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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中国文学高峰论坛上的发言
谢有顺
时间无多,我讲三点。
第一,这次会议,我特别注意到一个现象,那就是与会者普遍不太想说话,至少,说话的欲望不强,一天的会议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是主动发言的,都是被主持人点名之后才说的,很被动,这是在以前的诸多会议上所未曾发生过的。中午吃饭的时候,和王尧教授聊天,也都觉得下午的会议,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我想,这个说话本身的难题值得讨论。不想说话,一种可能是真的没什么可说,另一种可能是大家对自己的话是否还能影响人,是否还有说的价值,表示怀疑。一旦有了这种自我怀疑,在会议上选择沉默,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这也证明我们这次会议开得很严肃,真正触动了每一个人的内心,因此,谁都不愿意重复那些陈词滥调,都想发出一些真实的声音。刚才南帆老师的发言,也提到了沉默,好像大家越来越忽视对话的重要性,尤其藐视自己微弱的声音,总以为微弱的声音是没有意义的,我觉得这并不是一种理想的文化姿态。真正的对话,必然要承认、重视那些渺小的声音,就像巴赫金所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正是他禀赋了倾听时代对话的才能, “他不只是聆听时代主导的、公认的、响亮的声音(不论它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而且也聆听那微弱的声音和观念。”可能我们真的需要反省,当我们习惯性地倾听“时代主导的、公认的、响亮的声音”之时,可能并没有重视那些“微弱的声音和观念”对当下社会的意义。包括我们自己的声音,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许许多多渺小声音所构成的,有没可能是一种大声音呢?有可能。重要的是,我们都要努力地发出声音,不忽视任何声音可能产生的意义。而在我看来,在今天这个时代,最微弱的声音,就是内心的声音了,它是那么的渺小,无力,但内心的声音,正是大声音,需要得到重视。
第二,我留意到大家发言的时候,似乎都在想象一个写作的黄金时代。因为对这个时代不满意,觉得有缺憾,于是,就幻想出一个更好的黄金时代,总以为有一天我们会去到那里。但我觉得,就写作而言,并不存在黄金时代,或者说,真正的黄金时代只能是当下——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就是现在。假如我们现在不能写,就永远不能写。过去,我们总是习惯把自己不能写作的原因推委给时代,喜欢用“总有一天……”的口吻来谈论事情,事实上,梦想中的黄金时代永远都不会到来。曹雪芹、鲁迅等人,又何曾在黄金时代里写作?即便我们经常怀念的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就真的是写作的黄金时代么?置身其中的人都知道,它同样有很多问题存在。因此,我们需要提醒自己,要学习勇敢对面对现在,哪怕现在是那么不堪、破败,令人无话可说,面对它,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写作处境——而此在的真实,是非常珍贵的一种感受。
第三,当作家、批评家面对今天的现实发言,普遍觉得难以找到介入现实的切入口,有一种被现实抛弃的失败感和焦虑感。文学批评的处境尤其如此。在今天的学术秩序里,学术的表达是强势,相反,文学批评已经退居到了很次要的地位。假如我们愿意对此作一个必要的区分,把学术表达、文学史写作,和更具现场感和话语活力的文学批评分开,重新正视文学批评之于垂死的理论界的意义,这种失败感和焦虑感是不是就会少一些?也许吧。为何我们总是焦虑?无非是我们对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影响力,还存在一种不切实际的幻觉。面对强大的现实,以及更加强大的拒斥文学的力量,文学被挤压,无从进攻了,一些人就觉得文学无用了,他这样想,又怎能不焦虑?但我们是否想过,许多时候,文学也需要退守?五四以来,文学一直对现实采取进攻的态度,到今天,我觉得可以考虑退了,因为退守有时也是一种进攻,正如创新有时也可表现为一种创旧一样。我想起自己最近的一些阅读感受,好像喜欢往回读东西,甚至喜欢读很多传统的东西,这种回退,未必是坏事。我记得莫言在《檀香刑》的后记里,也说到了大踏步地后退。为何要说起退?其实就是要强调有所守。刚才陈晓明先生也说到,假如内心里只有破坏的欲望,而没有友爱、仁慈,总是一种缺憾。没有友爱,其实就是没有守。我是一直相信,人类的精神和文学,都是有一个常道的。就像数学上有常数,人类的精神上也肯定有常道。常道是原则、方向、基准。没有常道的人生,就会失了信念和底线;没有常道的文学,也不过是一些材料和形式而已,从中,作家根本无法对世界作出大肯定。没有肯定,否定如何会有力量?没有常道,一味地崇尚变道,又如何能看出这个时代的匮乏?因此,我觉得,处于这样一个价值破败的时代,肯定比否定更重要,常道比变道更重要,当然,建设也比破坏更重要。
这就是我想说的一点感受,谢谢大家!
这是11月15日在“当代中国文学高峰论坛”(温州)上的发言,编辑根据录音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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