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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秋雨来了。张潮说:“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的确,秋雨的调子是伤感的。但喻为挽歌未免太悲凄。我说,秋雨如往昔的书信。
怀念书信
文/王木春
闲来读董桥随笔,其间引用了清朝孙承泽写信给挚友时的句子:“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鸡黍约我?《梦余录》再送两部,祈察收。”不由为之动容。阖上书,痴然想象:于某个寒冷寂寥的雨天,枯坐斗室,忽听得门外脚踏车铃脆响,是邮差送信来了。接过沾了几滴雨水的书信,知己故交熟稔的字迹清晰跳跃。回到屋里,起新火,换新茶,在茶香氤氲的空气中,从容地展书而阅,那片心境,那份受用,岂以一词半语而能喻之的?
可惜,时光已进入e时代,且不说平日往来书信,即如旧年尾新年头的名信片,曾几何时漫天飞舞、泛滥成灾,近年来也渐渐稀少了。因为发达的通讯技术,指头按几下一组短信,或挂个电话,什么话都明明白白,既省事又节时。当然还环保。还有更省事的——网上贺卡。我前年第一遭收到一封极具豪华的网上贺卡,心情颇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悲。我喜欢各色的纸制贺卡,许多贺卡诗情画意浓浓,让人如临其间,或印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物等,配以寄卡人各具特色的留言与题名,美不胜收,可谓礼轻情谊重。每与这些贺卡相对,以手指肚轻轻摩挲,友人的音容笑貌立刻栩栩然,活现于眼前。而网上贺卡,则似乎将自己与对方硬生生地推开千里外。我丝毫没有怀疑邮发网上贺卡予我的友人的诚意,只是感喟一个充满农业文明气息的纸制贺卡时代,也许就即将宣告寿终正寝,顿生挥之不去的怅惘。
一直收藏着的一大袋子书信。这些书信,几经搬家,舟来车往,一二十年来,不曾丢弃。最近一次搬家,老婆不知轻重,以为废纸,放在门口的垃圾堆旁,和其他旧书刊一起待售。幸亏我发现及时,赶到时,收购破烂的人刚要离开。后来,我将失而复得的书信牢牢捆绑成一束束,置于箱子底,并在每捆的上面标示以下文字:“此为书信。珍贵,保存。”语虽文绉绉,犹可寄怀。
我本寂寂之辈,平日往来之人,皆为“白丁”阶级。应该说,书信毫无保存价值。但某件物品的价值,岂能单以经济或文化价格的眼光来衡量?在他人看来一文不值的东西,于我未必就无意义。这些书信,最早的可追溯到我20多年前的中学时代。虽然,曾和我书信往返的人中,如今,有的一阔脸就变,或仕途上飞黄腾达,或商海中游刃有余,早已视我辈为陌路;有的虽不时相遇于道,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近似于“熟悉的陌生人”,见面仅限于颔首点头;有的一大学毕业,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踪迹具无,死活不知;有少数几位则早已驾鹤西归,化为泥土……不过,凡此种种,不妨碍我保存他们的书信。世界日新月异,每个能融入社会的人无不参与在振动变化之中,无论其愿意与否,也不管变善还是变恶,总有一种东西是无可更易的,那就是人在某个特定年代的影子,它已被折叠进那些发黄的书信里,成为别人的一部分青春记忆。也许,我会憎恶一个人今天的丑恶嘴脸,却无法抹去当年他的书信捎给我的美好悸动。这悸动让今日的我仍心存感激。这就足矣。偶尔于旧书黄页间翻落一枚十几年前的书信,该是何等的令我骇然,此时无需展读信的内容,自己已被一股强大的飓风拉拽着,迷失于岁月的漫漫风沙中……
百无聊赖时,我会好奇地想,不知有谁还保存着当年我写予她(他)的信件,如果有,重看时的心境该当如何。世上,怀旧情绪如此深浓的人估计也寥若星辰吧,而在他们之中,我能有缘与之往来书信的更是万万分之一了。然而,在此百万分之一的概率里,有一个人至今依然完整地珍藏着我大学时代给他的每一封信。
这人,即是我的父亲。
前几年,极其偶然地,我打开父亲的抽屉,里面有一包用橡皮筋扎得严严整整的信。字体怎么这等熟悉?我心头一震。取出看,竟然全是我的信件,连信封也保存着。信的旁边,还有一大叠小纸条,是大学四年里父亲每月通过邮局汇给我生活费的汇款单回执。那时,父亲逐月寄生活费,每次50—60元,这些钱,我除了吃饭,就是购书,日子过得甚窘迫。为此,曾暗暗埋怨父亲的吝啬。直至自己成家立业多年后,才听父亲无意提起,那时侯,他的工资是100元左右。我注视着这些信和汇款单回执,似乎读懂了一位普通父亲的情感山脉。
我也保留着父亲给我的信件。父亲的信总寥寥几行,不外乎:“大儿:某月某日信收到,家人都好。汇去50元,查收。要舍得吃饱。在外注意保重身体。”但写得工工整整。父亲早年患脑中风,所幸抢救及时,赢得一条性命,但从此身体右侧行动不便,写字歪歪扭扭,无异于二三年级的小学生。我每次收到他的信,都羞于让舍友看,怕他们耻笑我父亲的“寡情”与拙稚文字。那时的我,哪里懂得歪歪扭扭的几十个字之间所承载着的重量呢。
恍惚间,那个隔三差五就有人给我来信的时代,已远逝了,像一朵洁白的云失散在岁月浩浩长空里。每当我仰头看到天上的云卷云舒,我仍然固执地把它想象成一封书信,只是“云中谁寄锦书来”呢?是的,谁还会那么傻呢?纵容不傻,谁还会那么有闲情呢?
而有时,独坐书房,情绪至无路可走时,曾不只一次涌起写信的冲动,但每每握笔无语,唯觉沧桑满纸。“写给谁呢?”我搁下笔,茫然走到窗前,落寞地问自己。
窗外,秋雨,似有,似无。
2007年1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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