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零：南城读书记

管季超0712

李 零：南城读书记
时间:2005年12月22日 作者：李零（北京大学教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的读书生活，单调，主要是看《武经总要前集》，中华借的，研究八阵图和宋代的武器。还有几本闲书，晚上催眠看  

　　
装修，是痛苦回忆，每次都觉得像扒了层皮。下次，是再也不干了，我发过毒誓。可是谁能料到，就是为了让L同志看一眼，仪式一下，他们把盖在还没干透的混凝土上的膜给揭掉了。四年之后，劣迹败露，我拍了照，屋顶和四壁，裂痕密布，我们的房子裂了。张老师家，电灯泡在水里，一拉就憋，更惨。  

S公司的老C，负责为我们加固房子，用胶水灌缝，贴炭素布。他回忆说，不行啊，日子定死了，领导要来检查呀，我们赶紧把大坑填了，临时铺草坪，10万元，第二天就铲了……  

这个小区，虎头蛇尾，清华是虎头，北大是蛇尾。4、5、6号楼是蛇的尾巴尖，我就住在尾巴尖上，倒霉让我摊上了。  

新世纪，一点都不好，地震海啸，到处爆炸。  

我那个门牌就晦气，入住的那年，门号就是年号。  

拍和被拍是什么关系？鸡、蛋关系吗？  

古人说，上之所好，下必甚焉。  

怪上还是怪下，怨天还是怨地？ 志豪送来很多环保袋。家具，运了三趟，借王岭的仓库。书，实在搬不动，只好原地封存，用塑料布。我跟工人说，房子烧了没事，你们千万别动我的书。人，只好流落南城，整个北京城，我最不熟悉的地方。凑巧，李敖游法源寺，前呼后拥。有人问我躲在哪儿，我说就在法源寺附近。话经梅村转述，成了李零住在法源寺。房子是太行的，除了冰箱，什么都有，赶紧搬个冰箱过来。阳台朝东，我把我的猪鼻龟、地图龟也搬来了，太阳一出，它们在水里翱翔，金光闪闪。还有电脑，也不能没有。卧室有个端口，但不能用，外界的联系全部中断。每天早上，一起来，我就敲一阵儿电脑，整理我的《孙子》讲义。书带了几本。我的读书生活，单调，主要是看《武经总要前集》，中华借的，研究八阵图和宋代的武器。还有几本闲书，晚上催眠看。好在一般的古书，电脑里面有。走的时候，天还热，过冬的衣服没带来，只好少洗少换。头发长，身上有土，装修工地的土。民工说，李老师，你干吗挎个布包，不拎皮包。他们觉得，我比民工更民工。  

本来想到外地访古，我把课挤到上半年。现在哪儿也甭去，两个月，熬吧。  

这里，倒也不错。天宁寺，大门紧闭，塔关在墙里，旁边是花鸟市。滨河公园，有侯仁之题名的望柱，说这里是北京的发源地。报国寺，有古董市场，很热闹，刘涛、小林就住旁边。他们请我吃过两回。附近饭馆很多，全是我喜欢的那种老气横秋的店。致美斋、晋阳饭庄分店，还有美味斋（小凤仙和青楼姐妹聚会的地方），隔一条街。我最恨冤大头餐厅和通菜。再往东走，是牛街，有的饭馆，干脆把羊拴街上。牛街礼拜寺在修，我在门口窥看，有个妇女大声喊，谁敢跟我站二十分钟，和真主在一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给好吃的唐兄打电话，说这里有很多好极了的饭馆，特别是牛街，遍地是牛羊，菜百的衣服真便宜。他说，他在双安、当代打听，有没有100元以下的衣服，人家说，你买双袜子吧。  

美中不足，这里的下水道，经常冒臭气，井盖捂不住。假如奥运，影响了外宾的健康怎么办？领导要注意喽。  

隔三岔五，我就得往回跑，看看他们修得怎么样了。礼拜五，还得和学生讨论马王堆《周易》。打车钱花老了。  

我在蓝旗营的家，水泥粉尘，到处飞扬，黑糊糊，好像魔窟。什么都拆了，很多东西要添置。现在叫蓝景丽家的地方，珠光宝气，比从前漂亮，然而出入多回，真能把人气死。看东西，她们端茶倒水，满脸堆笑，钱一交，就什么都不认。  

我花了五万多块。  

眼看就要回家，我终于崩溃，电话里，敲桌子，气急败坏。  

TOTO买个马桶，只送不安，说我们是日本的店，就这个规矩。找人安上一看，没有马桶盖。打电话，对方说，谁让你签字，厂家死活不承认，好，算我们倒霉，只能从店里找一个，不过，你得自己来拿，我们派不出人。  

诺捷，买个书柜，板子安错，每次约好，就是等不着人。他们让可怜的工人连轴转，不到黑灯瞎火，不来人。我说，你们能不能白天来，六点以后，不让打眼，小心邻居举报，保安上来，没收工具，你哭都来不及。电话都打爆了，屁股后面追，店里让找厂家，厂家让找工人，打给工人，不是不接，就是一接就挂，车水马龙，穿城而过，来回70块打车，溜溜跑过三回，每次等上半天（电话里总是说，快到了），都是挨涮。不投诉，解决不了。  

大屁股电视送人，买个平板，钻墙打眼，挂床对面，打开一看，回到60年代，雪花飘飘，还有横波。找店家，才知道，他们放的是DVD，他们说，电视没问题，不信，你在这儿看。我说，我要在家看电视，我看的是电视，不是DVD，闹着非要退货。此时的我已患神经过敏综合症，觉得到处是鬼。后来我才知道，是墙里的线有问题（民工搞乱了），北大的信号不好（我们是模拟信号，不是数码信号），北大不归歌华管，改造要300万，只好甩根明线挂门上，凑合着瞧吧。大中，冤枉你们了，对不起。  

S公司很诚恳，工人的工作也认真。  

装修是另一拨，砖崩茬，缝不齐，面不平；吊顶朝下塌；厕所漏水，把墙凿了；臭气又回来了……  

往事并不如烟。人最难进化。  

很多年前，军博买书柜，提货时才发现，和样品不一样，她就是不给退，叫我等会儿再来。转一圈回来，她说，嘘……我给您退，不能全退……您拿钱赶紧走，刚才这会儿，我把它卖了，就那边那位，哈哈，比您的价儿更高。  

我在蓟门里的衣柜，也是农民做的。没多久，柜门就掉下来了，每天都要上门板。  

我还上过修热水器的当。来者出示证件，满脸堆笑，钱要了不少，总算修好。他打火给我看，一切恢复正常。但人走了，我才发现，零件都拆了，彻底完蛋，简直像变戏法。于是我又打给另一个电话，对方说，没功夫，不肯来，最后来了，恶声恶气，教训我一顿，但这回是真的修好了。我才知道，哪一家是真的。 当时，我总结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刘宁打电话，要我到师大演讲。 我说，孔子一辈子都不承认自己是圣人，但学生不答应，后人不答应，孟子管他叫“圣之时者也”，鲁迅翻译为“摩登圣人”。我们还是应该尊重他自己的想法。他老人家只承认过一个头衔。郑人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孔子说，“然哉然哉”。好多年前，我在台北见过，总统府旁有，中研院也有，现在的说法是流浪狗。  

流浪是一种境界，美化的说法，是一空依傍。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