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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庄:宋词文体特征的文化阐释
世俗和高雅,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属两个对立的观念范畴。一般来说,高雅意谓注重精神生活的高品位,对衣食住行一类物质生活怀抱一种超然的态度,自视高贵,鄙贱流俗,其价值选择偏重理性;而世俗则意谓注重饮食男女、油盐酱醋等物质性现实生活,不关注精神生活的质量,重财好利,耽于享乐,其价值选择偏重感性。就文化视角而言,前者属大传统,后者属小传统。宋代大小传统文化的相互融合、渗透及文化观念的转变,实际上亦表现为高雅观念与世俗观念的这种交融趋势。而宋代从上至下的富贵奢侈及享乐之风,最终导致大传统精英文化观念日趋世俗化,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念,从而形成宋代庶族文化构型的一个显著特点。这个特点除上述表现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观念变化,即对待商人和经商致富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改变。
宋太祖赵匡胤“好富贵”、“积金钱”的明谕仅提出一个原则,士庶求富贵积金钱的途径却各有不同。对功臣和官吏,宋朝廷是采取提高俸禄及致仕后另赐钱帛的方式;对名士和孝子则采取免租或赠赐粟帛的方式,如史载“辛酉诏免袭封文宣公家租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6。以下简称《长编》):“天圣三年五月己亥,赐杭州隐士林逋粟帛”(《长编》卷一百三)。至于给孝子节妇赠赐粟帛,史书中亦常可见载。如周煇《清波杂志》卷九载:“诏赐楚州孝子徐积绢三十匹,米三十石。”庶民则往往是通过经商致富。如广南僧人经商致富,以致“例有室家”,妇女争趋而嫁之,便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中国古老的传统观念从来就轻视商人,鄙贱经商致富者。自视清高的士大夫文人,更视商人为俗子,视积攒钱财为俗事。宋代最高统治者倡导“积金钱”,是从上层文化圈首先敲开了世俗的大门。这一文化观念转变给宋士大夫生活带来广泛而深入的影响。事实上宋代上层精英文化对下层世俗文化接受的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特别是士庶在对高雅和世俗两种生活方式或两种价值观念的选择上,仍表现出犹疑和彷徨,其接受的程度,亦往往与个格特点有关。如石曼卿这样的狂士,就容易接受世俗的观念;而固守儒学礼教者,与世俗观念却总是格格不入。即便一般庶民,其价值观念的转变也是不容易的,宋代笔记亦有这方面的记载:
子韶言:旧闾巷有人以卖饼为生,以吹笛为乐。仅得一饱资即归卧其家取笛而吹,其嘹然之声动邻保,如此有年矣。其邻有富人,察其人甚熟,可委以财也。一日谓其人曰:“汝卖饼若何不易他业?”其人曰:“我卖饼甚乐,易他业何为?”富人曰:“卖饼善矣,然囊中不馀一钱,不幸有疾患难,汝将何赖?”其人曰:“何以教之?”曰:“吾欲以钱一千缗使汝治之,可否?平居则有温饱之乐,一旦有患难,又有馀资。与汝卖饼所得多矣。”其人不可,富人坚谕之,乃许诺。及钱既入后,遂不闻笛声矣。无何,但闻筹算之声尔。其人亦大悔,急取其钱送富人退之。于是再卖饼。明日,笛声如旧。(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这位卖饼者以吹笛为乐,邻家富人以一千缗钱想让他致富,但得钱后为经营产业,却失去了吹笛的乐趣,最后卖饼者毅然放弃了钱而选择了吹笛之乐。挣钱与吹笛的矛盾,在卖饼者看来是不能调和的,这正是传统观念的价值取舍标准禁锢其思维方式的结果。事实上富人的那番话代表了正确的价值选择,即世俗的选择。吹笛,是一种高雅的情趣,是一种精神享受,卖饼得温饱后能归卧而吹笛,不失为一种自由而淡泊的生活。但如扩大经营致富,或改营其他更能挣钱的事业,暂停吹笛,是为了将来更悠然更潇洒地享受生活的乐趣——也即是说,人生的价值,在致富的过程中可以得以提升。卖饼者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富人”对他进行了开导,但经实践后他终于回到过去那种安于清贫的生活。这件事真实反映了宋代文化观念改变的事实而且揭示出在文化转型的宋代社会,普通庶民存在一种矛盾惶惑和恋旧心态。文莹亦记载类似一则事:
刘伯刍巷口有鬻饼者,每当垆讴歌。一旦,刘怜其贫,贷以万钱,自是不闻歌声。问之,曰:“本流既大,心计转粗,由是不暇《渭城》之曲矣。” (文莹:《续湘山野录》附录;《说郛》节录《湘山录》。)
两则笔记极相似,是否同样一件事的两种传说也未可知。但有一点则是可以肯定的,即“致
富”已成为宋人的热门话题,而且宋人普遍认为:若人求富,则会变得粗俗,则会摧损高雅
的情趣。这也是文化转型期人们观念转变的心理矛盾之必然反映。文化观念的转变是一个长
期的渐进过程,而且这一根本性的转变在宋代并未完成,正像宋词作为“新声”的价值并不
能在中国古代文坛最终成为率领潮流的价值被肯定一样,而是由词的诗化和雅化消解了其世
俗性和平民性的璀璨光芒。然而文化价值观念的转变确已发生。中国传统文化价值思维悖谬
正在接受反思和扬弃,如金钱的价值功能、自由的价值、人的独立人格价值、生活与生命的
价值及至艺术创造价值等等,均在宋人的生活中以及文化观念之理性思维判断中被审视并决
定弃取。这一切,尤其从大传统文化与小传统文化的交流互动中表现得十分明朗。宋人笔记
有这样一则事例:
张循王之兄保,尝怨循王不相援引,循王曰:“今以钱十万缗、卒五千付兄,要使钱与人流转不息。兄能之乎?”保默然久之,曰:“不能。”循王曰:“宜弟之不敢轻相援引也。”王尝春日游后圃,见一老卒卧日中,王蹴之曰:“何慵眠如是!”卒起声喏,对曰:“无事可做,只得慵眠。”王曰:“汝会做甚事?”对曰:“诸事薄晓,如回易之类,亦初能之。”王曰:“汝能回易,吾以万缗付汝,何如?”对曰:“不足为也。”王曰:“付汝五万。”对曰:“亦不足为也。”王曰:“汝需几何?”对曰:“不能百万,亦五十万乃可也。”王壮之,予五十万,恣其所为。其人乃造巨舰,极其华丽。市美女能歌舞音乐者百馀人,广收绫锦奇玩、珍羞佳果及黄白之器;募紫衣吏轩昂闲雅若书司、客将者十数辈,卒徒百人。乐饮逾月,忽飘然浮海去,逾岁而归。珠犀香药之外,且得骏马,获利几十倍……问何以致此,曰:“到海外诸国,称大宋回易使,谒戎王,馈以绫锦奇玩。为具招其贵近,珍羞毕陈,女乐迭奏。其君臣大悦,以名马易美女,且为治舟载马,以珠犀香药易绫锦等物,馈遗甚厚,是以获利如此。”……观循王之兄与浮海之卒,其智遇相去奚翅三十里哉!彼卒者,颓然甘寝苔阶花影之下,而其胸中之智,圆转恢奇乃如此!(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269页,北京,中华书局校点本,19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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