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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 (作者:天马行空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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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3 07:52: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天马行空969)
        桐柏山逶迤而来,素手一抹,一抹平川(本地的叫冲的地儿),孙铁匠歇歇脚,不再走,筑屋而居,繁衍生息。五百年后,一条冲知道一个铁匠湾,一湾人靠打铁活计。

    铁匠湾的标志性建筑是铁匠铺。一般约二十见方大小,高不过一人头略强。像所有乡村铁匠铺子一样,迎面照例是一副对子:铁硬钢优不经烧打难成器  水深火热尝尽炎凉始见才  谁的联谁的字老人们不记得了,只知道是祖上创下的传承着。进屋子:土砖砌的泥炉;泡桐木做的风箱,风箱正中身上依例写着:太上老君神位,开炉大吉(相传太上老君是铁匠行的祖师爷);屋子中间大树墩上蹲着黑乌乌油亮的铁砧,成为主题的风景。四围看似凌乱实则讲究地安置着:一把茅钳,据说从茅山道士手里传来,不怕人使法弄妖,夹任何东西都不会掉;一把大锤,最威武的兵器,出力的活计,徒弟耍的;一把小锤子,师傅的指挥棒;一把錾子,将烧红的铁块剪成需要的形状;煤块,供应的乡村的工业气息;锻打成型的铁器,一部分挂在墙上,像是办公室里常见的制度,一部分扎成堆,一束束分得清;一堆生锈的需要锻打的铁器躲在墙角……便是全部家当。

    铁匠铺的常见人物自然是铁匠,九佬十八匠之一。常见的情形是,一老者,短巾葛衣,面若入定,一手持小锤,一手钳夹着一块赤红的铁;一壮硕汉子,赤膊舞动大锤,神情眷注凌厉;一略微幼弱男孩,拉得风箱呼呼地响,间或拿重锤帮击打,火花灿灿地飞溅。铁匠铺的声音于是弥漫赤贫的湾子,仿佛乡村音乐。叮——当——叮——当(两把锤子交替的击打)铛——铛(鉄剪在剪铁)叮叮——铛铛铛——叮叮叮(修边打匀)哞——呼——哞——呼(老风箱拉起来牛一样的喘息)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极富变化之能又似乎五百年一个调子弹拨至今。

    铁匠铺子里出入的当然还有另外的一拨人。提着废旧的铁器进进出出的农人,大抵是当家人,以中老年居多,农忙的前夕,至为热闹红火,一整夜的叮叮当当,夹杂着话桑麻,乡村像是大姑娘出嫁的前夜。寻常的是孩子,放学了,放假了,绕着那铺子戏耍。冬日里冷煞,蜇进红红的炉子边暖和暖和,一边就帮着拉几下风箱,一边就看着那些个铁儿,方方圆圆,风风韵韵,纷纷扬扬,出落得像模像样。偶尔的烤一对红苕,满屋子的喷香。要么就是糍粑,细细匀匀地烤,烤地焦黄中部崛起,撑着那滚烫从手上迅疾地下口,惹得呵呵吹气,那滋味儿,一辈子的记忆。最是大姑娘小媳妇,手里仗着针线,疏疏落落地围坐着。铁匠铺立在那儿,弥漫着一团红红的火光,叮叮当当的号子绵延,赤膊的健壮的力的操,不轻不重不荤不清不欺不诈的黄色笑话,敞开着的家长里短的乡村的秘密消息……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是从这儿成长为女人的。也因为女人孩子,铁匠们的劲头更见精进,风箱拉起来,炉火旺起来,淬铁软下去,使劲儿拉,使劲儿旺,美丽的花开放,一屋子的铁花绽放,映照着赤膊的劲道在骨头里干果一样成熟炸裂。

    听老人们讲,铁匠湾几百年间出得人物,称孙炮筒子,太平天国那阵子,为洪帮主(找不到是不是南京城的那位角儿)铸过大刀,为红毛锻过长矛,打得朝堂的节节败退,很是威风一阵。后来曾番子(是不是大清朝的那个名臣也未知)剿灭了太平军,天下重新归于太平,孙炮筒子连夜闻风而逃,不知所终。倒是临行前丢下一句话:子子孙孙不得以任何理由为任何人打造兵器。言录家谱,相传至今。至今已是二十世纪的五八年代,第二十七代传人孙大炮,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年方四十。据说十几岁就学会看姑娘家的粉脸胸前的那两点隆起背后走起路来一厥一厥翘挺的圆弧。二十岁与老铁匠闹翻只身闯关东,发誓不再回来,回来也不接老铁匠的那蹲铁砧。多少年的了无音讯。四五年的某个夜里忽然带着位娘子杀回,那娘子长得真是狐狸一般的面容,可是心底良善得乳汁一样,尤其让乡亲们啧啧称奇的是这娘子一手好口才好文字儿好绣花针线手艺儿,一时一条冲看年戏一般热闹非常,好奇的人们作出重重的猜想,生着法儿探听,大炮只是神秘地骄傲地笑着,笑着,那娘子自顾自只是出入厅堂厨房,样样活计做得伶净婀娜,无可挑剔,也无迹可寻。大家只有羡慕的份儿。这羡慕冷静下来只能叹息自己的命里没有艳福,而得与美娘子择邻而居不也快哉!这样地一想,事情倒是宁静。“触处为家”,这娘子心里更加安稳,踏踏实实过起日子。这孙大炮乐呵的,每天蜜样的读这蜜月,两月完了,听娘子的话,第一件事就是向老铁匠学艺:打杂碎,拉风箱,抡大锤,掌钳口,几年的功夫下来,字儿识不得一箩筐,样样铁使得精准很,方圆地上无人能及。一儿一女先后来到,那日子真正是芝麻开花。

    按辈分讲,孙大炮是我的族爷辈,排行老大,自然是大爷。那娘子自然是大婆婆。小的时候看过大爷打铁,捡料、烧料、锻打、定型、抛钢、淬火、回火、泽油……经大爷的手一调理,那些个秃刀、锈钉子、短铁丝、残损的农具变戏法似的只是变方、变圆、变长、变扁、变尖……变成一件件农具或者生活用品:锄头、犁头、镰刀、斧头、钉耙、菜刀、锅铲、刨刀、剪刀、门环、门插……无疑地当时只当是农具看,于今想来真是件件艺术品啊。大爷的剪刀母女两代人用。大爷的砍刀砍一湾子的年猪骨头不卷韧。大爷的凿子凿红檀木溜溜光匀,对接精密无缝。大爷说,行行饭有行行饭的规矩。打铁这活儿,套路是讲究的,错位不得;火候最是要紧,晚不得早不得,晚了炸,早了轻。腊月二十四不打铁,这一天是祖师爷太上老君的生日;打铁时莫说“软”字,说了“软”字,打出来的东西没有钢火;家中有人生孩子,打铁的人三天内不能回家,怕触犯了祖师爷;小满正栽秧,该打镰刀、棍棍耙、刀刀耙;寒露秋分霜降麦,该打锄头、杵子。东山土质属大土,农具要打得扎实些。南头大婶家里女人扶犁,犁头要打的薄锐……在我的记忆里,大爷和大爷的铁匠铺满天而来,漫地而去,回环往复,慰藉着我荒芜的童年。大婆婆的手艺我收藏着,在一对鞋垫上,我上大学时大婆婆她老人家亲手绣的,清水出芙蓉的图案,依旧栩栩如生,大有苏绣风味。

      回到五八年代,办钢铁,全民办,办到铁匠湾。先是砍树,老大的古树砍倒(大爷的斧头大显神通)。烧,日夜烧,砸锅卖铁,统统拿来炼,超英赶美,等不得,大人物等不得,采取一切的方法。铁匠铺的生意早已闷起来了,杂碎的铁连那孩子玩儿的铁珠子都扫了去,上交,烧,一起烧,拼命烧,一定要烧出钢哪怕还是铁。可是不成功。前人的树烧得一棵不剩,铁却不出来。有人嘀咕,说起大爷的铁匠铺,那蹲铁砧,打啥样的玩意儿能少这黑乌乌的家伙。于是公社的头儿认定这是一条重要的实践真知,连夜下令民兵队采取行动。到了铁匠铺,大爷早在哪儿,一手拿把菜刀,一手抱定那蹲铁目光如炬。民兵头儿打一个冷噤。马上想起语录里的话,毫不妥协的指挥行动。近了近了,大爷一声吼,随即刀砍铁的声音,有人惊呼起来,只见大爷的两根手指滚落,鲜红的液体花花地砸在铁砧上……“大炮……”那一刻一个婉约的声音跟进,是我大婆婆在门外,扶着门框迈不动步子。那一刻,民兵头儿一怔楞,旋即发出毫不动摇地命令。这一刻,我大爷眼里闪过一丝丝地苍茫,我大婆婆看得清记得真,她自己知道那结局。那蹲铁,是他祖上传下的哩,是师傅传给徒弟的哩,是打铁的脸面,是命根子哩。我大爷一声凄厉的笑,随后听见人撞铁的声音,是我大爷一头撞上铁砧,艳艳的血流遍,乌乌的铁修饰一红,红得妖艳。这回都结束了。民兵队鸟兽散。我大爷倒在地上,毅然决然的样子。我大婆婆也晕过去。

    后来是我大爷草草下地。我叔叔我姑姑考上学成家立业。我大婆婆守住这蹲红漆的乌铁。每年清明点上一炷香,静静地看着燃完。而且几乎没有人听见她的抱怨,似乎那民兵并不关她的事似的。这些年在外,回去的少,偶尔地一回,也只是匆匆。有一年说起纳鞋底的事情,我大婆婆只是笑笑,为知己的还是不记得,或许早经忘记,从来不曾记取。去年二弟来说,大婆婆走了,装一铁匣子,连同那蹲铁砧。我说怎么就用铁匣子里,不用玉器的至少也该是大理石吧。二弟说这是婆婆自己的意思。我还能说什么呢?今年清明前回去,看看大婆婆的坟,烧一炷香,放一柄鞭炮,叩三个扎实地头,一抬眼,见坟头的杂木,高不盈尺,指头粗细,弱不禁春风,落尽了叶子,铁样的枝干,铁色着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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