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教师节，我学会了流泪和鼓掌

管季超0712

那年教师节，我学会了流泪和鼓掌
文/王木春



35岁那年，我获得一个级别相当高的官方嘉奖。在很让人妒忌的年龄，拥有很让人妒忌的荣誉，的确有些“天理不容”的味道——至少在我今天看来如此。替我赢得这一切的，是因为彼时我长于搞应试，以及一连串偶然性所汇合成的“狗屎运”。

教师节前一星期便接到通知，到某大城市参加颁奖仪式。我自然兴奋，既可闪亮登场，又借机免费旅游。临行之际，我按通知要求前往购买白衬衫和深色领带。说实在的，我连结婚时都不曾买过这么贵重的衣服，况且我不喜欢白色的上衣——尤其衬衫，心里总是不舍。妻子说，人生就只此一回，花再多的钱也值，过后不愿穿，就留着当做纪念。我咬咬牙买下了。记得，那是服装名牌雅戈尔。品牌形象代言人费翔一直在墙上发笑。

到指定的城市，入住星级酒店——对了，这也是我第一次踏入高档宾馆。当晚，我们所有前来领奖的人，给召集开会，传达明天会议安排以及有关注意事项，尤其强调明天下午某位部长级领导将莅临接见全体优秀教师并做重要讲话，大家务必做到一二三。我一一记录脑子里。给我们开会的几个负责人，显然压力不小，他们把一天活动的每个环节都做了极其细致的交代，甚至包括如何走上台领奖、之后如何走下台等等。可谓事无巨细、一丝不苟。我对会务组如此精心的布置和郑重其事的交代颇感惊讶，心想，半世纪前的开国大典仪式，虽然无缘目睹其盛况，大概也与此差不多吧。

第二天一早，有车子接送我们到会场。会场装饰得一派喜气洋洋。到处涌动着红色的海洋，四处张贴或悬挂“向人民教师致敬”之类的条幅。人至此，一不小心，会以为闯入天堂。我们给逐一披上绶带，上书“人民教师无上光荣”字样，并被赐坐前三排。我从未如此短距离逼近舞台，感觉有些晕眩。当然，十几个大小领导一字排开，俨然端坐台上。

报告会开始了。几个模范教师先后上台。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这样描述：“老师们在台上慷慨激昂，我与不少同仁在台下泪流满面。一位在贫穷小乡村坚守了几十年的老教师说，因为上课，贻误送孩子求医，导致孩子终身残疾；一位女教师说，因为工作太忙（上面不断来检查工作），腾不出时间陪丈夫上医院体检，丈夫患癌症去世等等，几乎每位模范老师的背后有一连串催人泪下的悲情故事，事迹如此之悲壮，直可感天动地。可我的泪水还为另一种情感而流，那是一种百味交织的悲酸情感。”还有更惨的，我至今不忍说出。当时两泡泪包住眼睛，模糊了视线，热热痒痒，又没勇气抬起手擦去，情形非常尴尬。说真的，除了大学时陷入情网，流过一次泪，往后再也没有。这一次，猝不及防地，我学会了流泪，用这样的方式。当模范教师一个接一个倾诉完，掌声一次接一次在红色的大厅里雷响轰传。

流过泪，步出会场，外面细雨飘洒，人却顿然清爽无数。不久，大家又被集中到一间大会议室，据说是“排练”。我以为我们得临时参加什么演出，后来才听宣布说：下午2点半，某重要领导要来接见优秀教师代表，大家预先站站队。于是上百人乱哄哄地排队，然后又分成几排站到事先备好的台阶上。这其中，站队的人免不了一番中国式的你推我让。此时我方懂得，除了第一排椅子有尊卑之别外，后面一大堆“站着拍照”的人，也有等第。比如，站第二排和第三排的人，其位置的重要性就显然不同；即便同样在第二排，站中间的与站在两个边角的又有所区分：站中间者，靠大领导近些，沾到的灵光自然多些；站两边角的，多少有些“被边缘化”。

几番推推让让之后，结果是重要人物先在重要位置站定，其余人按照个头高低一股脑挨上去。我出于虚荣，也渴望紧跟领导些，但理智还是战胜虚荣，便赶紧溜到最后排，等大家站得差不多时，才往最边缘的几个位置上挤进去。幸好我个头不高，倒无不适。

单单排队、站队已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发现一些年纪大的老师，已然露出疲惫之色，颇为同情。但他们似乎不以为然，依然累并幸福着。突然我看到前几排突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地中海式”的大脑壳，原来，我无比尊敬的、全国著名的某大教授就站在那里。刚才听到有人喊他老人家站到前几排的，似乎他没有去？

正纳闷间，会务组负责人说话了，他要大家下午提前一个小时进场，“大家务必精神抖擞，面带笑容，让领导看到我们优秀教师的风采，让领导高兴放心”。接着，他笑着提议：“来，大家先练习一下鼓掌。”大家笑了。他趁热打铁道：“对了，就是要笑一笑，来，大家笑一笑，对了，再笑一笑，好的。接下来，请大家鼓掌，大声点，不够，再用劲些……很好！很好！就这样！下午领导进场时，大家一定要按照刚才排练的去做。”大家鼓掌时，我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瞄向某教授，这位在20年前我眼里颇具个性甚至叛逆的大教授，居然也一次次随众人举起手臂摆动手腕。当然，我更是一个劲地微笑啊微笑鼓掌啊鼓掌。

下午，我们很守时，像赴喜宴似的准时来到小会客厅，按指定的位置驾轻就熟地列好队。因为时间还早，会务组负责人又建议大家再练习两三次鼓掌。终于，一片哗然声中，领导在一群人簇拥下，沿着红地毯款款地朝我们走来。微笑灿然。掌声轰然。领导笑容可掬，和蔼可亲，使我一时感到所有的微笑练习和鼓掌练习都是多余的。

他说他曾经当过教师，算是我们的同行，他理解我们的艰辛，他告诉我们甘当人梯的光荣和责任……他是那样温和那样诚恳那样朴实无华，他的话差点儿又一次夺走了我的泪水。

这是多年前的往事——我人生道路上一次最巅峰的瞬间。我吃过许多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住过从未住过的星级酒店，见到了部长级领导，我还和他合过照——虽然人数众多别人未必认得出我，但我知道我在哪里，更重要的是我幸福无比地看到领导在哪里。——只是，当年的奖金早花光了，那色彩夺目的绶带不知去哪了，那合照、奖章和奖状应该还在吧。那张奖状还在往后为我招引来不少的实惠。“这就叫马太效应。”好朋友G这样调侃我。我不生气，我说，你别妒忌，你还不配呢。

然而，我最心疼的还是那件300多元的白衬衫。它曾经伴随我参加过高规格的颁奖仪式，它分享了我的荣光和骄傲，它听过一串串最响亮的掌声，见证过一张张迷人的微笑和语重心长的话语。遗憾的是，仅仅因为我个人好恶，它始终冷寂地被埋没在衣箱底，多年来不见阳光。直到上个月，妻子整理大衣柜时，见我恰好在旁边，鼓励我说：“这件白衬衣买那么贵，你应该穿一穿吧，很好看的。”“先放着吧，哪天我穷到底了，自然会穿的……”我说，看都没看。

走出卧室的刹那，脑子里突然闪出那件带暗格的短袖白衬衫，同时携带出当年的泪水微笑和掌声。我内心淤积起一层莫名的伤悲。

         2009-9-7写，2009-9-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