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鸽子那样飞
魏永贵
写这篇文字时我还不认识张丽。但我感觉认识她很久了。通过文学,或者说文字。
2011年岁首,作为2011年小小说作家网第一期网络研讨会推荐作家,我的作品被小小说作者们在网上“评头论足”。笔名白鸽张丽写了一篇题为《月色流淌的美》的文论贴在网上,对我小说《春天有月亮的晚上》展开评论。后来,这篇评论获奖位列第三名。著名作家蔡楠给其评奖的理由是:“难能可贵的是评论如散文诗一样的,小说的文字也像散文诗。评论者很显然明白一个道理,评论不应是干巴巴的条条框框,或者言不及义的空洞说辞,而应是一篇优美的文字。这让我们看到了评论的另一种写法。”
自此我“认识”了张丽。我还知道她写小说,写散文,写诗词,写随笔,让二百余篇文字在国内几十家报刊“旅游”,二十多篇小小说入选精品读本,有的文字还获奖,不仅获得2010年中国蚂蚁小说最佳新人奖,把大红的证书请回了家,还因为获得“海尔”杯文学大赛一等奖,把沉甸甸的洗衣机赢回了家。我还知道她是我的湖北孝感老乡,在故乡那片山水滋润且沉重的土地写着润泽且沉重的文字。
我说她的文字润泽是说她的文字有着老家草木的馨香与露珠般的闪亮。
我说她的文字沉重是说她用文字述说着乡村或小城生活的酸甜苦辣,一些善良的人性,无奈的人生。
年轻丧夫的聂婆婆(《聂婆婆》)60多岁摔断了腿,本来独居的她和留守的儿媳妇小翠一起生活,睡在小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以至于让“忙着的小翠常常忘了家里有个不能动弹的老母”,聂婆婆只能用叫唤和呻吟表达她无奈的需求。“人们先是习惯了聂婆婆叫唤,接着也习惯了她的呻吟。”两个“习惯”,叫人心生悲凉。“麻将桌上的嬉闹掩盖了聂婆婆的呻吟,没人注意那个生了褥疮的老人” 。当老人扯起嗓门哭喊:“翠,我痛啊,给我买药,给我治病”的时候,麻将场上有人抱怨“吵死了”。老人的哭喊与小翠、村人的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来,“聂婆婆死了,一双空洞的眼睛瞪得老大”。
张丽的小说就是通过这样沉重的笔墨,用一个农村老人的孤独,反映当下某一种有些残酷却十分真实的现实。
傻儿《八斤宝》的确是个傻儿,傻到“十几岁了还流涕拖涎的,咿咿呀呀傻笑,整天瞎乱转,今天捏死这家的鸡仔,明天追打那家的娃娃,人见人厌”的地步,但善良的娘却不嫌弃他,仍然把他当作“八斤宝”,仍然给“流口水,擦鼻涕,踩牛粪”的傻儿千针万线做一流的衣服鞋子,不惜被村人讥讽为“糟蹋”了。傻儿穿着新鞋去踩爆竹,炮竹钻进裤腿,引燃了棉裤,吓得他乱蹦乱跳,娘“跑出来顾不得烫,伸手抓出炮竹,捏熄了棉裤里曼延的火星,手变黑起泡”,还慢慢地哄劝受了惊吓的“八斤宝”。傻儿却捡起石块打娘,还骂娘,娘也不恼。娘为了儿子忍辱负重,全凭着爱。后来傻儿不见了。“傻儿爹娘一个湾一个湾寻找,逢人便打听,见水泥杆贴寻人启事,甚至乘火车去找仍然找不到”,绝望的娘过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再出现的时候傻儿娘红肿着眼,瘦得像个麻杆”。结尾的一个比喻,催人泪下。儿子永远是娘的心头肉,伟大的母爱在张丽的笔下呼之欲出。
我读过许多写母爱的文章,唯有这一篇,让我心灵震撼。它是通过朴实的文字和朴素的细节刻画达到这种震撼心灵效果的。“聪明”的作者一般不会去写这样的素材的,只有怀有疼爱之心的人才会去感触一个母亲最深沉无私的爱。
张丽独具慧眼,擅于在生活中发现被一般人忽视的东西,用一颗心去触摸她理解的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用小说的形式反映生活。在她的小说《爱我,你就亲亲我》、《生如夏花》、《大厅不是乘凉的地方》等诸篇中同样可以体现这些。
留守儿童的题材很多人写过,但大多直面他们“苦难”的生活。但是《爱我,你就亲亲我》里甜甜身上看不到苦难,她一直在笑,一直在唱歌,简直就是一个诗意的精灵,但文字背后却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情感,她对爱的渴望。作者在用一种诗意来讲述苦难,像是从一道伤口上涌出来的笑声,还有结尾用那种含蓄而不确定的细节,可以从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来解读,充满了张力。
历尽苦难的云(《生如夏花》)面对命运(婚姻)选择了隐忍顺从,其实在她的内心一直有着一种抗争,不甘于平庸的她终于在“日子平静舒适地过着,无欲无求”的而立之年,停薪留职,面对“一家家医院,一次次面试,一次次拒绝”的境况从不绝望,终于走向了成功。当她休假在老家科室里的女孩像妈妈一样在电话里叫她的时候,我们也为她得到认可获得尊重而欣慰。
在小说《大厅不是乘凉的地方》中,老父亲为了得到地震救援儿子的消息,天天去看银行大厅悬在墙上的大屏幕电视,因为那里每天会播报午间新闻。面对保安的呵斥,老人解释了他来这里的原因,却没有人相信,“老人被保安推出了门外,走进阳光里的老人,身影很小”。对银行而言,“这空调都是要钱的,是为顾客服务的,不是让你乘凉的”。后来,人们真的在新闻中看到了老人的儿子,和战友冒着生命危险救起了一个被困的老人,当无比激动的记者问这个额头被划伤的年轻战士“冒着生命危险营救老人的动力是什么”,“战士稚气的脸红了……嘿嘿笑着:说真的,我可没想那么多,也没有时间去想,只是看到这个老人,我脑子里闪过我父亲的影子,所以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出他……一定!”一边是儿子救起了被困的老人,另一边,这位英雄的父亲却“一直顶着烈日趴在玻璃门上看电视的老人晕倒在门边”。在张丽的笔下,社会的炎凉、人情的冷暖,描画得如此鲜明、深刻。
读张丽的文字,更多的是感动。这一点,更体现在她的散文作品里。
小时候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几年的寒窗苦读,作者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学校,要到外地求学的那天清早,“外婆赶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哽咽着:‘你这一去,没有人送你,我担心你拿不动行李,担心你找不到座位,担心你在外受别人的气。春天你哮喘发作谁照顾你,夏天谁为你摇扇驱蚊,秋天你的牛皮藓发了怎么办(是外婆一直采草药治我腿上的顽疾),冬天谁为你盖被,你满是冻疮的手谁为你洗衣……”外婆的担心,那是爱的牵挂。等作者上班以后,因为生活的种种很少去看外婆。当听到外婆去世的噩耗,“我知道此生我的内心不会平静,我在人世也会更加孤伶”。痛惜追悔之情,溢于言表。
张丽用素净的文字感受生命的缺憾和生命的感动,令人深思、共鸣。
同样,在《父亲•艾蒿》里,一辈子勤劳的父亲从来不知道偷懒、休闲,“打电话让父亲来玩玩,他说没时间,田不种可惜”;作者找了“帮我带孩子”的借口让父亲过来,善良的父亲却拒绝了,说“我的病传染”;当以种种借口不到城里来、怕打扰儿女生活的父亲得知城里的孙女因为蚊子咬了几个红包破溃出血满身疹子需要艾蒿煎水洗的时候,“在端午节的清晨,在淅沥的雨里,我的父亲用镰刀在一个个山坡,砍了一捆捆艾蒿,然后佝偻着背挑到木楼上阴干”,最后,只“呆了一夜父亲坚持回老家”。读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作者父亲佝偻着背的身影,我的眼睛忍不住潮湿起来。我相信,作者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也是饱含着热泪的。这样的细节,可以与朱自清的《背影》相媲美。作者写到:“艾蒿,家乡的艾蒿,漫山遍野毫不起眼的艾蒿,如此神奇的野生植物,难怪乡亲们视为珍宝。”其实,父亲,那些不起眼的乡民,不也是如艾蒿一样,同样有珍宝一样光彩的灵魂!
张丽的文字不仅仅是沉重的,也有优美的,行云流水的,富有哲思的。
她写栀子花树(《五月的清晨》):“你看,五月的栀子花树多么繁茂!那层层叠叠的绿叶,高高低低的枝桠,牵牵绊绊的枝条,深植大地的根系,显示了多么旺盛的生命力!”作者用一系列的排比,描写了栀子花树的繁茂与坚定。她写栀子花,笔触细腻生动:“它的叶片饱含甘露青翠欲滴,在风里低语浅笑,摇曳生姿。枝头上待放的花苞鹅黄粉嫩,如酣睡的婴儿紧嘟着小嘴,煞是可爱。要不了几天,这些花苞会在大朵大朵的梦里展开,白得让人心醉,香得让人沉迷。到那时沉醉其间,脚步怕是移不开了”。作者笔锋一转,直抒胸臆:“我喜爱栀子花,因为她素雅清灵、端庄娴丽;因为她的花语是等待永恒的爱,是一生的守候和喜悦。喜欢此花的人一定有一颗感恩慈悲之心,有一腔赤子之诚,不懂人心险恶,以真诚待人,为挚爱痴心守候,为真情付出无欲无求,无怨无悔。”作者以花拟人,进而表达自己高贵的哲思:“人们大多羡慕栀子花娇丽的容颜,浓郁持久的芳香,殊不知它也经历过漫长的寒冬,受过风霜的摧残,但她春天可播种,夏天可扦插、压条,由一粒种子,一根枝桠繁衍生殖,生生不息。”——栀子花美丽,更在于她高贵的精神!
读到这里,我不禁由作者笔下的栀子花联想到了作者本人。据我所知,张丽是一个见证过生命苦难的人。但她从来没有抱怨生活,以乐观积极的态度,微笑着面对未来,像洁白的栀子花,静静地开放。如她在写栀子花之后的所说的,其实生活一直都这样,平平静静、简简单单、周而复始,重要的是感知,是心情。我想,她在工作和生活之余潜心写作,一定会收获更多的喜悦。
文学是寂寞者的事业,对张丽而言,文学的路还是漫长的。张丽在《纠结》中写到:喜欢做一只白鸽,有飞翔的翅膀,有蓝天的梦想。我祝愿白鸽张丽,张开翅膀,在美丽的文学天空尽情飞翔。
(作者系著名小小说作家,出版有小小说集《空地的鲜花》、《雪墙》、《雪上的舞蹈》、《爱的毒药》、《先生》五部,曾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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