得我胃口好舒服!妈妈的,这厮疯狗一条!脑袋瓜太僵固了,死抱着已经沉没的破船上的一块木板不放! 小D:太僵固,太僵固!花岗岩脑袋!不妨说,比花岗岩还花岗岩! 阿Q:(点首)嗯,不妨说!以德治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为首要嘛。这厮以下犯上,“修身”一条就不过关! 小D:确实!以下犯上,恶莫大焉,“修身”一条不过关!各位首长劳苦功高,理应享受特供制的种种好处,体验一下做“人上人”的优越感。这能算腐败么?嘁嘁,根本就谈不上!风马牛不相及! 阿Q:说的是,妈妈的!这厮脑袋太僵固,比泥木疙瘩还不通气!倘若人人学习他,以下犯上,纲纪就乱套了嘛! 小D:小的以为,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不享受白不享受! 阿Q:说的是,妈妈的!这厮脑袋太僵固,不懂得把脉大势!“大势”是什么?就是人心向背嘛! 小D:人心向背,可是太重要!现如今,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为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个人利益的坚定捍卫者! 阿Q:就是,坚定捍卫个人利益,人人守土有责!“撼山易,撼个人利益——难!” 小D:那可怜的一丁点儿利益,我自己不捍不卫,谁来替你载捍载卫呢? 阿Q:那是,没错儿!个人利益的载捍载卫,依靠别人可不行,必须得靠自个儿嘛!人是什么?“人之初,性本私”,我的一句名言。人都是自私的,有的人尤其卑鄙地自私。捍卫个人利益,天经地义嘛!呃儿,理所当然嘛!这可不是小事情,应当提到政治高度来对待!现如今,政治运动不搞了,但是思想政治工作和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斗争能放弃么?绝对不能。否则,你不去运动人家了,人家来运动你。 小D:(试探性地)也就是说…… 阿Q:(持毛笔一挥)按既定方针办! 小D:按既定方针办? 阿Q:对,按既定方针办!也就是说,坚决与他斗争!而且,一斗到底!斗死拉倒! 小D:那是那是,Q爷伟大!必须与他斗争!而且,一斗到底!斗死拉倒! 阿Q:(笑着点头)好极了,妙极了!有你协助我,哈哈哈……我赢定啦! 小D:Q爷刚才讲:“人之初,性本私。”啧啧,精彩呀精彩!太棒了!太好了!太赞了!“人都是自私的,有的人尤其卑鄙地自私”,这话可圈可点!千真真,万确确!而且,个人利益绝非小事,应当提到政治高度来对待! 阿Q:可算绝对真理? 小D:没错儿,太绝对真理啦!绝对是! 阿Q:至于别人的利益,自有别人去打理,用不着我来操心的。 小D:那是那是,Q爷光荣!见识卓越,脱俗超群啊! 阿Q:与其解放别人,不如先解放自己。 小D:那是那是,Q爷正确!常言说得好,“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嘛! 阿Q: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白求恩做不到,雷锋岂能做到呢? 小D:就是嘛!绝对做不到! 阿Q:骂别人政治骗子的人,自己未必就诚实,很可能也是个政治骗子,只是行骗招术不一样,另一个路数的。 小D:就是嘛!把戏人人会变,手法各有高下! 阿Q:放之四海而皆准,否认这套真理的,全他妈大傻屌! 小D:好好!太正确了!太真理了! 阿Q:搞政治的,随时能够否定昨天的自我,而又抛出今天的另一个自我。 小D:多副面孔,必须这样子!辩证的否定观嘛! 阿Q:政治家不仅要讲假话,而且要善于讲假话。呃儿,施放政治烟幕弹嘛!人太实诚,哼哼,搞不了政治的。 小D:那是那是,Q爷英明!谁说老实话谁就完蛋! 阿Q:搞政治的嘛,必须惯耍两面派!“惯耍”,明白这意思不? 小D:禀Q爷,小的明白! 阿Q:拿孔子来说吧,他就是个撒谎精!而且惯耍两面派!若真的当起权来,他的做法其实和管仲、商鞅是一样的。杀少正卯,隳三都,已见端倪。他自己心里明白,“仁”、“恕”是讲给别人听的,是教化芸芸众生的,至于当权者要成就霸业,不心狠手辣,芟除异己是不行的。 小D:那是那是,Q爷英明!因此历代帝王都尊孔,自有其道理——也就是险恶用心。 阿Q:搞政治斗争,用心不险不恶,能行么?行不通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呃儿,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小D:当然当然,绝对如此!所谓同志情、阶级爱,也是胡编瞎捏的!嘁,信不得的!说白了吧,压根儿没那回事! 阿Q:雷锋这傻屌,他就那么正直,嗯?品行无可挑剔,嗯?嘁,大可怀疑唷! 小D:确实,大可怀疑! 阿Q:你也认为大可怀疑? 小D:可不是么?太可怀疑啊!这傻屌疯狂地追求完美,狂热地追求高尚,每天坚持读《毛选》,处处拿它来对照检查自己,就像教徒对待《圣经》那样崇拜。这种崇拜心理全然是盲目的,而且到了变态的地步! 阿Q:呸呸!盲目的变态,变态的盲目! 小D:呸呸!一头变态猪,蛋蛋蠢透了嘛!旁人看在眼里,谁不捏紧鼻子,恶心个半死不活? 阿Q:嗯,蛋蛋蠢透了!恶心个半死,甚至超过半死! 小D:所以他人缘并不好,绝对好不了嘛! 阿Q:嗯,我能理解。(稍停)“像春天般的温暖”,念起来真好听。没错儿,绝对好听!一句漂亮的大话!可我怎么……怎么丝毫感受不到呢? 小D:Q爷眼力过人,看问题一针见血!我也丝毫感受不到啊! [停顿。 阿Q:(顾自嘟囔)忤逆首长,十恶不赦……哼,这傻屌……猪狗不如的东西…… 小D:(惋惜地叹息)唉,可惜一块材料!这个傻屌,脑子生锈了!锈得死死的! 阿Q:可不是?外面的世道变了,这个傻屌竟然一无所知,仿佛生活在陈年的坟墓里!嘁,脑袋像块榆木疙瘩! 小D:像块榆木疙瘩,废料一大坨! 阿Q:他这么一味蛮干,好比螳臂挡车啊! 小D:确确实实!他一味蛮干,这是螳臂挡车,太岁头上动土! 阿Q:妈妈的,可不是?螳臂挡车,太岁头上动土! 小D:对这种傻屌姑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阿Q:真是对人民的犯罪!一丝一毫也没错嘛! 小D:确实,一丝一毫也没错! 阿Q:不让我发声,不让我骂娘,那可不行。鸦雀无声,是走向灭亡的前奏曲,七嘴八舌人气旺,民族复兴有希望。 小D:确实,该发声就得发声,该骂娘就得骂娘。 阿Q:(呼呼喘气)雷锋这厮,妈妈的,气煞我也! 小D:启禀Q爷!依卑职看来,对这号不识抬举的家伙,必须严惩不贷! 阿Q:(拿毛笔一拍桌面)严惩不贷,那是当然的!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严惩都不过分!实话告诉你吧:尚方宝剑由我掌握,任凭我怎么处置都行。 小D:那就严厉地处置!越严厉就越好! 阿Q: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急速行驶过程中,总是会轧死一些人,“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嘛。只要大多数人的脑壳保住了,就属于正常行驶! 小D:那是当然的,卑职坚决拥护,誓死捍卫Q爷!(独白)哎呀呀,有权就是好啊!权呀权,啧啧,你真好哟! 阿Q:(咬牙切齿地)雷锋呀雷锋!你想逃脱这一劫,哼哼,可是难比登天! 小D:Q爷一声号令,卑职坚决拥护!处置小小一个雷锋,等于拍死一只苍蝇嘛! 阿Q:可不是?小小一个团长,原是苍蝇般渺小的!可他竟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嗤,这种愚妄的鼠辈,一想起来我就呕吐!我胸口发堵,气得喘不过气来了! 小D:Q爷息怒!Q爷息怒!暂且放宽心吧!为这种腌臜泼才气坏身子,太不值当了! 阿Q:是呀,太不值当。不尿他那一壶,就对了……(寻思着)呃,小D! 小D:卑职在! 阿Q:你觉得……呃,这个姓雷的……是不是有神经病? 小D:回禀Q爷!雷锋小时候讨饭,遭财主的狼狗咬过…… 阿Q:财主的狼狗咬过……也就是说,他患有狂犬病? 小D:呃,可能。不,很可能!他胆敢挑衅Q爷的虎威,可见不知天高地厚,十足的忤逆之徒。这跟患有狂犬病,也差不离吧! 阿Q:(点首)嗯,言之有理。讲下去。 小D:对这条害群之犬,Q爷应该早下决断,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阿Q:(点首)杀一儆百,那是当然!赤白党就是靠这个打天下的,也是靠这个坐天下的。我阿Q对待敌人,素来就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Q爷英明!杀伐决断高人一筹,卑职万分仰慕! 阿Q:想当年,居里夫人的女婿,他是法国一位物理学家,让人给老毛捎去一句话:“你们要反对原子弹,必须自己要有原子弹。”老毛听后醍醐灌顶,于是悍然下令:立即研制原子弹。你说说,这说明什么道理呢? 小D:这个嘛……这个这个……小的不敢妄言…… 阿Q:一句话:以严制严。 小D:以严制严? 阿Q:以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还制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哦……明白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残暴还残暴,以狠毒还狠毒。 阿Q:打从赤白党成立起,就搞这一套的,属于看家本领,起家秘诀。 小D: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阿Q:嗯,就是这道理: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你呀,不愧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通嘛! 小D:多谢Q爷夸奖! 阿Q:雷锋这个混蛋,这号败类,这撮人渣,这只坏虫,这条毒蛇,这匹害犬……呸呸呸!太坏太坏,无可复加了!我正在考虑,该怎样严惩他……呃,这样吧,你去把他叫来。 小D:(行礼)喳!卑职遵命! 第九场 [舞台右边第二表演区,雷锋搀扶着一个老大娘上场,他胳膊上替她挎着个包袱。 雷锋:(指着前面高楼)瞧,大娘!前面就是火车站进站口,您顺着这条道一直往里走,就是了。 大娘:(想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和肩上的挎包)哎,好嘞!小伙子,谢谢了!你真是个大好人! 雷锋:(没让她接过去,继续拎着和背着)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娘,我再送您一段路吧! 大娘:哎唷,敢情好!小伙子,太谢谢了! 雷锋:别客气,大娘!很平凡的小事情,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实话,大娘!我认为,一个革命者就应该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把别人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 大娘:说得好,境界够高的! 雷锋:我是小小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搬到高楼不骄傲,搬到厕所不悲观。 大娘:小伙子,好人啊!真是好人!你这“一团火”的精神,太可贵喽! 雷锋:大娘,您过奖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大娘:咳,罢了!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雷锋:“是人民在养你们”,这话对头!太精辟了! 大娘:什么“有限”呀,什么“无限”呀,大娘没文化,大道理弄不明白,也不感兴趣这些。我就晓得:你是个热心肠!地地道道的热心肠!你心里装着老百姓,大好人一个!你这种人,世上打着灯笼难找啊!(从挽着的包袱里掏出一把红枣,往他衣兜里塞)来,来,小伙子,拿着吧!大娘的一点心意! 雷锋:(赶紧推脱)大娘,这可不行!我们军人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必须严格遵守。千万使不得! 大娘:别价,好孩子!这是大娘一片心意,你呀一定得收下! 雷锋:不行,大娘! 大娘:好孩子,收下吧! 雷锋:那么……好吧,只好领情了!我收下!谢谢大娘! 大娘:不用谢!(将一枚红枣递到他嘴边)来,尝一尝!甜着呢! 雷锋:(吃枣)唔,真甜!甜在嘴里,也甜在心里! 大娘:小伙子,听我说!你呀,跟我儿子同岁数,我瞧着你怪亲热,就跟瞧着我儿子一样。 雷锋:“军民一家亲,革命无不胜”嘛! 大娘:说得对,说得好啊!这话有水平,大娘可爱听了! [停顿。 雷锋:大妈,小心台阶! 大娘:好的,我瞧着呢。小伙子,不瞒你说:你的脸型,跟我儿子挺相像的。 雷锋:哦?真的? 大娘:可不是?我儿子也是圆脸盘,就是个头比你略高些。 雷锋:大娘!您的儿子,他在哪儿? 大娘:唉,提起我儿子,可是件伤心事哟!他是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的,分在沈阳东方红机床厂工作。不想那年给领导提意见,遭受黑心领导的打击报复。(愤怒形于色)哼,提起那些天杀的狗官,可是残酷无情了!心肠是墨乌墨乌的!而且,比起黑心肠来,一个赛过一个!他们把我儿子给打成右派分子,发配到甘肃省一个劳改农场。叫什么……夹边沟……对,叫这个名字:夹边沟劳改农场!(心酸地幽泣)我这趟出远门,就是到夹边沟劳改农场,探望我的独生子去…… 雷锋:(心里一震,发语尴尬)大娘!您儿子……是个右派分子? 大娘:(无语地点头,擦泪)其实,是桩冤案!(仰天哭泣)唉,天大的政治冤案啊!我就这么个儿子,老来的唯一依靠啊!唉,他的受害遭难,对于我这个母亲,好比精神的凌迟。我真是痛不欲生啊…… 雷锋:(调试自己的脸部表情,发语惶惶促促)呃……这个……呃……大娘,赶紧进站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另有事情,得先走一步,不能送您到站里了! [不等大娘搭腔,雷锋扭身撤步疾走。 [大娘举起手,想叫住雷锋,想了想又作罢,转身缓步走进车站。 第十场 雷锋:(走到舞台中央,掏出手绢擦拭脸上的虚汗,喃喃独白)喂呀呀,好险好险!脊梁骨泌出冷汗来!(屈指数着)“地、富、反、坏、右”,这些是人民的敌人啊!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啊!可我刚才,竟然……帮助了一个右派分子的母亲!雷锋呀雷锋,你可不能麻痹大意啊!稍有不慎,就站错队了!你差点儿……你呀你,差点儿站到阶级敌人的队伍里啦!这可是政治立场问题,得牢牢把稳政治的方向盘啊!一旦翻车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倘若给打入另册,我就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归不了革命队伍。吓……真叫险!喂呀呀,险透了险透了!“亲不亲,线上分”,若是阶级路线混淆了,我的阶级立场还怎么体现?吁……险透了!仅仅只差一步,我就掉进深渊里!(灵机一动)哎,哎,且慢,等一等!让我读几页红宝书,从中汲取智慧和无穷的力量。 [停顿。 雷锋:(掏出红宝书,埋头朗读)“革命的首要问题是什么?就是分清敌我……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嗨,太精辟了!读到这里,顿时心头亮亮堂堂,仿佛有道神奇的光芒射进我心田,指引我奋勇前进的道路!光辉啊,这条革命道路!通往天堂的康庄大道!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谁要是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永远是一个奴隶。雷锋呀雷锋,你得把稳方向盘,可不能放手撒把啊!牢牢记着:千万不能敌我不分,把车子往岔路上开啊!须知:一旦车子颠覆,可就粉身碎骨啊! [停顿。 雷锋: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反省我刚才做法,真是太危险了!错把敌人当同志,春冬两季不加区分,甚至搞颠倒了,岂不会出大事?……啊呀呀!牙齿打磕颤,脊梁骨泌出冷汗来,浊黏浊黏,感觉冷嗖嗖的……我们要热爱人民,但是,首先必须热爱我们党。党啊党,您的事业何其伟大!只有我们党才能把人民引向一个光辉未来。是的,对头呀!端正立场很关键,绝对是这样!我们国家是否具有光辉未来?这必须由我们党来决定,党是引路人,人民只是拉磨的。是的,对头呀!端正立场很关键,绝对是这样!我觉得一个革命者就应该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为党的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这才是最幸福的。是的,对头呀!端正立场很关键,绝对是这样!扪心自问,再三反省:雷锋啊雷锋,就在刚才,你有没有站稳阶级立场?(急得团团转)没有,没有,我没有啊!唉哟哟,该死嘞该死嘞!你呀你,举动昏妄,滥做好人,滥施同情,简直昏了头哟!唉唉,只差一丁点儿,我丧失了革命立场!革命利益被我抛到脑后了!你呀你,犯了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对阶级敌人行仁慈,那是立场不坚定,绝对犯了政治错误哟!唉唉,天啊天!唉唉,天啊天!教训很惨痛很惨痛!至惨至痛的一个教训啊!差点儿……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嘞!唉呀呀,唉呀呀,这可怎么办哟?急得我团团转……亏杀做这件事时,我身旁再没第二个人……千幸万幸啊……千幸万幸啊……(颤抖着合掌,做拜佛科)阿弥陀佛……差点儿掉下万丈悬崖……阿弥陀佛…… [停顿。 雷锋:对了,还是这个!(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红枣,看了几眼,接着一把接一把掏出,丢弃到远处)这些红枣,呸呸,吃不得!吃不得!吃不得!一枚枚来历不明的糖衣炮弹暗中射来,雷锋呀雷锋,你千万要提高警惕啊!一旦吃下,万一思想中了毒,可是不得了哟!(灵机一动,掏出日记本和钢笔)对了对了!我呀,赶紧写一则日记,就讲今天我在火车站广场遇到一个老大娘,她是一个贫农的母亲,心地很善良,思想很纯朴。她来城里干什么?探望上大学的小儿子。我呢热情地帮助老大娘:帮助她背行李,搀扶她过马路,进了火车站进站口。嗯,只有这样,才能转寰过来!嗯,好主意!就这么办!(稍停,继续写)另外,刚才读红宝书的体会,我也该记录下来,认认真真记录下来。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可以教育广大人民!嗯,也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这是必然的,毫无疑问! [雷锋蹲下身子,奋笔疾书起来。 雷锋:(停笔之后)人的认识水平如何提高?全凭这一篇篇日记啊!这就好比思想的年轮,铭刻在悠久时光里,经受历史的严格考验啊!人不能白活一辈子,总得给后人留下点东西。我的日记将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留给后人反反复复学习,让他们踏着我的足迹奋勇前进!(瞧着手里的钢笔)钢笔呀钢笔,你何其流畅,却又何等凝重!遥想当年,孔子就握笔著史,“春秋笔法”代代相传,永放光芒啊!我这支钢笔,它是雷锋精神的载体,也将存放“雷锋纪念馆”里。嗯,没错儿,我坚信!确凿无疑地坚信! 第十一场 [一个青年工人推着一辆手推车砖上场,车上装满了砖块。 青年工人:同志,让一让!请让一让! 雷锋:(赶忙收起本子和笔)工人同志,您好!这是上坡路,挺费劲的,来,来!我搭把手!(帮助青年工人用力推车) 青年工人:哎唷,敢情!谢谢了,谢谢了! 雷锋:不客气,军民一家亲嘛!请问工人同志,这车砖往哪儿推呀? 青年工人:有劳了,谢谢!(上了坡,停下歇息,取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揩汗,然后一指前方)那座大厦,望见没有? 雷锋:望见了!请问,那是什么大厦? 青年工人:您问它?(夸耀地挑起大拇指)可了不起呢!那叫新村大厦!据设计者说,这是人世间最辉煌的大厦! 雷锋:人世间最辉煌的大厦?也就是说,人间天堂喽? 青年工人:人间天堂……这可不好说……天堂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 雷锋:我这是打比方,不碍事的。既然它是人世间最辉煌的大厦,那就等于人间天堂嘛! 青年工人:哦,对对!人间天堂!人间天堂!红日当空耀奇彩,照遍全球,开创新时代……啊呀呀,啧啧啧!这座大厦太辉煌了,好比人间天堂! 雷锋:请问,给什么人居住? 青年工人:除了劳动人民,还有谁配居住呢?当然是我们劳动人民喽!这是劳动人民的新天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嘛! 雷锋:(屈指点数)工、农、兵、学、商,加上干部,还有知识分子。这些人,构成劳动人民的主体。 青年工人:至于阶级敌人,什么地、富、反、坏、右……他们统统靠边站!叫他们日洒雨淋去! 雷锋:那是,那是,应当的! 青年工人:人民江山人民坐嘛! 雷锋:“人民”,多么崇高的字眼!神圣啊,人民! 青年工人:同志,说得太好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民是神圣的。人民江山人民坐,人民大厦人民住,新村大厦属于人民,绝对的嘛! 雷锋:(兴奋地搓着手)嗨,太棒了!咱们的日子,可是一天比一天甜啊! 青年工人:就是嘛,太棒了!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雷锋:说得真好,“芝麻开花节节高”!(兴奋地挽起袖子)来来,加紧干吧!工人同志,咱们一起干! 青年工人:怎么,你也要参与? 雷锋:那当然!为新村大厦贡献力量,是我应尽的义务啊!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翁,应该处处为国家着想。凡是脑子里只有人民、没有自己的人,就一定能得到崇高的荣誉和威信。反之,如果脑子里只有个人、没有人民的人,他们迟早会被人民唾弃。 青年工人:(轻捶雷锋一拳)嘿,有水平!觉悟高啊!我该向你学习! 雷锋:你是领导阶级的一员,觉悟更高,我该向你学习! 青年工人:瞧你,真谦虚!别争了,咱们互相学习吧! 雷锋:嗯,说得好!咱们互相学习! 青年工人:你的口才真好,有演讲家的才华,难道你没发现吗? 雷锋:(摇头)没有。我是一个普通战士,对成名成家不感兴趣。 青年工人:我是一个普通工人,对成名成家也不感兴趣。 雷锋:(欣喜)甘当无名英雄,咱俩志同道合啊! 青年工人:可不是?志同道合啊! 青年工人:说实话,你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应当纳入普世价值! 雷锋:(淡怀一笑)得了吧,我可不配!比起耶稣、冉阿让等人,我的思想境界差远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才真正具有普世价值啊! 青年工人:你呀太谦虚! 雷锋:不,不!绝不是谦虚,这是实情嘛!我素来景仰他们,只恨做不来那样好。咳!谈这些做什么?我有我自己清高的地方。既然国家不提倡这些,民间提倡管什么用?丝毫不起作用的。(挽起一只袖子)不谈最好了。多说不如多干,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 青年工人:对对,说得好!喊破嗓子不如甩开膀子! 雷锋:(挽起另一只袖子)来吧,来呀!甩开膀子干一场! 青年工人:好嘞,干一场!只要别把膀子甩脱臼,就使劲甩开双膀,大干快上哟!王国福说得好,“小车不倒——只管推”!咱们呀,一直推到共产主义! 雷锋:(拍手笑赞)说得好,说得好!“演变”西方的民主价值观,大力搞“暴力革命输出”,“重塑世界面貌”,实现“赤遍全球”,全靠我们革命者了。来吧,来呀!大干快上哟! 青年工人:好嘞,来吧!(做端枪扫射科)让红旗插到曼哈顿,水陆坦克掩护,机枪猛火扫射哟:哒哒哒……战友们,冲啊——!冲啊——!冲啊——!(稍停)革命加拼命,革命无不胜!“我是党的一块砖”,如果大家都这样想,都把自己砌进新村大厦里,那该有多么好啊! 雷锋:就是,就是,那该有多么好啊! 青年工人:最近我读报纸,却发现有人主张:“把成为他人之工具当做自己的原则,无论它显得多么高贵,都会使人变得忘我、不幸、顺从、失去勇气,这是违反人的良心的一种要求。”请问,你是怎么看的? 雷锋:我身为一名党员,又是一名战士,这双重身份绳索一样捆住了我,要求我对党绝对忠诚,不顾一切地相信党。这种情形下,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只能坚决服从党的需要,甘做党的驯服工具呗! 青年工人:明白了,你不惜违反人的良心,很好的嘛! 雷锋:在我看来,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至于良心,那又算得了什么?值几个臭铜板呢?那些将古人奢谈的“良心”呀、“良知”呀挂嘴边的人,等于给自己的龌龊灵魂裹上一袭金缕玉衣,陈腐得叫人恶心! 青年工人:说得好,革命利益高于一切!嗬嗬,你真行嘞!活出崇高境界来啦! 雷锋:我的座右铭是:“生命诚可贵,良心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二者皆可抛。” 青年工人:好俊的格言!你喊出了时代的最强音! 雷锋:嗬嗬,过奖过奖!我感觉呀,有一股亢奋疯狗一样追撵着我,“汪汪”的吠叫着,咬住我的裤脚管,我就不顾一切往前赶,一次次地将它甩开。 青年工人:好比喻,好比喻!干革命嘛,就得一日千里,发扬千里马精神! 雷锋:说得好!来来,攒劲干,拼命赶!骑上革命的千里马,咱们撒蹄飞奔吧! 青年工人:好嘞!攒劲干,拼命赶!撒蹄飞奔而去——! 雷锋:冲——啊——!冲——啊——! [雷锋帮助青年工人推车下场。 [稍顷,他俩推着空车返回,坐下来歇息。 青年工人:(将自己的毛巾递给雷锋)同志,揩把汗! 雷锋:谢谢!(接过毛巾揩汗)这幢新村大厦真辉煌,好比人间天堂啊! 青年工人:是啊,人间天堂一样!哎,跟你讲——这只是设计建造中的第一幢! 雷锋:也就是说,今后陆陆续续,要建造更多幢新村大厦? 青年工人:可不是?遥想当年,杜甫写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老夫子的美好愿望,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啦! 雷锋:多么好的社会啊!伟大的中华民族,就要跨入天堂啦! 青年工人:可不是?西方世界已经日薄西山,而我们眼看就要登上天堂,迈向明天的大同社会啦! 雷锋:嗨,真好呀!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明天快快到来! 青年工人:快来了,快来了!戈多先生捎来口信了,说他明天就到呢!“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好日子就要来了! 雷锋:明天!明天!多么美好的明天啊!一想到好日子快到来,我心里真激动啊!简直坐不住了,觉得浑身是劲!使也使不完啊! 青年工人:我也是,兴奋得睡不着觉!戈多先生马上就到,这可是泼天大的喜讯!多么振奋人心啊!多么鼓舞人心啊!我们工人阶级属于领导阶级,作为其中的一员,我感到无比光荣啊! 雷锋:作为一名军人,我也深有同感啊! 青年工人:我们是觉悟了的新青年,肩负着神圣的使命! 雷锋:可不是?我们是觉悟了的新青年,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啊! 青年工人:我们是建设新村社会的正能量! 雷锋:可不是?我们建设新村社会的正能量啊! 青年工人:我要把一切献给党国! 雷锋:对呀对!把一切献给党国,这是我的最大幸福! 青年工人:也是我的最大幸福!试想想: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即将划上休止符:历史的转折点出现了!人类文明从此揭开新的一页!“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多么美妙的社会图景! 雷锋:可不是?多么美妙的社会图景啊! 青年工人:人类即将抒写新的历史篇章! 雷锋:可不是?人类即将抒写新的历史篇章啊! 青年工人:理想化为现实,大同世界即将实现! 雷锋:可不是?理想化为现实,大同世界即将实现啊! 青年工人: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雷锋:可不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啊! 青年工人:“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雷锋:可不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青年工人:我们欣逢一个伟大的时代,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啊! 雷锋:是啊!前不见古人,后可见来者,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啊! 青年工人:啊啊!畅想美好明天,我周身的血热了,即将沸腾啊! 雷锋:啊啊!我周身的血热了,即将沸腾啊! 青年工人:啊啊!在“四个伟大”的光辉指引和正确领导下,全国人民奋勇向前,阔步大跃进啊!这是中华梦,也是我的梦! 雷锋:啊啊!在“四个伟大”的光辉指引和正确领导下,全国人民奋勇向前,阔步大跃进啊!这是中华梦,也是我的梦! 青年工人:啊啊!梦啊梦! 雷锋:啊啊!梦啊梦! 青年工人:啊啊!梦哦梦! 雷锋:啊啊!梦哦梦! 青年工人:啊啊!梦唷梦! 雷锋:啊啊!梦唷梦! 青年工人:唉哟!梦哦梦! 雷锋:唉哟!梦哦梦! 青年工人:(瞻望远处,凑手到嘴前,做喊话科)戈多先生!戈多先生!听到呼唤没有?你快点来吧! 雷锋:(瞻望远处,也凑手到嘴前,以更高声音使劲喊)戈多先生!戈多先生!听到呼唤没有?你快点来吧! 青年工人:挺奇怪的,听不到任何回音。 雷锋:耐心,耐心……让我们耐心等待吧!我们不难想象:我们盼望的戈多先生,正风尘仆仆在赶路呢。他呀,就要来了,就要来了…… 青年工人:是呀,就要来了!的的确确,他就要来了!这是科学真理,也是科学信仰,我们必须坚定信仰! 雷锋:是的,说得太对了!我们必须坚定信仰! 青年工人:让我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吧! 雷锋:不不,“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可不成!只有一种准备——奉献的准备!我们应该把一切献给党国,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乃是宇宙的真理! 青年工人:对对!同志,你说的太对了!只能是唯物主义一元论,而不能搞什么“二元论”。 [停顿。 雷锋:(站起来,畅想)到了那一天,曼哈顿的黑人兄弟,也可以扶老携幼搬进新村大厦居住……(有力地一挥胳膊)嘿呀呀!真带劲哟! 青年工人:敌人一天天烂下去! 雷锋: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青年工人:只要大家齐心干! 雷锋:只要坚持“七不讲”! 青年工人:咦……什么叫“七不讲”? 雷锋:哦,这是中央的新精神,刚刚传达下来。它指的是:不讲普世价值,不讲新闻自由,不讲公民社会,不讲公民权利,不讲党的历史错误,不讲权贵资产阶级,不讲司法独立。 青年工人:是这样呀……这个精神好!好得很啊! 雷锋:中央有了禁令,人人遵守就是了,无需再用脑子想别的。 青年工人:对呀,只要大家遵守就行,无需再用脑子想别的。 雷锋:事情就这么简单。 青年工人:事情就这么明了。 雷锋:为了革命,我们甘做“套中人”! 青年工人:为了革命,我们争做“套中人”! 雷锋、青年工人:(合)我们都是“套中人”! 青年工人:嗨呀呀!军民一条心,真是太好啦! 雷锋:嗨呀呀!军民一条心,真是太棒啦! 青年工人:“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雷锋:“工人阶级没有祖国!” 青年工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还要不要呢? 雷锋:不要了,不要了!我们宁要“大同梦”,决不要“中国梦”! 青年工人:(惊讶)什么什么?你不要“中国梦”? 雷锋:对!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不要“中国梦”! 青年工人:为什么呀? 雷锋:因为——这提法不妥,境界太狭隘了。再说,它也不符合“共产国际”的国际主义原则。 青年工人:(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对对,完全正确!无产阶级强调国际主义精神,于是决不能提什么祖国,“中国梦”缺乏境界,绝对要不得的。这个道理,我就此深刻领会了! 雷锋:我早就领会深刻,彻底把它搞懂了!为了国际主义精神,即使出卖自己祖国,也完全是可以的,而且必须这样做!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这提法太好了!胸怀多么宽阔哟!气魄多么雄浑哟! 雷锋:民主宪政当然是好东西,这个我承认。但是,在美国搞成功了,在南美非洲就站不住脚,这也是事实嘛!何以见得,在中国它就站得住脚,是不是? 青年工人:太对啦! 雷锋: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精神万岁! 青年工人: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来,畅想)啊啊!到了那天,我有个美好愿望:我大儿子能娶个津巴布韦的黑人姑娘。 雷锋:嗯,好主意!人种杂交,胜过稻种杂交嘛! 青年工人:我二儿子呢,娶个犹太姑娘。 雷锋:嗯,很好呀! 青年工人:至于我大女儿嘛,我也有个愿望…… 雷锋:我猜猜:让她嫁给一个金发碧眼的雅利安青年? 青年工人:哈哈,猜对喽! 青年工人:我的二女儿嘛,我的愿望是…… 雷锋:我猜猜:让她嫁给一个伊拉克青年? 青年工人:哈哈,又猜对喽!……想一想,啧啧,太有意思了! 雷锋:是呀,啧啧,太有意思了! 青年工人:到了那时候,我左边邻居是位日本佬,右边邻居是位法国佬,对门的那位呢? 雷锋:嗯……我猜猜:你希望是印第安人? 青年工人:哈哈,又猜对喽!被希望鼓荡着,我还焕发出遐想:我斜对门的邻居,恰好是一位…… 雷锋:我猜猜:你希望是爱斯基摩人? 青年工人:哈哈,又猜对喽!世界大同就是这个样子:不分种族,不分国度,不分信仰,不分贫富,不分贵贱……这美好的明天呀,激动着我们的心房!(稍停)大家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啊! 雷锋:嘿,真带劲!这美好的明天呀,激动着我们的心房!大家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啊! 青年工人:大家行动起来,大干快上吧! 雷锋:对对!大家行动起来,大干快上吧! 青年工人:好嘞,形势不等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雷锋:咱们齐来焕发冲天的革命热情,这股革命热情鼓劲着你我! 青年工人:咱们齐来焕发冲天的革命热情,这股热情鼓劲着你我! 雷锋:心儿呀,犹如搏击蓝天的鹰隼,翅膀伸展得宽宽的! 青年工人:心儿呀,犹如搏击蓝天的鹰隼,翅膀伸展得宽宽的! 雷锋:体验着大鹏展翅高翔的豪迈诗意! 青年工人:体验着大鹏展翅高翔的豪迈诗意! 雷锋:翅膀伸展得宽宽的,要多宽就有多宽! 青年工人:翅膀伸展得宽宽的,要多宽就有多宽! 雷锋:辉煌的图景!美好的明天! 青年工人:美好的明天!辉煌的图景! 雷锋:何其美好哟,“寰球同此凉热”! 青年工人:何其美好哟,“寰球同此凉热”! 雷锋:多么美好的人间天堂! 青年工人:人间天堂多么美好! 雷锋:新村大厦啊,快快矗立起来吧! 青年工人:快快矗立起来吧,新村大厦! 雷锋:“新村梦”哟,快快实现啊! 青年工人:快快实现哟,“新村梦”啊! 第十二场 [小D上场。 小D:(敬礼)雷团长!你躲在这儿!可叫我好找! 雷锋:(还以军礼)小D,你也来了!来来,参加义务劳动,一起帮工人干活吧! 小D:帮工人干活,叫我?嘁,别扯蛋啦!告诉你吧:阿Q首长到咱们团检查工作,正等着见你,要听你的工作汇报呢! 雷锋:(一惊)阿Q首长来检查工作,正等着见我,要听我的工作汇报?哦,好吧!我这就去。(向青年工人握手道别)再见了,工人同志! 青年工人:希望下次,咱们有机会再见! 雷锋:好的,好的,下次见面!下一次来,我还要帮你干活呢!——小D,咱们走吧。 小D:(旁白)“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什么义务劳动?嘁!耍活宝哟!什么新村大厦?呸!哄鬼骗阎王哟!(摇头)不过是悠悠一场春梦……揭穿了吧,意识形态全面入侵个体的精神世界,专制政府绑架了国人的社会生活,弄成一个超级巨大的骗局!唉,凭着结果定输赢——谁将骗局进行到底,就成为最后的赢家! [雷锋和小D走到舞台左边,进入第一表演区。 第十三场 [舞台左边第一表演区,两个大汉带着墨镜,缓步走到阿Q身后,昂首叉腿肃立。 [小D领着雷锋上场。 小D:报告首长,雷锋到! 阿Q:(一拍桌子,喝令)铐起来!把这厮给我铐起来! [两个大汉急步走到雷锋跟前,将他上铐,推拽到台前。 雷锋:(挣扎,吃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阿Q:(阴戾地狞笑)嘿嘿嘿……落到我的手里,决没有好下场! 小D:(跟腔地)决没有好下场! 阿Q:他妈的!老子实话对你讲:地狱之门,朝你打开啦! 雷锋:(恍悟落入圈套,怒目着阿Q)你……设圈套!呀呸!无耻败类!人渣! 阿Q:(痞痞地笑)骂吧,尽管骂吧!鲁迅讲过:最先发明“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告诉你吧:我就是这等货色——一个卑劣的天才! 小D:Q爷睿智!宁做卑劣的天才,也决不做庸碌之辈!(转冲雷锋)哼哼,甭嚣张!待会儿,你就该号啕,就该讨饶啦! 阿Q:嗤,死顽固!“煮熟的鸭子——到死嘴硬”! 小D:(摇头)人啊人,太刚愎了可不行…… 雷锋:你说谁太刚愎? 小D:除了你这条傻卵,还能有谁? 雷锋:(气愤地怒目对方)你…… 阿Q:(拿毛笔一挥,威严地喝令)跪下! 雷锋:(挣扎着)我不跪!偏不跪!凭什么铐我?我犯了什么罪? 小D:(赶过去狠踢他膝盖)跪下吧,你这政治破落户! [雷锋扑嗵跪倒。 阿Q:(嗤笑)嗬嗬嗬……政治破落户!好好,一个新名词儿! 小D:谢Q爷夸奖!(冲雷锋)跪好了!再不老实,踢断你的腿!妈妈的,一头蠢犟的驴子! [雷锋挣扎着;两个大汉按住他肩膀,禁止他站起。 阿Q:无产阶级世界观是最科学、最伟大的世界观,拿过去的种种世界观同它比较,都渺小得很。只有我们才能改造整个社会、整个世界,揭示未来。哼哼,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这政治破落户! 雷锋:(挣扎着)你想把我怎么样? 阿Q:怎么样?哼哼,要让你领教一下我的厉害,尝一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臭口味! 小D:(帮腔)比长沙臭豆腐还臭!被流氓文化滋养大的人,灵魂始终带着洗不净的血腥味儿。哼哼,对付你这政治破落户,就得用带血腥味儿的办法! 阿Q:而且,越血腥味儿越好!(耍几下毛笔,阴笑着)跟你说吧,大傻屌,若论讲道理,你是讲不过我的!瞧这管大号毛笔,我特制的,你配拥有么?嘿嘿嘿……你根本就不配!人类么,生来就是不自由不平等的。同时追求自由和平等,是一种虚妄:若有无节制的自由,必有不断扩大的不平等;若要人人平等,必然会限制某些人的自由。专政的定义就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直接依靠暴力的政权。列宁指出:“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是由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采用暴力手段来获得和维持的政权,是不受任何法律约束的政权。”有权力而不滥用,等于自缚手脚,傻瓜蛋才这么干呢!今天我对你,就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或者叫,无产阶级暴政!不仅限制你的自由,还要剥夺你的生命权! 雷锋:(愤怒地一瞥他)哼! 阿Q:(拈起桌上的举报信,扔给雷锋)我来问你:这封举报信,是不是你写的? 雷锋:(浏览,大惊)我给上级写的举报信,怎么落到你的手里? 阿Q:(狞笑)这个,你就别打听了。你是个被专政的,无权打听这个政治机密。 小D:(插嘴)实话告诉你:Q爷可是大有来头的!弄到这封信,容易得很呢! 阿Q:跟放个屁一样,畅畅快快,轻轻松松! 小D:就是嘛!跟放个屁一样,畅畅快快,轻轻松松! 雷锋:阿Q,你这无耻败类!人渣!你贪赃枉法!腐化堕落! 阿Q:(惊恐)妈妈的,满嘴喷粪了!快快!堵上堵上!堵上他的臭嘴! 雷锋:(挣扎着,兼指他俩)你们……打击报复…… [一个汉子掏出橡皮堵口塞进雷锋嘴里,他越挣扎越撑大,以至于嘴巴歪扭变形。 小D:(冲上去掴雷锋一耳光,又狠踢两脚)死到临头,还一派胡言! 阿Q:(镇静,又发狞笑)哼哼,挣扎吧!你越是挣扎,嘴巴就越是歪扭!你以为你牛逼吗?想来硬的?妈妈的,很好嘛!我给你来硬的!老子要好好整治你,玩死你!让你晓得Q爷不好惹,也惹不起!怎么,你不信?(吩咐)小D! 小D:卑职在! 阿Q:落到Q爷手里,他呀完蛋了! 小D:可不是?这政治破落户,今儿彻底破落了!落到Q爷手里,就完蛋了!没得救了! 阿Q:(快意地抖擞肩)嘿嘿嘿……你这政治破落户,今儿彻底破落了,我好不开心哟!有句名言:“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改对小D说)我对你提起过的,是不是? 小D:回Q爷,的是!“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 小D:是的,Q爷!“人生一场梦,到头全是空。” 阿Q:(指着雷锋)他的梦呀,嘿嘿,终结在今朝! 小D:绝对的,终结在今朝!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周年忌日! 阿Q:(冷笑)哼哼,书呆子+雷疯子,呀呸!呸呸呸!一堆垃圾!命运的垃圾! 小D:确实,命运的垃圾! 阿Q:落入我的手掌心,你算输个精打光啦! 小D:(取出雷锋的堵口,怒问他)傻屌,认输不?落到Q爷的手里,你呀输了精打光,输得彻彻底底! 阿Q:哼哼!正义也许迟到,但永远都不会缺席! 小D:说得好,太对了!正义也许迟到,但永远都不会缺席!哲人有言:“善救物者无弃物,善救人者无弃人。”说吧!讨饶吧!想死还是求活?嘿嘿,就看你如何表现啦! 雷锋:呸呸!无耻败类!邦臭的人渣!革命就不怕流血,怕流血就不能革命! 小D:哼哼!死到临头,你还敢嘴硬?(拾起检举信放到桌上,向阿Q恭敬地请示)启禀Q爷!多说无益,尽快动手? 阿Q:唔,尽快吧!演一出好戏,让我开开心!乘着酡然的酒兴犹在,我太他妈需要这出好戏啦! 小D:(躬身)得令! 雷锋:(怒目着)来吧,人渣们!我要记住马克思的名言:“我喜欢的生活是战斗!” 小D:(朝手心吐唾沫,搓搓手掌)来吧,来吧!你喜欢战斗,恰恰这也是我喜欢的。我崇拜一句毛的名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既然都喜欢战斗,那就恶战狠斗一场吧!哼哼,不见出胜负,我誓不罢休! 阿Q:(鄙夷地)嘁,可怜!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会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闹剧出现。伟大人物都这样,何况你小小一个雷锋?嘁,可怜虫一条! 小D:就是,可怜虫一条!(走到雷锋近前,恶狠狠地)实话跟你讲吧:今儿个,我替Q爷来办你!嘿嘿!我要好好消遣你! 阿Q:好好消遣他,嗯,应该的!只是……小D呀! 小D:(回转身,单膝跪地)喳!请Q爷示下! 阿Q:怎样消遣他,才算好呢? 小D:回禀Q爷!我们审讯犯人很有一套:老虎凳呀、辣椒水呀、钉竹签呀、缝屁眼呀、烙胸脯呀、穿锁骨呀、活扒皮呀…… 阿Q:(摇头,摆手)不行不行!不好玩,太老旧啦!记得他那句话吗,你告诉过我的,什么“对待敌人要像……”什么来着? 小D:回Q爷!原话是这样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 阿Q:(不耐烦地打断)太长了,我记不住!拣主要的,末了那句! 小D:“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阿Q:妈妈的,就是这句!你说说,我和他之间,如今什么关系? 小D:敌我矛盾,毫无疑问! 阿Q:既然是敌人,就该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是不是? 小D:那当然,毫无疑问! 阿Q:那好,你动手吧!今天我要看看,你是怎样残酷他的。 小D:喳!卑职遵命! [小D起身,挽起袖管。与此同时,两个大汉将雷锋军衣上的军用标志除掉。 雷锋:(怒目而问)小D,你要干什么? 小D:(痞笑)嘿嘿……陪你玩一出游戏,残酷残酷你呀! 雷锋:(怒骂)呀呸!你这歹毒家伙!为虎作伥的狗东西! 小D:哼,骂吧,尽管骂吧!随你怎么骂!光耍嘴皮子没用的,骂烂了舌头也枉然。 阿Q:说得对,就是嘛!“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呃儿,这道理你明白不,大傻屌?也就是说,你的盛席华筵散场了,呃儿,轮到你倒大霉,受大罪啦! 小D:哼哼!雷锋呀雷锋,你的好运触礁了!沉船了!就在今天,看我怎么借题下菜,把你收拾了!(卷袖管,朝自己手心吐唾沫)呸呸!“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你既然落到Q爷手里,可就是倒霉透顶,顶破天灵盖啦!我就要替Q爷好好收拾你!收拾得干净利索! [小D从桌上抓起一根皮鞭,走过去欲抽打。 阿Q:妈妈的,慢来慢来!这不行的,不好玩!我讲过嘛,呃儿,玩点儿新花样! 小D:玩点儿新花样?(思忖起来)新花样……新花样……(灵机一动)呵呵,我倒想起一个新花样!只是……不太雅……呃……不太雅…… 阿Q:讲来! 小D:启禀Q爷!是这样的:我读过一本传记,讲苏联克格勃头目贝利亚,这家伙鬼点子忒多,好搞发明。 阿Q:哦?他发明了什么? 小D:他发明了……嘿嘿嘿……一种新刑罚。 阿Q:哦,新刑罚?新在何处? 小D:就是将犯人的鸡巴弄硬了,搁在这桌子边缘,然后出其不意……(举手示意)狠狠斫下去!嘿嘿嘿……这么狠狠一斫,就像用柴刀斫柴那样……哈哈哈……看得我乐死了!当时就心想:将来我要效仿一下,享受享受挥掌斫鸡巴的快感! 阿Q:(发憨笑)嘿嘿嘿……有趣有趣!妈妈的,亏你想得出来!哈哈哈……挥掌斫鸡巴,果然有趣极了!好吧,呃儿,很好很好!你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大胆地效仿贝利亚,呃儿,行个乐吧! 小D:也就是说…… 阿Q:也就是说,玩一出残酷游戏吧! 小D:喳!小的领命! 阿Q:嘿嘿嘿……可把我乐死啦!你倒蛮在行的嘞!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神宇飞扬,可是载逍载遥,逍遥至极啦!嗬嗬嗬……行,行,只管干你的!我呢,就当个开心观众!(将毛笔插回后腰) 小D:喳!Q爷说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神宇飞扬,的确载逍载遥,逍遥至极呢! 阿Q:说真的,革命需要野蛮残忍,不野蛮不残忍,革命就进行不下去。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其实不妨改称无产阶级暴政,那样听来暴力的色彩浓重一些,更加耸人动听了。不过嘛,呃儿,叫无产阶级专政也行吧,反正和无产阶级暴政是一回事儿,也就是一码事儿。二者换汤不换药,换药不换汤,名者实之宾也,实者名之主也,主以驭宾,宾则配主,相辅相成,哈哈哈……行,行,行!你的点子蛮好,呃儿,我批准啦!高尔基、鲁迅都说过,革命总是要伴随着血腥味的。咱们,呃儿,不妨多搞点儿血腥,把血腥味散布在空气中!这样一来嘛,呃儿,天空也就赤化了。 小D:喳!卑职遵命!嘿嘿嘿……玩一出残酷游戏,将血腥味散布到空气中!让天空也赤化!如果能赤遍全球,那是最好的啦! 阿Q:赤遍全球?呃儿,那是当然的,早晚的事情!呃儿,我们的崇高理想嘛,哈哈哈……呃儿…… [他向汉子示意,一个大汉点头应命,将雷锋的衣服剥光,让他裸体站立。 [雷锋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嘴巴又给堵上了。 阿Q:(鄙夷地一瞥)嘁,太短了!个头矮矬矮矬,连鸡巴也短我的三分! 小D:(鄙夷地拨拨它)嘁嘁!不够硬呢。 阿Q:再弄弄!(指着小D)弄得够硬棒了,他才好卖力气斫。 [一个大汉点头应命,一进一出替他弄了几下。 阿Q:行了,硬得像棒棒糖!妈妈的,毕竟年纪轻轻,呃儿,保留着童子功,勃起来蛮快的呢!估计没肏玩过女人? 小D:他原是懵懂男,大傻屌一个,呸呸!只顾闷头给党国效劳,肏屄的天大乐趣,他哪会晓得呢?瞧他吧!龟头还裹在包皮里,从没翻开过,一看就是没肏过屄的! 阿Q:哦?没肏过屄么?那更好了!这辈子再没机会,嘿嘿,他算白做男人啦! 小D:就是,白活一世!(朝掌心吐唾沫)呸呸,来来来!让我使把牛牯的蛮力,废掉你的童子功!(咬牙狠相,挥掌狠命一斫,嘴里爆声怒吼)斫鸡巴呀! [雷锋无法惨叫,脸部作痛苦欲死状,身子倒地呼呼地喘粗气。 阿Q:哈哈哈,你也尝到了“残酷无情”的滋味?(冲着雷锋)怎么样?无产阶级暴政的威力,今儿你品尝到了,嗯?滋味咋样,嗯?好不好受,嗯? [一大汉将堵嘴的橡皮塞子拔出,雷锋身子屈伸着颤抖,惨叫着打滚。 雷锋:(哭着大叫)嗷哟哟……疼死我啦……嗷哟哟……疼死我啦…… 小D:(愤然踢他一脚)哼哼,找死吧你!跟Q爷对着干,就是跟强权对着干,没你的好馃子吃! 阿Q:妈妈的,讲呀!呃儿,你快讲!还敢不敢举报我? 小D:不讲?还想硬撑过去?我再斫一次,要不要? 雷锋:不要啦……不要啦……求Q爷饶命……我知错啦……再也不敢啦…… 阿Q:“知错”,咹?仅仅犯了错误,咹? 雷锋:不不,我知罪……我知罪……求Q爷饶命……求Q爷饶命…… 阿Q:知罪?很好嘛!(轻蔑地)妈妈的,才斫一下就松口,真个没出息! 小D:嗤!蹩脚货! 阿Q:软骨头! 小D:骨头稀软! [雷锋大口大口吐着绿水。 阿Q:咦!他怎么啦? 小D:(俯身验看)是胆汁……吓破胆了? 阿Q:哦?果真? 小D:禀Q爷,果真!他吓破胆了! 阿Q:试验结果出来了——孬货色!软骨头! 小D:(点头)没错儿,孬货色!软骨头! 阿Q:(庄严起脸孔)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呃儿,能够在肉体上抵抗任何压力的人是不存在的。 小D:Q爷说的是!硬汉与孬种相比,要么差五十步,要么差一百步。 阿Q:嗯,这话真理!(问雷锋)阳刚不起来了吧? 雷锋:(虚弱地点头)是……没法阳刚了…… 阿Q:(继续问雷锋)不敢充好佬了吧? 雷锋:(虚弱地摇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小D:就怕这厮耍滑头,装狗熊!(问阿Q)启禀Q爷!这厮很能坚持,瞧!鸡巴又硬了!再斫他一家伙? 阿Q:OK!随便你,只要你乐意,斫他十次、百次都可以。这厮若再硬撑,就将他的鸡巴,呃儿,剖成两片吧! 小D:卑职遵命!(改冲雷锋)听到没有?对付阶级敌人,我们有的是狠毒办法。无产阶级暴政对待敌人,是比严冬还严冬,比残酷无情更残酷无情的。你若不投降,第二步就是将你的鸡巴一剖两半,就像快刀剖竹片那样,“咔嚓”一下,竹子就剖开了。革命嘛,总要付出代价的,你舍不舍得呢?到时候,哼哼,你就成两个鸡巴的怪物!哼哼,尿尿都困难呢! 阿Q:第三步,就是割卵蛋,呃儿,把他阉割了! 小D:听到了没有,大傻屌?你若再硬抗,就是割卵蛋,把你阉割了!“火上加火——威力炎炎”!这三个步骤,按部就班准备好了,一步步地实施! 雷锋:(匍匐上前,冲阿Q磕头求饶)不要了,不要了!千万别对我搞无产阶级暴政……我算领教……领教其炎炎威力啦……叩求Q爷饶命啊……大人不计小人过……叩求Q爷饶命……饶我一条小命…… 阿Q:饶你一条小命?呸呸呸!呀呀呸!说得真他妈轻松!(拈起桌上的信抖一抖)就你这封破检举信,差点儿让我丢了高官!妈妈的,差点儿把我,呃儿,把我害惨烈啦!妈妈的,差点儿把我,呃儿,把我害光荣啦! 雷锋:叩求Q爷饶命……把Q爷害惨烈,害光荣,这是我的过错!冒犯首长的凛凛威仪,罪过在我啊!我知罪,我悔罪!Q爷饶我一条小命,我再也不敢逞能了……再也不敢逞强了……Q爷是我的再生父母,将来我有生之日,就是我戴德之年……叩求Q爷饶命……我服软了,我服输了……发誓今后不再得罪Q爷,我再也不敢了……叩求Q爷饶命……饶我一条小命啊…… 阿Q:(冲着小D狡笑)嘿嘿嘿……瞧见了没?不必为某个偶像的倒掉而哀叹,就像雷峰塔的倒掉一样,鲁迅当年就看得开,心态平静得很,雅逸得很嘛!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下去了,换上了挂狗头卖羊肉的。运动潮起又潮落,偶像来一拨又去一拨,这些再正常不过了,不值得大惊小怪。是时候了,时候到了!该把这厮拉下马,踏在咱们脚底下啦! 小D:可不是么?该把这厮拉下马,踏在咱们脚底下啦! 阿Q:要么制服对手,要么让对手制服,道理就这么简单。 小D:是是,道理就这么简单。 阿Q:应当说,当初把他捧为学习的好榜样,就是出于一场历史的误会。 阿Q:库恩就说过:“一个科学真理的胜利,与其说靠的是说服它的对手们,让他们信服,不如说是因为,它的对手们都死去了,而与此同时,熟悉新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他这座破塔呀,嘿嘿嘿,也该倒掉喽!因为——熟悉新真理的新一代人成长起来了嘛! 小D:Q爷超凡睿智,小的顶礼拜服! 阿Q:(冲小D咧歪嘴乐)如此看来,“依宪治国,依宪执政”,还真是搞不得呢! 小D:Q爷的意思……? 阿Q:你想想,一旦搞起来,你我哪能这般肆意妄为? 小D:Q爷天纵英明,小的五体投地!“依宪治国,依宪执政”,嘴里空喊几句可以,可千万搞不得呢!这等于作茧自缚,同时授人刀把子嘛! 阿Q:没错儿,授人刀把子!根究起来,这里存在一个思维陷阱。 小D:哦?思维陷阱? 阿Q:Yes,思维陷阱!出于险恶的用心,挖一个陷阱让人跳下去,这不就是一种思维陷阱么?(指一指雷锋)譬如这条傻卵,非相信什么“共产天堂”、“新村大厦”,就算掉进思维陷阱,让“四个伟大”给诱捕了! 小D:(点头)确实!掉进思维陷阱,让“四个伟大”给诱捕了! 阿Q:(改冲雷锋)你呢,呃儿,时兴过一阵子,也就足够了!再时兴就大倒胃口,叫人腻烦死了!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该画你个句号,刻不容缓了。明白这道理不,大傻卵? 小D:就是嘛!只有憨包才无视当下,活在发霉的过去。 [雷锋趴地上,虚弱地喘息,点了点头。 阿Q:(对小D)嗯,Very good!呃儿,很好的嘛!这出游戏有价值,呵呵,残酷得很美嘛!呃儿,极精彩的一幕嘛!嘿嘿……“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嘿嘿嘿…… 小D:Q爷欣赏,卑职深感荣幸!(转而指着雷锋)呸呸!你这个胆小鬼,终于原形毕露啦! 阿Q:(指着雷锋,冲小D狡笑)这出游戏有价值,呃儿,充分证明了:人的灵魂都糟朽了,雷锋的灵魂也不例外! 小D:可不是?Q爷圣明,口吐葩言!人的灵魂都糟朽了,雷锋的灵魂也不例外! 阿Q:哈哈哈……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锈了!一个偶像败坏了!他呀完蛋喽!像雷峰塔一样倒掉了!蛮好蛮好!哈哈哈,残酷的讽刺! 小D:哈哈哈……可不是?Q爷圣明,口吐葩言!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锈了!一个偶像败坏了!他呀完蛋喽!像雷峰塔一样倒掉了!哈哈哈,残酷的讽刺! 雷锋:(丧气地喃喃)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生锈了……生锈了……骨头还不够硬……革命意志坚强得还不够……螺丝钉生锈了……生锈了……它终究要生锈的……不可能永不生锈……那是谎言……是大话……欺人的空谈……可笑我雷锋,沦为一个可笑的政治玩偶……我服输了,头脑也清醒了……残酷的讽刺,讽刺的残酷…… 阿Q:(冲小D)认清了吧?事物往往表里不一,雷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是残酷的讽刺,又是讽刺的残酷,他自己都承认了! 小D:可不是么?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残酷的讽刺,又是讽刺的残酷!“魔鬼往往藏在十字架后面”,哎呀呀,啧啧啧……千真万确的嘛! 阿Q:雷锋经不起斫鸡巴,这充分证明了:假金就怕火炼。 雷锋:(丧气地喃喃)我承认……我是一块假金……我内心的纯洁是扭曲的……我的信仰是伪装的,完是自欺欺人…… 阿Q:假金就怕火炼,呸呸!自欺欺人!一个政治骗子! 小D:是呀,假金就怕火炼。一个政治骗子现了原形!他经不起无产阶级暴政的强大威力,精神意志已经垮败,如同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他口称服输了,头脑也清醒了。 阿Q:服输,清醒……(满意地点头)嗯,好极了!妙极了!(挥舞几下毛笔)既然成了穷寇,宜再穷追猛击,痛打落水狗才是!呃,继续玩你的残酷游戏吧! 小D:喳!卑职遵命!(冲雷锋)既然你认了罪,嗯,很好的嘛。下一步该怎么办,想必你也明白吧? 雷锋:(虚弱地摇头)不明白……我不太……明白…… 小D:(愤然又踢他一脚)妈妈的!这都不明白,还配叫军人,咹?要我给你上一课,咹? 阿Q:出来混,就不要怕死,明白不? 小D:听清没有?出来混,就不要怕死!(抓起桌上的匕首丢地)赶紧自裁了吧! 雷锋:(一惊)什么?叫我自杀? 小D:孬种的下场就是这个,明白不?别让Q爷瞧见你活在世上,心里老是发堵,明白不? 阿Q:(起身大怒,叉起腰杆拍桌)妈妈的,贱胚竟想苟活,这像话吗,咹?不灭你的口,我怎么能舒心地活,咹?你这傻屌多活一天,我的肠肚就梗堵一天!心旮旯也煎熬一天! 小D:就是嘛!你活在世上一天,Q爷就不舒心一天。嘁,连我也没法舒心呢!做人如此失败,你还不该死么,咹?还配活在世上么,咹? 阿Q:喂,大傻屌!你深刻反省一下吧: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容得下你这腌臜泼才么? 小D:就是嘛!世界固然很美好,却又是很狂暴的,说毁灭你就毁灭你!哼哼,你雷锋牛逼个啥? 阿Q:呸呸!你这大傻屌,全然丧失做人资格了!你不懂得:商品社会通行的是权力与金钱等价交换的原则。在商品社会里,万事万物都是明码标价的:处女膜多少钱,奥运冠军多少钱,局级干部多少钱,县级干部多少钱,良心多少钱,爱情多少钱,友谊多少钱,荣誉多少钱……都是有价格的,一件件摆那儿,明码标价着。一切随主人的意愿:可以出售,可以拍卖,过期了还可贱卖。 小D:看看街上商店里,过期商品大减价,琳琅满目,比比皆是嘛! 阿Q:(拾起地上的书包,取出小红书)嘁,你这傻屌过了期,再也没人需要啦!喏,就像这几卷书:当年人手一册甚至几册,称作“红宝书”。可如今呢?嘿嘿,成了垃圾书喽!这种破书读不的,它矮化了人民,仿佛没有领袖的阳光雨露,人民这畦蔬菜就无法成长,实际情形哪会是这样子呢?(扯碎书,随手丢弃)呸呸!骗人的小玩意儿,只配落得这个下场!(两手拍了拍,似拍净沾染的灰垢) 小D:(将书页踢得老远)就是嘛,去你妈的!(转而对雷锋)你又如何呢?所谓的好榜样一旦过期,意义也就大大萎缩了,等同一堆知识垃圾! 雷锋:(愤怒地)你们……亵渎神圣…… 阿Q:该亵渎的就得亵渎!你崇拜的神圣,果真具有真实的品格?呀呀呸,臭狗屎不如哟!妈妈的,全是骗人的玩意儿!面对你这傻蛋的骨灰,高尚的人们不是洒下热泪,而是呸几口粘痰,这是毫无疑问的。你这厮不通时务,不识抬举,呃儿,偏要跟我对着干,实在是螳臂挡火车,盲目到不自量力。呀呀呸!可憎可厌至极! 小D:呸呸!比臭狗屎还可憎,还可厌!跟敬爱的阿Q首长对着干,就是跟无法撼动的强权对着干,等于冲撞普世价值,犯下了反人类罪,十恶不赦啦! 阿Q:可不是?犯下反人类罪,十恶不赦了嘛!搞这套鬼把戏,卑鄙龌龊死了!呀呀呸!一想起你我就恶心!呀呀呸!一想起你我就憋气!呀呀呸!一想起你,我就……呃儿,睡不踏实!一来噩梦频频,二来夜尿频频! 小D:仔细想想吧:让阿Q首长睡不踏实,你这厮还不该死么?还配活在人世么? 阿Q:(讥讽地)一个男人年过四十,就没机会美丽地死去。妈妈的,尽早死是件好事,对你反倒有益! 小D:听清了没,大傻屌?尽早死是件好事,对你反倒有益呢! 雷锋:(懊丧地)我该死,我该死……背叛了革命信仰……出卖了自己灵魂…… 阿Q:发展是硬道理,没有发展就没有一切。进入商品社会了,还奢谈什么革命信仰,顶个屁用?伟大也要有人懂,明白这道理不? 小D:禀Q爷!这厮泥毛不化,跟不上形势发展,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阿Q:(摇头)唉,膏肓癌变,无可救药啦!他竟然不晓得:在商品社会里,一切都是商品! 小D:心智发育不健全,幼稚透顶!唉,诚可悲哀啊!长成一个大老爷们儿,可还是一副不醒事儿的屌样子!(踩着地下的雷锋的钢笔,拾起来看了看,呈递给阿Q)瞧!他的英雄牌钢笔!他写日记,写读书笔记,就用的它! 阿Q:(接过来一把撅断)呀呸!迷信霉旧书本,炮制语言垃圾,祸害国人真不浅!(随手丢弃)我的做人原则是:讲信仰,我并不反对。共产主义理想还得要,哪怕搁嘴边高高挂起,好歹也能糊弄热血青年嘛!问题是拿它当了真,这可就害死人喽! 小D:可不是?“铁杵磨成针——拿笑话当真理”! 阿Q:妈妈的,太不醒事儿!一枚罕见的大傻蛋!比恐龙蛋还大些! 小D:确实,一枚罕见的大傻蛋!比恐龙蛋还大许多!(冲雷锋)听到没有,大傻蛋?以不变应万变,或者以万变应不变,都是应该的。关键在于,你的脑袋必须灵光,懂得把脉大势,跟上形势的新发展,因为革命信仰狗屁不值,发展才是硬道理。该出卖的,你就得出卖!该贱卖的,你就得贱卖! 阿Q:最重要的是,别犯牛脖子,跟强权对着干! 小D:听到没有,大傻蛋?别犯牛脖子,跟强权对着干! 雷锋:(沮丧地)我一颗红心……向着党…… 阿Q:向着党?呸呸!那管屁用哟!我说你向着党,你就是向着党;我说你反对党,你就是反对党。这个霸权话语,必须拿在我们手里,由我们说了算! 小D:听清了么,大傻蛋?这叫霸权话语,一个新名词。 阿Q:(命令小D)这厮脑浆一团糨糊,而且元气尚存,呃,你再行个乐吧,狠狠地斫他一下! 小D:喳,卑职遵命!(转向雷锋)来吧,大傻屌!我再行个乐,赏你狠狠的一斫…… 雷锋:(喃喃着毛语录)“千万不忘阶级斗争”,千万不忘……千万不忘……(学王成喊话,虚弱地颤音着)“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阿Q:呀呸,越说越浑了!教条主义者真可怕,比猪还蠢三分嘛! 小D:你这头蠢猪……还敢嘴硬……还敢装逼……(将雷锋拽到桌前,对他鸡巴挥掌狠命一斫,嘴里爆声怒吼)斫鸡巴呀! 雷锋:(打滚,哀哭着喊)嗷哟哟……疼死我啦……嗷哟哟……疼死我啦……再不敢嘴硬了……再不敢装逼了…… 小D:嘿嘿……不敢再嘴硬吧?嘿嘿……不敢再装逼吧? 阿Q:谅他也不敢!(转冲雷锋,冷笑地)你若死磕到底,下一步就更狠了——剖开你的鸡巴没商量! 小D:听着,Q爷明令了!(以手掌示意)把你的鸡巴,劈开!剖成两片! 雷锋:(害怕了,哀求)不要啦……不要啦……叩求Q爷饶命……叩求Q爷饶命……别剖我鸡巴啦……千万不要玩下去啦……别再玩我啦…… 小D:饶你一命?妈妈的,说得真轻松!Q爷脾气大得很,他老人家动了雷霆之怒,谁能平息得了? 阿Q:就是。打蛇要打七寸,这叫精准发力。明白不,大傻屌? 小D:听到没有,大傻屌?打蛇打七寸,也就是打死拉倒,毫不留情。(愤然踢雷锋一脚)你不赶紧自裁,还磨蹭什么?(又踢他一脚)快着点儿! 阿Q:正义也许迟到,但是,它永远不会缺席!(一拍桌子)咄!报复之剑高悬头顶,妈妈的,你还磨蹭个啥? 雷锋:(挣扎着狂叫)不不,我不自杀……革命者绝不能自杀……那是自绝于人民,背叛革命的行为……不不,我绝不能…… 小D:(愤然又踢他两脚)呸你口黏痰!呸你口黏痰!斫你两下鸡巴,你就顶不住了,唵?妈妈的,还妄称革命者呢!呸呸,丢死人啦!哭丧着脸嗷嗷叫唤,简直熊包一个! 雷锋:(喃喃)我……我承认,我是个熊包……表面上,我高喊绝对忠诚,可实际上,内心很孱弱……我没有……坚定信仰…… 小D:(愤然又踢他一脚)呀呀呸!谈什么“绝对忠诚”?忠诚个鬼哟!实质就是愚忠嘛! 雷锋:唉哟……是愚忠,我承认,是愚忠……求求你,别踢啦…… 小D:(愤然再踢他一脚)呀呀呸!谈什么“坚定信仰”?信仰个鬼哟!实质就是愚信嘛! 雷锋:唉哟……是愚信,我承认,是愚信……求求你,别踢啦…… 阿Q:愚忠+愚信,呸呸!整一个愚木疙瘩脑袋!实际上,一件政治玩偶,仅此而已! 小D:整一个愚木疙瘩脑袋!一件政治殉葬品,仅此而已! 小D:一件政治殉葬品,仅此而已! 雷锋:(喃喃)我不是政治玩偶……我不是政治殉葬品……不不,我不是……我不是…… 阿Q:你不是?死到临头,你还敢嘴硬? 小D:嘁,“煮熟鸭子——嘴巴硬”!呸呸,恶心死人!十足的孱头!一堆人肉垃圾! 雷锋:(喃喃)我是孱头,我承认;但是,我并非人肉垃圾……爱与恨都是心灵的负担……我的革命意志还不够坚强…… 阿Q:嘁,坚强个屌!十足的脓包!老毛13岁时写《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做声?”何等豪迈卓越哟!虎虎有霸气嘛!好男儿就得这样子!你这傻屌,捧着《毛选》憨读死啃,他的虎虎霸气丝毫学不到手,能管什么用呢? 小D:哼,脓包!读成个腐书呆了! 雷锋:(喃喃)我不是腐书呆……我不是…… 阿Q:腐书呆!听清没有?我说你是你就是!而且绝对是! 雷锋:(喃喃)我不是……我不是…… 阿Q:呀呸!到死嘴硬!(对小D)没兴趣瞎耗,别耽误工夫!把这厮吊销了吧! 小D:喳,卑职遵命!(拾起地上匕首,对雷锋狞笑)哼哼,你这腌臜泼才!胆敢对抗Q爷,真个是瞎了驴眼了!(持匕首往雷锋胸口狠劲一捅)瞪眼看着吧!这就是你的可耻下场! 雷锋:(倒地惨叫,继而捂住伤口打滚,痛苦地喃喃)我愿在暴风雨中锻炼自己,不愿在平平静静的日子里度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是…… 小D:(怒喝)是什么,咹? 雷锋:(虚弱地摇头)原谅我生在世上……原谅我……(气绝身亡) 阿Q:(鄙薄地)嗤,人民?人民是什么?狗屎堆成山,插满了鲜花! 小D:就是,狗屎堆成山,插满了鲜花!(走过去查验)启禀Q爷!户口吊销了! 阿Q:(漠然点头)嗯。一个政治破落户成了政治吊销户,呃儿,这很好嘛!死有余辜嘛! 小D:是呀,这厮死有余辜! 阿Q:(掏出打火机,引燃那封举报信)户口吊销了,耻辱也消失了,一丝一毫不留痕迹。(将余烬丢掉) 小D:干事干净利索,铸就一派冷峻风度!卑职不胜景仰,高山仰止! 阿Q:用鲜血凝聚起来的友谊……咱们之间的,呃儿,将会继续保持下去并得到巩固…… 小D:是呀,用鲜血凝聚起来的友谊,牢不可破哟!多谢Q爷赏识! 阿Q:(感慨)并肩战斗的友谊,来之不易啊…… 小D:(惶恐地)“并肩”二字愧不敢当,小D誓死追随Q爷! 阿Q:(开怀)嗬嗬嗬……好好好!不说“并肩”了,就依你,改称“追随”吧! 小D:誓死追随Q爷,卑职绝无二心! 阿Q:(开怀)嗬嗬嗬……好好好!阿Q精神的篇章——战胜了雷锋精神!哈哈哈,不负大丈夫之志,快哉呀快哉!何其快哉!何等快哉! 小D:是呀,何其快哉!何等快哉! 阿Q:以后你就跟我干吧!“锅里有饭,就不愁碗里空”,我会格外关照你的! 小D:(跪叩)叩谢恩公!叩谢恩公! [门外院子里传出几条狼狗的嗥叫。 小D:(提醒一句)启禀Q爷!您的狼狗饿了! 阿Q:该用午餐啦!为了吃这具鲜肉,我特意让它们饿着,从昨晚直到现在。 小D:犬决罪犯,这一招高!嘿嘿,真叫绝了哟! 阿Q:那是,那当然!嘿嘿嘿……(指着地上尸体)拖了他喂食去!饱餐一顿,将将好嘛! 小D:喳!卑职领命! [小D挥手示意,两个汉子将尸体拖了出去。 第十四场 阿Q:窗户打开吧。 小D:喳! [小D走到窗前,将窗帘子拉开,灿烂阳光照亮了阴森的大房间。 阿Q:啧啧,瞧窗外!春光洒满庭院,好一派融融春日哦! 小D:是呀,大地生机盎然,一切充满着希望。 阿Q:(悠悠兴慨)赤白党人起事的时候,是坚决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不料在建设的新社会的过程中仍然摆脱不了等级秩序,而且还要带到阴曹地府,呜呼哀哉!我每每回想历史教训,常感到补过之日无多。怎么办呢? 小D:是呀。呃……怎么办呢? 阿Q:因此发个大愿:我死之后,就不愿进八宝山革命公墓。那里面的死魂灵,有的生前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不愿意加入他们的等级社会。呃……搞一个“阿Q陵”,你看怎么样? 小D:蛮好的嘛!“阿Q陵”,好中听的名字! [两人哈哈大笑。 阿Q:干别人干不来的事,是我素来心向往之的,这需要大本领、大能耐。我以此为大傲骄、大荣光。(亢奋地念诗) 一个伟人 不如一个最勇敢的人 更使人尊敬 他曾迎着冷风 推倒营筑多年的围墙 放出被枷带锁住的灵魂 小D:呃……这是说的……? 阿Q:我阿Q呗!做个扭转乾坤的英雄,何其快哉!何其乐哉!就在今天,我不就推倒了一堵营筑多年的围墙么? 小D:(恍然大悟)哦……小的明白啦!对对,太好了!推倒了一堵营筑多年的围墙,哈哈哈…… 阿Q: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小D:是的是的!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稍停。 阿Q:小D啊! 小D:卑职在! 阿Q:灭谣的最好办法,呃儿,你晓得是什么啵? 小D:依卑职见解,自然是灭口了! 阿Q:嗯,然也!最是灭口须趁早,死灰谨防再复燃!(取出一支烟,小D趋前替他点燃,他悠然吸了几口)我的办事原则是,比残酷无情还残酷无情。做坏事嘛就得做绝了,让敌人反击不了我。想报复俺Q爷乎?哈哈,对不起啦!俺做得天衣无缝,丝毫不给敌人反扑和反噬的机会!“名誉上搞臭,经济上截断,肉体上消灭”,十五字方针,怎么样?哈哈哈…… 小D:(屈身拱手)Q爷天纵英明!手段无耻地老辣!卑职顶礼膜拜! 阿Q:(呵呵爽笑)“无耻地老辣”?呵呵,过奖过奖!我不过是在行使我的职责,也是履行革命义务嘛! 小D:(躬身致敬)Q爷过谦了! 阿Q:不是过谦,心里话。我没什么的,只是个革命的勤务员,或者说革命的流动哨。 小D:Q爷越谦,卑职就越敬重! 阿Q:不作俗人之举,这是我的办事原则。 小D:Q爷高风亮节!俗人之举算什么?嘁,算个鸟哟! 阿Q:中国只配粗野的统治,不配文明的统治;如果让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统治中国,中国就会大溃乱,那个文质彬彬的统治者自己也会丢掉脑袋,少则三五天,多则两礼拜。敌人是残酷的,我们也只能还以残酷。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对于家贼更得残酷十倍!——不,百倍! 小D:Q爷谠言!至论!小的心服口服! 阿Q:我这个人哪,不喜欢走回头路,不愿干后悔事。 小D:Q爷英明!大丈夫当如此也! 阿Q:(改换口气)小D呀! 小D:喳! 阿Q:你虽是性子恶劣,倒也有些慷慨粗直,脑子也够机灵,而且敢于担当,表现很好!一句话,考试合格了! 小D:(喜悦,拱手)谢Q爷栽培! 阿Q:从今往后呢,我就认你做个心腹! 小D:(大喜,趴地三叩首)卑职三叩首!誓死尽忠Q爷! 阿Q:嗬嗬,“尽忠”提得好!眼下搞党建教育,第一项就是号召对党的忠诚,并且是绝对忠诚! 小D:小的忠诚Q爷——绝对忠诚! 阿Q:(点头)嗯,很好。绝对忠诚我,就是绝对忠诚党嘛!生活得美满幸福,并不需要对生活意义有多么高深的理解,也不需要有多么崇高的道德境界,明白不? 小D:小的明白。低调做人,凡事听领导的,这就足够了。 阿Q:嗯,很好。低调做人好,听话最关键,做党的驯服工具。 小D:是,做党的驯服工具,越驯服越好。 阿Q:嗯,很好。(转而问他)你的职务,呃,还是个连级干部? 小D:启禀Q爷!我担任一连连长,也是去年晋升的。我的处世哲学,概括起来九个字:“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实是什么?实就是实权;谁握有实权,我就听命于谁。不料雷锋看不惯这套,也不吃我这套,竟然把我挂了起来。 阿Q:(愤然拍桌)妈妈的,没天日!贤才受屈,窝囊了好多年! 小D:天日没了,妈妈的! 阿Q:(爽快地)好吧,你就此转运!命运曲线触底反弹了! 小D:(疑惑地)命运曲线……触底反弹? 阿Q:然也。从现在起,他的职务由你顶替!你就是团长了! 小D:(惊喜,扑嗵跪地叩头)叩谢Q爷恩典!卑职誓死效忠!(拍拍胸脯)小D甘当革命的包衣奴才!俺这一百多斤,没说的,囫囵块交给Q爷您了!只要Q爷一声令下,小D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举手臂宣誓)无限忠于阿Q首长!誓死效命阿Q首长! 阿Q:好,很好!免礼,起来吧! 小D:喳!(走开些,合掌旁白)阿弥陀佛,神灵保佑!傍着一棵大树,我该烧炷高香喽!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嘿嘿嘿……我终于走鸿运,弄到一块乘凉地啦! 阿Q:再有——他的后事…… 小D:卑职自会安排!就说他因公殉职,找具尸体丢进焚尸炉,也就了事了。 阿Q:嗯,很好。记忆伪造很重要,关键在于:伪造得越逼真越好。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小D:回禀Q爷:要想伪造得逼真,最好办法是找他的战友乔安山。 阿Q:找他的战友乔安山?找他来做什么? 小D:让他假装倒车失误,撞倒一根电线杆;就是这根电线杆一下将雷锋团长砸死,他的脑颅开裂了,脑浆子飞溅。 阿Q:(思忖)嗯…… 小D:可实际上…… 阿Q:实际上怎么样? 小D:实际上,他砸倒的只是个稻草人,穿着雷锋生前的军装,脑袋上涂了些猪血、猪脑浆。 阿Q:(大笑着赞叹)嗯,好点子,好点子!一招鲜,蛮好的嘛!蠢猪的血、蠢猪的脑浆……哈哈哈……太妙了!妙极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战友”,嗯,好鲜的一招!嗬嗬,值得夸赞呢!味道可口润肺,嘿嘿嘿…… 小D:倘若Q爷恩准,卑职打算明天就办。 阿Q:嗯,计划周密,时间选择也妥当。OK!就这么办吧! 小D:(单膝跪地行礼)喳!卑职领命! 阿Q:起来吧。 [小D起身。 阿Q:(悠悠感慨)呜呼哀哉,人生苦短兮!古人说:“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妈妈的,太他妈真理了!抓紧时间,娱乐到死吧! 小D:可不是么?辜负了大好时光,太划不来哟!娱乐到死,这才死得其所! 阿Q:(转个话题)小D呀,我问你——你的形骸放浪了没有? 小D:(没听明白)形骸……放浪……? 阿Q:男子汉,就得放浪形骸嘛!活个潇潇洒洒,才不负大丈夫之志!当你老了,择一林泉静处,回忆那牛逼的青春,才可以拍打着鼓胸脯,豪气冲冲地宣说:“我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哈哈哈,这辈子太他妈值啦!” 小D:(恍悟)哦,小的明白了!启禀Q爷:只因职务微贱,小的还不敢放浪形骸。我也渴想玩一回,唉唉,无奈本钱微薄…… 阿Q:(一拍桌子,站起身)妈妈的!大老爷们儿,没有豪气也得有戾气,须得痛快宣泄嘛!(从腰带上拔出那支大号毛笔,呼呼舞划了三五下)喏,瞧瞧!我用女人屄毛特制的毛笔,特命名“屄毛笔”,怎么样? 小D:(惊喜)“屄毛笔”?嘻嘻,太妙啦!可是一件宝物! 阿Q:那是当然!制顺民,诛刁民,赏奴才,全仗它的威力呢!波德莱尔说:“能自娱自乐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就经常拿它写情书,笔酣墨饱,书写起来可来劲呢!俺的专著《屄眼鉴赏术与女人统驭学》,也是用它写成的,嘿嘿嘿……(呼呼然舞划了几下)瞧瞧!书写了什么,你看得出来么? 小D:阿Q思想……万岁? 阿Q:嘿嘿嘿……答对喽!(继续书写)这句呢? 小D:阿Q精神……永放光芒? 阿Q:又答对喽!嘿嘿嘿……都是我睡过的女人……每个女人贡献几根,聚少成多就有一大堆,我拿到琉璃厂请老师傅精心加工,制成了一打“屄毛笔”,这是其中一根…… 小D:Q爷奇思妙想,让小的垂涎……“飞流直下三百尺”。 阿Q:嗬嗬嗬……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么? 小D:三千尺……小的不敢,没那么大魄力。 阿Q:哈哈哈……(收住笔势,继而一挥)随我来也,到咸亨会馆逛逛去!抖擞一下你的威风,放浪一下你的形骸吧! 小D:喳!卑职遵命!(旁白)咸亨会馆?哈哈哈……天上掉大馅饼喽!可是美死我啦!听说那儿欧美各国妓女都有,日本妓女尤其多。嘿嘿嘿……不瞒诸位,我早就想逛一逛,尝尝日本妓女的新鲜呢! 阿Q:先喝“玉仙羹”,再嫖日本妞! 小D:好嘞! [两人绍兴小曲的伴奏起。 阿Q:(且走且说)性欲,洋人称作“力必多”,可得精心呵护哦!它也既是生产力,又是战斗力,更是精神能量库。被人为摧毁性欲的人,会产生致命的无能感。而无能感又会导致极度的精神消极,还会成为虐待狂症的一个发病根源。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么? 小D:禀Q爷,小的明白!太明白啦!(紧步趋前,替阿Q捧起公事包,恭敬地示意)Q爷这边请!Q爷慢点儿走! 阿Q:(得意地扛笔于肩,念诨诗):“冷看雷锋成死鬼,笑向会馆觅小姐;家乡父老如相问,一片冰心在尿壶。”嗬嗬嗬…… 小D:妙呀妙,在尿壶!“家乡父老如相问,一片冰心在尿壶。” [两人哼着绍兴小曲,踏着伴奏的旋律,一前一后下场。 第十五场 [舞台后方,一队工人扛着木头上场,继续建造辉煌的“新村大厦”。一个戴红袖章的喊口号鼓劲:“咱们唱首歌,鼓鼓劲好不好?”全体齐声应好,于是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不过歌词可以改动,以适应于本剧的需要。 [一个女教师带领一队中学生参观工地,热情地慰问工人叔叔。 女教师:(领呼)向工人叔叔学习! 中学生们:(跟呼)向工人叔叔学习! 女教师:(领呼)向工人叔叔致敬! 中学生们:(跟呼)向工人叔叔致敬! 工人们:(纷纷争说)小朋友们,谢谢你们!谢谢啦!少年有志则国家有望,希望你们从小立志,长大也来建设“新村大厦”!把你们的青春献给党国!把你们的生命献给党国!把你们的灵魂献给党国!党国等于祖国!祖国也等于党国!热爱党国就是热爱祖国!热爱祖国就必须热爱党国!不管当牛做马,也要热爱党国!总之,把一切献给党国吧!……对对!把你们的一切献给党国,包括你们的肉体和灵魂! [一片掌声。道别声。 [师生们唱着主旋律的歌下场,全体工人依旧沉默地干活。 第二场 [阿Q戴着红袖章,领着小D和一个持枪民兵上场。他们警惕地瞧着干活的工人,来回巡查着,似乎在找人,又似乎在排除危险。 小D:阿Q首长到工地视察,亲切看望大家了!大家表示热烈欢迎! [全体工人停止干活,列队,热烈鼓掌。 阿Q:(挥手示谢)谢谢同志们,谢谢了! 小D:立正!稍息!请阿Q首长给我们讲话!大家鼓掌,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阿Q:我先读一首《江城子》,答谢你们的掌声吧!(掏出一张纸,念)“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 [全体工人再次热烈鼓掌。 阿Q:谢谢……谢谢……(与近前的几个工人依次握手,每握一个说声“谢谢了”)谢谢同志们,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谢谢了!……工人同志们,你们好啊! 全体工人:(齐喊)阿Q首长好! 阿Q:我这次来到工地,主要是看望奋战在建设第一线的工人们,表达我诚挚的慰问之意! [全体工人热烈鼓掌。 阿Q:(举臂高呼)工人同志们好! 全体工人:(鼓掌,齐喊)阿Q首长好! 阿Q:(举臂高呼)工人同志们辛苦了!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为人民服务! 阿Q:(举臂高呼)向工人同志们学习!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向阿Q首长学习! 阿Q:(举臂高呼)向工人同志们致敬!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向阿Q首长致敬! 阿Q:我这次下来,除了看望大家,还有一层意思。什么意思呢?就是——通报一下当前的政治形势。呃,大家听好了!(全体肃然,凝听着)大家听好了!这个这个……呃……过去的说不好,今后的不好说,单拿当前来说吧。当前的政治形势是,成绩很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一个阶级的专政必然导致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必然导致个人专政,也就是独裁,明白这道理乎?(停顿)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国内的和国际的都有,他们暗中勾结,狼狈为奸,纠集不纯势力形成分派,煽起民众的敌忾心来,伺机颠覆革命的血色政权。党内民主派与党内专制派,各自纠集力量,暗中较着劲儿,拼强斗狠,文攻武卫,你死我活地干仗呢!党内的政治斗争、路线斗争,打从党成立那天起就存在。你们算一算吧,哪天停息过,唵?权,权,权,命相连!牢记啊,同志们!为了捍卫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为了我们国家的阶级队伍,为了保障广大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为了确保血色江山万万年,你们……这个这个,呃,要睁大你们的眼睛,时刻警惕阶级敌人。警惕什么呢?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警惕他们搞阴谋,警惕他们挖墙脚,警惕他们搞破坏。要善于分辨真象与假象,做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同志们,请听我说!这是一项严峻的政治斗争,每个人都要经得起斗争的考验。常言说得好:“真金不怕火炼。”你们要经风雨,见世面,在斗争中锻炼成长啊!一旦经受不住,就会掉队,甚至堕落,甚至背叛!同志们,后果很可怕哟!我们要睁开眼睛,看看别人也看看自己,给自己敲响警钟,别把自己毁了。我是危言耸听吗?不,决不是的。这是心窝子掏出的话,是肺腑言,是肝胆语!这年头,远离政治,政治嗅觉不灵敏甚至迟钝,那是不行的哟!早晚要吃苦头的嘞!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就要关心你嘞!我严肃地正告大家:这决不是危言耸听,事情真相就是这样!有人害怕美帝国主义,他们怕得要死!美帝国主义有什么可怕的?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用不着怕它,也用不着跟它讲道理。嘁,打就完了呗!马列主义何其深奥,美国佬能听得懂么?大不了就是核战争嘛!嘁,核战争有什么了不起?全世界27亿人,死一半还剩一半,中国6亿人,死一半还剩3亿,我怕谁去?所以我讲,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用不着怕它。有人讲我刚愎自用,我偏刚愎!偏自用!能拿我怎么样,咹?提起西方世界的普世价值……嘁!不管用!我们中国人不尿它那一壶!敢问:危险究竟来自哪里?一句话,来自革命队伍内部!有人蠢蠢欲动,要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搞修正主义!这,才是中国最大的危险!党内一旦出现修正主义,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啊!所以,我们要搞斗、批、改,政治运动丝毫松懈不得!你们时刻要牢记:没有我的信任,你们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一旦掉进阶级敌人的陷阱,可是万劫不复的啊!(稍停)呃,这个这个……马克思主义千言万语,一句话,阶级斗争。斗争是普遍存在的,不斗争就不能进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在人民内部也有斗争。赤白党内部有没有斗争呢?有的,照样要斗!而且整个你死我活!因此嘛,你们脑子里必须要有这根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一天不你争我斗的,就有天翻地覆的危险!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铁的事实!是铁的教训!阶级斗争的规律,呃,这个这个,就是会使人大吃一惊,你们现在大吃一惊,今后更会大吃一惊。常言道:“良言一句三春暖。”人生有几个三春呢,是不是?人生越是苦短,就越要把持自己,牢牢地把持住。革命者,应当保持晚节嘛,是不是?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所以说,阶级斗争这根弦必须绷紧,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阶级斗争要年年斗,月月斗,天天斗!斗他个人仰马翻!斗他个人人自危! 小D:(举臂领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小D:(举臂领呼)不忘阶级苦,牢记阶级仇!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阶级仇! 小D:(举臂领呼)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小D:(举臂领呼)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巩固无产阶级专政! 小D:(举臂领呼)对敌人的宽大,就是对同志的残酷!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对敌人的宽大,就是对同志的残酷! 小D:我们一定要胜利!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我们一定要胜利! 小D:(举臂领呼)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小D:(举臂领呼)枪杆子里出政权!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枪杆子里出政权! 小D:(举臂领呼)枪杆子里巩固政权!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枪杆子里巩固政权! 小D:(举臂领呼)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天下人人不受私,物物归上主! 小D:(举臂领呼)崇拜印把子!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崇拜印把子! 小D:(举臂领呼)迷信一把手!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迷信一把手! 阿Q:(深感欣慰,满意地点头)嗬嗬……好的,很好嘛!有些人对个人崇拜很反感,这是错误的。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崇拜,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行。洗脸、洗手、洗脚、洗屁股,这些固然需要,难道洗脑就不需要?哼哼,不须放屁!我倡议大家勤洗脑,可以自己洗,也可以别人帮着洗,包括党组织来帮助。真恨不得,把人民的大脑用铁箍给箍起来,箍得紧紧的啊!就像孙悟空戴的那种紧箍子。唉,可惜办不到! 小D:(搔了搔头皮,摇头叹息)是呀,箍起来才安全!唉,可惜办不到! 阿Q:“崇拜印把子”,“迷信一把手”,这两句好!政治水平高!谁说咱们中国人,嗯,不善于发明创造?依我看,这就是一大发明创造嘛! [众笑,气氛稀释了,有些活跃。 小D:(害羞地)首长过奖了!过奖了! [不远处旮旯里,传来《根》的歌声:“要回去,回去生长的地方,去拯救,去拯救,去拯救根的灾难……” 小D:(怒喝)不许搞精神污染!(那声音立即哑然) 阿Q:什么叫精神污染?精神污染的实质是散布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和其他剥削阶级腐朽没落的思想,散布对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和对于赤白党领导的不信任情绪。党给你们的民主已经够多的了,还妄想些什么,咹?刚才歌里唱的“要回去”,“去拯救根的灾难”,这不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么,唵?(众人泄气地勾头) [停顿。 阿Q:呃……这个这个……我讲了许多陈词滥调,但是……(询问)但是什么呢?嗯?(无人回答,片刻停顿)陈词滥调还得讲啊!只要党国需要,该讲就得讲!不怕重复、不怕浪费、不怕多余地讲!讲!讲!哪怕听腻了呢,也要讲!哪怕耳朵起茧呢,也要讲!讲是什么?讲就是一切!就是占领舆论阵地!舆论阵地很重要,也很关键,你若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事情就是这样……“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是不是?什么叫与民作主?“听民声,访民意,排民忧,解民难,护民权”,就是这些吧……刚才我讲了,你们要“经风雨,见世面”,经受这场严峻的考验。怎么经受呢?并没有新鲜货色,无非就是“老三样”:洗洗脑子,松松筋骨,苦苦皮肉。(稍停)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还要努力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改造主观世界,怎么个改造法?简单得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为了争取革命、建设的双丰收,就必须开展“两个批评”:一是批评别人,二是自我批评。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啊!(稍停)拿当前的局势来说吧,拿枪的敌人被我们消灭了,不拿枪的敌人仍然蠢蠢欲动,伺机反攻倒算,扼杀我们的血色政权。(稍停)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否则的话,你们的思想就会脱臼!思想脱臼了,麻烦可就大喽!这套大道理,题目叫《端正好》,你们都明白么? 许多人:(异口同声)明白,《端正好》! 阿Q:嗯,明白就好,端正才好!“跪着求民主,哭着喊自由”,那是不成的!是思想不成熟的表现!呃,这个这个……文艺战线是一条重要的战线,社会主义文化革命是一个长期的斗争。那些知识分子——也就是臭老九——骨子里是仇视血色政权的。为什么这样讲呢?就因为,他们长期受资产阶级教育的毒害,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在他们脑子里扎根了。不仅扎下了根子,而且扎得很深很深,已经深入骨髓,不可救药了!我们的斗争策略呢?简单得很,八个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稍停)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要注意了:“惩毖”与“救人”,二者是相互依存,紧密结合的,这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嘛!坚决跟他们斗下去!一直斗争到底,直到取得最后胜利——因特纳雄耐尔的实现!为了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我们必须把一小撮坏人管控起来,以便监督他们进行改造,不遭受外界的不良干扰。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可要警惕啊!阶级敌人诡计多端,他们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是的,绝对不会!同志们啊,阶级斗争很严峻,政治形势逼人得很嘞!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斗争会越来越严峻,越来越残酷。因此,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警惕他们耍阴谋,警惕他们挖墙脚,警惕他们搞破坏。把一小撮坏人控制起来,对他们严加管束,是为了改造他们。对于那些反动分子,我们必须严加管控,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必要的时候,要对坏蛋们绳之以法,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否则的话,社会秩序就会大乱,我们的建设也无从谈起!(握紧拳头晃了晃)亲爱的同志们!尊敬的朋友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可是厉害得很啊!这滋味,可是不好受啊!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越残酷,就越好!懂得残酷,才懂得生活!理解残酷,才理解生活!学会残酷,学会生活! 小D:(举臂领呼)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举臂领呼)越残酷就越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越残酷就越好! 小D:(举臂领呼)把一切交给党!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把一切交给党! 小D:(举臂领呼)一言一行听党指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一言一行听党指挥! 小D:(举臂高呼)埋葬私有制!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埋葬私有制! 小D:(举臂领呼)警惕臭老九!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警惕臭老九! 小D:(举臂领呼)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小D:(举臂领呼)粉碎敌人的猖狂进攻!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粉碎敌人的猖狂进攻! 小D:(举臂领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小D:(举臂领呼)赤色恐怖万岁!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赤色恐怖万岁! [阿Q与小D悄声交谈数语,小D点头领命。 小D:(指着曾与雷锋一同推砖的青年工人)你,出来! 青年工人:(吃惊地自指)我? 阿Q:对,就是你! 青年工人:(出列,疑惑地)请问,叫我什么事? 小D:既然叫你出来,当然不会没事可干。 青年工人:(疑惑地)请问,究竟什么事? 小D:呔,站直了!阿Q首长问你话,把态度放端正! 阿Q:什么出身?报上来! 青年工人:工人呀!阿Q首长,请放心吧!(拍拍胸脯)我这人呀根红苗正,三代都是工人出身——领导阶级的成员! 阿Q:哦?是么? 青年工人:没错儿!提起来很自豪:我的爷爷,他参加过“二七”大罢工,顽强地跟敌人作殊死斗争! 阿Q:殊死斗争? 青年工人:没错儿,殊死的! 阿Q:嘁!不对吧?档案记载的,跟你讲的有出入。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你爷爷是参加过大罢工,可是期间被捕过,有“叛徒”、“工贼”的嫌疑。 青年工人:(急忙辩白)分明是诬陷啊!有人想整倒他,暗中诬告陷害! 阿Q:是否诬告陷害,且搁在一边,日后自会搞清楚的。 青年工人:是是!我相信政府! 阿Q:哼,你敢不信?谁不相信,全党共诛之!全军共诛之!全民共讨之!你有几个狗胆,咹?敢跟政府公然作对,咹? 青年工人:(愈添惶恐)不敢不敢!绝对不敢! 阿Q:妈妈的,放老实点儿! 青年工人:(收敛傲气)是是,老老实实! 阿Q:妈妈的,夹起尾巴! 青年工人:(转而胆怯)是是,夹起尾巴! 阿Q:哎呃,这才像个好人! 青年工人:(可怜巴巴)我我……力争做个好人! 阿Q:(稍候,蓦然发问)什么是好人? 青年工人:(吃了一愕)我我……我不晓得…… 阿Q: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好人:好人就是顺民,就是奴才。一切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青年工人:是是……做个顺民……做个奴才……一切听党指挥……党叫干啥就干啥。 阿Q:(汹斥)别忘了:夹起尾巴做人! 青年工人:是是……夹起尾巴……做人…… 阿Q:呃……你的外祖父,他是位留美博士,回国后发迹成了资本家,靠吃利息过日子,是吧? 青年工人:是,的确!他留学美国,是个资本家。不过,他是位红色资本家。1949年,他有幸被邀请到北京,登上天安门城楼,出席开国大典呢。 阿Q:嗤嗤!那是老皇历,不作数了嘛!老革命不适应新情况,都可能犯右倾错误,更何况别人呢?因此,务必使同志们戒骄戒躁,保持谦虚、谨慎的态度,切莫摆老资格。嘁,老资格不灵啦! 青年工人:我并不是摆老资格。作为一个普通工人,我也没有老资格可摆,我只是…… 阿Q:只是什么? 青年工人:只是将个人情况作个说明——必要的说明。 阿Q:作个说明——必要的说明?(现出凶相,口气严厉)有什么可说明的,咹?你以为你作出说明,就万事大吉了?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咹? 青年工人:这…… 阿Q:呸!狗胆包天!白日做梦!(指挥手下)把他绑起来! [持枪民兵上前,将他捆绑。 青年工人:(挣扎,吃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阿Q:(阴戾地狞笑)嘿嘿嘿……落到我阿Q的手里,你就没有好下场!实话告诉你:吱呀呀,地狱之门向你打开啦! 青年工人:(愤慨)哼!你们…… 阿Q:(打开文件夹,念)据查,某年某月该犯秘密结社,四处张贴大字报,恶毒攻击“三面红旗”,大肆污蔑党和国家领导人,收听外国的短波电台,接受外国特务机关的指令,妄图颠覆我血色政权…… 青年工人:(愤慨)哼!你们……血口喷人!全是一派胡言!我申明:冤案啊!这是一起冤案!没有的给我捏造,小事情给我夸大,别人的加在我头上。用这样的方法来制造了这起大大的冤案。 [持枪民兵踢打他,他惨叫,倒地。 小D:(举臂领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小D:(举臂领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阿Q:(从后背取出屄毛笔一挥,厉声喝令)带走! [持枪民兵将青年工人上铐。青年工人站起,极力挣扎,大声呼喊救命,被押解者塞入橡皮堵口,押解着离去。 第十七场 阿Q:大家听好了!摆平就是水平,搞定就是稳定,没事就是本事。为了血色江山的稳固,从即日起,我们实行“计划用脑”。 [工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小D:(喝令)肃静!认真听首长讲话! 阿Q:呃,大家听好了!为什么要实行“计划用脑”呢?道理很简单,也很朴素:过去大家自由思想,好比种自留地,良莠不分,胡乱栽秧!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脑子里装,好多是“封、资、修”的货色。结果怎么样?扰乱视听,思想杂质太多,不利于新村大厦的建设。为了净化思想,就得“计划用脑”,由政府管控起来,实行计划管理。什么时候用脑、朝哪个方向用脑,用脑用到什么程度……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今后得服从管理,不允许自己种自留地,良莠不分,邪思妄想!请大家仔细忖度一下吧:你们的衣、食、住、行都由国家保障,这是多么好啊!如今加上你们的思想,总共是五样,都纳入国家计划,由国家统一掌控,这可是泼天的喜事啊!从此你们活得无忧无虑,吃饱了喝足了,只管搞建设就是。人类文明几千年,万恶的私有制就长达几千年,这是多么可怕又可恨的事情啊!如今好了:实行公有制,衣、食、住、行、思,这五样都交给国家来统一掌控,这是多么可喜又可羡的事情啊! 小D:(举臂领呼)幸福不忘挖井人,党叫干啥就干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幸福不忘挖井人,党叫干啥就干啥! 小D:(举臂领呼)坚决做党的驯服工具!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坚决做党的驯服工具! 小D:(举臂领呼)驯驯服服,绝不马虎!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驯驯服服,绝不马虎! 小D:(举臂领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小D:(举臂领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阿Q:嗯,蛮好!蛮好!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当然喽,我们必须坚决捍卫!呃,这个这个……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这个这个……谁不听话,胆敢反抗当局,谁就没有好下场! [传来“叭叭”的枪决声,有人吓得打哆嗦。 [停顿。 [戴着红袖章的两人上场,其一胳膊下夹着一卷告示,另一拎着浆糊桶。他们背对观众,在海报栏前麻利地张贴告示。 阿Q:(用毛笔指了指他俩)喏,瞧吧,告示出来了!刚才那位的可耻下场,你们已经知道了!无产阶级专政,就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小D:(举臂领呼)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小D:(举臂领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小D:(举臂领呼)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 小D:(举臂领呼)斗斗斗,无穷斗!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斗斗斗,无穷斗! 小D:(举臂领呼)!斗出一个新社会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斗出一个新社会来! 小D:(举臂领呼)!斗出一个新世界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斗出一个新世界来! [停顿。 阿Q:好比种田吧,是个体经营、各管各的好呢,还是组织起来、集体经营好?当然是组织起来、集体经营好!为什么?斗私批修嘛!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为了确保新村大厦工程的顺利进行,为了确保建成一个优质工程,把大家的头脑控制起来,实行计划管理,这是很有必要的,也是大有好处的。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总之吧,这是一项必要措施,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小D:(举臂领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小D:(举臂领呼)宁要社会主义的穷,不要资本主义的富!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宁要社会主义的穷,不要资本主义的富! 小D:(举臂领呼)计划用脑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计划用脑好! 小D:(举臂领呼)一颗红心跟党走!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一颗红心跟党走! 小D:(举臂领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把一切献给党国! 小D:(举臂领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全身心交给党国! [停顿。 阿Q:青年是时代的先锋,青年是时代的重心,任何一个时代的革新与复兴,无不以青年为主力、为核心。 [工人们再次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D:(喝令)肃静!认真听首长讲话! 阿Q:或许有人要问,怎样才能做到“计划用脑”?这个嘛,呃,简单得很…… [他招一招手,于是上来一队穿防护服的管理员。其中男女各半,男的手里带着一个小板凳,女的身背小药箱。 阿Q:这些管理员都是经验丰富的医务人员,他们经过多年科学实验,已经找到控制人脑的有效办法:只需简单地打一针,问题就全解决了!呃,不妨称作“思想国有化”吧。我讲过,简单得很,半分钟不到就搞定:只需在后脑勺打一针。请注意,打针是免费的,这笔费用由国家承担!你们是建设者嘛,应当享受这项福利!这也是我们社会优越性的一种体现。(带头鼓掌,大家跟从)下面,请大家排好队伍,顺序接受打针!大家听好了:请排好队伍,顺序接受打针! [有的工人想溜走,不料又上来许多持枪民兵,他们吓得退缩,只好乖乖地站队。 [排在队伍前头的工人坐在小板凳上,由管理员开始打针。 阿Q:(询问打好针的工人)请问同志:感觉怎么样? 工人A:(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幸福笑容)好得很呢!感觉太好啦! 工人B:我要衷心感谢党! 工人C:今后我干起活来,劲头可就更足啦! 阿Q:连思想也国有化了,你感觉幸福吧? 工人D:幸福幸福!确实很幸福!国家主人翁的意识大大增强了。思想国有化了,全身心地献给党国,多么好啊多么好!我感觉呀,一股热流——幸福的热流——涌遍了我的全身! 阿Q:大家看到了没有?打过针的感觉就是这样——一股股幸福的热流涌遍全身!你们看看吧!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吧:笑得多么阳光啊!笑得多么灿烂啊!笑得多么豪迈啊!笑得多么自信啊!(询问工人E)请问同志:你的胳膊有什么感觉? 工人E:(捏一捏,甩动几下)嗨,真带劲!感觉胳膊长了力气!浑身血液循环似乎加快了! 阿Q:有这种感觉,就对头喽!你的血液循环不是似乎加快了,而是确实加快了。道理很简单:药物起作用了嘛!这叫洗脑针,效果灵验得很,哈哈哈……(对工人F)小伙子,好好干吧!把你的全身力气,都使在建设新村大厦上! 工人F:(单纯地幸福着,笑意满面)哈哈哈……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卖力干!把我的全身力气,都使在建设新村大厦上! 工人A:大家快来打幸福针吧! [几个人呼应着,纷纷加入招徕。 [工人们这才安心,不再怀疑其效用了,于是跃跃欲试,渴望尽快接受打针。 阿Q:我们有份特别的责任,要把下一代培养好,让你们德智体全面发展。打政治预防针,就是一个好办法。有的时候,土方子、土办法蛮灵验的,是不是? [有人呼应说“是”,“对”,“首长讲得好”等。 阿Q:哎,哎!别着急,慢慢来嘛!大家渴望打针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请别着急,得慢慢来嘛!一个接一个接受打针,一切按程序办事嘛!顺便告诉大家:打针后的半年之内,大家不能过性生活,否则会导致血液循环紊乱,大脑神经有失常的危险,你们听清了没有? 全体:(齐喊)听清了! 部分工人:为了“多、快、好、省”搞建设,我们宁愿暂时放弃低级的肉欲享受! 部分工人:说得对,太对啦!让阶级敌人陶醉肉欲去吧! 部分工人:我们是新村大厦建设的主力军,又是先锋队,理应为党国做奉献! 部分工人:这种资产阶级低级趣味,我们心甘情愿放弃它! [博得一片掌声,有人叫好。 阿Q:(欣慰地爽笑)呵呵,好呀好!很好很好嘛!处处为国家着想,大公无私,境界很高很高嘛!这种想法很对头嘛!很有政治觉悟嘛!毕竟是觉悟了的工人阶级嘛!你们是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主力军,就应该这样子嘛!庸俗的肉欲享受是私有制的产物,十足的低级趣味,应当受到齿冷和唾弃嘛!为了明天的更大幸福而甘愿放弃今天的小小幸福,这体现了工人阶级的先锋性嘛!你们……听我说,请安静……你们是最进步的阶级,掌握着最先进的生产力,应当具备高度的政治觉悟!呃,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党衷心感谢你们!人民衷心感谢你们!(拱手)谢谢了!谢谢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吧!打过针后,请大家继续干活!加劲干活! 部分工人:请首长放心吧!我们保证“多、快、好、省”搞建设! 部分工人:请首长放心吧!我们保证加快建设速度! 小D:(蓦地发问)启禀Q爷!这次要喊什么口号? 阿Q:(悻悻地丢出一句)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D:(歪着脑袋略加思想,忽然来了灵感,遂举臂领呼)打了幸福针,时刻听从党的召唤!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了幸福针,时刻听从党的召唤! 小D:(举臂领呼)打了幸福针,党叫干啥就干啥!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了幸福针,党叫干啥就干啥! 小D:(举臂领呼)打了幸福针,甘为革命当牛作马!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打了幸福针,甘为革命当牛作马! 小D:(举臂领呼)决不许吃家饭,屙野屎!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决不许吃家饭,屙野屎! 小D:(举臂领呼)我是党的一块砖,任党挪来任党搬!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我是党的一块砖,任党挪来任党搬! 小D:(举臂领呼)吃苦在今天,享福在子孙!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吃苦在今天,享福在子孙! 小D:(举臂领呼)吃苦加拼命,革命无不胜!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吃苦加拼命,革命无不胜! 小D:(举臂领呼)吃苦加拼命,累死也无怨! 全体工人:(齐举臂高呼)吃苦加拼命,累死也无怨! 阿Q:(爽笑)呵呵……好的,很好!吃苦加拼命,累死也无怨,精神可嘉嘛!呃……这个这个……感谢大家啊!等到将来,建设上了轨道,中央还要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 群众甲:这么多名堂! 群众乙:就是,鬼名堂太多了! 阿Q:社会治理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叫“统治学”,鬼名堂自然少不了,而且越搞越多!怎么跳“忠”字舞,怎么写决心书,怎么写保证书,怎么唱“主旋律”,怎样建“和谐社会”,怎样搞“城镇化”,怎样搞“五个现代化”……名堂一套又一套,重重叠叠。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 群众乙:(冷不丁问)“究竟是朝三暮四呢,还是朝四暮三呢?” [有人呼应:“对,对,这是我们最关心的!” 阿Q:呃,正研究呢,不过办法很快会出台,请大家放宽心!要相信我党嘛!总之一句话:天下太平,举世同庆啊!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这是毫无疑问的嘛!我在此,谨代表未来的高尚的人,向人间天堂的建设者鞠躬!(阿Q鞠了一躬,小D动作同。)表达他们最崇高的敬意!(阿Q又鞠一躬,小D动作同。)三鞠躬!(阿Q再鞠一躬,小D动作同。) 全体工人:(齐声鼓掌)欢送阿Q首长!欢送阿Q首长!请阿Q首长走好!请阿Q首长走好! [阿Q挥手下场,小D尾随着。 [打好针的工人陆续归队,沉默地继续干活,形似一群牛马。 阿Q:(站在舞台一角,发感慨)中国就是这样:吃饭的时候嫌人多,干活的时候嫌人少! 小D:庸人潮涌,能人寡少,英才呢?——更寡少啦! 阿Q:(转而眺望着远方的大厦,取出屄毛笔指点着,无限深情地赞叹)啧啧!一座宏伟的大厦啊!妈妈的,真是了不起! 小D:真是了不起呢!啧啧,一座宏伟的大厦啊!Q爷拿笔指点江山的风度,也让小的倾心拜倒!(深鞠躬) 阿Q:(傲然发笑)嗬嗬嗬……倾心拜倒就对喽!英雄豪杰得有架势,哪能不摆出风度?风度非凡也么哥!(用毛笔指点着)瞧他们!多么可爱的黔首!多么忠诚的愚民!因为他们当牛作马,因为他们良知的迷惘,人间天堂才得以建造! 小D:可不是?多么可爱的黔首!多么忠诚的愚民!因为他们当牛作马,因为他们良知的迷惘,人间天堂才得以建造。 阿Q:哈耶克把这种思想征服叫作“思想国有化”,概括得同样精准,真可谓妙绝啦!哈哈哈…… 小D:“思想国有化”!嗬嗬……设想太奇妙啦! 阿Q:啊啊!可爱的黔首哟! 小D:啊啊!可爱的黔首哟! 阿Q:啊啊!忠诚的愚民哟! 小D:啊啊!忠诚的愚民哟! 阿Q:也可以说:啊啊!愚忠的臣民哟! 小D:很对很对!啊啊!愚忠的臣民哟! 阿Q:无比幸福吧,无限遥远的高尚的人!为你们,我感到无比骄傲,无比自豪! 小D:无比幸福吧,无限遥远的高尚的人!为你们,我也感到无比骄傲,无比自豪! [阿Q和小D下场。 第二幕 [中国南方某农家院,一间厅堂,陈设很简朴,见出贫穷底色。一个窗户窥得见后院一角。一扇大门通往屋外,一扇小门通往后院,一扇小门通往里间。 第一场 [老愚头从后门进入厅堂,包局长随后进来。 老愚头:能确认不? 包局长:(将披在肩上的西服扯拢些,点一点头)坟墓在,墓碑断成两截,可也在。在这儿就好,外证据确凿了,这是最关键的。市文物局组织专家小组进行论证,专家小组组长刘浩明教授给出了书面结论:该处墓葬,确是夏瑜先生之墓。 老愚头:确定了?那就好,那就好。坐,坐,喝茶。 包局长:好的。 [包局长喝茶。继而抽一口烟,将烟头丢地,抬脚踩灭。 [老愚头和包局长落座于厅堂方桌旁,各据一条长条凳。老愚头给他倒茶,包局长端起茶碗一口喝下,揩一揩嘴角茶渍。 [包局长又想抽烟,掏出烟盒一看,空的。老愚头从自己口袋赶紧掏烟盒,恭敬地递了上去。 包局长:什么牌子? 老愚头:“大前门”,不是好烟。包局长,来,凑合着抽吧! [包局长接过一支烟;老愚头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随后自己也点上一根。 包局长:平常,你抽这牌子? 老愚头:可不是?我想抽阿诗玛,可钱从哪来呢? 包局长:这整个癞头村,你老愚头家是数得着的……呃,算最穷的一家? 老愚头:可不是?穷得快揭不开锅啦!这几年村里发扶贫救济款,哪一年没我家的份? 包局长:说来说去,怪你儿子死得早。 老愚头:(指着墙上的儿子遗像,以及“烈士家属”的匾牌)当初我儿子报名到越南打仗,我和他娘劝他别去。按规定,独生子可以不参军的。可他呢,唉,脾气拧,偏偏不听,争着要去,吵着要去,我们只好让步,点头同意了,落得这结果……唉,他呀,生坏了皮毛脾骨气,跟头牛牯一样,死蛮绝笃……这就是他的命啊……部队开出国一个月,他头一次上战场,就让越南鬼子给报销了。敌人暗放冷枪,一梭子弹扫过来,哒哒哒,他一声没吭就完蛋了,胸膛跟蜂窝煤似的。唉……多少年过去了,看着墙上这块“烈士家属”的匾牌,我这心里……心里头……真是堵得慌!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这事儿闹得……唉……我呀,窝心死了! 包局长:搁谁身上,不得窝心呢?这个,我明白,能理解。 老愚头:如今村里分田到户,重新搞起了单干,家里宝贝儿子没了,缺少壮劳力啊!(指了指里间)老婆子想她的独生子,三天两头地哭泣。她哭泣嘛,还不出声,只是一味幽泣,眼眶总是通红通红的,难得见干过。就这样,左一通幽泣,右一通幽泣,日积月累的,渐渐眼睛就瞎掉了。 包局长:大妈这眼病……她,呃,一点儿看不见么? 老愚头:是呀,一点儿看不见。原本她眼睛不太好,宝贝儿子一死,她心里堵得慌,伤心过度呗!你想想,眼泪汪汪,一天到晚不见干的,能不损坏眼睛?(包局长点点头。)我呢劝过多少次,可她不听劝呀!唉,娘儿俩呀……一个鬼脾气!——牛一样犟!我儿子那倔脾气,就打娘身上传下来的。最后……(一拍膝盖)唉,就这么闹瞎啦! [里间听得动静,他俩齐转头看去,但见房间门打开,老婆子拄着拐杖,摸摸索索着走出来。他们俩于是起身。 第二场
老婆子:老愚头!老愚头! 老愚头:嗯。(扭头问)你怎么起床了?别出来,里间待着吧! 老婆子:老愚头!家里来客人了? 老愚头:是呀。县民政局的包局长,今儿特地过来了。上回他就来过,由老村长陪着,你还记得不? 老婆子:记得,记得。 老愚头:今天,又过来了。 包局长:(迎上前去,搀扶老婆子到桌前坐下)大妈您好!我代表县民政局,慰问您老人家来了! 老婆子:谢谢领导关心!太谢谢啦!(急切地)慰问品呢?慰问品呢? 包局长:(忙从桌上拿起一袋子慰问品)在这儿呢,这儿呢! 老婆子:(摸索着慰问品)有慰问品就好!有慰问品就好!说明呀,政府没忘记我这个“烈士家属”! 包局长:大妈,放心吧!“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我们呀,忘不了的! 老婆子:说得好,说得好啊!“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 老愚头:(摇头)老话讲:“人一走,茶就凉。”一张嘴皮子,翻来倒去讲。翻过来讲有道理,倒过去讲也有道理。 包局长:(脸露尴尬)老愚头,讲这话,你什么意思? 老婆子:老愚头!当着包局长的面,你可别胡诌!学习掌握分寸,乱讲不得的!否则,要犯政治错误。 老愚头:(点头)我懂,我懂。好的,好的,我管住自己嘴巴,过头话就不再讲了。 包局长:过头话?怎么过头了?老愚头,你说明白点儿。 老婆子:(忙拦阻,解释)我来说,我替他说。(对老愚头)你呀,身子骨不太好,莫非脑筋也受影响? 老愚头:(咧嘴一笑)我呀,开个玩笑。包局长,你别当真,好不好?老婆子,听我说!你呢,还是里间歇着,我们大老爷们谈正事呢! 老婆子:好,好。喝口水,我就进去。 [老婆子接过老愚头递来的碗,喝了几口茶水。随后,老愚头扶着她走向里间;她并不太情愿,也只好由他扶着进去。房门关闭了。 第三场
老愚头:(复又归座)包局长,继续谈。 包局长:大妈眼睛瞎了,还能治一治么? 老愚头:(摇头)唉,难。县医院大夫诊断过,没有希望。 包局长: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老愚头:是呀,没有。 包局长:哦,是这样…… [停顿。 老愚头:唉!女人眼皮子浅,心眼儿窄。要不是眼皮子浅,要不是心眼儿窄,能把一双好眼睛哭瞎么? 包局长:(点头)嗯…… 老愚头:她呀,没事就邪忖瞎想,老觉得不该送儿子当兵去,当初该死活拦阻儿子,就好了。嘁!这想法不对嘛!一派歪理嘛!对越自卫反击战,那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我儿子慷慨从军,保家卫国,很光荣的事情嘛!况且,他自己强烈要求,再三再四到征兵处提申请,我们做父母的怎好死活拦阻?你说是不是?(包局长点点头。)包局长,老娘们儿的话听不得,她的脑筋,唉,有点儿……那个那个……犯牛犟。呃,您明白不? 包局长:(点头)嗯。 老愚头:别听她瞎掰,也就罢了!嘁,婆娘的话,有几句中听? 包局长:嗯。 老愚头:(嗽一嗽嗓子)还是谈……谈眼前这桩事吧。 包局长:好吧。老愚头,干干脆脆的,你拿出个明确态度吧! 老愚头:明确态度?我还是上次那句话:想取走我后院那堆遗骨,可以的,完全没问题。(伸出巴掌)2万元,得拿来。否则的话,这件事免谈。 包局长:2万元,确实多了些。我们县属于贫困县,民政局一年的财政拨款,也就那么几十万,不能全花销在这件事上。 老愚头:(起身,送客之意)那是,明白。我的态度也很坚持:2万元,决不能再少了。 包局长:好吧。回去之后,我们再研究一下,就正式打报告申请款子。 [两人走到大门口时,遇见小疙瘩入内,他约莫18岁左右,手里拿着柴刀、禾插。 第四场
小疙瘩:爷爷,来客了? 老愚头:嗯。(指着孙子)我孙子,小名小疙瘩。(对孙子)叫包叔叔! 小疙瘩:包叔叔好! 包局长:好,好,上次也见过!看你样子,斫柴去了? 小疙瘩:嗯。(将柴刀、禾插放在门后) 老愚头:他若不斫柴,家里做饭烧什么? 包局长:体谅家境艰难,分担家庭重担,嗯,是个懂事的孩子! 老愚头: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办法,给逼的呗!他父亲牺牲后,家里太贫寒,只好让孩子辍学,学着干些农活。唉,不然怎么办?老的老,病的病,维持一家生活,艰难得很哟! 包局长:明白。他是个好孩子,吃得来苦,样样肯干。(起身)那好,我就走了。 老愚头:不多坐会儿? 包局长:不了,还有别的事呢。 老愚头:明白,明白,各有各的事。(起身送客)包局长,走好! [包局长从正门下场,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
第五场
小疙瘩:(走到桌前,抄起茶壶筛了一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下;不难看出,他用的是包局长刚喝过的那个碗)嗨!渴死了! [老愚头回屋,落座刚才的位置。 老愚头:牛放过了? 小疙瘩:放过了。 老愚头:猪喂潲了? 小疙瘩:喂潲了。 老愚头:鸡鸭呢? 小疙瘩:也喂食了。 老愚头:(满意地点头)嗯。 小疙瘩:爷爷。 老愚头:嗯。 小疙瘩:(指一指)后院里的那座坟…… 老愚头:(伸出一手拦阻)别劝爷爷改主意!想迁走它,2万元,少一分不行!别提县财政有困难、请老百姓多体谅之类的话。这一套老掉牙的,我早就听腻了,再不会受惑弄了! 小疙瘩:爷爷,误会了!我不是劝你改主意! 老愚头:那你……想说什么? 小疙瘩:我想说的是……(摸摸后脑勺)什么来着?糟糕!想说的话吞下肚,我竟给忘了! [两人都哂笑,气氛改而活跃起来。 老愚头:不着急,你摸着脑壳,慢慢忖想去吧!(顾自吸烟) 小疙瘩:哦,对了!刚才想说的是,我很纳闷:夏瑜的遗骨,怎会埋在我们家后院? 老愚头:“孩子没娘,提起来话长。”得得!趁着今儿空闲,爷爷给你唠嗑一回吧! 小疙瘩:给我上一课! 老愚头:老规矩,上茶来! 小疙瘩:好嘞!(擎起茶壶,给爷爷筛了一大碗茶)爷爷,喝吧! 老愚头:(啜了一口茶,抹了抹嘴巴)事情是这样的:我爸爸,也就是你太爷爷,他是夏瑜教过的学生。 小疙瘩:我太爷爷,真是夏瑜的学生?可是,鲁迅在《药》里,没有提到呀! 老愚头:那不奇怪。当年鲁迅在日本留学,夏瑜就义的经过,他并没有目睹。夏瑜的革命事迹,还是你太爷爷讲给他听的呢。 小疙瘩:也就是说,他给鲁迅提供的素材? 老愚头:就是。他提供的素材。 小疙瘩:那么,华老栓、华小栓、华大妈、康大叔、夏三爷、夏四奶奶……这些人物鲁迅并不熟悉,属于间接素材喽? 老愚头:(点头)嗯,没错。间接素材。 小疙瘩:夏瑜的被捕经过,真实情形究竟怎样?太爷爷告诉过你没有? 老愚头:告诉过呀!事情是这样的……
第六场
[这时候,夏瑜出现于舞台一侧,影影绰绰的,既而灯光亮。夏瑜在给学生讲课。 [与此同时,老愚头、小疙瘩隐身幽暗中,情形仿佛一出戏剧的普通观众。 夏瑜:同学们,大清的江山不是鞑子的,而是我们大家的!这个道理,你们听明白没有? [同学们议论纷纷,有人点头说“明白了”。 [教室门被推开,华小栓背着书包瑟缩地进来。 华小栓:夏老师,我……(欲言又止,惭愧地勾下头) 夏瑜:华小栓!你又迟到了,怎么回事? 华小栓:我……(难为情,欲言又止) 学生甲:报告夏老师!他帮助父亲做生意,挑水、洗碗、扫地,每天忙得团团转。 学生乙:他父亲在镇上开茶馆。 学生丙:他父亲叫华老栓。 夏瑜:(冲学生们点点头)这些我晓得,晓得的。(华小栓轻轻咳嗽)可是,你自己也病着,赶来上学,身体能承受么? 华小栓:能承受,不要紧。打旧年起,我妈犯胃疼,干不了活。我若是不干,我爸就没帮手了。 学生甲:报告夏老师!他每天要干很多活,完是累病的! 学生乙:他家贫穷,不该来上学! 学生丙:一心不能二用,他干脆退学吧! 夏瑜:哎,你们少吵吵!——你父亲,可以雇个帮手嘛。 华小栓:(摇摇头)小本经营,雇不起呀。(突然抑制不住,他捶着胸脯,接连咳嗽。) 夏瑜:哟,你的病严重了!要不今天你别上学,回家休息去,好不好? 华小栓:(犹豫地)夏老师,那……行吗? 夏瑜:没关系,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得慢慢来,急不得的。既然你有病,理当卧床休息嘛。听老师话,啊? 华小栓:(犹豫地)好吧,那我回家了……(刚想出门,忽然又转身回来)夏老师,不行的!我爸见我不上学,会狠狠地打我。 夏瑜:不,他不会的。你先回家,就说夏老师准你假了。待放学后,我再找你爸解释清楚。 华小栓:那好吧,谢谢夏老师!(鞠了个躬,出门离去) 夏瑜:(关上教室门)同学们,咱们继续上课。大家请看黑板上的地图:我们国家地域辽阔,自古富庶,号称天朝大国。可是,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欺负咱们,他们仗着船坚炮利,派军队野蛮地打开了我们国家的国门,强行划分租界、和领地,割地赔款,肆意掠夺我国的资源。每年大量金银白白地流失,换来的是有毒的鸦片…… [王银发突然推门而入,他的左腿有些瘸的样子。 夏瑜:(脱口)王银发!你怎么啦? 王银发:后面跟着官府的走狗!我翻墙进来的,跳墙时一不小心,脚脖子崴伤了。 [教室里起一片嘤嗡声。 夏瑜:(制止)大家别吵吵!(问他)还能走么? 王银发:还行。就是得慢步,走不了远路。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往这边跑了!注意搜查!你们几个往左,你们几个往右,大家包抄上去!要仔细搜查,不放过任何隐蔽角落!” 夏瑜:不好,走狗追过来了!他们来得很快,教室藏不住你。(略思忖)这么办:赶紧躲我家去,一是距离近,二是你去过,认识路。别处你不熟悉,藏身不住。现在就我妈在家,她见过你,你让她设法把你隐藏起来。 王银发:你家的隔壁是夏三爷府邸,万一他…… 夏瑜:事情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最好的办法,赶紧走吧,不然就脱不了身。(一指侧面)打后门出去,赶紧走吧!晚一步,就来不及! 王银发:好吧,我听你的! [王银发一拐一拐地离去。 [夏瑜镇定一下情绪,继续上课。他让学生们打开书本,朗读某篇课文。 [灯光渐暗。 第七场
[与此同时,另一活动空间灯亮,老愚头、小疙瘩继续表演。 小疙瘩:看不出来。我太爷爷,在哪儿呀? 老愚头:你太爷爷就坐在教室里,他是夏老师的学生之一。 小疙瘩:(点头)明白了。就是这次,夏瑜先生被捕了? 老愚头:当然不是。这一次,王银发是受头领王金发的委派,特地下山找夏瑜联络起义的事情,半道上不慎让官府的巡逻兵发现,他于是仓惶躲避,翻墙时崴了脚脖子。 小疙瘩:是这样…… 老愚头:夏瑜的母亲叫夏四奶奶,她掩护王银发,把腿伤给养好了。王银发又回到山里。不幸的是,在他养伤的过程中,让串门的夏三爷撞见了。 小疙瘩:夏三爷就向官司告了密? 老愚头:也不是。夏三爷是诡计多端的小人,他当面显得若无其事,还与王银发大谈自己同情革命,痛恨清妖,骗取了他的信任。可事后呢,他偷偷到官司告密,出卖了自己侄儿。 小疙瘩:呸!卑鄙无耻! 老愚头:是呀,卑鄙无耻!就在起事前一天,夏瑜先生在教室里给带走了,五花大绑着。他藏在家里的炸药、传单也给搜缴了。一句话,由于夏三爷告密,事情就败露了! 小疙瘩:我太爷爷,当时算不算革命者? 老愚头:他跟华小栓一样,只是个中学生,哪能算革命者呢?他们受过夏老师的熏陶,同情革命党,那倒是真的。 小疙瘩:(喝口茶)爷爷,接着讲。 老愚头:夏瑜给关进大牢,康大叔让狱卒拷审他,他忍受了酷刑,反倒煽动牢头奋起造反。这些不用多讲,鲁迅写进《药》里了。华小栓一天天消瘦,肺痨日渐严重了。华大妈从祥林嫂那儿打听到一个土方子:人血馒头可以治肺病。 小疙瘩:祥林嫂懂什么医学?她胡诌呢! 老愚头:是胡诌。人血馒头能治病么?嘁,完是瞎掰!可是,她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祥林生前得过这种病,吃了两个人血馒头,病就霍然痊愈了。 小疙瘩:嘁,胡诌乱扯!祥林不是也死了么?怎么见得人血馒头能治肺痨? 老愚头:祥林是死了,可他不是死于肺痨,而是上山砍柴时,被一只饿虎追急了,他跳下山崖摔死的。这件事轰传开了,他确实是跳崖死掉的;而他年轻时确实得过肺痨。两样都对得上,不能算胡诌乱扯,华大妈不由得也信真了。 小疙瘩:真叫巧合。 老愚头:人生就是这样,巧合的事情多呢!人活一世,得遇到多少事,是不是?得迈过多少坎,是不是? 小疙瘩:若是迈不过呢? 老愚头:那就完了呗。像夏瑜那样的,多好的青年啊!可惜一道坎没迈过去,于是翘辫子了。唉,白白地流血,无谓地捐躯!华小栓吃了用夏瑜的血蘸的人血馒头,也没能救自己一命。 小疙瘩:革命者牺牲自己,换来后人的幸福。怎么能叫白白地牺牲? 老愚头:孩子啊,难怪你小名叫“小疙瘩”,疙瘩脑袋不开窍啊! 小疙瘩:爷爷,我脑袋不开窍? 老愚头:嗯,不开窍!一条糊涂虫! 小疙瘩:怎么才叫开窍呢? 老愚头:你想想吧!刚才你说“革命者牺牲自己,换来后人的幸福”,是不是? 小疙瘩:是呀。 老愚头:你爸属不属于“后人”之列? 小疙瘩:属于呀,他当然属于! 老愚头:他幸福了没有? 小疙瘩:他……死在越南战场,埋在广西凭祥的烈士墓地。我们家么,(指指墙上)得了一块“烈士家属”的匾牌。 老愚头:匾牌的事先撇开。那劳什子,当不了饭吃的,少提它也罢。先回答爷爷:你父亲,他幸福了没有? 小疙瘩:(摇头)没有。 老愚头:再说你吧,属不属于“后人”之列? 小疙瘩:属于呀,我当然属于! 老愚头:那好。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你幸福么?” 小疙瘩:(摸摸心口)我么……不幸福。 老愚头:你说一说,为什么认为自己不幸福? 小疙瘩:(坦然回答)看电视新闻,城里孩子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他们的教室那么宽敞明亮,书包、本子、电脑……全是新崭崭的。他们骑着新车上学,有的坐着轿车上学。许多富人孩子幸福死了:他们住在城市的富人区,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值钱的,还到美国去读中学,到美国去读大学。可是我呢?每天忙着放牛,砍柴,打猪草,上菜园。妈妈嫌家里穷,偷偷跟人跑去城里,改嫁了。奶奶病倒在床,眼睛也瞎掉了。跟城里孩子一比,我哪有什么幸福感? 老愚头:等你长大了,也会有你的孩子,你有把握让他们幸福么? 小疙瘩:(摇头)毫无把握。 老愚头:为什么呢? 小疙瘩:我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我没文化,上不了大学,哪能生活在城里?哪能过上富足日子? 老愚头:如此改革,岂不是大失败?于是有人概括说,这是“贫者从暂时贫困走向跨代贫穷”!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喝口茶)好嘞,听我掰扯吧!仔细听着噢! 小疙瘩:爷爷讲吧,我仔细听着呢。 老愚头:我的爷爷告诉我,他父亲参加过义和团运动,死在满清政府的屠刀下。 小疙瘩:爷爷,不对呀!应当是,他死在八国联军的屠刀下。 老愚头:不,不,孩子。真相是,据我的爷爷告诉我,他父亲并非战死沙场,而是慈禧太后为讨好洋鬼子,下令将许多义和团将士杀死在菜市口,他父亲是其中之一。 小疙瘩:(吃惊)原来是这样…… 老愚头:再说我的爷爷吧,他是革命党人,死于武昌起义中。怎么死的?抱着炸药包冲进敌人指挥部,整幢房子炸得飞上半空,他呢落得尸骨无存,为国捐躯了。 小疙瘩:这事你讲过。 老愚头:再说我父亲——你的太爷爷。他是中央苏区“宜乐连”的红军战士。想当年,红一方面军肃反委员会在黄陂开展荒唐的肃AB团运动,残酷地拷打红军将士,迫使他们攀扯乱咬。那就是老毛下令搞的,这个你记着,须牢牢记住!他百般开脱自己,终究罪责难逃啊!整个红一方面军共4万多人,单单那一次,就处死红军2000多人,其中包括我父亲。 小疙瘩:什么理由杀他? 老愚头:他是袁文才的一名卫士。袁文才让红军当内奸除掉了,我父亲早晚就得遭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小疙瘩:袁文才已经平反,算作革命烈士了。 老愚头:嗤!那管什么用?我父亲白白地牺牲,烈士名册里没有他嘛!你想想,2000多红军的冤魂啊,这笔血债找回偿还去?就算名册里有他姓名吧,那厚厚的名册成百上千,谁有兴趣逐一翻查去?既然这样,有了名册和没有名册,还不是一回事么?更何况,中国同名同姓的这么多,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取名都差不多。谁耐烦去弄个清楚明白:究竟哪个张三是革命烈士,哪个张三又不是呢? 小疙瘩:(连连点头)嗯,看来真是!唉,白白地牺牲! 老愚头:想当年,高尔基抗议列宁滥捕滥杀,给他写了封抗议信,信中这样讲:“我明白了,‘红色的人’和‘白色的人’一样同是人民的敌人。”明白这意思么? 小疙瘩:不管哪一方,同是……人民的敌人? 老愚头:对头喽!(稍停)呃,轮到我自己了。(指指不方便的左胳膊)“大跃进”那年冬天,我们城关公社跟石陂公社合作,进山里修水库。我手握一根粗钢钎,胡憨子那个狗肏咯,他用磅锤砸钢钎。一不小心,他的磅锤砸在我的胳膊上,把我弄成个半残废。那个胡憨子,因为参与“贴反标”的案件给关进监狱,不久后枪毙了。我治胳膊的医药费找谁报销去?嘁,没处报销。那年修水库,炸山取石,大石头滚下来,砸扁好些人的脑壳,照样政府不给赔偿。他们岂不等于白白牺牲?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1912年中华民国建立,从告别专制、走向共和意义看,本来代表着中国现代社会政治转型的正确选择;1949年赤白党夺取政权、致力于建设一个“阶级专政”基础上的“新社会”,其实倒是对这一历史进程的扭曲,乃至背离。这番大道理,以前我给你讲过的,你明白不明白? 小疙瘩:(疑惑)我……不大明白…… 老愚头:大道理,你难以明白,暂且撇开它。喏,单说你爷爷的遭遇吧!瞧我这只伤残的胳膊:干苦力有我的一份,受伤后报销医药费就轮不到我。所谓的“人民政府”,口口声声“人民政府为人民”的,这时却冷漠地背过脸去,对我一概不管不问了。“人民”是什么?一种抽象空洞的东西!党官老爷宣布你是人民,你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某一天他宣布你不是人民,你呢就不再是了。 小疙瘩:这一切,多么荒唐啊! 老愚头:是啊,多么荒唐!打这以后,我老愚头不再是国家的主人翁,而成了向上级信访部门常年申诉的上访人。“编织防控网,实现零上访”,这是民政部门的一句宣传口号,写在街道的高大橱窗里。在党官老爷心目中,老愚头是一根老刺头,一根扎手的老刺头。我尽给各级领导添麻烦,是个麻烦制造者,尽给社会提供负能量,尽给“中国梦”泼冷水。近些年来,唉,我成了个走霉运的!活得毫无尊严啊!简直猪狗不如!对对,就是……唉,夹着尾巴做人,活得猪狗不如!无论我走到哪个衙门,都不受党官老爷的待见,让他们呼来喝去的,饱受他们的冷眼。信访部门的党官老爷呢,嘁!更是滑稽可笑——一见我就吓得躲起来!他们躲得我远远的呢!你说说,官员竟然躲我一个老百姓,这可笑不可笑? 小疙瘩:(点头)嗯,很可笑! 老愚头:有官员讥嘲我患有精神病,还给我起了两个绰号——一是“老刺头”,二是“惹不起”。远远见了我就相互提醒,这样说:“瞧!老刺头又来了!咱们惹不起,快躲远些吧!”可我呢,偏就不服输!偏就不信邪!偏就跟他们过不去!我硬是一级一级往上告,于是有关当局诬陷我,给我扣上“寻衅滋事”、“扰乱社会秩序”、“破坏和谐社会”的帽子,还绑着我游街示众。 小疙瘩:我年纪虽小,可已经记事了。(点头)嗯,有印象。 老愚头:你爷爷让人牵着游街,你当然有印象的。(摸摸心口)至于我嘛,唉,更是铭刻于心,永生难忘啊!党国不能单方面要求人民“绝对忠诚”,“无私奉献”,是不是这道理? 小疙瘩:是,应该双方的。 老愚头:关键在于,应该让人民活得有尊严,这是党国的义务!不仅是义务,而且是首要义务!孟子还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呢!我是人民一份子,当然“为贵”喽!落到现实中呢?却是这样耻辱地活着,你说说,这能叫“人民共和国”吗?哼,狗屁哟!我是人民一份子,又是革命烈士的父亲,竟然挨批斗,让人游街示众,这是莫大耻辱啊! 小疙瘩:是,莫大耻辱! 老愚头:这帮人渣,呸呸,可恨死了!所谓的“人民民主专政”,其实就是当革命的官,做人民的主,专老百姓的政。呀呀呸!这帮王八蛋,可恶极了!比如说吧,海外出了一套书,讲“文革”期间,广西发生过人吃人的事件。这个人吃人可不是三年大灾荒的时候饿肚子的人吃人,是把阶级敌人吃掉呢!而且,不是吃掉一两个,而是吃掉几百人!吃人的是谁?都是赤白党员和国家干部。你说说,这可怕不可怕?残忍不残忍? 小疙瘩:吓……太可怕了!太残忍了! 老愚头:所以说,必须搞新启蒙!必须唤醒民众!夺回我们被剥夺的民权,呐喊抗争到底!誓死捍卫民权啊!1933年,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组织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援助为争取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自由权利的一切斗争,鲁迅还参加了呢。不久杨杏佛给暗杀了,活动搞不下去,于是解散了。这么好的一个组织,应该恢复才是啊! 小疙瘩:太应该了! 老愚头:变态政治在中国长期横行,归根结底是一个原因:人民没有当家做主,手里没有选票,而政府呢?手里握有重权,掌握着暴力! 小疙瘩:明白了!唉,人民遭受压迫! 老愚头:(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本杂志)喏,沙叶新写的,我读给你听:“只要是极权社会,就一定是全控型的社会;整个社会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监狱的主要作用是让人失去自由。在社会的大监狱,亦无自由。有言论自由吗?有出版自由吗?有迁徙自由吗?有出国自由吗?有在政治运动中保持沉默不做自我检查和不揭发他人的自由吗?住旅店要证明,去餐馆要粮票,亲友投宿要向派出所申报临时户口,结婚登记要单位批准并开具介绍信……个人空间全部丧失,个人自由寥寥无几。”听听!论述得多么精辟啊! 小疙瘩:(接过来,念)“在专制主义的话语系统中,自由是和个人主义、是和资产阶级自由化同义的贬义词。全无自由的社会,监狱内外几无区别,只是一为有形之监,一为无形之狱;控制的程度有些微之别,但监狱的性质无实质之异。” 老愚头:建设多元均衡的宪政民主政体就是培植中华民族的国之命脉,就是构筑中华民族尊严、自由、幸福、辉煌的大本大源。看看法国大革命时代的革命者米拉波吧:她在专制制度的监狱里受到了锻炼,成为著名的演说家。坚强的赤白党员张志新,是在挂着“无产阶级专政”招牌的专制制度的监狱里经受考验的,可是,中国非但不允许她成为演说家,而且被堵上嘴巴、被割断喉管、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1970年代的中国所发生的事情,竟低于1870年代法国的历史水平,却胜过中国历史上反动派镇压赤白党人的残忍。在反动派的法庭和刑场上,赤白党人还可以唱《国际歌》、喊“赤白党万岁”!披着赤白党员外衣的刽子手更加害怕真正的赤白党员所发出的真理的声音。这是超级专制主义、超级法西斯主义的一个铁证。呸呸呸!骂死这些王八蛋! 小疙瘩:嘁,骂也没用!爷爷,喝口水!撇开米拉波和张志新,单说你自己的遭遇吧! 老愚头:好的,行嘞!(揩嘴唇上的唾沫,喝两口茶水,抽烟。)唉唉,这个世道太黑暗了!什么时候,才能盼到天明哟!(缓口气,稍停。)我呢气得不行,大老远跑到北京去申诉,又被首都公安人员押送着,一次又一次遣返原籍。就这么折腾来,又折腾去,(打量一下室内)唉,家里弄得精穷,徒有四壁。我老愚头,也不幸福吧? 小疙瘩:(点头)嗯。(难过地勾下脑袋)爷爷!别说了…… 老愚头:(扪扪心口)孩子,不说不行!你爷爷窝气,心里憋得慌啊!你看看,好几代人喊着“造反”呀、“革命”呀,可结果呢?嗤!让人给忽悠了! 小疙瘩:(寻思着)给忽悠了…… 老愚头:讲得高雅一点儿,让人给谋略了,讲得低俗一点儿,让人给算计了! 小疙瘩:(醒悟,点头)嗯,有道理! 老愚头:没有一点幸福感。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岂能说“革命者牺牲自己,换来后人的幸福”呢? [沉默。 小疙瘩:(点头,思忖片刻)可是,可是,我们老师讲…… 老愚头:(果断地示意他别往下讲)别“可是”啦,你听爷爷讲! 小疙瘩:(点头)好吧,爷爷讲。给我讲个清楚明白。 老愚头:关键在于,人得学会独立思考。智力是种欺骗手段,成人世界遍处都是谎言,这道理你懂不懂?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成人是惯会撒谎的。黄世仁坚称自己“世代仁慈”呢,你敢相信他么? 小疙瘩:(摇头)不敢…… 老愚头:那好。你老师属于成人,因此他很可能对学生撒谎,是不是? 小疙瘩:(点头)可是,可是,我们老师……真的是个好人。 老愚头:成人惯会撒谎,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道理,你懂不懂? 小疙瘩:(困惑地眨眼)嗯……我不太…… 老愚头:有个寓言叫《愚公移山》,愚公驳斥智叟,声称“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只要每日挖山不止,就一定能搬走大山,是不是? 小疙瘩:嗯。这篇课文,我们老师讲过。 老愚头:这,就是撒谎。而且,他撒了弥天谎! 小疙瘩:为什么这样说呢? 老愚头:我问你,夏瑜绝后了没有? 小疙瘩:他没结婚就被砍头,当然绝后了。 老愚头:华小栓绝后了没有? 小疙瘩:他没结婚就病死,当然绝后了。 老愚头:小尼姑骂“断子绝孙的阿Q”,阿Q绝后了没有? 小疙瘩:他没结婚就给官府枪毙,当然绝后了。 老愚头:看见了没有?任何家庭,都存在“绝后”的可能。古今好多家庭:古有方孝孺,今有雷锋、赖宁……他们都断子绝孙了,是不是? 小疙瘩:嗯,确实。 老愚头:既然这样,愚公硬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就是胡说八道嘛!这个老糊涂,嘁,他撒了个弥天谎! 小疙瘩:呣,确实。 老愚头:你想想:每个人都是独立的生命,都渴望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应当尊重他们的愿望,放手让他们出山,四处闯荡才是嘛!“男儿当有志,焉能守旧丘?”古人鼓励少年立大志,有成就者都是出去闯荡,打拼一番才扬眉吐气的。你看看:陈嘉庚闯荡南洋,成为华侨领袖;李政道、杨振宁闯荡美国,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李小龙闯荡美国,成为国际电影巨星;吴清源闯荡日本棋坛,成为终身的棋圣;高行健闯荡法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李嘉诚、霍英东等闯荡香港,成为世界级的富翁;李光耀闯荡新加坡,成为开国元勋……如果他们株守山坳里,每日干着挖山的蠢事,这倒是对得起先祖愚公,可他们的生命就全浪费了,也就是白白地牺牲,是不是这样? 小疙瘩:嗯,确实。 老愚头:任何独裁专制都有一套美妙的说辞,稍不留神就会上当受骗的,你明白不? 小疙瘩:嗯。 老愚头:(起身踱步)反正吧,这则寓言故事不好!被用于“洗脑术”,影响就更坏,谬种流传,误人不浅啊!什么事情都要抓,什么事情都要管,不肯放松一点儿,这种治国方式有问题。搞好了是党在抓,搞坏了也是党在抓。赤白党搞“一元化”的领导,其实就是家长制的管理方式,不妨称作“愚公式的管理方式”吧。呃,这也是一种文化,独裁下的一种党文化。打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痕烙印。 小疙瘩:哦……是这样…… 老愚头:嗤嗤!什么“愚公移山”,说白了,愚弄百姓的破文章!老毛喜欢它,津津乐道,《毛选》里引用过,自有他的意图。 小疙瘩:他究竟意图什么? 老愚头:人心叵测,我哪好乱讲?反正吧,有他的治国意图。有人评论他是这个国家黑心的永久添加剂,也不无道理。譬如说,老毛安排一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耽误了上百万人的青春,这种做法就跟愚公的思路一致,是不是这样? 小疙瘩:确实。这做法愚蠢,把后代给害苦了! 老愚头:害了一代又一代! 小疙瘩:呣,害了一代又一代! 老愚头:究其实,他就是当代愚公。 小疙瘩:嗯,无疑是。 老愚头:但凡独裁者,都是极端鄙视个体生命的冷血人,他们毫不心软地欺骗人民,并且残害人民。做坏事本来就够坏蛋了,他们硬是颠倒黑白,把坏事谎称为好事,岂不是加倍的坏蛋? 小疙瘩:那当然。 老愚头:谈到什么是大人物,有人这样讲:“一个长久控制你了的思想、灵魂和命运的人,就是大人物。”照这种说法,独裁者老毛,算不算个冷血的大人物? 小疙瘩:(想了想)嗯……照上面定义,应该算的。 老愚头:但是,大人物的话,并不太高明,而且带有极大的欺骗性。是不是呢? 小疙瘩:哦……明白了!今后我会注意! 老愚头:(指指脑袋)人活一世,要善于用脑啊!怎么个用法?概括讲来:把大胆质疑与谨慎断言有机结合,大力提升批判性思维能力。 小疙瘩:嗯,嗯。 老愚头:听我归纳!仔细听着噢! 小疙瘩:爷爷讲吧,我听得可仔细呢。 老愚头:治国治国,说白了,就是治老百姓,明白不?名誉上咱们是“国家主人翁”,可实际上,咱们属于“被治者”,明白不?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老毛号召全国人民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他自己是决不会学的。 小疙瘩:他决不会学么? 老愚头:当然不会。人是生而自私的,人不自私枉为人。“四个伟大”岂能例外?他光耍弄嘴皮子,发一声号令而已。挖山出苦力的,只能是咱们老百姓;挖山时石头滚下来砸死人,只会砸扁咱们老百姓的脑壳,决不会砸到姓毛的脑壳上。因此老毛才放言:核战争有什么了不起?全世界27亿人,死一半还剩一半,中国6亿人,死一半还剩3亿,我怕谁去? 小疙瘩:嗯。 老愚头:根究起来,这个故事很不好,惑弄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愚公这老东西,这老陈腐,完是个死脑筋,简直比蠢猪还蠢!他犯了路线方针的错误,老毛跟他一般样,也是犯了路线方针的错误。 小疙瘩:(恍悟)原来,竟是这样…… 老愚头:这么搞笑的一篇课文,只配出现在愚人节的,认真学习它做甚,咹?万万学不得的嘛!可是,它竟然收进《语文》课本,这又说明了什么,嗯? 小疙瘩:说明……(摇头)我说不好。 老愚头:拿出眼光来,动动脑筋嘛! 小疙瘩:我……分析能力差…… 老愚头:教材是政府让编的,经过有关部门的严格审查,他们在刻意撒谎嘛!愚弄咱们老百姓嘛! 小疙瘩:是这样么? 老愚头:如果不是这样,那还能是别的么?你想想吧:这些都是常识,象分辩食物与屎一样容易。 小疙瘩:(蓦然想到一问)爷爷,我不明白:政府干吗要刻意撒谎,愚弄咱们老百姓? 老愚头:(归座)听爷爷讲吧!专制社会的本质就是:逆天理,背人道。历朝搞科举制,也是这个道理:明明是无用之学,因为隐含愚弄读书人的政治猾虑,于是皇帝宁可抱残守缺,死活也不肯废弃了。 小疙瘩:什么叫猾虑? 老愚头:就是狡猾的考虑,也就是思维陷阱,属于一种政治权术。我问你:傻瓜蛋最好统治,是不是这样? 小疙瘩:嗯。 老愚头:孔子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智之。”所谓“使由之”,就是让老百姓乖乖听话,驯服于官府的领导,驯服于党官老爷的独裁;所谓“使智之”,就是让老百姓都有文化,脑袋瓜变得特聪明。嗤嗤,统治者才不这么傻呢!他们呀,巴不得把百姓脑袋换成榆木疙瘩,那样统治起来最省心了——光干活不思考,沦为党国的奴隶呗! 小疙瘩:如果老百姓脑袋特好使,一个个聪明过人,党官老爷就不好统治? 老愚头:那当然喽。因此有人放言:“领袖越伟大,人民越渺小。” 小疙瘩:领袖越伟大,人民越渺小……人民越渺小…… 老愚头:这是种反常现象,专制社会独有的嘛。 小疙瘩:(思忖)哦,这样啊……常听人讲“先发制人”,究竟什么意思? 老愚头:也可说成“先发治人”。“治”,不就是统治么?不管是先发治人还是后发治人,都是为了治人,都是把对方当敌人,制服他们。 小疙瘩:那么,“统治”又是什么? 老愚头:统治就是掠夺嘛!这个道理,凡人皆知的。让统治者掠夺傻瓜蛋很容易,让他们掠夺聪明人就千难万难,因为聪明人不会盲从,凡事有他们的主见呗。 小疙瘩:“统治就是掠夺”……嗯,蛮有道理!爷爷,这话谁讲的? 老愚头:究竟谁讲的?我也搞不清楚。我是从一个“死磕派”律师那儿听来的,他叫何志刚,网上知名的。其实这并不重要,反正是个聪明人讲的呗!你牢记在心,也就是了。 小疙瘩:好的,“统治就是掠夺”,我牢牢记住了! 老愚头:(喝口茶)孩子啊,听爷爷说! 小疙瘩:嗯,听着呢。 老愚头:人生难得是清净,管它是鹿是马呢! 小疙瘩:哦,明白了。 老愚头:(抽烟,喝茶)明白就好。 [稍停。 小疙瘩:爷爷,我再问个问题:书上提倡社会主义主人翁意识,还说发扬社会主义主人翁精神,这么说来,也不需要提倡和发扬喽? 老愚头:(轻叩一下他脑门)傻孩子呀!根据强制的特性,一切强制都是恶的。恶的,这意思你明白不? 小疙瘩:(点头)嗯。那么,革命的强制呢? 老愚头:也是恶的呗!革命是什么?革命像一则美妙的童话,拿来哄小孩子正合适。至于老毛搞的社会主义,唉,早就烟消云散了!人民哪来的主人翁意识和什么……主人翁精神,嗯?老歌里唱的:“学习雷锋好榜样,放到哪里哪里亮;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呸呸,屁话一大筐!雷锋老早就死了,雷锋精神也死去好多年啦!都是些官话!空话!谎话!唉,谣棍炮制的语言垃圾,千万迷信不得哟!有学者就说:“奴隶制”和“极左制”,一对比就明白了:劳动人民统统被剥夺了自由谋生权和自由迁徙权,然后“一切行动听指挥”地奉命扛活。再比如:“井田制”和“公社制”,一对比又明白了,都是土地公有制!名义上“公有”,支配权都归一小撮人,要么在贵族手中,要么在公仆手里。百姓只剩下了“奉命扛活权”。 小疙瘩:哦…… 老愚头:《老子》讲“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论语·泰伯篇》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商君书·弱民》章讲“有道之国,务在弱民。”贯穿的核心思想,就是愚民,就是弱民。古代有识之士早发骚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见,聪明人没必要忧心天下,先把自己救出苦海才是。于是有人倡议:“赶紧多捞,赶紧安顿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这个社会。”它爱兴不兴吧,它爱亡不亡吧,去他妈的!不尿他那一壶! 小疙瘩:“赶紧多捞,赶紧安顿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这个社会。”这句话谁讲的? 老愚头:这我倒是知道,可以告诉你:这话是画家陈丹青讲的,他在美国待过十年,后来就回国了。你呀,照这话办事,就对头喽! 小疙瘩:我愿意照办。 老愚头:照办就是,错不了唦! 小疙瘩:可是,我想当兵呢,到部队里混个出身。 老愚头:(摇手)大憨话,大傻话!去不得唦!千万莫去哟!老辈人讲:“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是个莽青年,涉世浅薄得很,眼界狭隘得很,哪晓得其中奥妙?莫听信官方高音喇叭的宣传,当兵捞不到任何好处的,白白牺牲倒是蛮有可能。常言道:“水火无情。”摸着石头过河,唉唉,几多危险哟!很可能跌翻水里,活活淹死掉啊! 小疙瘩:哦,是这样…… 老愚头:刚才我讲过了,管好你自己就行,争取做个真人,也就是觉悟了的思想者,莫做昏懵的党国奴才。人家闲事别去管,也不要管这个社会。它要腐烂掉,任由它腐烂掉吧!它要步苏联的后尘,也任由它步去吧! 小疙瘩:可是,我们老师讲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老愚头:(摇手)不对,不对!大错特错嘛!完是一派胡言哟!应当这样讲:“天下兴亡,匹夫无责。” 小疙瘩:爷爷!怎么反过来讲呢? 老愚头:近些年,爷爷闲来闷头读书,翻烂了好些书皮,认清了好多事情,也算是醒狮一头吧。切记爷爷的教诲:“有责”的前提是,匹夫必须“有权”!“责”、“权”、“利”三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是不是这道理? 小疙瘩:嗯。 老愚头:倘若官府不给你权力,你硬要去考虑国家大事,就叫“越位思考”,“以下犯上”。 小疙瘩:“越位思考”,“以下犯上”…… 老愚头:对呀!“越位思考”,“以下犯上”,封建等级制的遗毒,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搞的就是这一套嘛!等级思想属于上层建筑,它本身就是一种罪恶,一种对人的异化,一种对自由的剥夺。1949年进入党国大一统时代,依旧是这一套霉烂货色,逆反世界“主权在民”的大潮流。唉,草民无权,“越位思考”,很危险的啊!弄不好得吃枪子呢!林昭、李九莲、张志新、遇罗克等人,不就给官府枪毙了? 小疙瘩:(点头)嗯,张志新的喉管还给割断了。 老愚头:禁止她发声,太残忍了嘛!这样的枉死者,还有很多很多啊!(闷叹)唉,神州陆沉,几多冤魂哟!既然这样,国家的兴与亡,与匹夫有何干系呢?犯得着替政府瞎操心么? 小疙瘩:可是,有人警告说:“不许吃政府的饭,砸政府的碗。” 老愚头:(愤然拍桌)呸呸!呀呀呸!满口雌黄,颠倒黑白!既然是人民当家做主,“饭”和“碗”属于人民的嘛!各级官吏,都是人民的公仆,为人民服务,这才是正理。如今反过来说,显然是“党天下”的专制思想作怪,纯属欺世愚民的谬论。所谓“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于是沦为彻底的谎言,一场政治骗局罢了。“不想让你知道的你绝对不许知道”,这就是党国的专制逻辑,强盗得天下后的一种逻辑——强盗逻辑的升级版。唉,当局舆论工具编织成一个天罗地网,可真是无假不作,无恶不作啊! 小疙瘩:(沉思着点头)呣…… 老愚头:中国式教育历来高喊“普及法治”,长篇累牍地向我们灌输: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是,他们绝口不提公民有监督遵纪守法的权利,是不是这样呢? 小疙瘩:确实。 老愚头:叔本华这样说(将杂志翻到另一页,念):“这世上最廉价的自豪,就是爱国主义。因为爱国者自身一无是处,只能从爱国这一行为中获取自尊。而品性优良的人,眼光犀利,且忧国忧民,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国家的种种缺陷。但是,懦弱之人一无是处,就只好死死抱住自己的国家,来获取自尊。” 小疙瘩:(点头沉思)嗯…… 老愚头:由此可见,这种普法教育教给我们的,并不是守法,而是顺从。要么是你顺从别人,要么是你让别人顺从。于是,法的精神无形中失落了,确切地说,给丢弃了。要命的是,这些高喊者是握有实权的官员,或者是有特殊背景的家伙。你万万忤逆不得,否则就遭各种打压,从开除公职到逮捕入狱。反观他们,那些官老爷呢?他们是不受约束的,法律的条条框框治不住他们。他们要么“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要么暗地里捞钱。一句话:不断地腐败着,不断地堕落着,在腐败中堕落,在堕落中腐败,如此这般恶性循环。 小疙瘩:哦…… 老愚头:专制政体下,官老爷普遍贪污腐败:“吃着党的饭,砸着党的锅;享受着社会主义的优渥待遇,挖掘着社会主义的松软墙脚。”可气的是,还出现一大批裸官。 小疙瘩:裸官?什么意思? 老愚头:就是某个官员独自在国内做官,老婆孩子全移居欧美了,资产也转移到了海外,即便倒台入狱,也奈何不了他贪腐得来的资产。过去的“皇亲国戚”,如今蜕变成了“党亲国戚”,换汤不换药,其中好多就属于裸官,又称“红二代”。有人这样讽刺裸官们:“一人坐牢,家人幸福;腐败我一个,幸福几代人。” 小疙瘩:(一拍桌面,气愤地)他妈的!一帮硕鼠!一帮国贼! 老愚头:(稍停,歇口气)孩子呀,你晓得啵?所谓的阶级斗争学说,导致人性向暴虐殘忍退化,极大地欺骗了国人!徐佛观1944年参观延安,回重庆后写道:“彼可伪装民主政治之外形,以欺骗国人、国际。”后来的历史事实怎么样?果然,都应验了嘛! 小疙瘩:看得太准! 老愚头:是啊,目光如炬!“文革”时期,“四个伟大”大搞“斗、批、改”,恰恰是人性暴虐殘忍的大爆发。辩证唯物主义导致人性向贪欲贪婪退化,改革开放后官吏的腐败堕落恰恰是人性贪欲贪婪的大爆发。整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从顶层到基层,正发出腐臭的浊气,这种腐臭弥散到神州大地,污秽了整个社会环境,毒霾了整个社会环境。一阵阵的腐臭,一股股的腐臭,一滚滚的腐臭,一浪浪的腐臭,持续不断蒸腾着,源源不断地挥发着。呸呸,腐臭熏鼻哟!臭死了臭死了!唉,今非昔比啊!刚才我就说过,老毛搞的一整套社会主义,早就烟消云散喽! 小疙瘩:(咬牙)这帮混蛋!全都该死! 老愚头:当局宣传这,吹嘘那,统统信不得!全他妈狗屎! 小疙瘩:嗯,全他妈狗屎!一座狗屎山! 老愚头:于是,所谓的“经济体制改革”,究竟是富民的还是富官的?这成了个老大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明辨啊! 小疙瘩:哦……我明白了! 老愚头:(咬牙,恨恨地)“一座狗屎山”,伢崽呀,你骂得对!这帮该死的混蛋,全是社会的蛀虫,人民的死对头啊!这个庞大的官僚体系屹立不倒,这座狗屎山不清除,导致“主权在民”成了虚设,一句空喊的政治口号。亿万个匹夫只能埋头苦干,形同滚滚的党国奴隶。 小疙瘩:明白了,统统是党国奴隶! 老愚头:鲁迅讲得好,中国人的处境只有两种: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这般悲惨的境况下,匹夫对天下兴亡有什么责任呢? 小疙瘩:一点责任没有么? 老愚头:(再次愤然拍桌)呀呸,去他妈的!屁个责任哟!顺民是做不得的,只会落得饱受欺凌,没你的好果子吃。我们要文化常健旺,少病痛,要使个人人生常感到自在舒适,少受捆缚,就该趁早觉醒啊! 小疙瘩:(握紧拳头)对,趁早觉醒! 老愚头:做个自由思想者:想骂就骂,该争就争! 小疙瘩:(点头)嗯。想骂就骂,该争就争! 老愚头:清末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回来后其中一个谈感想说:“宪政有利于国,有利于民,而最不利于官。”可见那时就明白,宪政是民权的保障,是不是?(小疙瘩点头。老愚头喝口水。)孙中山奔走革命时高喊“民权”、“民权”、“民权”!强调指出:“直接民权才是真正的民权。”至今100多年过去了,“民权”仍得不到切实保障。真的,我们——手无寸权啊! 小疙瘩:(摊开手掌看着)确实,确实!手无寸权啊! 老愚头:(点头)手无寸权!(伸出一对拳头,一个紧握着,一个虚握着,掂了一掂)你看:一个是手握重权,另一个是手无寸权,二者轻重不成比例。试问:百姓自身权益得不到保障,怎么能构成官权的制衡呢? 小疙瘩:(点头)嗯。 老愚头:(拉出桌子抽屉,又取出一本杂志)这上面有篇文章,郑仲兵写的《胡耀邦在中宣部的日子》,其中写道:(念)“像张志新这样的优秀分子,我们国家有成千上万个,像张志新这样遭到杀害的,有三十万人。张志新等少数几个人,因为赶上了时机得以被宣传出来,为世人所熟知。”孩子呀,你听着! 小疙瘩:爷爷,我听着呢。 老愚头:民权无保障,思想遭打压,情形是多么可怕!这体现了反抗意识的湮灭,“万马齐喑究可哀”啊! 小疙瘩:确实,民权无保障,思想遭打压,情形可怕极了! 老愚头:(翻阅杂志,找到另一页)1964年中共中央发表《关于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毛主席下了很大功夫参与定稿,还亲自改写了一大段话,揭露苏联的“特权阶层”,他是这样写的……(找到那段话,递给孙子)喏,我划了横杠的这句,你念念吧! 小疙瘩:(接过杂志,念):“苏联特权阶层控制了苏联党政和其他重要部门。” 老愚头:对照当今中国,你想一想:是不是同样的情形? 小疙瘩:爷爷,你是说…… 老愚头:也就是说,一个特权阶层控制了中国党政和其他重要部门,导致广大人民享受不到直接民权,嗯? 小疙瘩:(点头)对!是这样! 老愚头:(语气愤激地)试问:没有“民权”,谈得上“民责”么?没有“直接民权”,谈得上“直接民责”么? 小疙瘩:(激动,握拳奋起,一捶桌面)爷爷,说得对!说得对啊!我们要当醒狮,做真人!为争取直接民权而斗争! 第八场
[里间门打开,老婆子拄着拐,又摸索着走出里间,一脸的怨愤气色。 老婆子:老愚头!老愚头! 老愚头:(正要喝茶,又将碗放下,扭过头)嗯。 老婆子:死老头子!想当年,你也当过村干部的。你可得站稳立场,跟右派划清界限。 老愚头:嚷啥呢你? 老婆子:我清楚听着呢,你又搞反动宣传了! 老愚头:老婆子,胡说啥?我给孙崽启蒙,讲一番当醒狮、做真人的道理,怎么说成搞反动宣传? 老婆子:你搞启蒙? 老愚头:对呀,搞启蒙! 老婆子:(拿拐杖敲地,笃笃作响)我提醒你…… 老愚头:提醒什么? 老婆子:(拿拐杖继续敲地)殷鉴未远,可得当心!你得当心,别当喷子哟!当心犯政治错误!你宣扬的,跟政府宣传的,可大不一致呢!完是反着来的,怎么不叫反动宣传?哎,我问你:你想坐牢,是不是? 老愚头:(砰地一拍桌面,狠劲地跺脚)我老愚头,堂堂正正做人,上不愧天,下不祚地,怕个啥?哼,怕他个鸟哟!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有啥可当心的?有啥可害怕的?倘若这叫反动宣传,倘若这叫当喷子,我宁肯坐牢去!给关进锦州监狱,和刘晓波同一个牢房!(愤激地,声音颤抖)我……我宁肯牺牲了自己,把专制国的牢底坐穿! 老婆子:老愚头,老愚头!你呀你,真个是死顽固,愚不可及!讲这种昏话,你发神经,烂舌根哟!你自己坐牢不要紧,切莫连累了我,还有你的孙崽呢。 老愚头:(汹斥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连累你们做啥?我晓得你,嗤,还想逞英豪,还想显风流。 老婆子:咦,咦!胡诌啥呢?我一大把年纪,眼睛也瞎掉了,还能逞啥英豪?还能显啥风流? 老愚头:这会子,你说话很低调,也很谦卑。 小疙瘩:(插话)奶奶为人一向低调、谦和,是个务实的人。村里人都说,当年奶奶和蔼可亲,从不摆官架子的。 老愚头:(口气转而鄙夷)一向低调、谦和?想当年,你年轻时候……(对着孙子)哦,那会儿你还没出世呢……嘁!想当年,我是大王庄公社的支部书记,她是小靳庄公社的支部书记。在省委党校参加政治学习时,我俩分在同一个班,而且分在同一个学习小组,就这样相识了。记得不?小组发言时,你是最积极的? 老婆子:可不是么?那会儿,我刚刚入党,学习《毛选》,我是全班最积极的,受到领导的表彰呢! 老愚头:(口气温和,回忆式的)那时候呀,你才25岁,多么朝气蓬勃、干劲冲天啊……扎着两条羊角辫,说话办事风风火火。 老婆子:(激动)没错儿,是那样的!“扎着两条羊角辫,说话办事风风火火”,那就是我!(凄然落泪)那就是我——那时的我啊…… 老愚头:(悠悠回想)当年的你呀……有着冲天的革命干劲,高喊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精气神足足的。你是公社唯一的女党员,担任妇女突击队队长,比李双双还逞英豪,比郭凤莲还显风流。“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你被授予“学大寨”的全国女标兵,又号称“江南的郭凤莲”,各大报纸宣传过你的光荣事迹,哎呀呀,更是风光得不得了,尾巴都要翘上天喽!你呢,评过全国女劳模,当过“三八红旗手”,还到北京出席过“农业学大寨”的会议,受到华主席的亲切接见,登上天安门的国庆观礼台,脸上风风光光、滋滋润润的。回想当年,你显摆得很嘛!你还到中央党校学习过,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你就调到省里头工作,担任省妇联主席什么的。待到华主席下台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废弃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才落了势头,混得一天不如一天——也就是说,在咱们村里,你凡事落在别的婆娘后头。事到如今,唉唉,你还抱紧老皇历不撒手,耽溺在悠悠迷梦里呢。你呀你,迷梦在过去的荣誉里,至今半梦半醒,跟抽了鸦片烟似的。嘁嘁,无聊之极!过去的光荣,能管什么用,咹?你哭瞎了一双眼睛,怎么不让政府出钱治一治,咹? 老婆子:我……唉……(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只好默默揩泪) 老愚头:老婆子,有什么可讲的,你尽管说! 小疙瘩:奶奶!您尽管说嘛! 老婆子:我记起当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场里听周总理作报告,他讲过这么一句话:“今天的现实是不够美满的,但是美满的现实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去创造。”我把它牢牢记在心坎上…… 老愚头:问题是,我们是文明古国,已经创造了五千年,还见不到“美满的现实”的任何影子,这不是一句空话又是什么? 小疙瘩:就是嘛,屁话一句!这个姓周的,嘁嘁!他忽悠人民! 老愚头:老婆子,莫死顽固哟!摸着心口,你自己问自己吧:“你幸福么?” 老婆子:(摸摸心口)唉……我么(摇头)不……不幸福! 老愚头:那你拦阻我做什么?你眼睛瞎掉了,莫非心眼也瞎了? 老婆子:(摸摸心口)我心眼不瞎。这里头,这里头,亮亮堂堂! 老愚头:既然亮亮堂堂,怎么阻挠我吐真言? 老婆子:(顿一顿拐杖,现出羞惭)你讲的,句句贯义理,语语挟风霜。我也明白,专制的实质是:国家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恰恰相反,人民是为国家服务的,说到底是为独裁者服务。以前,我是……唉……中毒太深!一时犯糊涂呢!斯诺在《西行漫记》中说,他在采访红军将士时,只能听到“我们”干了什么,听不到“我”干了什么。中国赤白党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培养了一种群体意识,化小我为大我,个体自觉地作为群体——党和红军的体现者。由此发扬光大,个体作为社会、人类的体现者,这就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另一方面,“党说”如同“佛说”,党的意志扼杀了个人意志,也干出许多荒唐可笑的蠢事。 老愚头:瞧瞧!你讲说这些,说明里不糊涂,心里亮堂得很嘛! [三人齐声大笑。 小疙瘩:奶奶!明白自己中毒太深,明白自己一时犯糊涂,这就好办啦!而且,您的眼病也可医好! 老愚头:老婆子,打消虚妄的幻想,活在真实当中吧!说到底,任何政党都不具备先进性,都只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一旦不加约束,党魁们笃定会蜕变成犯罪率最高的人群,沦为人民的敌人。老蒋也好,老毛、老邓……也罢,骨子里全是一个样,分不清此彼的。骨子里越是龌龊,外表伪装得越是高雅,明白这道理不?中南海新华门口的大标语“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没有说明团结起来干什么,终究是一句谎话儿,玩了一出弥天大骗。 老婆子:哦……你说的……(顿了顿拐杖,点点头)嗯…… 老愚头:(继续开导)胡适有句名言:“真实的为我,便是最有益的为人。”说得多么好啊! 小疙瘩:(插话)嗯,太对了! 老愚头:(继续开导)老婆子,你必须明白:人得自救才行呢!按这想法干起来,你的思路就对啦!这是无权者的权力,你明白不? 老婆子:无权者的权力? 老愚头:对呀!无权者的权力! 老婆子:哦……(转问孙子)你刚才说——我的眼病可医好? 小疙瘩:对,对!可医好! 老婆子:(问丈夫)你刚才说——人得自救? 老愚头:可不是?人得自救呀! 老婆子:(眼前一亮,似乎见到一线光明)哦……我明白啦!可是,怎么个救法呀?点子在哪儿呀? 小疙瘩:爷爷不是在想办法嘛!在夏瑜的遗骨安葬上打主意,看起来呀,真是个好点子!呣,蛮好蛮好哩! 老愚头:(冲孙子点头)这么考虑问题,你的疙瘩脑袋算是开窍喽! 老婆子:(沉思)嗯…… 老愚头:有了这笔款子,你拿来交医药费,做个眼科手术,多么好的事啊! 老婆子:(抖擞起精神)我说,老愚头! 老愚头:嗯? 老婆子:这件事,果真能办成? 老愚头:约莫……呃……差不离吧。包局长回城里研究去了。一旦他拍板定夺,款子就会拨下来。国家财富是座大金山,咱们挖走一小簸箕,这算不了什么的。大金山还是大金山,它呀倒塌不了的! 小疙瘩:光迁坟就肯花2万元,国家富裕得很呢!确实是座大金山,永远都挖不空,永远都倒不了! 老愚头:别忘了,咱们是人民的一分子,而且为共和国流过血。在这座大金山里,咱们占有一定份额。切记切记!而且,不小的份额呢! 小疙瘩:奶奶,爷爷说的对!咱们属于人民,占有份额的啊! 老婆子:道理虽然对的,可我就是……心里直打鼓!唉唉,有点儿不踏实! 老愚头:放心,老婆子,出不了事的!犯法蹲监狱的事,我老愚头决不会干! 老婆子:(转而欣快)那就好!那就好喽!这笔款子呀,快快拨下来吧!等我眼病治好了,我又能干好多家务,咱们家就兴旺喽! 小疙瘩:是呀,奶奶!到时候,咱们家就好喽! 老愚头:(乐呵呵)老婆子,放心吧!你的眼病会治好的!这个家也会兴旺的! 小疙瘩:(失落地)可是,我妈再也回不来了…… 老愚头:那个没良心的,再别提她!哼,提起来气煞人!缺少了她,这个家照样兴旺!过上一年半载,爷爷还给你娶媳妇呢! 小疙瘩:太棒了!可盼着这一天呢! 老婆子: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真正成熟了。这一天呀,快快到来吧! [三人齐声呵呵大笑。
第九场
[呵呵大笑声传出,接着老愚头、老婆子、小疙瘩上场。老婆子治好了眼病,今日正式出院了。 老婆子:(欣悦地东望望,西望望)哎呀呀,可真好!可真好哟!我呀,终于复明了!又见到天日了! 老愚头:老婆子! 老婆子:哎! 老愚头:你终于重见天日,这有多么好啊! 老婆子:是呀,多么好啊! 老愚头:(问他俩)我说过,国家财富是座大金山,咱们挖走一小簸箕,也算不了什么。大金山还是大金山,它倒塌不了的嘛。我这话,应验了吧? 小疙瘩:(嘿嘿狡笑)没错没错,应验了!果真应验了!确实是座大金山,永远挖不空的!永远倒不了的! 老婆子:(狡狡一笑)可不是么?应验了!果真应验了!这座大金山呀,永远挖不空的!永远也倒不了的! 老愚头:许多贪官倒台后,从住所里搜出一堆堆崭新的钞票,那都算不了什么。咱们呢,不过挖了一小簸箕,又能算个什么? 老婆子:真的算不了什么! 小疙瘩:真的算不了什么! 三人:(齐声哗笑)哈哈哈……算不了什么……哈哈哈……算不了什么……哈哈哈…… 老愚头:(感慨地)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专制主义的思想文化根深蒂固。前人的亡灵也会在后人身上发生作用。那些倒台的贪官,嘁,就是愚公的嫡传嘛! 小疙瘩:也就是说,应该彻底埋葬愚公,像埋葬贪官们那样? 老愚头:那当然,当然的嘛! 老婆子:(再次打量四周,欣然感慨)哈哈哈,这下好喽!咱们家呀,有盼头喽!这日子呀,有奔头喽! 老愚头:可不是么?有盼头喽!有奔头喽! 小疙瘩:咱们家呀,就要兴旺喽! 老俩口:呵呵,说得好,好孩子!咱们家就要兴旺喽! 小疙瘩:爷爷、奶奶,咱们家要兴旺,那我娶媳妇的事呢? 老婆子:快了,快啦! 老愚头:下一件大事,已经定下了! 小疙瘩:果真的?哎呀呀……今后我要努力奋斗! 老婆子:努力奋斗?那是应该的!奶奶听了这话,心里乐开怀哟!哈哈哈…… 老愚头:小疙瘩! 小疙瘩:哎!爷爷要叮嘱我? 老愚头:嗯,叮嘱你一句话! 小疙瘩:讲吧,爷爷! 老愚头:人家恭维你抬举你,这有一样好处,就是鼓励你上进;但有一样坏处,就是易长自满之气,得意忘形,有不知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危险。 小疙瘩:好嘞!我不听他们的恭维话,不让他们抬举我,也就是了! 老愚头、老婆子:(彼此相顾而乐)这就好,这就好哟!好伢崽,有出息!有出息啊!哈哈哈……
第十场
[包局长骑车上,拎着一份小礼品,悄悄地来到屋外,倾听屋里的欢声笑语,不由得兴发感慨。 包局长:听着屋里的欢声笑语,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既为这一家子感到高兴,也为自己办成这件大事,由衷地感到高兴,同时莫大地欣慰。就在昨天,我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听说大妈今天手术出院,我就急赶赶地骑车过来了。(指指礼品)拎着的这份礼品太简薄,不太像样,因为是我自己掏腰包的。 [他倾听屋里的欢声笑语。 [停顿。 包局长:掏心窝子说,市文物局组织专家小组对这座坟进行论证,其实意见不一,争论挺激烈的。大多数专家主张,确认夏瑜坟墓的证据并不充分,很可能存在墓碑造假的嫌疑。私下里,我找专家小组组长刘浩明教授进行沟通,讲了老愚头一家的贫困现状,以及急缺2万元给老伴治眼病的事实。我塞给他2000元,希望他高抬一下贵手,签字予以确认,他淡淡一笑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就点头同意了。这件事,我是这么考虑的:它是一座晚清时期的坟墓,遗骨经过科学仪器的检测,这不会出错儿;核查县志也确认,老愚头的曾祖父是夏瑜的学生之一。既然烈士陵园需要一座夏瑜坟墓来填充空位,恰巧就在这个时候,老愚头声称他家后院的这座坟是夏瑜的。就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边心甘情愿吧,这件荒唐事就这样办成了。看似挺荒唐的,其实也不荒唐,因为它荒唐得有道理,暗合中国人的某种……呃……怎么说来着?对对,暗合中国人的民族心理。图热闹呗,好面子呗,喜欢攀扯呗,诸如此类的。反正吧,这笔钱是国家的拨款,到年终总得花销出去,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只要花销掉就成。办成这件事,至少有一个理由让我相信自己办对了:大妈的眼病终于治好了!其他的,留待后人评说吧! [停顿。 包局长:兴冲冲来到老愚头家门口,我蓦然想起上次造访他家时,他对我感慨过这么一句:“老话讲:‘人一走,茶就凉。’一张嘴皮子,翻来倒去讲。翻过来讲有道理,倒过去讲也有道理。”仔细想想,这话很深邃,浸透着哲理。这一次,我不愿意推门进屋,原因就在于:害怕这句话得到应验。应验这么句话,对于我这个曾经的政府官员,可是很折面子的哟! [停顿。 包局长:蓦忽地,我想起《世说新语》的一则趣事,原文早就背得烂熟,是这样写的: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悠哉按:也可改为讲述其大意,由导演和演员灵活处理。) 包局长:此时此刻,我心生一念:发生在浙江的这则六朝趣事,正好充作我不愿推门进去的全部理由:“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嗯?怎么回事儿?味道不对呢!也许,这则轶事搁在这儿,并不是太恰当?也许吧……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可否更动一个字,改成“兴浓而返”呢?……容我仔细想想,推敲推敲,玩味玩味……“兴尽而返”?……“兴浓而返”?……“兴尽而返”?……“兴浓而返”?…… [包局长将那份礼品搁在门口的地上,骑上车子悄然离去。 第十一场 [少顷,小疙瘩打开门,走出门外,蓦然发现地上的礼品。 小疙瘩:咦,一份礼品!(弯腰拎起,看了看四处无人,又手搭凉篷望望天)真叫怪事儿!莫非天上掉下来的?嗨,管他娘的!“赶紧多捞”,说得太对了!常言道:“择到篮里的就是菜”,能够捞到手,手里不空,就万事大吉!我呀,嘿嘿,拎进去送给奶奶,算是祝贺她出院的一份礼物吧! [他拾起礼品兴冲冲进屋,就手将大门关上。 第三幕 第一场 [上海鲁迅公园内,鲁迅墓前。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祥祥坐在一把长椅上,聚精会神地看书。 [林昭和吴有义从右侧上场,一边走着一边聊着。 林昭:打从进入北京城,住进中南海,他的思想渐渐就病态化,说白了,日渐腐臭。 吴有义:(点头)对,日渐腐臭! 林昭:由于长期研读二十四史,封建思想浸透了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完成了由革命领袖向专制君主的转变,或者说,畸变。 吴有义:还是“畸变”的提法好!这一畸变,乃是中国文化的变态结果。势所必然! 林昭:对,变态结果!而且,势所必然!生命的所有天然的现象惨遭扼杀,扼杀者却是以一种宣称世界会更美好的抽象、空谈的理论的名义来进行这种扼杀的。事情的可怕,就在这儿啊! 吴有义:(点头)没错儿,就在这儿啊! 林昭:为了自己的利益、幸福,你也要守规则,讲信用,顾及他人的感受和利益。道德的出发点应在这里。这才是合乎人性的。因此,要求人们大公无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其实是反人性的。嗤嗤,绝伦的大谬论! 吴有义:是呀,绝伦的大谬论!其实,像白求恩来中国支援抗战,只是个人道主义者,根本算不上共产主义精神,称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是乱戴高帽子。 林昭:可不是?偏偏这种胡说八道就成为“毛思想”的组成部分,真叫滑天下之大稽了!关于公有制,洛克早就讲过:“财产不可公有,权力不可私有。”真叫鞭辟入里,说到命根子上了!我反正知道,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乌托邦不但不可能实现,而且是一种谬误。害怕破除那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全民所有,反而落得个全民皆无,或者全民皆困;丢掉那个把人们头脑缚得死死的空空洞洞的全民所有,倒反而能够实实在在地比较迅速地使全民皆有,全民皆富。 吴有义:(点头)嗯,同意!所谓全民所有制,名义上搞的是社会主义,其实是搞空想社会主义,在中国乃至世界,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林昭:搞得人民普遍过苦日子,搞得人民普遍没有基本的政治权利,搞得贪官恶吏横行,搞得环境污染山河破败,这样的狗屁主义一定是坏东西,不管它如何美化自己。 吴有义:(点头,慨叹)可痛也夫!可耻也夫!这等于“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走向人民的反面了! 林昭:上帝要灭一个人,首先使他疯狂。膏腴的神州疮痍遍地,危险征兆出现了! 吴有义:绝对是!如今神州晦暗,处处疮痍,我也是满怀痛愤,怨气直干云霄啊!可怕的是,大饥荒在蔓延…… 林昭:啊,大饥荒!大饥荒在蔓延,肆意蔓延开了……我眼前总充塞着重叠的黑云,其中有故鬼,有新鬼,有游魂,有饿殍……他们有的大声叫唤,有的沉默不语,被牛头马面和带钩镰的无常驱赶着,无情地驱赶着,滚落到老大老大的地坑里,坑里的硫磺水沸沸地翻滚……这一切,使我不堪闻见。我看着,看着,禁不住滚下泪来…… 吴有义:“境由心造”,你所闻见的固然是幻象,然而未尝不是神州大地的真实情形?嗟呼!悲惨兮!凄哀哉! 林昭:存在一个思维陷阱,坑害了全国人民! 吴有义:思维陷阱,的确存在着!坑害了全国人民! 林昭:为了使最高当局的指令不受干扰,就要清除噪音和杂音,实行舆论一律。如今这方面的管控,愈发地严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啦!究其实,知识不是来自经验,也不是来自理性,而是来自凝视他人的目光,倾听他人的呼吁,并立志为他人做些什么。 吴有义:(点头)深有同感!为他人做些什么!知识分子,就应该如此——这样一个时代里,尤其应该做事情!而且,要做就做大事情! 林昭:(赞同)对啊,太对了!要做就做大事情!黑格尔就说:“一个不曾把生命拿去拚了一场的人,诚然也可以被承认为一个人,但是他没有达到他之所以被承认的真理作为一个独立的自我意识。”依我看来,眼下就该“把生命拿去拚了一场”,是时候了! 吴有义:(点头)的确!“把生命拿去拚了一场”,是时候了! 林昭:要防止这些悲剧重演,我们就必须奋起改造中国文化! 吴有义:(情绪上来了,重重点头)根子!根子啊!中国文化出了毛病,应该奋起改造它!林昭,嗨,真有你的呢!你说到根子上啦! 林昭:对着鲁迅墓我庄严宣誓:我这回是豁出去了!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将携梦而行,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有义:(点头)好啊!好一句肝胆语!掷地有声! 林昭:听我说,有义!这叫祸国殃民!桀纣般的恶行啊! 吴有义:可不是?祸国殃民!桀纣般的恶行啊! 林昭:人相食,要上书的! 吴有义:可不是?人相食,要上书的! 林昭:批发的死亡摩肩接踵,叫人目不忍睹。这比历代的暴政还暴政,抹不掉的丑史啊! 吴有义:嗯,抹不掉的丑史! 林昭:意识形态的毒霾笼罩中国,全国形势乌烟瘴气! 吴有义:嗯,对对!毒霾笼罩中国!乌烟瘴气聚拢来,不住地翻滚着,一片片、一团团,重重叠叠! 林昭:“十月革命”以来半个地球的监禁、杀戮、阴谋、流放、政变、饥荒、战争、掳掠的苦难告诉我们:唯物主义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无耻、最肆无忌惮、最不择手段的无赖信仰。如果这也叫信仰的话,就连最偏僻、最愚昧的乡村里,信仰一些牛鬼蛇神、邪魔歪道的老太太都比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做起事来更有操守,也更有底线。“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结果竟闹出这么孬的结果,真是天大的不幸啊!“眼睛和耳朵对人们是糟糕的见证,如果他们缺少能够理解他们语言的灵魂,”赫拉克利特说得太好了,遗憾的是愚昧大众的理解力太差了!一边是“太好了”,另一边是“太差了”,让历代贤哲仰发天问,真是欲哭无泪,叹叹!历史的闹钟时刻提醒我们:要警惕“党天下”,或者称“党独裁”,它会祸害中华民族! 吴有义:真是,天大的不幸啊!林昭,你目光如炬,最为原本地抓住了问题的实质!“党天下”,或称“党独裁”,确实祸害了中华民族! 林昭:由“天朝上国”走向了“党朝上国”,中国历史的一大倒退! 吴有义:对对,一大倒退!出现了“党朝上国”,无疑是倒退中的倒退! 林昭:早在1930年,老蒋就预言过:“唯物主义将使中国进入禽兽之域。” 吴有义:不幸的是,预言终究成为现实! 林昭:(沉痛地)不幸的是,预言终究成为现实! 吴有义:可怕的现实!现实的可怕! 林昭:“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鲁迅在《野草》里说的,我以前一直读不懂,如今领悟到了骨子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字箴言,太重要太重要!惭愧的是,我觉醒得有些迟晚!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我已经沉默太久了,这是一种欠债似的内疚。我的魂灵深感疚痛,对不起人民的养育之恩!我疚疚得仰天欲哭啊! 吴有义:唉,惭愧啊!我也很内疚,辜负了人民的期望,枉为一个男子汉,英雄气概全无! 林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吴有义:是是。要么爆发,要么灭亡,二者必居其一。 林昭:前不久,我去了广州的黄花岗,这是影响我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当我走下台阶,抚摸着每块砖石,心头萦绕着一个问题。一百年前的那个晚上,中国最顶尖的知识份子用什么心态出发的?几百个人拿着短枪进攻十几万人的两广督署,不可能会成功的。人因有梦想而伟大! 吴有义:的确。人丢掉梦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块行尸走肉罢了。 林昭:在黄花岗,我孤自徘徊荒郊,顿足捶胸号啕,呜呜的野哭了一通。 吴有义:野哭? 林昭:是的,野哭!(沉吟着,念) 呼吸艰难,连苍穹也爬满蠕虫, 没有一颗星星发话出语。 吴有义:(摇头闷叹)一代又一代,唉,饱受党国的“瞒和骗”!热血青年遭了殃,被蹂躏…… 林昭:我徘徊,我野哭,既哀民生之多艰多难,又给我们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春风容易送少年,一棹烟波夜驶船”,茫茫黑夜里漫游,多少人撞破青春的额头!一代又一代善良的青年噢,不是生活在真实中,而是一直生活在谎言和欺骗的捆绑中,头脑箍了无形的铁箍,一道又一道,箍得紧紧的,箍得死死的。(念诗)“衷肠百结万恨生,强颜迎人笑不成。天地虽大无所哭,何处容我一放声?”啊啊!尘世彻底板结了,真是无望的透心寒啊! 吴有义:我们永逝的韶光……已经丢弃在古雅的燕园了……没错呀没错!值得你呜呜野哭!其实呢,你我都应该野哭!给一个悲哀的吊唁,聊作自暖和自慰吧! 林昭:我这才深切体味到,屈原行吟泽畔、仰发天问的浩淼悲怀。谁敢于直面人生的空虚,他就能创造出灿烂的人生。啊啊!一种怎样的悲怀,浩浩淼淼无涯无际啊! 吴有义:屈原离骚,仰发天问,何其优良的士之传统!何其沉痛的林昭野哭啊! 林昭:(轻叹一声,继而摇头,换一种口吻)野哭,其实没用的。在《新安吏》中,杜甫发出这样的泣吟:“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说实话,《新安吏》这首诗,以前我没读懂的。经历了这次坎壈,我才算真正读懂了!我透彻地读懂了啊…… 吴有义:(低吟)“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林昭:但是,我们不该哭泣,不该沉默,而应该自由思想!自由思想,并且自由发声,才是我们应有的傲骨姿态! 吴有义:傲骨姿态? 林昭:对,傲骨姿态!我们必须拿出姿态来,傲骨地活着!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 吴有义:这发的是新的“天问”了! 林昭:“新的天问”?对的,林昭的“天问”!(稍停,继续)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是专制主义的现代版?不,不对!绝不是的!应该追求民主!民主宪政!仅仅解决了人民生活问题,生活富裕了,并不是社会主义的全部目的,社会主义还应该使人民享受充分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必须十分珍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成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成果对社会主义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资产阶级民主是社会主义的起点。 吴有义:对,对!太好了! 林昭: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为了争取基本的民权,为了享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我们应该自由思想!抵抗专制! 吴有义:自由思想!抵抗专制! 林昭:佛说,我赤着脚来,就是要在地上留下足迹。时局烂成这个样子,我们再不能犹豫了,必须呐喊,唤醒民众!捍卫个人自由和独立人格,保障人和人性的全面发展! 吴有义:对,对,我赞同!必须呐喊,唤起民众!捍卫个人自由和独立人格,保障人和人性的全面发展! 林昭:眼下神州岌岌板荡,全国各地是大饥荒,连中央内部也出现分歧,顶撞起了至尊。有高官就肯定地称,这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其实还不是大实话。说穿了,这基本上是人祸,这个“人祸”就是“四个伟大”的瞎指挥。 吴有义:嗯,是人祸,绝对是! 林昭:就是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 吴有义:对,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 林昭:饿殍遍地,死掉多少人啊!统计都统计不过来了! 吴有义:是啊,饿死的人太多太多! 林昭:超过一场世界大战的死亡,绝对的! 吴有义:是是,犯罪啊!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林昭:超过一场世界大战的死亡,绝对的! 吴有义:嗯,绝对的! 林昭:雨果有句名言:“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吴有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你不该惨遭践踏,不该饱受诋毁啊! 林昭:就是,不该啊!我们是有血性的知识分子,时代精神的体现者,肩负着神圣的启蒙使命!先辈铸就的“北大精神”,时刻激励着我们!国家是我们的国家,人民是我们的人民,政府是我们的政府,我们不喊谁喊?我们不干谁干?尽管我们的肩膀还很柔嫩,尽管死亡对于我们来说,还显得过于沉重,但是,我们去了,因为我们不得不去,历史这样要求我们。 吴有义:嗯,精辟! 林昭:中国当代历史上所有冤假错案,都是革命异化的畸产儿,都证明人道主义如果不能驯服革命这匹烈马,革命的面目将会是怎样的狰狞!怎样的恐怖! 吴有义:革命面目的狰狞及其恐怖,已是暴露无遗了! 林昭:思想问题无论如何不能用组织手段解决。 吴有义:是,当局这么蛮干,搞得万马齐喑,其实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 林昭:绝对是,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啊啊,多苦多难的中华大地!在这疮痍满神州的贫乏时期,我们应该“不默而生”,果敢地奋身挺出,屹立在时代浪潮的前头,体现中国知识分子对民族命运的担当意识。 吴有义:“不默而生”,说得好!太对了!这份沉甸甸、厚重重的担当意识,我们知识分子应该有的。知识分子是时代精英,我们不担当谁来担当? 林昭:众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 吴有义:那是,铁骨铮铮作铜声,为的是唤醒!唤醒!唤醒! 林昭:唤醒就是启蒙,这个时刻到来了! 吴有义:是呀,这个时刻到来了! 林昭:我们要做沉入河底的石头,在邪恶浪潮面前拒绝移动半步! 吴有义:在邪恶浪潮面前,我们要做沉入河底的石头,拒绝移动半步! 林昭:这是引给中国人民的一场地狱之火,是为中国人民摆上一席人肉大餐。如果说社会主义就是这样残忍无比的模式,那么我宁做反革命,宁做反社会主义分子,不做专制独断、一味希望个人迷信的毛的顺民! 吴有义:(双手相互一击)嗨!说得太棒了! 林昭:(激动地握住他手)谢谢你,有义!得到你的认同,我心里真的很高兴!鲁迅教导我们:“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也就是说,把“逃路”当作“正路”。 吴有义:是是。瞒和骗造出的逃路,有各种各样,譬如:逃往山林、长醉不醒、装疯卖傻、不才之才,等等。 林昭:鲁迅一言以蔽之——“终于是奴才。” 吴有义:没错没错!“终于是奴才”! 林昭:落在我们肩上的使命,就是发出新呐喊! 吴有义:新呐喊? 林昭:对,新呐喊!唤醒人民的自主意识,清除他们心灵的毒霾。知识是可贵的,道德是可贵的,文化也是可贵的。这些都是人民艰苦奋斗、用血汗换来的成绩,切不可算在名利熏心的“英雄豪杰”们的账上。所谓的“英雄豪杰”,都是些草菅人命的刽子手而已! 吴有义:对头,我认同!“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既然人民群众创造历史,人民的自主意识就必须唤醒!他们心灵的毒霾也必须清除! 林昭:咱们通力合作,把这小小的事业扩大起来! 吴有义:好的,通力合作!虽说是小小的事业,却也有光明的前景! 林昭:有的,一定会有!新呐喊,新呐喊!在我们的呼唤声中,你快快怒吼吧!快快出膛吧! 吴有义:快快怒吼吧!快快出膛吧! 林昭:中华民族的自由啊,当我们腐烂的时候,正是你开花的季节! 吴有义:自由哟自由,你快快到来吧! [林昭和吴有义登上一个坡上的亭子。 林昭:“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的诗句,写得多么好啊! 吴有义:是的,“万方多难此登临”,写得妙极了!不愧千古绝唱! 林昭:历史凝固了,此情此景复现眼前!唉,局势如此不堪,生灵遭受涂炭,不能等,等不及!真的真的,该我们动手干了!向上攀登或期望过高的集团和僵硬不灵活的制度的坚硬碰撞,是绝好的制造革命的原材料。我们不是干革命的力量,但是也可以有所作为。 吴有义:(跃跃欲试)我赞成!举双手赞成!就该有所作为!动手干一场吧!林昭,我听你的吩咐!快说吧,该怎么干? 林昭:要干大事,必须团结一批为民请命、敢于献身的勇士。 吴有义:那是当然的!现如今,缩头乌龟多,缺的是血性青年。 林昭:(摇头)不,并不缺。关键在于,如何去发现他们。 吴有义:经常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昭:(点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常言道:“千古难觅是知音。” 吴有义:知音难啊……你我身份特殊……这个你可清楚? 林昭:(点头)你我身份特殊,不宜出头露脸,我明白的。专制政权最惧怕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千方百计往死里整治,批量地迫害我们。但是,我们要听从命运的嘹亮呼唤,于无声处偏触雷。 吴有义:(略显吃惊)“于无声处……偏触雷”? 林昭:对,“偏触雷”!要有这股子干劲,勇挑重担才好!知识分子应该担当。这,就是一种担当! 吴有义:(感慨)近百年的颠簸坎坷……唉,中国政治的民主转型,太艰难了…… 林昭:的确,太艰难!但是,哪怕再艰再难,任凭上刀山下火海,也吓不倒我们!要不惜性命,跟他们抗争到底啊!有人讲:“党就是妈妈,妈妈打错了孩子,孩子是不会也不应该记仇的!”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拿自己热脸去贴人家的凉屁股。丢掉妄想,干起来吧!扯开咱们的喉咙,释放久憋的新呐喊吧!人民期待新的“摩罗之音”,渴盼听到“轰隆”的一声震天雷啊! 吴有义:(显出激动,握起拳,点点头)嗨!说得好! 林昭:为了打破蒙昧主义和专制主义的禁锢,必须有人勇担道义,“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吴有义:也就是说…… 林昭:也就是说,时代精神要求我们知识分子挺身而出,而不是当缩头乌龟! 吴有义:(捏紧拳头,点一点首)好吧,豁出去了!我愿挺身而出! 林昭:好极了!昨天的梦在今天重聚,为历史抒写永恒的诗句,咱们干起来吧! 吴有义:(有力地一挥拳)对!干起来! 林昭:为了凝聚起人心,必须起一个政治团体!一个民间的政治团体! 吴有义:(点头)对对!是这道理! 林昭:我考虑,这个团体叫“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 吴有义:“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名字虽然长了些,但是含义明确,就用它吧! 林昭:再把团体刊物办起来,社会影响渐渐就有了。在言论不自由的国度里,“写罢低眉无处发”,终究是一种悲哀。当局极力封锁?必然的。但是,我们不怕!(看了看双手)我们手头有真理,真正的力量在这儿!强权吓不倒我们,也拦不住我们! 吴有义:是的,吓不倒,也拦不住! 林昭: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吴有义:是的,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林昭:关键是现在、现在!现在,就在当下,我们怎么办? 吴有义:你说怎么办? 林昭:发起民间团体“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办好启蒙刊物《星火》,发起新呐喊运动,就是我们的不二选择。我们要团结起来,(捏拳)捏成一个有力的拳,然后伺机打出去。 吴有义:(捏拳)捏成一个有力的拳,然后伺机打出去。这很好。 林昭:一开始,影响是微小的。很微小很微小。但是,要在中国实现一个和平、民主、自由的社会主义社会,端赖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古人云:“天涯何处无芳草?”有着共同理想、勤于思考、关注民族命运的青年遍处都有,他们好似一颗颗散珠子,我们若将他们召集起来,犹如将小串珠串在一起,戏就有得好唱了。应该通过不懈的努力,使这场运动的影响逐渐扩大,让更多的知识分子参与进来,成为一头又一头东方醒狮。 吴有义:(点头)是的,东方醒狮!恍惚中我看见:一头又一头醒狮,成群结队走上街头,忾忾地齐发怒吼。很好很好,我完全同意!怒吼吧,公民们! 林昭:怒吼吧,公民们! 吴有义:但是,问题在于…… 林昭:有什么问题? 吴有义:问题是……呃……外界风声这么紧,人人岌岌自危,到了生存难保的可怜境地。党国的权谋心术至阴至暗,诡诈难测,对于人心的败坏程度,与孔儒礼教不相上下。国人如此愚昧无知,一个个都是阿Q,就构成一个“阿Q国”。在这个“阿Q国”里,人民普遍很愚昧,知识分子——而且是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仅仅是“一小撮”。你我纵有泼天的豪情,纵有弥天的壮志,又能成就什么大事?人生如梦,这是苏轼的哲言。唉,可真是,人生恍若一梦啊!局势如此严峻,严峻到峥嵘、峥嵘到崩塌的情形下,光靠我们几个来捍卫私权,发起“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摇头)唉,难啊难……俗话讲,“事非经过不知难”……林昭,你既是过来人,全然晓得的……现如今,你我的身份…… 林昭:(点头)明白,我心里有数。难,这肯定的。你我成了右派分子,被当局列入专政对象,一举一动不自由,你我的精神角落,唉,处于监控之下! 吴有义:(沉痛地)一举一动不自由,精神的角角落落受到监控!叫人不能不悲催,不能不扼腕! 林昭:“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吴有义:唉,内伤啊!惨痛的内伤! 林昭:但是,咱们可以变不利为有利,化被动为主动! 吴有义:问题是,怎么变?怎么化? 林昭:(沉思)是呀,这是个问题…… [不远处,晃过一对老大妈的身影,她们臂戴红色的袖标。 林昭:(警觉地瞥她们一眼)居委会老大妈……她们警惕的眼睛时刻紧盯着我们,如同苍蝇紧盯着一块鲜肉。 吴有义:如同苍蝇紧盯着一块鲜肉,这个比喻新鲜!林昭,你真棒呀!太有才了! 林昭:别赞,别赞。这时候赞我太有才,毫无意义的,一钱不值。罢了,撇开不提!我承认,我们不得自由畅快地呼吸,再想起一个民间团体,真叫难啊! 吴有义:可不是?唉,不只是难,而是难上加难…… 林昭:(一手按住他肩膀)听我说,有义!“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是不是? 吴有义:是的,显一显英雄本色,挑战那崎岖峥嵘,不在别时,恰在此刻!“重压下的优雅”,海明威讲过的。 林昭:对对,“重压下的优雅”!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挺身奋起,为万民发出呐喊,为正义作个见证,难道不是吗? 吴有义:是的,毫无疑问!电话里听到你一声招呼,我吴有义二话不说,立即赶来赴约了! 林昭:活要活得有尊严,死要死得有价值! 吴有义:活要活得有尊严,死要死得有价值! 林昭:谢谢你,有义!你的支持,特地赶来赴约,对于我很重要!重要之极!真的真的,太感谢了! 吴有义:别客气,应该的嘛!咱俩不仅是校友,而且关系很不一般!在燕园的岁月里,咱俩就很谈得来,可以说志同道合。 林昭:(点头)“志同道合”!是呀……志同道合……这四个字,说说挺容易的,做起来可真难啊! 吴有义:(提醒一句)想当年,我对你情意缠绵,给你写过好多封情书呢。献给你的情诗归拢起来,也是厚厚一大摞,反正吧,不比丁世光的更少。 林昭:(凝神回想)是的。比起丁世光,你写得更多些,也更勤些……回想当年,你、丁世光、张元勋,三个男生追求过我,都想赢得我的芳心。还记得么? 吴有义:记得什么? 林昭:你和丁世光,两人之间开展过一场有趣的爱情竞争。 吴有义:我和他之间?搞过一场有趣的爱情竞争?……没错没错!有的有的,有这回事情!可是,这有趣么? 林昭:蛮有趣的呀!我觉得。 吴有义:(微露尴尬)呃……你说有趣……那就有趣吧。 林昭:(感慨)时光啊时光!记得1956年5月,我们几个一同参加北京市高校团干部会,胡耀邦书记发表重要讲话…… 吴有义:(点头)记得,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啊! 林昭:胡耀邦书记这样说:“大学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研究学术、传播知识的场所,应该是思想最活跃的地方。在这个场所里就可以大胆讲话,大胆思考,大胆怀疑,大胆询问,大胆争论。” 吴有义:大胆思考,大胆怀疑,大胆询问,大胆争论…… 林昭:这四个“大胆”,振奋了全场的学生干部,一时间掌声四起,经久不息……(感慨)时光啊时光! 吴有义:(跟了一句)时光啊时光! 林昭:时光可以雕刻吗?倘若可以雕刻,该用什么材料来雕刻呢?是用我们自己起伏有致、跌跌宕宕的人生经历吗? 吴有义:雕刻时光的材料,应当是很多吧。起伏有致、跌跌宕宕的人生经历,也算其中的一类。 林昭:(点头)嗯,也算是……还有呢,更加有趣的是:你们俩将这场爱情竞争公开化,一封封情书流传于班级男生之间,由他们来估衡其质量高下。 吴有义:(这才高兴起来)哈哈哈……是是是。那时候,那时候呀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想法蛮傻气、蛮傻气的。 林昭:傻气么?我并不觉得呀!年轻人嘛,谁不带点儿傻气?那是纯真的青春气息啊…… 吴有义:(又微露尴尬)是啊,我承认。那是——纯真的青春气息。 林昭:可是我呢,很遗憾,心是别有所属。当时我看上了物理系的才子谭天荣,他对我也是一片情深,意气高笃。洛克那句名言,“财产不可公有,权力不可私有”,就是他从某本书里读到,然后告诉我的。回想燕园岁月……激情超迈的大学年代啊……恍若一个青春的白日梦。 吴有义:一个青春的白日梦?是的,一个白日梦,由青春支架着。 林昭:痛苦在身体里翻滚,似乎只要割开一个口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是的,是的,只要割开一个口子…… 吴有义:(接一口)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林昭:血红血红的记忆…… 吴有义:血红血红的记忆! 林昭:流的都是血啊…… 吴有义:是啊,流的都是血…… 林昭:已经很清楚了!共产主义本身就是泼天的空想,被“四个伟大”领导的赤白党歪曲理解,施加暴力地利用了。它的阶级斗争、专政等都有暴力倾向,是反人类文明的。他的公有制或共产主义更是向壁虚构,只能通向现代奴役之路。垄断一切生产生活资料再剥夺个人私产,公权就可为所欲为,广大人民既无法发声,更无法反抗。 吴有义:(点头)嗯……恐怕只能这样理解了…… 林昭:反人类文明,这就背叛了人民,也失去了党魂。 吴有义:是,是。背叛了人民,也失去了党魂。 林昭:祸国殃民越深,万岁呼声越高。人民愚昧至此地步,试问:这还是鲁迅的祖国吗?还能叫作共和国吗? 吴有义:是啊,是啊!全然不对头,黑白颠倒了! 林昭:如果哪个国家的领袖伟大得成了神,那个国家一定成了人间地狱! 吴有义:(击掌)对,太对啦!无可置疑的! 林昭:我们急缺的是理论家,站出来进行理论批判,启蒙受蔽、被骗的中国人民! 吴有义:是啊,急缺!急缺启蒙者,鲁迅式的斗士…… 林昭:知识分子的良心要求我们——必须果敢地挺身而出! 吴有义:是,是,理该如此。(拿话岔开)哦,对了。丁世光、张元勋眼下处境很不妙。据说,丁世光判了重刑,发配到夹边沟劳改农场了;张元勋也判了刑,押送回湖南老家。他们处境糟糕,比我们的坏了许多。 林昭:(脸色一阴)是这样……谭天荣呢? 吴有义:他么,我不熟悉。下落不明。 林昭:(沉思地)下落不明…… 吴有义:(丧气地)唉,好比做了一场白日梦! 林昭:是的,是的,悠悠一个白日梦……有人说:“除了故乡就是母校。”这话耐人寻味!可以这么说,北大塑造了我,也锻炼了我。至今我对北大,仍是眷眷地心怀缱绻。燕园啊燕园,多想回去看看你!你的垂柳,你的迎春,你的紫藤,你的槐花,你的千叶桃与黄刺玫。它们听见过我们无邪的欢笑;听见过我们豪情的歌唱;听见过我们战斗的誓言;也听见过我们激越的诗章! 吴有义:还有未名湖…… 林昭:对,还有未名湖!未名湖呵,你的名字唤起我多少低徊不尽的联想!每时每刻,未名湖水在心头涟漪着,滟漾着。未名湖,未名湖,我们的未名湖呵,作为北大校景的中心组成部分我是如此地熟悉着你,任时间与空间遥相间隔,我只要略一凝神,你的形象便分明在目:别具风姿的小塔,玲珑的石桥、岛亭,垂柳掩映的土山,诗意盎然的花神庙……唉,可惜一场运动过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美好的诗意日子,唉,说没了就没了! 吴有义:(丧气地)美好的诗意日子,唉,说没了就没了! 林昭:罢了,罢了,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吴有义:一切都是转瞬即逝! 林昭:既是转瞬即逝,念叨它又有何益?风花雪月的往事,暂且搁放一边吧! 吴有义:好的,搁放一边。局势如此严峻,确实不宜风花雪月。 林昭:罢了,过眼烟云,“笑窝里贮着泪珠儿”的勾当! 吴有义:是的,过眼烟云。实际上,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换言之:“笑窝里贮着泪珠儿”,世间哪样不是这样? 林昭:既是过眼烟云,心心念念又有何益? 吴有义:毫无益处啊…… 林昭:丢开吧,就像丢开一个嚼过的馍。 吴有义:寡滋寡味的! 林昭:别人嚼过的馍,当然寡滋寡味。 吴有义:是,没个嚼头。 林昭:当今中国社会的特点,有人用“五无”来概括:无知、无识、无畏、无耻、无赖。依你看来,当今圣上属于哪一“无”呢? 吴有义:哪一“无”么……呃……既然他自称“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应该属于无畏兼无赖吧? 林昭:然也!再加个“无耻”,怎么样? 吴有义:嗯,该加上! 林昭:虽然我国人民过得没有尊严,但也需要被有尊严地对待。 吴有义:最让我痛肝疾首的是,知识分子的尊严横遭践踏! 林昭:是啊,我也痛肝疾首!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专制不除,国运不昌。在人民主权被背弃许多年后,越来越多的中国普通男女,经过他们自身艰难的历程,逐步凝聚起坚定的信念:人民必须收回自己的政权! 吴有义:(双拳互击,兴奋地)说得太棒了! 林昭:党派专制和个人独裁,已经严重腐蚀了我们民族的精神,恐惧和欺骗支配下的人们,在怀疑和谄媚的浸染下,变得萎靡和腐朽。严重的人权践踏行为不仅破坏社会稳定,还可引发激烈的群体冲突。 吴有义:从而加剧社会的不稳定,导致神州板荡。 林昭:(点头)对,是这样!(稍停)提起一事,唉,我很伤心! 吴有义:一事? 林昭:有义,跟你透个实情吧:我本来约好六七位朋友的,他们口头上都答应,可是结果呢?他们一个个……唉,罢了!不说了!对他们可能失约,我已经估料到了。由于有了心理准备,因而并不构成多大打击。 吴有义:就是,不必难过!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呢? 林昭:是呀,勉强不得!这件事性命攸关,谁也勉强不来的。唉,可哀!对国家社会,真正有诚意、有愿心的英才,真是太少太少了! 吴有义:是啊,太少太少了! 林昭:掏心窝子说,由于他们爽约,我对你心存感激!倘若你吴有义也不来,我真是孤立无援,更难成事了! 吴有义:(胸脯一挺)我是必来的!我以为,重要的是干,成败倒在其次。 林昭:很对!重要的是干,成败是次要的!(举臂握拳)那么,让我们信守青春的誓言吧!我有理由坚信: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耿耿良知耀日月,铮铮风骨擎苍天! 吴有义:(刚想举臂握拳,忽而改变主意,只是将鼻梁上的眼镜抬了抬)唉,只恨呀……我是个文弱书生,力量实在太渺小…… 林昭:太渺小?(放下手臂,摇摇头)不,不!有义,别这么说!至少我不这么认为!中国文人,自古讲究骨气的,有道是:“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放言无惮,铁骨铮铮,多么难能可贵啊!有一种经世济民的人文情怀,更有一种急切布道的启蒙冲动,这就是知识分子,这才是知识分子。即便杀光报晓的公鸡,天还是要亮的,民主潮流是大势,终究不可阻挡。遗忘是对历史的不忠,宽恕是对逝者的不义。作为有知有识的先觉者,就应该有这种担当意识,应该有这种担当精神,应该有这种担当骨气,应该有这种担当胆量,应该有这种担当魄力。“子魂魄兮为鬼雄”,所歌颂的应该是我们——中国知识分子!我们无须惧怕,真的,豁出去吧,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傲岸地活着,应该有一副铁肩:“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吴有义:(兴致又回来了,鼓掌)说的是,很精辟!林昭,你说得真好! 林昭:过去说马克思主义既是科学,又是信仰。静心细想一想,你就不难发现:这话不通,很荒唐的!信仰应当是坚定的,而科学必须扬弃,这两方面怎么能统一在一个主体上? 吴有义:(叹息)搞政治,很难啊! 林昭:搞政治难么?依我看来,并不难的。政治不一定需要英雄,政治就是需要平凡的力量。(稍停)哦,对了!刚才你提到渺小。关于渺小,狄金森有首诗讲得好。她怎么说来着?(凝神忖想,缓缓背诵) 真的,我重申,没有什么是渺小的! 夏日里蜜蜂兜着百合花嗡鸣, 竟发现与旋转的星星遥相呼应; 你脚下的小块卵石,其实自成一宇宙。 吴有义:“没有什么是渺小的”,说得真棒!太好太好了! 林昭:有义,你听我说!正因为抱着这种信念,我才让你冒风险,担道义,拉你出来做件大事——一件名垂青史的大事。 吴有义:是的,一件大事。凭着这件大事,你我名垂青史。 林昭:舍出这颗头颅,留取丹心照汗青! 吴有义:是的,舍出这颗头颅,留取丹心照汗青。 林昭:据我想来,即使对于渺小的人,伟大也并非不可向往,你说是不是? 吴有义:(昂然挺胸)那当然!为正义而献身,我心里有准备,早就渴望着呢!进军哟,决心!把自己化为行动吧!不顾一切地投入行动吧! 林昭:(喝彩)很好,蛮好啊!“立名者,行之极也”,不愧慷慨义士!虽然我们手无寸铁,但是我们具有内在的精神力量,这是不可摧毁的啊!“你尽可打败我,但是摧毁不了我”,海明威的名言。 吴有义:嗯,我坚信!海明威就做到了,他铁骨铮铮,真是个硬汉! 林昭:海明威做到的,我们同样也能做到! 吴有义:那是,那是,也能做到。 林昭:(爽笑)哈哈……很高兴,很高兴!有义,咱俩谈得拢,我高兴极了啊!(致谢)有义,你能赴约我很欣慰,再次感谢你! 吴有义:谢什么?你我并不是为个人谋私利,还不是为了中华民族的自由?为了这个奋斗目标,我甘愿血沃中华! 林昭:说得好!为了中华民族的自由,我们甘愿血沃中华!(吟诵鲁迅《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吴有义:(配合着吟诵后两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林昭,你朗诵得真好!我聆听着,浑身劲鼓鼓的,热血沸沸腾腾啊! 林昭:嗯,我也是!“不自由,毋宁死!”为了道义作根本上的斗争! 吴有义:“不自由,毋宁死!”为了道义作根本上的斗争! 林昭:豁出去了!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我必须做个女哈姆雷特,担当起扭转乾坤的时代重任,尽管我的力量微薄,但是,我挺身而出,毅然决然!“书生别有豪情在,殉身宁作自由魂!” 吴有义:(喝彩)好好,掷地有声!我不得不说,“红色的罗莎”后继有人了! 林昭:当然,当然,我明白:在梦想中能飞多高和在现实中能走多远,这是两码事情。 吴有义:两码事情,绝对是。 林昭:(握紧一拳)越是清醒到这一点,就越催人凝聚起意志,努力奋斗啊! 吴有义:对,努力奋斗!林昭,做革命事业的一只鹰吧!像罗莎·卢森堡说的:“惟有革命是辉煌灿烂的,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 林昭:迎接一场新的革命!迎接新的革命斗争!为了自由,为了民主,为了宪政,咱们携手干吧!吟着鲁迅的诗作,怀想罗莎的革命精神,我就浑身盎然着干劲啊!真是的,有你说的这种感觉——热血沸沸滚滚的! 吴有义:青春的血啊,总是滚热滚热的! 林昭:不过,这是一次新的革命——革所谓“革命”的命! 吴有义:对对!也是掘他们的坟墓! 林昭:古语有之:“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此时此刻,我感受到命运在呼唤我的姓名:“林昭!林昭!快快奋起啊!让你的青春燎原起来吧!”耳畔有个声音呐喊着:“行动啊行动!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吴有义:也许是鲁迅的魂灵? 林昭:(稳重地点首)也许吧……呀,对了!我有个惊人的发现! 吴有义:惊人的发现? 林昭:是呀,惊人的发现! 吴有义:说吧,说吧! 林昭:喏,你看呀:我们选定的约会地点,恰好就在鲁迅公园,而且是在鲁迅墓前。这是无意的巧合。可是,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巧合啊! 吴有义:(领会其意)就仿佛……就仿佛我们来到这里,和鲁迅有个约会? 林昭: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和鲁迅有个约会! 吴有义:和鲁迅有个约会……一个跨越时间的约会!多么美好的约会啊! 林昭:(握他双手)但愿,你我永远记住这份美好! 吴有义:(握她双手)但愿,但愿! 林昭:铭记这一刻,咱们互勉吧!(吟《悲愤诗》) 埋骨何须定北邙,铭幽宁教笔低昂。 平生磊落瑰奇气,化作清风意更长! 吴有义:(鼓掌夸赞)好一首言志诗,有秋瑾绝笔的风范!你浑身的“磊落瑰奇气”,于此展露无遗了! 林昭:(淡笑)过奖了!古代君子守道以立名,修身以俟时,不以穷变节,不以贱易志,值得我们学习啊!你方才提到的秋瑾女士,就是一个好榜样! 吴有义:是是,值得学习! 林昭:(感慨地)一个现代国家的领导人拥有古代帝王一样的特权,最好办法就是不择手段地把自己变成“伟大领袖”。中国出现了一个伟大领袖,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反倒意味着老百姓倒了大霉了! 吴有义:是啊,老百姓倒了大霉喽!一旦成为伟大领袖,他就至死不需要交出权力。他的话就是真理,像圣旨一样,所有人都得对他忠心不二。他看谁不服气,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让你下地狱。 林昭:究其实,“伟大领袖”就是现代帝王的代名词! 吴有义:“代名词”,太对了! [停顿。 [彼此睼看片刻,随后一前一后步下亭子。 林昭:(且走且谈)你回去后,加紧联络其他朋友吧! 吴有义:(且走且谈)嗯,好的! 林昭:然后找个日子,到我家里来开会! 吴有义:好的,一定办到!那么你呢? 林昭:我尽快拟出《中国自由青年战斗同盟》的章程。 吴有义:(点头)嗯,当务之急! 林昭:再有,《致党中央的十四万言书》草稿拟好了,还要修改润色一下。再就是我们团体的纲领和章程,我争取尽快拿出来。 吴有义:别的设想呢? 林昭:将来么?嗯……(忖想一下)我考虑推动“民间维权”、“家庭宗教”、“公民教育”、“公民不合作运动”,“民主宪政”……想法很多,一步步来吧! 吴有义:(点头)对,一步步来!林昭,忙你的吧! 林昭:各忙各的! 吴有义:哦,对了,这团体该有名字的。你觉得,起名字什么好呢? 林昭:(刹住脚,凝神沉思)鲁迅先生以“呐喊”起家,依我之见,就叫“新呐喊”吧! 吴有义:(立定凝思)很好,就叫“新呐喊”! 林昭:那就说定了? 吴有义:嗯,说定了! 林昭:意志要坚决,步骤要稳妥。 吴有义:是,我明白。意志要坚决,步骤要稳妥。 林昭:这是个极权统治的警察国家。干事业的同时,你千万要注意安全!请保护好自己! 吴有义:这个,我明白!很明白!(望了望天色)唷,天阴了! 林昭:(也望望天色,沉思地)是呀,天阴了…… 吴有义:起风了! 林昭:(沉思地)是呀,起风了……阴晴不定,风向难测,就像这政治形势…… 吴有义:(抬腕看表)哦,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林昭:好的。(与他握手)那么,再见吧! 吴有义:再见! [他走到舞台一角,忽然幕后窜出两名便衣,一把扭住他的胳膊。他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被他俩拎小鸡似的架起,疾步匆匆地下场。 第二场 [林昭缓步徘徊,忽然瞧见不远处椅子上的读书男孩,认出了他。 林昭:祥祥! 祥祥:昭姐姐!(站起来招呼,给她让座)请坐吧! 林昭:(落座)祥祥,你怎么在这儿? 祥祥:今天我家有几个客人。读书怕干扰,于是放学后,我就来到这儿。 林昭:(笑)嚯,机灵鬼!你倒会找地方,到这儿来读书!嗯,这儿是僻静,读书真的挺好的! 祥祥:我挺喜欢这儿,经常来的。 林昭:哦,是么? 祥祥:嗯。家里不太安静,我喜欢这儿。 林昭:读的什么书?(接过递来的书)《鲁迅杂文选》,唷,好书呀!怎么样,读得懂么? 祥祥:读了两遍,似懂非懂吧。 林昭:好书未必一下读懂,得反复研读才行呢。 祥祥:(见她衣兜露出书的一角)昭姐姐!您在读什么书呀?(林昭拿出书递给他,他念)《各国民权运动史》,写的怎么样?什么叫“民权”呀? 林昭:这个……大人读的书,几句话讲不清楚。以后我再给你讲,好吗? 祥祥:(点头)嗯。对了,昭姐姐!你怎么有闲到这儿来? 林昭:(有些迟疑)我么……呃……来这儿……赴个约会! 祥祥:赴个约会? 林昭:对,赴个约会。 祥祥:昭姐姐,你交男朋友了? 林昭:(有些难为情)不,不是。你想,我给打成右派分子,正接受弄堂居委会的监督改造。以我这种贱民身份,谁能看得上我呢?因此,我没有男朋友,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 祥祥:昭姐姐!我妈妈夸你是北大才女,赞扬得了不得。 林昭:(有些惊奇)真的么?你母亲朱太太,她竟会夸奖我? 祥祥:真的,绝不骗你!她还鼓励我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北大呢! 林昭:那并不是件好事,听我的话!你看我,跌跌撞撞出了燕园,结果怎么样呢?(苦涩地笑)落得这么个下场!落汤鸡一只! 祥祥:可我还是愿意考北大,只怕我才华不足,考不取呢。 林昭:真想考的话,也不太困难,好好努力吧!凭你这么用功读鲁迅作品,我坚信:你一定能考取! 祥祥:谢谢鼓励! 林昭:应该的。说起来,你是我的学生呢!我给你当过家教,教你学会了古诗。 祥祥:(笑)是的是的,谢谢昭姐姐! 林昭:同住一个弄堂,邻居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你用不着太客气。 祥祥:对了,昭姐姐!你说来这儿赴约,究竟跟谁约会呀?这么好半天,人家为何还没出现? 林昭:这个嘛……(灵机一动,指着鲁迅墓)其实,我是会他来的。 祥祥:鲁迅? 林昭:是的。就在今天,我和鲁迅有个约会! 祥祥:(惊奇,又带疑惑)昭姐姐!你,和鲁迅……有个约会? 林昭:很奇怪,是吧? 祥祥:(点头)嗯,搞糊涂了…… 林昭:(扑哧一笑)姐姐呀,跟你开玩笑呢!其实,上午我到附近教堂做了个礼拜。 祥祥:(疑惑)做礼拜? 林昭:是呀,做礼拜!(淡笑着解释)我曾经在美国传教士的带领下,受过洗,进了教的。 祥祥:(惊讶)您受过洗,进了教? 林昭:对呀! 祥祥:哦,是这样啊……(疑惑)可是,眼下形势很紧张,许多教堂受到冲击,您竟然还去做礼拜? 林昭:我觉得,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做礼拜,好有个坚强的精神支柱……确实,这触犯了政治禁忌,难免的。对于我来说,没有信仰就没有健全的精神生活,而信仰只有在教堂里才能获得。 祥祥:(惊讶地)可是,老师告诉我们:应当坚信辩证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持的是无神论啊! 林昭:(喃喃独白)辩证唯物主义……无神论……历史虚无主义……哦,这个话题挺复杂的,一时间姐姐跟你讲不清楚。 祥祥:的确。这话题太大,也很复杂。 林昭:“我总觉得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你知道谁讲的么? 祥祥:鲁迅讲的,我刚刚读到!昭姐姐对鲁迅作品很熟悉,出口成诵呀! 林昭:这并不难。熟读,领会,慢慢就记下了。 祥祥:嗯。昭姐姐,跟我讲讲鲁迅杂文,行么? 林昭:这个……一时间讲不清楚呢。咱们改聊别的,好吗? 祥祥:(点头)嗯。 林昭:从教堂出来,我到虹光照相馆照了张相,顺脚就走进这公园,来慰望一下鲁迅先生。 祥祥:哦……是这样。 林昭:我呀,好久没来慰望鲁迅先生了!趁着今日方便,我心想:也该来看望一遭了!(注目着鲁迅像)祥祥,你瞧鲁迅先生——多么寂寞啊! 祥祥:鲁迅先生……他很寂寞?依我看,书店里很多人买他的著作,都在领会他的深刻思想。既然读者这么多——连我也在内——他怎么还感到寂寞呢? 林昭:(缓缓摇头)祥祥,你太年轻,还不懂啊!鲁迅心里寂寞得很!他的书虽然没有遭禁,可是最该禁的,首先就是鲁迅著作!为什么?因为它们是思想罪的渊薮! 祥祥:思想罪的渊薮? 林昭:是呀,思想罪的渊薮!譬如说我吧:我就是读了鲁迅先生的著作,才学会“睁了眼看”啊! 祥祥:“睁了眼看”?看什么呀? 林昭:看中国文化的劣根性,看政治风云变幻,看世间人情冷暖……鲁迅先生曾经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祥祥:这是他在《热风》里讲的,我刚刚读到这篇。 林昭:是呀,他讲得多么好、多么好啊……否则的话,中国始终就是个“奴才国”,眼见的是麻木的国民,漫无边际的奴才,那情形多么危险啊!“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记得这句话么? 祥祥:(扑哧一笑,点头)记得。《药》里的一句。 林昭:“学而不思则罔”,你风华正茂,好好努力吧! 祥祥:(思忖着)奴才国……麻木的国民……漫无边际的奴才…… 林昭:你呀太年轻,眼睛还没真正打开呢! 祥祥:但是,我…… 林昭:(缓缓摇头)祥祥,别多问。成人世界太复杂,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你隐蔽的敌人,这是你不明白的。 祥祥:(困惑地)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你隐蔽的敌人? 林昭:是的,很可能。他又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祥祥:(思忖着)有缺点的战士……完美的苍蝇…… 林昭:(改换口气)哦,今天姐姐忙,没功夫跟你详谈。(替他把帽子戴上)起风了,时间也不早,你该回家去了。 祥祥:(点头,收拾东西)嗯。昭姐姐,你不回家吗? 林昭:我么?我再坐一会儿,舍不得离去。说不定,这一次,就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祥祥:(费解地)最后一次来这儿? 林昭:是呀,是呀。这个,很有可能的……(转向自语似的喃喃着)“伏清白以死直”,对于这件事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是的,嗅到一点儿气息,隐隐约约。生活是个深渊,现在你还没走进它。等你将来长大了,阅历深些,再深些,更深些,自然也就明白了,“凝眸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眸”,事情就是这样……笃笃的是这样…… [背景处传来警车的疾驶声,警笛猖獗地频闪,渐渐就远去。 [停顿。 林昭:(喃喃地)当局又在抓捕……我的结局临近了…… 祥祥:(费解地)结局? 林昭:(沉痛地)是啊,我的结局!祥祥,你还年轻,懂得这些还不到时候,时候还没到来啊!我呢,我要多陪陪鲁迅先生,和他多说会儿话,多谈会儿心。 祥祥:(起身走)好的!昭姐姐,再见! 林昭:祥祥再见! 祥祥:(回身挥手)再见! [祥祥走了几步,林昭又叫住他。 林昭:对了,祥祥回来!(从兜里掏出取照片的收据)这是今天我照相的收据,虹光照相馆的。三天后,你来帮我取一下,行么?明天,我要出远门,没功夫来取。 祥祥:(接过放进衣兜)放心吧,保证办到!昭姐姐,再见! 林昭:祥祥再见! 第三场 [祥祥往舞台右侧走。 [与此同时,吴有义领着阿Q及两个警察从左侧上。 吴有义:(一指林昭)她! 阿Q:(手持那支屄毛笔,令旗似的一挥)铐起来! [两个警察扑过去按住林昭,戴上手铐。 林昭:(惊诧地看着吴有义)我当你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想不到……你怎么竟向敌人告密去了? 吴有义:岂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说出来,是因为他们问了我呀。 林昭:你不能推说不知道吗? 吴有义:(转过身去)什么话!我一生没有说过谎,我不是这种靠不住的人! 林昭:(鄙视地)你……哼,卖友求荣!没骨气的东西!终于是奴才! 吴有义:(抑制不住,转过身来,“扑嗵”一声跪地)林昭,我……我……是是……终于是奴才,我承认,我承认!对不起了! 林昭:呸呸!说声对不起,你就够了吗?问心无愧吗?能洗白你的罪责吗? 吴有义:眼下我的处境凄凉,若不举报你立个大功,明天的下场准会更悲惨——给发配到甘肃的夹边沟农场……林昭,好校友,我对不起你……实在对不起了……我吴有义是个软骨头,“自己营垒里的蛀虫”,鲁迅早就斥骂过。说句实话,一根稻草就可以将我压垮,将我压垮不需要竹签、老虎凳、辣椒水,只需轻轻一根稻草。我,我,我做不了海明威。我根本就没资格当硬汉,当个奴才勉强达标。我承认,我坦白:骨子里我是个脓包,一个软骨头。我命里就该当奴才,也只配当个奴才!……可是,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我有妻儿老母,他们依靠我过活啊…… 林昭:(斥骂吴有义)于是,你就背叛良知,贱卖灵魂?呸呸!可恶的蛀虫! 吴有义:但凡鲜花必得凋谢,你又岂能例外?林昭,请你饶恕我吧! 林昭:哼,休想!我一个都不饶恕! 阿Q:(伸出手臂,屄毛笔指着她)咄,臭老九!闭住你的臭瘟嘴!解放后的中国,少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根本无所谓。就是把全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枪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由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庶民不议”,乃是太平盛世的标志。 林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猖狂不了多久! 阿Q:有责?有责个屁哟!党棍子上台了,你们知识分子都得靠边站!清理阶级队伍,就该把你们扫地出门,赶进“牛棚”里!哼哼,落到我阿Q手里,没一个有好下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吧!我要把你们打翻在地,再狠狠踏上千夫脚! 林昭:(望着台下)朋友们,该结束了,我要迎接一个新的开始。(转冲阿Q和两个警察)我实在的告诉你们:你们的这一可耻的政治迫害,不可能达到压制中国浩浩荡荡的民主浪潮的政治目的。永远别想办到!(挣扎着,举臂喊口号)自由精神不死!民主宪政万岁! 阿Q:(冲过去照她脸上捶了一拳)妈妈的!屄嘴一张,屎臭死硬!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光会卖弄你的屄嘴!也让你尝尝我铁拳的滋味! 林昭:(揩了揩嘴角的流血,怒目阿Q)呀呸!败类! 阿Q:(冷笑)你呀,哼哼!枉抛心力做英雄!既然你自己找死,好吧!我就成全你了!革命之花是需要鲜血灌溉的,提篮桥监狱里养了上万种花,正等着血水来浇灌呢,哼哼哼……(喝令手下)押下去!找几个强奸犯跟她同牢房,先把她的屄眼肏烂,再过堂审问吧!哼哼,看你怎么嚣张!人民说,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这下场,嘿嘿,正等着你呢! 林昭:(怒目阿Q)呸呸!人渣! [两个警察押着林昭往舞台左侧走。 [林昭挣扎,高呼口号,一警察将橡皮堵口塞进她嘴里,使她噤声。 祥祥:(站在舞台边,呜咽着哭喊)昭姐姐!昭姐姐……是你,是你!你打开了我的眼睛……你就是我的启蒙老师……(踉踉跄跄跑出,哭倒在地) [吴有义站在附近瞧着,登时打了个错愕。 吴有义:你……你……你这孩子…… 祥祥:(爬起,怒目他,吐口唾沫)呸呸!无耻叛徒!终于是奴才! 吴有义:你……出口伤人!(一跺脚)你这孩子,好没礼貌! [一阵狂风“呼”的扫起地面落叶,吴有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赶忙龟缩脖子,又将衣领子竖起,慌里慌张跑下场去。 祥祥:(双膝一松颓然跪下,猛然醒悟,遂以拳捶地)你的朋友很可能是你隐蔽的敌人,真是这样啊…… 第四场 剧作家:(上场)呵呵呵……诸位!诸位好啊!静一静,我胡汉三回来了!……呃,开个玩笑,我并不是胡汉三,也谈不上回来不回来的。不过,眼下国内形势大起变化:胡汉三腰缠万贯,倒是真的回来了!他呀,回来搞投资开发啦!刚才诸位都见识了他财大气粗的风采,是不是? 部分观众:是,见识了。他老人家一身横肉,财大气粗,喜欢散漫使钱,老毛病没改掉哟! 部分观众:胡汉三回来了,贫下中农又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了,唉唉…… [工人们停止干活,一个个凝固了,仰首朝天,似乎翘盼什么。 剧作家:抱歉,诸位!很抱歉!我郑重声明:刚才只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剧场气氛。其实,管他胡汉三回不回来呢!与咱们关系并不大嘛!即便是阿Q、夏瑜、雷锋、林昭,跟咱们也是隔着时代,是不是?他们的想法是他们的,属于那个时代,与当今时代并不合拍。比方说吧,如今中国国力蒸蒸,正朝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阔步迈进,阿Q玩“精神胜利法”、夏瑜鼓动牢头造反、雷锋“做好事”、“读《毛选》”,林昭“写血书”……那些都是过去年代的陈事,一本本该扔的老皇历了。一味蛮缠这些,又有多大意思呢?新的时代,就该上演新的戏剧嘛!你们说,是不是呀? [台下有的喊“是”,有的喊“不是”。 [台下有的发“嘘”声,此起彼伏。 [台下有的喊:“滚下台去!继续表演!” [台下有的喊:“我们要看《戈多来了》!” [台下有人喊:“对对!《戈多来了》继续演出!” [台下有人喊:“戈多先生,你快点上场吧!” [台下有人喊:“戈多先生,我们等不及啦!” [台下有人喊:“戈多先生,我憋着屎尿等你来啊!” [台下爆响轰笑,“嘘”声四起。 剧作家:呵呵,蛮好蛮好!“嘘”声四起,好比蛐蛐竞赛着歌喉,一声比一声更动听嘞!诸位!诸位,请听我说!大家别吵吵,都听我说!这部戏剧名叫《北京大学悠哉湖畔的演出》,我是他的编剧。呃……呃……是这样的:原本该上场的是报幕员,而不是我这个剧作家。遗憾的是,遗憾的是…… [台下有人喊:别吞吞吐吐,直捷讲出来吧!你究竟遗憾什么,咹? 剧作家:遗憾的是,晚饭时报幕员吃了不洁食品,突然闹肚子啦! [台下有人发“嘘”声和哄笑声。 剧作家:他突然拉稀,赶紧跑去上厕所啦! [台下的“嘘”声和哄笑声更响,持续时间也更长了。 剧作家:他于是委托我临时登场,给大家讲几句话,作为今晚演出的结束语。 [台下有人喊: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吧!你紧啰嗦些什么呀? 剧作家:(显出尬色)好的……好的……我就讲……大家听好了……没有林昭的中国是可悲的,寻找林昭的中国更可悲…… [这时,有人疾步上场,手里拿着一卷纸,打开后厉声宣布:“圣上颁旨!” [台下立时安静了。 [全体工人纷纷撂下活计,立住了,静听。 颁旨人:“即刻拆除这座过时的大厦,选址另建一座全新的。钦此!”(转身离去。) [工头上场,催促工人:“快点儿!快点儿!大家动作快点儿!全体集合!立正!稍息!圣上降下圣旨,这座大厦即刻停工。在新的任务书下达之前,大家暂时回家休息。听我口令:“立正!稍息!全体解散!” [全体工人陆陆续续退场。 剧作家:(旁观者似的指点着)喏,大家瞧瞧!全体工人退场了,等待他们的是下岗,也就是失业。可悲的是,新村大厦并没有竣工,它成为一幢烂尾工程。很遗憾,是不是?唉呀呀,铁腕专制的杰作,举世臭名扬啦!浮生空自忙,白白浪费了人力和财力。但是,唉,没法说,也没法评!时过境迁,过了时的东西,该扔就得扔嘛,毫不值得怜惜。喏,你们看吧!(他指着大厦)此刻高大的起重车开来了,正在拆解大厦结构。用不了多久,它就要被拆掉,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观众甲:(站起来,举手发言)请问,什么是“历史的垃圾堆”? 剧作家:呵呵,问得好!今天看演出的没有北大历史系教授吧?我打听过,好像没有。既然没有,我就冒充一回北大历史系教授,试着回答这位观众提出的尖锐问题吧!嗯……怎么说呢?我觉得,历史的垃圾堆,这是一个比喻,用来描述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思想沉积物,它们堆积成一座座山一般庞大的堆体,故称“历史的垃圾堆”。沉积物大多数是废弃物,其中也藏有思想菁华,有心人若是妥善回收,也可以变废为宝。这个大道理无需我多讲,诸位心里都很明白的。现在问题是:好端端一幢大厦,为什么没竣工就拆除呢?显然出了什么问题,例如大厦设计本身的缺陷、工程费用太昂贵,等等。人类历史是在不断的错误中前进的,人类只要不断往前进,而不是躺在地上赖着不肯走,就可能犯错误,不是犯一个、两个、三个错误,而是不断地犯错误,在错误中努力建设,又在建设中犯下新的错误……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折折腾腾,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仿佛人类给人类开出的玩笑。一个泼天大的玩笑,真是的!可恨,是不是?呵呵呵,实在可恨也么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观众甲:(低头沉思)此恨绵绵……唉,民主啊民主!民主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 部分观众:(呼应地纷纷叹息)民主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 观众乙:民主的目的是什么,请问? 观众丙:民主的目的,既不是要实现完美的施政,也不是要提高施政的效率,而是要让授权者将权力置于制度化的监督和限制之下,把权力放进笼子里。 观众乙:授权者是谁? 观众丙:还能有谁?当然是人民。 剧作家:(仿佛未曾听见他们所说,稳定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呃……诸位,静一静!请听我说!美好未来不是等待来的,而是奋斗来的!抗争来的!你们说,是不是呀? [停顿。观众静默。 剧作家:(爆吼一句)你们说,是不是呀? 许多观众:是!!!(热烈鼓掌) 剧作家:我宣布:演出到此结束!谢谢大家观看!(鞠躬) [放眼瞭望,辉煌的“新村大厦”给拆得一干二净,如同当初从未建设过。 [剧作家再鞠躬,退场。 第八场 观众丁:(纵身跳上舞台,追赶剧作家)哎,哎!剧作家,等等我唦! 剧作家:(止步返身)请问,您有什么事? 观众丁:(没好气地)我火急火燎追赶你,当然不会闲着没事! 剧作家:那么,究竟什么事? 观众丁:我打问一下:环境戏剧《戈多来了》,还演不演呀?(掏出戏票)我可是花钱买了票的。喏,你瞧瞧,票在这儿! 剧作家:(接过票溜一眼)确实。四排二号,座位蛮好的。 观众丁:售票口明明写着:“今晚上演环境戏剧《戈多来了》。”(指了指台下交头接耳的观众)看看吧!台下坐着好几百人呢,屎尿都快憋不住了!大家苦苦等到这时候,戈多先生仍然没有登场,这是怎么一回事,咹?奇怪的是,作为本剧的编剧,您竟然宣布演出结束了!不可思议啊!嗤嗤,简直荒唐透顶!请问剧作家先生: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咹?当着观众的面,您能否给我个合理的说法? [剧作家不答,扭身便走。 观众丁:(急步追赶,拽住他衣袖)哎哎!剧作家,请停一停!等等我唦!我打问一下:戈多先生,他究竟来不来呢? [剧作家没法回答,拼力挣脱纠缠,连连摆着双手,慌不迭地跑开。 剧作家:(在舞台一角拽步止住,做四下张望科,继而独白)戈多在哪儿?戈多在哪儿?我也渴望拜识尊颜,正打算四海漂游,去寻访他呢!等我寻访到了,将写一部《寻访戈多》的新戏。掏句心窝子:这是我今生的宏愿,也可以说,我不可告人的一大阴谋,或者说,我的另一写作规划!朋友们,再见啦!后会有期哦!(下场) ——剧终—— 说明: 导演可巧妙利用舞台空间,安排演员们穿插表演,不必拘泥于第一、二、三幕的区分,死板地依次进行。 ( 全书完 )
[①] 刮青:江西乐安方言,动词“刮”在此用作副词,修饰“青”,描摹其情状。
[②] 戏仿中国俗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③] 化用陆游《村居书喜》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
[④] 《大般涅槃经·第十四卷》:“譬如画石,其文常在;画水速灭,势不久住。”
[⑤] 杭爱是清朝康熙年间名臣,任职四川巡抚期间,他“调军协饷,劳绩甚著”,皇帝下令立碑三块。此碑原位于六院与俄文楼之间的土山上(即杭爱墓),后迁于静园内。
[⑥] 瓦红: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通红”。江西丘陵山地属于红壤地带,新烧制的砖瓦一色是通红通红的。
[⑨] “清华四剑客”:指季羡林、林庚、吴组缃、李长之四人。
[14] 屌你娘咯、肏你娘卖屄:江西乐安方言粗口。
[17] 寻眉眼: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找茬”、“找借口”。
[18] 诡诡雀雀:也作“诡雀”,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心术不正”。
[19] 在他死人烂卵:江西乐安方言,意思是“由他怎么着”。
[22] 这是杨秋荣入北大燕园叩学前撰写的路遥《平凡的世界》的书评。与《燕园梦》第三部第二十六、二十五章批判该书的内容对照阅读,读者不难参悟“启蒙者也存在遮蔽,也需要启蒙”的道理。《燕园梦》第二部第四十七章,杨秋荣初晤河北打工仔柴世宗,聊起路遥这部作品。柴世宗问:“我问你:你读过《平凡的世界》没有?”他答:“当然读过啦,我还写过一篇评论呢!”就是指这篇。
[23] 这是以“活着的海子”自许的杨秋荣专论已故诗人海子的学术论文,从中可以看出这两个海子之间神秘的对应关系:身上都有一股“北大人”的狂傲气概,都是矮个头的南方人,都性情内向孤僻,为人处世能力都很差劲,都志存高远,遭逢挫折时都想过当一名乡村教师,都有个情妇姐姐,最后都悲剧性地“死于中途”,等等。鳌溪先生评论说: “作为一部‘超小说’,《燕园梦》鲜明的文本特征是诗词、对话、日记、箴言、书信、书评、读书笔记、学术论文等多种文体的杂糅,其中最具创意的当属这篇《青春的单翅鸟》。将学术论文写入长篇小说,融入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这在全世界作家中属于首创,体现了中国小说大师悠哉雄奇瑰异的想象力和超拔卓绝的叙述技巧,是迄今人类在小说创作领域的顶级智慧。悠哉曾申说:‘衡定一个作家是否中国小说大师,不能关起国门自己评选,而必须将该作家置于世界文学的大范围内来衡定,因为当代中国文学并非孤立存在的,而是世界文学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衡定一个作家是中国小说大师,同时意味着此人是世界文学大师之一,这是毋庸置疑的。’此话的是!”
[31]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309页。
[39] 1987年11月14日,海子在日记中写道:“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遥远的南国之岛,去海南。”因故终未成行。
[40] 孟云卿:《悲哉行》,见《全唐诗》,第157卷。
[44] 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第37页。
[46] 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第268页。
[47] 参见汉乐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49] 辜正坤:《世界名诗鉴赏词典》,第112页。
[50] 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第338页。
[53] 田纳西·威廉斯:《玻璃动物园》,第六场。
[59] (德)海德格尔:《思·语言·诗》,第108页。
[62] (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第204页。
[63] (法)罗曼·罗兰:《名人传》,第340页。
[64] (法)罗曼·罗兰:《名人传》,第341页。
[65]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4页。
[66] 高棅:《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25页。
[67] 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1127页。
[68]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7页。
[69]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第142页。
[70] 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88页。
[71] 顾青:《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
[72]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
[73]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01页。
[74]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5页。
[75] 封野:《杜甫夔州诗疏论》,东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页。
[76] 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19页。
[77]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页。
[78]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1页。
[79] 《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35页。
[80]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7页。
[81]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02页。
[82]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5页。
[83] 顾青:《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
[84] 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19页。
[85]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
[86]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5093页。
[87]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5093页。
[88]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9页。
[89]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6页。
[90]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4页。
[91] 寿木:赣方言,即棺材。[
92] 花边:赣方言,即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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