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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军歌古今谈
作者:毛翰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回望风雨飘摇中的祖国,深感国民精神的萎靡,转见日本军歌对培养其国民尚武精神的积极作用,不禁感慨道:“中国历代诗歌皆言从军苦,日本之诗歌无不言从军乐。”“吾中国向无军歌”,“于发扬蹈厉之气尤缺。”后来成为护国名将的蔡锷,当时更撰文痛言:中国“自秦汉以至今日皆郑声也”。
中国古代当然还是有军歌的,但总的实绩确实欠佳。
中国最早的军歌,当数《诗经》时代秦国抗击西戎入侵的一首《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怎么说没有征衣?我们将同披战袍。大王已下令集合,赶快准备好兵器,我和你同仇敌忾。不过此歌所唱,只是战前动员的情形,并没有出征作战的内容。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屈原所作《国殇》,开头四句写战士披坚执锐,战车迎敌,短兵相接,很像是一首沙场厮杀的战歌。然而,它整篇却只是祭歌,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接下来便是战败的惨烈景象,“严杀尽兮弃原野”“子魂魄兮为鬼雄”。
三国时,曹操命缪袭作鼓吹曲,于是有《魏鼓吹曲》组歌十二首《战荥阳》《获吕布》《克官渡》《定武功》《屠柳城》等;吴国让韦昭作鼓吹曲,于是有《吴鼓吹曲》组歌十二首《摅武师》《伐乌林》《克皖城》《通荆门》等。有人称其“字硬句坚,一扫沉靡,颇有些《长征组歌》的气势。”然而,这些都是战后的追叙,并非战时的军歌。如《获吕布》赞颂曹操率军东围临淮,生擒吕布:“获吕布,戮陈宫。芟夷鲸鲵,驱骋群雄。囊括天下,运掌中。”如《克官渡》歌唱曹军以少胜多,官渡一战,大破袁绍:“克绍官渡,由白马。僵尸流血,被原野。贼众如犬羊,王师尚寡。沙塠旁,风飞扬。转战不利,士卒伤。今日不胜,后何望。土山地道,不可当。卒胜大捷,震冀方。屠城破邑,神武遂章。”
南北朝时,与西魏对峙的柔然汗国有一首颇为大气的军歌:“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柔然!”不过,那是胡歌的译文,不是汉歌。
唐代边塞诗最能鼓舞军心士气可作军歌的,当数王昌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和杜甫的“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千金买马鞭,百金装刀头。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其它所谓边塞诗,如“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深闺梦里人”(陈陶)“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李益)“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刘湾),以及“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杜甫),表现战争残酷和征戍艰辛,披露军中矛盾,批评所谓穷兵黩武,都作不得军歌。而《秦王破阵乐》歌颂唐太宗打败叛军、巩固政权的赫赫战绩:“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也只是战后的颂歌,不是战时的军歌。
史载,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曾亲自创作军歌,“至于入阵,不论胜负,马头才转,则众歌齐作。故凡所斗战,人忘其死,斯亦用军之一奇也。” 能让将士高歌,在战斗中英勇杀敌,舍生忘死,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战歌,可惜其词曲都没有流传下来。
有宋一代国家柔弱,“将军白发征夫泪”,士气不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这首《满江红》是否岳飞所作还不确切,不大会是当年岳家军军歌。
明代抗倭名将戚继光曾作《凯歌》:“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据说,当时戚家军“一唱三和,声震林木,兴逸起舞,上下同情,抵掌待旦,浩然南征。”但它只是一时的奏凯之歌。
清人曾国藩为其所部湘军作有《爱民歌》《水师得胜歌》《陆军得胜歌》,但篇幅过长,内容繁杂琐碎,无关军魂,并不适合歌唱。如《陆军得胜歌》:“三军听我苦口说,教你陆战真秘诀。第一扎营要端详,营盘选个好山冈。不要低洼潮湿地,不要一坦大平洋。后有退路前有进,一半见面一半藏。看定地方插标记,插起竹竿牵绳墙。绳子围出三道圈,内圈略窄外圈宽。六尺墙脚八尺壕,壕要筑紧墙要牢。正墙高要七尺满,子墙只有一半高。烂泥碎石不坚固,雨后倒塌一缸槽。一营只开两道门,门外驱逐闲杂人。周围挖些好茅厕,免得热天臭气熏。三里以外把个卡,日日守卡夜夜巡。……”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所幸二十世纪初梁启超等思想先驱一番痛言和疾呼之后,“中国向无军歌”的局面为之一改。
1902年,黄遵宪一口气写出了《军歌二十四章》,包括《出军歌》《军中歌》《旋军歌》各八章。词风大气磅礴,雄浑雅正。试看其第一章:“四千余年古国古,是我完全土。二十世纪谁为主?是我神明胄。君看黄龙万旗舞,鼓鼓鼓。”第二章:“一轮红日东方涌,约我黄人捧。感生帝降天神种,今有亿万众。地球蹴踏六种动,勇勇勇。”其二十四章,每章的结束句均为三个重叠的字,二十四个叠字连缀起来就是:“鼓勇同行,敢战必胜,死战向前,纵横莫抗,旋师定约,张我国权。”
1904年,张之洞作《军歌》,颁发所部“各营兵勇,令其熟读歌唱”。其第二段题为《大帅练兵歌》:“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第一立志要把君恩报,第二功课要靠官长教。第三行军莫把民骚扰,我等饷银皆是民脂膏。第四品行名誉要爱好,第五同军切莫相争吵。方今中国文武学堂造,不比市井蠢汉逞粗豪。各营之中枪队最为要,望牌瞄准莫低亦莫高……”所用曲调即后来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1905年,梁启超亲自动手,创作《从军乐》十章,为其六幕通俗剧《班定远平西域》的主题歌:“从军乐,告国民:世界上,国并立,竞生存。献身护国谁无份?好男儿,莫退让,发愿做军人。”极言从军的快乐和光荣,一扫千百年来“从军苦”的陈辞滥调。
1906年,大清帝国陆军部成立,谱制了一首陆军军歌《颂龙旗》:“于斯万年,亚东大帝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四百兆民神明冑,地大物产博。扬我黄龙帝国徽,唱我帝国歌!”后代为大清国歌。不过,其词不像是军歌,倒像是国歌。
一时间,中国军歌竞起。且国家不幸诗家幸,军歌往往出手不凡,各见风骨。如《从军新乐府》:“飞龙招展汉旗黄,十万横磨剑吐光,齐唱从军新乐府,战云开处阵堂堂。海外冤氛逼九州,吾人今日赴同仇。牺牲血肉寻常事,莫负生平爱自由。”《义勇队》:“执干戈,卫我山河,莫蹉跎天时地利,恃人和。”《海战》:“烟雾深重重,响澎湃波浪排长空。战舰坚且雄,一只只排列阵图工。”《从军》:“枪在背,刀在腰,壮志不肯消。”《女革命军》:“女革命,志灭清,屏弃那粉黛去当兵。”《妇人从军》:“天有美人虹,地有少女风,谁云巾帼不英雄?”这些军歌在清末民初,流行于军队,也流行于学校。
接下来,北伐战争中流行《国民革命军军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红军时期流行《工农兵联合起来》:“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消灭敌人!我们勇敢,我们奋斗,我们团结,我们前进, 杀尽那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大本营, 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工农兵。”
1931年东北沦亡,深重的民族危机和空前的救国热情,激发了军歌创作的新高潮,产生了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代表的数以百计的中国军歌。其中有些是我们至今仍然熟悉的,如《抗敌歌》“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旗正飘飘》“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奔向那抗战的前方”,《救国军歌》“枪口对外,齐步前进”,《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保卫黄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在太行山上》“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八路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等。但也有不少是不应该被遗忘,却已经被我们遗忘了的。试举两例:《二十军(川军)军歌》共十段,第一段是这样的:“男儿乘风破万里,最好沙场死,国辱未雪怎成名,宝刀携出征。抗强权,除国贼,扫夷氛兮征禹域,莽莽长城,出入纵横,大地播英声。”其第七段则以“朝鲜缅甸与安南,原是我外藩”开头,这是现代中国人久违了的一种表达。抗日名将孙立人所部新一军,其《知识青年从军歌》也极有气势,其三段歌词分别这样开头:“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945年日寇投降,中华民族经历了百年屈辱。现代的中国军歌,是在列强侵凌、民族危难的岁月里诞生的。当二十世纪初黄遵宪、梁启超们创作中国的军歌时,正值甲午战败割地赔款的旧耻未雪,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新痛又起。当韦瀚章、田汉们再写中国的军歌时,日寇已经夺去了东北三省,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现代中国军歌的与生俱来的主题就是反侵略、守江山、雪国耻。毕竟我们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有过周秦汉唐的光荣,有过“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宣示,拂去近代以来的屈辱和晦气,中国的军歌理应张扬尚武精神,呈现出一种大气、豪情、威风,具有压倒一切敌人的意志和力量。
军歌的主旋律是什么?这是不用我们今天再来劳神费力地归纳的,古人早已概括得非常精辟,“建威扬德,风敌劝士”,这是东汉的蔡邕在其所著《礼乐志》论述军乐时提出的。 将这八个字翻译成现代口语,即建树我军的威风,宣扬我军的正义,揭露敌人的邪恶,激励我军的士气。
主旋律的军歌,即狭义的军歌,军歌的主干。中国军歌史尤其是近代中国军歌史上的许多作品可以为例。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主旋律军歌则有《我是一个兵》《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等。
主干之外,军歌还有许多枝蔓,它们是广义的军歌,表现军旅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出操、演练、行军、宿营、站岗、巡逻,以及节假日、探亲、入伍、退伍,今天流行的《一二三四歌》《打靶归来》《迷彩谣》《士兵小唱》《巡逻走在霓虹街》《回家探亲》《穿上军装那一天》《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等等即是。广义的军歌表现军人丰富的心灵世界,如爱情、友情、亲情、思乡、述怀、言志,今天流行的《兵哥哥》《东西南北兵》《想家的时候》《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军营男子汉》《当兵的人》《好男儿来当兵》之类即是。
然而,当今的中国军歌,少狭义之作,多广义之作,不见主干挺拔,只见枝蔓丛生,在“主旋律”与“多彩世界”的关系上,比例失调,喧宾夺主。近半个世纪以来新涌现的中国军歌,缺少威武雄壮之气和金戈铁马之声,鲜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力量,像“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肩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以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这些主旋律军歌已成绝唱,后继乏力。诚然,和平年代的军歌与战争年代的不同,不必老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但世界尚未大同,祖国尚未统一,国防形势有时还相当严峻,军队怎能没有新的“建威扬德,风敌劝士”的主旋律军歌呢?
一些流行的军旅之歌,一首首地单独看去,感觉可能还不错,不失为军旅生活的某一侧面的写照,表现了军人的某种情怀,自有其动人之处。但如果一个时代、一个国家的军歌几乎全是这一类,那就不免有问题了。所谓“铁血柔情”,如果军歌只见柔情,不见铁血,那就不能不说是一种病态了。试看这些年最为流行的一些军旅之歌吧:
《军港之夜》,只见海浪摇着水兵睡觉,不见战舰乘风破浪,威镇万里海疆。
《再见吧妈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歌中所写,几近杜甫《兵车行》里“爹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的情景。
《血染的风采》,“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军人只当慷慨赴国难,马革裹尸还,军歌怎能有这么多疑问,字里行间甚至隐含着反战情绪。
《说句心里话》,“说句心里话我也不傻,我懂得从军的路上风吹雨打”,“你不站岗我不站岗,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说了半天,其实还是一肚子的无奈和吃亏的感觉。
《当兵的历史》,“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军营倒像是夏令营,十八来,二十去,潇洒走一回。
《小白杨》,“小白杨,小白杨,它长我也长”,一首稚气未脱的军营儿歌。
《不要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大路不走走小路?为什么我们不恋闹市钻山沟?为什么我们脚踏雷火不后退、面对死神不低头?”又回到了梁启超批评的“皆言从军苦”的旧题。尽管后面有“太阳疼爱我,月亮抚摸我,还有一支钢枪沉默在肩头”,还是难挽颓势。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息,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陈涛作词、张宏光作曲、屠洪纲演唱的这首《精忠报国》,并不被看作军旅之歌,但它比当今流行的那些缠绵悱恻的“军营民谣”,乃至队列歌曲,都更像是一首军歌。尽管其中某些表达可能不太准确,某些词句还可以斟酌,(其实也不必过于小心斟酌,想那蕞尔小邦、昔日藩属,也敢于来犯入侵,也敢于耍横叫板,想那百年衰败,帝国主义列强夺去了我国多少故土,纵开疆,又何妨?)当代军旅之歌所缺少的大气、豪气、阳刚之气,大国风范,上国声威,英雄主义,这里差不多全齐了。
也许,和平的年代产生不了铁血军歌,铁血的军歌只能由铁血的战争催生。然而,朝鲜停战后周边的好几次局部战争也没能锻造出新的声势雄壮的军歌,还是令人遗憾的。
刚与柔,雅与俗,这些风格范畴,不惟属于军旅之歌。就军歌而言,刚与柔,既是指内容,也是指风格。不是说军歌只能刚,不能柔,而是说军歌不能阴柔有余,阳刚不足。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别怪我仍保持着冷峻脸庞
其实我既有铁骨也有柔肠
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
当兵的日子既短暂又漫长
别说我不懂风情只重阳刚
这世界虽有战火也有花香
我的明天也会浪漫得和你一样……
这首《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抒写军人情怀的刚与柔,一问世就赢得一片喝彩。诚如军旅词人王晓岭指出的那样:“这是战士们真实情怀的表达,何尝不也是军旅歌曲的创作宣言。军旅歌曲重在阳刚之美,同时也有似水柔情,鸟语花香,二者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雅与俗,为两种不同的词风。雅者如诗,多用文言、典故,显得文雅、典丽而工整。俗者有民歌风,多用市井口语白话,通俗易懂,活泼畅快。这两种风格用于军歌,都可能产生精彩之作。
有一个有趣的例子。二月河所著历史小说《乾隆皇帝》第三卷第二十七回,记述当年一营清军夜唱军歌,其歌声雄壮齐整,唱的是官制凯歌:
旧闻天宇原知向,今詟雄锋不可撄。
一一颠颇尽泥首,夜来刁斗静无声!
阵合将军飞羽箭,战酣勇士掣雕戈。
降戎奉檄皆鹰犬,兔走山前得脱么?
这时,忽然听到海兰察的军营里歌声骤起,却不是兵部颁下来的凯歌那般文诌诌的,兵士们竟是扯着嗓子直声吼叫:
当兵的本来胆子大,
命里头注定了咱啥也不怕,
这份军粮吃定了它,
吃饱了老子就不想家,
嗨!吃饱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任他刀砍斧剁长矛子扎,
死了也不过变泥巴!
二十年又是个拼命的娃!
龟孙子且休把口夸,
比一比战场上把敌杀,
嗨!谁要是孬种就操他妈!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这便是海兰察自编的俚歌。海兰察,鄂温克族历史名将,在清乾隆年间,参加了平定准噶尔叛乱的战斗,屡建奇功。
查《清史稿》,果然有此官制凯歌:“乾隆二十五年,平定西陲,凯歌四十章。”“旧闻天宇原知向”为其二十五章,“阵合将军飞羽箭”为二十六章。
清末民初及此后的一些年间,中国军歌雅俗并举,以雅歌居多。下面这首《出征歌》就显得文辞典雅,古风犹存:
风飘飘兮雨潇潇兮军容照严寒
誓捐躯于酬国兮壮志不复还
千人万人相送兮欢呼夹道旁
祝吾师之长征兮扬名于四方
秣尔马兮荷尔戈兮决胜于沙场
救万民于水火兮箪食而壶浆
直捣黄龙之穴兮奏凯旋之章
扬汉声于绝域兮军乐其洋洋
辛亥革命后流行于北洋军队各部的一首《三国战将勇》,则以通俗见长: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
战退千员将,杀退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
还有张翼德,当阳桥前等,七啾咔嚓响连声,
桥塌两三孔,河水倒流平,吓退曹营百万兵。
云长武艺精,温酒斩华雄,孟德帐下显威风。
五关斩六将,保嫂寻皇兄,匹马单刀千里行。
……
当代的军歌,以风格论,多俚俗之辞,少典雅之气。在军人及全民文化水平已大幅提高的今天,其不足之处已逐渐显现出来。像“一呀么一呀么一呀么一”、“二呀么二呀么二呀么二”之类,多少显得有点没文化。而且这首《一二三四歌》,第一段将“一二三四”说成“一杆钢枪”“二话没说”“三军将士”“四海为家”,大致还说得过去,但“二话没说”已是弱项。第二段将“一二三四”说成“一条大路”“二月春风”“三山五岳”“四海为家”,就更加牵强了。行军路上只有“二月春风拂面过”,其它十一个月就不行军了吗?如果说一年四季的风都如二月春风般和煦可人,那也太夸张了。“三山五岳”更是强拼硬凑,满共才“一二三四”,怎么扯出“五”来了?
此文写完,偶尔看到一部电视连续剧《亮剑》,其主题歌《中国军魂》气势磅礴,节奏铿锵,不同凡响,让我们领略了一种久违了的听觉震撼力和阳刚之气(略感不足的是其曲调的民族化不够,旋律风格有似苏联军歌):
如果祖国遭受到侵犯, 热血男儿当自强,
喝干这碗家乡的酒,壮士一去不复返。
滚滚黄河,滔滔长江,给我生命,给我力量,
就让鲜血染红最美的花,洒在我的胸膛上。
红旗飘飘,军号响,
剑已出鞘,雷鸣电闪,
从来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向前进,向前进,中国军魂!
2005年秋于华侨大学
注释:
1.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
2.《五代史补》。
3.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其诗后记说:“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惟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
4.东汉•蔡邕《礼乐志》:“汉乐四品,其四曰短箫铙歌,军乐也。黄帝岐伯所作,以建威扬德、风敌劝士也。”
5.见《清史稿》志七十五,乐七。
本文刊于《书屋》九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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