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12|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北京梦华录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9-3-13 07:23: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北京梦华录
作者:王德威    文章来源:读书
一九七二年春,台湾的联合报副刊刊出唐鲁孙(一九一五——一九八五)先生的《吃在北平》。这篇文章谈民国时期的北平饮食文化,从福寿堂的翠盖鱼翅到同和堂的天梯鸭掌,从东兴楼的烩鸭条鸭腰加糟、盐爆肚仁、乌鱼蛋汤到什刹海会贤堂的什锦冰碗,外加玉华台汤包、春华楼银丝牛肉、丰泽园糟蒸鸭肝、厚德福糖醋瓦块……正是南北荟萃,如数家珍。唐鲁孙此前并不以文章知名,但他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大家气派、雍容丰瞻,径自流露于字里行间。果然,唐出身八旗世家,少年即遍历故都富贵繁华,之后游走大江南北,以迄来台。晚年他蛰居台北,北望故国,油然而兴莼胪之思,寥寥数笔,已足以让知之者动容,不知者垂涎了。
  然而《吃在北平》只是唐鲁孙的牛刀小试之作。以后数年,他写了近百万字的杂文,不只艳说京津饮馔,也追记昔日北平种种世路人情。上至逊清宫闱见闻,下至梨园趣事、市井习俗,乃至四合院里的春夏秋冬,娓娓道来,具见其人见多识广。唐鲁孙也写大陆其他各处的吃食掌故,也一样细腻生动,但我们知道他的眼界标准何在。他见过世面,懂得有容乃大的道理。这,就是老北京的世故了。
  唐鲁孙的文字在当时颇引起回响。像是号称“老盖仙”的夏元瑜(一九一三——一九九五)、名报人及小说家陈纪滢(一九一五——一九九七)、学界耆宿梁实秋(一九二
——一九八七),以及后来以《喜乐画北平》见知的喜乐(一九一五——)、小民(一九二九——)夫妇等,都曾与唐相互唱和。透过他们的文字,旧京的风华仿佛又熠熠生辉起来。这些作者所烘托的北平知情守礼,韵味悠远醇厚。在他们笔下,同仁堂、瑞蚨祥这些老字号总让客人宾至如归;杨小楼、梅兰芳、程砚秋、小翠花、马连良、金少山……多少角儿,名噪一时。城里的节庆喜丧永远有规有矩,从出生的洗三抓周到大去的送殡出殃,都有讲究。尤其饮食,热豆汁、涮羊肉、茯苓饼、豌豆黄、奶酪、灌肠、炒肝儿,冬天夜半叫卖的冻梨、心里美……求之他处,何可复得?当然遍布城内外的古迹名刹,宫殿园林,千万的胡同人家,还有那一大圈城墙,更是老北京安身立命的所在。这里曾是六百年的帝都,一景一物,都有它的来头。
  一九四九年后,上百万的军民曾播迁来台。他们背井离乡,常怀故园之思。彼时各省各氏同乡会、宗亲会林立,更辅以种种文献刊物的出版,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联络乡亲故旧,追记曩时经验。到了七十年代,当令的政治论述已由彼岸过渡到此岸,怀乡者的热情也似乎因为时移事往,而渐渐由浓转淡。唐鲁孙和他的北平知交却在此时异军突起,就不能不令人另眼看待。离开北平二十多年了,这些作家渐渐老去,他们立意要记下所思所怀,自是人情之常。而相对的,他们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发鲜明活泼起来。梁实秋记得小时候吃春饼的盒子菜(《雅舍谈吃》);郭立诚(一九一五——一九九六)不忘饽饽铺油盐店,羊肉床子猪肉杠(《故都忆往》);白铁铮遥想当年上元中秋重阳端阳的礼尚往来(《老北平的故古典儿》);齐崧、刘嗣、丁秉则是一再回味四大名旦、言高谭马的台上台下(《谈梅兰芳》、《国剧的角色与人物》、《孟小冬与言高谭马》、《国剧名伶轶事》)。甚至“台湾姑娘”林海音(一九一八——二
○○一)在北平一住二十六年,再也不能忘情当年的城南旧事种种(《我的京味儿回忆录》)。要不是这座古城的蕴藉丰厚、地灵人杰,也不可能有如此历久而弥新的魅力。
  当然,北平曾是六朝古都,经过太多繁华沧桑。易代之际,骚人墨客都不免抚今追昔,有所感触。各样的旧京识小、岁华琐记式的文字,早在明清已有流传。到了民国时期,震钧、金受申、齐如山、夏仁虎(枝巢子,即林海音先生尊翁)等对故都风土语言的记载考证,不过是其中的荦荦大者。就这样一个小传统来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的“老北平”所占的位置,就多了一层历史意义。
  
  南宋时期,孟元老撰《东京梦华录》,遍数北宋帝都东京(汴梁,即今开封)当年的繁华盛事。孟元老的来历我们所知不多,一般推断其人对东京事物必曾亲历目睹;孟后随宋室南渡,回首前朝景物,乃援笔发为文章。《东京梦华录》详细记录汴京生活,从皇家庆典仪式到民间饮宴娱乐,无一不备。全书细腻琐碎,并无微言大义可言,但惟其如此,我们反得识物质生活的点滴流洗,遥想当年士子庶民的耳目口腹之乐,犬马声色之娱。这些官能的震颤也许浮泛得很,但往往成为追忆似水年华的最佳门径。我们可以想像曾有多少像孟元老这样的人士,流寓江左,午夜梦回,不胜唏嘘:“追念回首怆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唐鲁孙这辈的作者四十年代末来台,不能没有偏安流寓的感慨。他们所汇集的种种文字,可以令人联想到《东京梦华录》式的欢乐与忧伤:他们集体书写了他们的北京,他们的北京梦华录。但这样的模拟必须引导我们思考更复杂的问题。民国肇造后,改朝换代的那套“封建”思维理应与时俱逝。民主制度下,何来故国前朝、遗民孽子之思?其次,大陆迁台的子民即使对过去的正统有所兴寄,在道理上,南京,而不是北京,不是更宜成为政治欲望投射的坐标?除此,有“进步”思想的识者也可指出,这些作者多半来自社会的中上阶层,他们所听所看的,未必代表北京生活的全貌。比方说,三十年代老舍的《骆驼祥子》所写下层人物的那些辛酸痛苦,就哪里入得了老北京们的法眼?

  台湾的“京味儿”作家也许只单纯的想要写下他们的京华心影,然而时空使然,他们毕竟成为中国文学一种现代性想像的见证。这些作家缅怀往事,也许有人要讥为是遗老遗少的作风。但是我们必须理解像唐鲁孙等人,在民国时期的北平度过他们的盛年。他们或厕身实业,或采访新闻,或研究西学,算得上是新派分子。他们对旧日京华的种种虽然耳濡目染,但也都明白宋元明清的那一套,必得在新时代里重新打造。唐的文字之所以精彩,不只是因为他对传统生活有深切体验,也在于他对六国饭店的舞厅花絮、瀛寰饭店的法式红酒焖蜗牛、城南游艺园的文明戏,还有北平以外的花花世界……一样谈得有模有样。如何来往新旧之间,尽得其情,往往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事。比起上一代的老北京,这些作家笔下流露的,与其说是迟来的遗民意识,更不如说是面向绝对现代性“惘惘的威胁”,所抒发的一种没有名目的乡愁。
  放眼前半个世纪中国现代化的历程,像激烈反传统革命、国家主义、线性时间规划、集体主义、战争乱离……北京未曾幸免。北伐之后,北京重被命名为北平之际(一九二八),这座帝都已失去了它历史、经济、政治的“当下关键性”,成为一座故都。但我以为,正因为二十到四十年代的北平“当下关键性”的若有实无,它反而点出我们现代意识欲盖弥彰的历史焦虑。在这里,该过去的并不真正过去,该发生的也未必准时发生。每个时代在北平留下线索,烘托出一个既新且旧的民国风景。学者董曾指出,老北京心目中的北京(或北平)其实并不老。这不是说北京没有历史可观;恰恰相反,而是说北京到了民国初年,历经前所仅见的时代裂变,才真正显现了时间流转、传统纷陈的可能。北京不比上海,后者的现代意义来自于其无中生有的都会奇观,以及近代西方文明交错的影响。北京的现代意义则来自于它所积淀、并列的历史想像与律动。
  因此半个世纪后,当旅居台湾的老北京们幽然地做着他们的故都春梦,就不应被视为简单的改朝换代、感时忧国的姿态。北京毋宁唤起他们心中多重历史线索: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北京已经是座代表“过去”的空间坐标,一九四九年,无非又把这“过去”拉回到现在,又一次坐实“过去”是不会轻易地过去的,现在也不尽然就仅系于当下。外省来台作家中,再没有像这些老北京一样,能把一种时间的盘旋散落,以及随之而来的欲望和惆怅,表现得如此细腻曲折。
  历史的怅惘,京城的乡愁:当这些作家回顾往日,他们纷纷转向日常生活的吉光片羽、感官经验的瞬间记忆。有意无意间,他们是以此对抗两岸各自铺天盖地的“大叙述”。口腹与声色之娱往往是他们最先书写的对象,仿佛肉身的觉醒才是意识形态的最后裁判。唐鲁孙的北平杂忆以《吃在北平》开篇,良有以也。唐写饮食不以山珍海味骄人,而以亲切的家常口吻一一点染。这样的姿态,梁实秋、郭立诚、白铁铮、林海音等都优以为之。而丁秉、齐崧、刘嗣、唐鲁孙诸人历数平津菊坛消长,名角及戏迷的互动往还,也展现另一种消闲文化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家向往的生活似乎丰简随意,贫富相宜。太平盛世(如果这算得上的话)的要义,不外是来几顿家常便饭,哼两句西皮二黄。由此延伸开来,那复杂的京城生活脉络才显得意义非常。由精益求精的谭家菜,到恩承居的茵陈蒿,到砂锅居的猪全席、全聚德的烤鸭、烤肉宛的烤肉,再到穆家寨的炒疙瘩,还有驴肉、爆肚、驴打滚、糖葫芦、酸梅汤、奶饽饽、奶乌他、萨其马……种种食物,各有好者。至于梅兰芳的书画、程砚秋的新腔、马连良家的鸡肉馅饺子、尚小云新订作的皮底跷鞋,内行外行,众说纷纭。旁及其他,琉璃厂、大栅栏、什刹海、天桥、东安市场、八大胡同、护国寺、雍和宫、白云观、潭柘寺……一处有一处的风情;换取灯的、卖羊头肉的、裱画的、卖古董的、拉洋车的、送殡撒纸钱的,还有“水阀”、“粪阀”……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不论美丑,都成为故都的人文特色,因而有了审美意义。对作家而言,这是北京的真正魅力。而他们从叙述中所显露的“京味儿”,必成为一种特殊的、有关现代生活图景的修辞,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然而历史最大的吊诡是,当台湾的京派作者兀自思念往事,不能自已时,北京已然在新中国再度崛起,成为又一“朝”的首都。故都成了新都,昔时一切,可曾无恙?海外的北京人们,必曾不断地殷殷惦念着。就在唐鲁孙写《吃在北平》,大啖回忆之味的同一年(一九七二),旅美作家侯榕生(一九二六——一九九
)悄悄地踏上归乡之途。侯一九四八年离开北平,辗转来台,一九六一年赴菲律宾,之后转往美国定居。走遍大半个世界,她却不能忘情北平。当时“文革”方兴未艾,侯费尽周折,才得以成行。抵京一夜后:
  话说第二天我一觉醒来,骄阳当空,已近中午,凭窗外望,正好看见北海的小白塔,景山公园中最高的万春亭。我视线的右方就是正阳门——又名前门——箭楼、天安门,再往北看,隐约可见一城楼,不知是否地安门,还是鼓楼……无论外城内城都在眼底,我那记忆中的大圈圈小圈圈黄圈圈的北京,只剩下黄圈圈中的宫阙楼台。廿三年对北京的怀念,刻骨相思,要在顷刻间消减,无条件的接受事实,说是“城没了,城楼也没了,你认命吧”,对我来讲,是无法坦然承诺的。
  我的城楼呢?
  侯榕生将她的北京去来总结为一本小书:《北京归来与自我检讨》,在海外曾引起相当关切。这不只是因为她是早期少数与台湾有关系的“归国华侨”,也是因为她所见的京城新貌,在在令人触目惊心。林海音就写道,读到侯榕生“我的城楼呢?”一句话,就让她扑簌掉下泪来了。但这只是侯的新北京印象的开始。城墙不在了,东安市场改名东风市场,“变成一个水泥建造的大统舱”,琉璃厂书店里什么也没有,四合院挤满了寒伧的住户,豆汁喝不着了,故都美食,无不需在“群众”间排队等候,而且味同嚼蜡。至于日思夜想的京戏,已为“样板戏”所取代。祖国在进步中,城墙拆毁,记忆坍塌。侯榕生的伤感,可以想见。当“过去”丢得一干二净,“现在”也就索然无味。
  就在此时,台湾的老北京们正努力地建筑他们的记忆之城。他们是有些一厢情愿,但却为北京文化史及文化想像的持续,填补重要空白。试问彼时大陆,谁(敢)有闲情逸致、回味过往的生活资料?而在台湾,又有多少人真正能明白一种文化既能繁华靡丽,又能悠闲简单的妙处?当两岸在既相异又相似的现代计划下推陈出新之际,台湾的北京作家看似保守的响应其实提醒我们,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现代”在斩钉截铁的到来之前,反而暗示无数可能,成为最有活力的一刻。在那一刻里,各样的故都百态、春明好景,曾乍现即逝。《东京梦华录》所描写的东京,早已荡然无存。北京梦华录所描写的北京,又有多少痕迹,留得下来?瞬息京华,求诸他日,惟有梦寐,惟有文章。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11-15 02:55 , Processed in 0.136434 second(s), 2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