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古诗十九首》刘毓庆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6月15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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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是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中,一组无主名的五言抒情诗。它与《三百篇》同为历代诗家所重。《三百篇》创造了中国抒情诗的基型,而《十九首》则开创了五言诗的历史,故刘勰称它是“五言之冠冕”,锺嵘称它“一字千金”,其在中国诗歌上影响之深远,也仅次于《三百篇》。从魏晋以降,如陆机、陶渊明、韦苏州等名家,每有《拟古诗》之作;而以“十九首”名题选诗者,亦复不少,如《文苑英华》中即有《中秋月十九首》《七夕十九首》《刘长卿十九首》《刘得仁十九首》《王维十九首》《宋之问十九首》《馆驿十九首》《征伐十九首》等目。十九首中的部分篇目,也曾被选入大、中学校的教材中。因此如何很好的阅读和理解这一组诗,便很重要,这里谈一点自己的体会。
第一背景还原。这是一组无作者、无时代说明的诗篇。它的内容大多是表现“思乡”或“闺思”的,如果不作背景还原,简单地把它归于“爱情”或“伤别”诗的范畴,诗中深厚的意味便会丧失。故前人每有推测,或推定某篇为傅毅作、某篇为枚乘作,或疑为建安中曹、王所制,或疑张衡、蔡邕作品杂于其中,或疑为文选楼中诸学士杂揉古诗句而成,但皆无确证。这里我们立说的基础是:这一组诗应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因为其中所表现的内容、主题、情调等,都是相通或相同的,它们是同一个背景下的产物。在此基础上再谈还原问题。
如何还原它们的背景?这要从作品中寻找信息。先看其“地”。诗中有地名标识的共四处,如《青青陵上柏》提到“游戏宛与洛”,而重点说的是“洛”,洛即东汉的都城洛阳。《驱车上东门》提到了“上东门”与“郭北墓”,“上东门”是洛阳东城三门之一,“郭北墓”指洛城北的北邙山公墓,这是东汉王公卿相的安葬之地。《凛凛岁云暮》中的“洛浦”,即洛水之滨,也在洛阳。《东城高且长》中的“东城”,从诗中的描写看,应当是指洛阳东城三门。这说明,这组诗产生的地理背景是东汉的京城洛阳。再看其“人”。诗中言“游子不顾返”,言“游子寒无衣”,言“荡子行不归”,言“客行虽云乐”,说明这是一个客居京城的群体。再看其“意”。从诗的情感表现看,一是功名欲望,如言“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立身苦不早”、“荣名以为宝”等;二是团圆渴望,如占比重最多的游子思乡或闺妇思夫诗。三是及时行乐,如言“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等。
如果把这些内容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其作者是一群为追求功名客居东都洛阳的落拓书生,其时代则是在东汉末,因此诗中看不到一点欢快之情,而充盈着的则是哀伤与相思,此即所谓的“亡国之音”。《风俗通义·佚文》云:“灵帝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櫑,酒酣之后,续以挽歌。魁櫑,丧家之乐;挽歌,执绋相偶和者。”乐事而奏哀乐,这正是时代人精神崩溃的反映!十九首中的哀伤基调与此种哀丧之音正是同一种背景下的产物。汉末宦官擅权,纲纪大乱,“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海内嗟毒,志士穷棲”(《后汉书·宦者列传》),大批会聚于京城以求仕进的书生,仕途却被塞绝,故而发出了无望的哀伤,用伤别的情怀,来表达圆满渴望破灭的悲伤。这便是十九首的背景。放到这个背景下,来理解诗中别离、相思、宴饮、乐游之类的内容,便会看到其背后蕴藏的一代士子的心灵颤动。
其次是探寻诗人的心灵世界。汉代是一个崇拜经典的时代。然而在汉末风雨飘摇之夜,落拓书生的情感与思想如同猛兽,冲破了经典价值观的束缚,在自由的天地里奔突、驰骋,用诗歌创造了内在生命的神话。以往人们多关注诗歌对生活的反映,实则用语言建构的生活世界之下所蕴藏的心灵世界,才是诗的重心所在。
在这里,我们首先听到的是从传统的价值观的樊篱中冲出的生命,要求抛弃虚假的人生模式,追求世俗人生意义的呼喊。《青青河畔草》写高楼中独处的少妇嗅到春天气息的心灵动荡。“昔为倡家女”,表示了对于生命原初本质的认识。“今为荡子妇”,揭示的是一种虚假的人生模式。这正是落拓书生发自心灵深处的声音,是一种冲破传统道德观念,寻求真实人生的冲动。《今日良宴会》写一群“穷贱”书生的宴会。这里没有“立德、立功”的冠冕堂皇,而是赤裸裸地呼吁追求名利。《驱车上东门》写白杨、松柏装饰着的死亡之门,才是人生的唯一归宿。人不过是寄存于世间的的生命,只有到黄泉下才是其永恒的安顿。圣贤也无法逃避这条规律的支配。延长生命的长度只是空想,只有美酒华服,加强生命的密度,才是最实在的。
但这种对于生命世俗意义的积极追寻,却无法掩盖士子内心的剧烈痛苦。因而在这些诗篇中的最强音,是生命不能获得圆满的痛苦呻吟和理想幻灭的悲哀。如《涉江采芙蓉》,怀着美好的心愿和圆满的渴望,涉足于芳兰之地。然而面对漫漫的故乡之路,眼前却一片迷茫。在《孟冬寒气至》中,思妇在北风凄厉中,苦熬着一个个漫漫长夜,唯一能给其孤寂灵魂以安慰的是一封三年前的家书。《客从远方来》中,“相去万余里”的情人之间,只有半匹花绫安慰创伤的灵魂。《行行重行行》中,无终止的时间,无边际的空间,人们在辽阔的时空中艰难地旅行,看不到人生的尽头。由于希望破灭,和心理的痛苦,人们感受到了不能把握命运的悲哀。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秋的凄凉和冬的寒冷(如《明月皎夜光》《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等)。
痛苦使人们感到了人生的无常,也将生命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如《去者日以疏》中,诗人感知今日之丘墓,是昨日之去者;今日之来者,明天也将走向墓地。这些诗作,表面上是消极的、颓废的,甚至是不健康的,而其深层却有对生命、对生存价值充分肯定的积极意义。它们以肆无忌惮的情感表现,打开了一个新的生命世界之门,揭开了中国诗歌新的一页。
其三观其艺术。《古诗十九首》不仅对旧的意识形态进行了疾风暴雨式的冲击,热情地讴歌了生命的意义。而且在艺术领域里,也彻底抛弃了传统的四言诗式,开辟了五言诗的时代。并且真情所致,随心所欲,浅语道来,自成奇文。读这些诗,不能像读唐宋以降的诗那样摘其佳句,论其工拙,那样便会觉得无一佳处,而是要感受它们平淡中的奇绝,因为它们是“浑然天成”的。且以《孟冬寒气至》为例来说明。诗写少妇在寒冷的冬夜,孤枕难眠。这样的长夜,她不知熬过了多少个,仰望星空,看到无数次的“月满”“兔缺”(月缺),心理唯一思念的就是远离的丈夫。她日夜期待着丈夫的归来,但等来的只是客从“远方”带来的一封“书札”:“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远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年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这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三年来再没有第二封书札。三年前的“书札”中就说是“远别离”,而今还是不见人影,不知归期。这种旷日持久的别离与孤寂,闺门弱妇何以忍受?然而她忍受了。前三年书札中“长相思”三字已给了她孤寂的灵魂以安慰。透过这三字,她看到了丈夫一颗永恒不变的爱之心。她舍不得让这封运载丈夫之心的书札须臾离身,将它珍藏在“怀袖”中,而且像保护心脏一样不让受它到半损伤。但自己“区区”之心,又如何传给丈夫呢?一种无尽的不可消解的愁苦油然而生,丈夫成了他心灵世界的全部。像如此浅白、自然、质朴、生动而蕴含又如此丰厚的诗,实非《诗》、《骚》、乐府所能比,也非人力所能为。即使大家拟之,也难免有效颦之讥。如杜甫《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云:“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文士气十足,远无古诗之平淡自然。
不难看出,这些诗无一字奇,无一句奇,但却无诗不奇。决不可句摘。晋时王恭(字孝伯)曾摘其句而论其佳处,遭到了后人的讥笑。故清代学者张玉谷《论古诗》说:“众妙兼该十九章,津梁六代压三唐。怪他摘句论佳处,孝伯胸中欠主张。”这既是对《十九首》艺术的评价,也是对《十九首》历史地位的评价。
总之,《古诗十九首》以新的艺术形式与情感表现,完成了诗歌史上由“言志”到“言情”,由“叙事”到“抒情”,由民歌到文人创作的转变,开创了文人诗歌创作的新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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