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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杂文的思想渊源、意义与局限
王晓华
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
王小波去世以后,中国文化界对他的态度呈现出明显的分化趋势:部分人文学者认为王小波是中国当代最好的作家,但大多数文化界人士仍然对他和他的作品保持沉默。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复杂的,其中一个关键因素乃是王小波的思想渊源:他所师承的英美经验主义和自由主义在中国知识界是接受者较少的流派,在文学界的影响更小。所以,细致地把握王小波的思想渊源对理解王小波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独特处境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也是真正把握王小波作品的意义和局限的前提之一。由于王小波的思想渊源直接体现在他的杂文中,因此,本文主要以王小波的杂文为研究对象。为了避免陷入一味赞美死者的俗套,我将在探讨王小波杂文的思想渊源的同时探讨其意义和局限。
一
我在仔细阅读了王小波的大多数杂文后发现他特别强调经验的证实/证伪作用,而理智则在这种证实/证伪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所以,王小波杂文的精神内核是理智经验主义。它实质上是对英美经验主义进行选择和改造的结果,其直接来源是罗素的逻辑原子主义。王小波早年学习自然科学,后来又留学美国,自然科学一贯崇尚经验的证实/证伪作用,美国则是经验主义的第二故乡,因而英美式的经验主义对王小波有着巨大的影响。许纪霖先生曾注意到:“王小波给人的一个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理性,那种清晰的、冷静的英国式的经验理性。”(1);“王小波相信理性,但他选择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程,即英美的经验理性。在经验理性的世界里,没有抽象的理念,没有目标的预设,也没有终极的价值,只有人们的生活经验和实实在在的现实功利。”(2)但是强调理性并不是经验主义一以贯之的特征(大多数经验主义者都轻视理性),许纪霖先生所说的理性实际上指的是理智,亦即冷静地对待经验的能力,所以,经验理性在这里应该更确切地被命名为理智经验主义。虽然王小波不是理论家,从未系统地阐释过他的理智经验主义,但从他的总体表述来看,他的理智经验主义有三种主要内容:1、理智是人的生命线,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必须讲理智,以理智来引导自己的生存,以免再次进入中世纪、二次世界大战、文化大革命那种集体性疯狂中;2、所有的命题、论断、原则、陈述都要经过个人经验的证实,凡是个人的经验证实不了的,就是可疑的,个人有权不相信;3、既然你和我的经验都是有限的个人经验,那么,你和我都没有权利将从有限的个人经验总结出来的准则强加到别人身上,也就是说,人是独立而自由的,而理智经验主义所最终指向的必然是以个体为本位的自由主义。这种意义上的理智经验主义贯穿在王小波的全部杂文中,使其具有两个鲜明的特点:1、致力于以理智的态度明辨是非;2、强调“我”的经验的重要性和局限性——王小波的杂文大都以“我”字开头,这首先强调“我”作为个体的重要性、亲在性、独一无二性,其次强调的是它所表达的仅仅是“我”的观点,而不是“我”代表“我们”所说出的决断,更不是被赋予了先验合法性的客观真理。典型的王小波式语句往往由以下两个部分组成:某种论断或陈述+经验的证实/证伪或悬搁。请看下面的例子:
“最能说明你是一件货物的事就是:人家拿你干了什么或对你有任何一种评价,都无须向你解释或征得你的同意。我个人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十七岁时,忽然就被装上了火车,经过长途运输运往云南,身上别了一个标签:屯垦戎边。”(证实型)(3)
“从那些话里我知道一亩地可以产三十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 (证伪型)(4)
“他告诉我,只要身体条件许可,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对犹太教也感兴趣;至于他老人家割没割包皮,因为没有同他老人家同浴的机会,我不知道。”(悬搁型)(5)
但是经验不是万能的:其一,存在着超越经验的逻辑真理;其二,并非任何命题或陈述都可以用个人经验来证实/证伪,对于尚未发生的、个体无法亲自经历的、超感官的事件只能通过理智的推理来判断和评估。对超越个人经验的命题/陈述进行灵活、机智、带有反讽意味的分析和评价是王小波的长项,他的杂文处处表现出他超群的推理智慧。如在《救世情结和白日梦》一文中就有下面的精彩论述:
我不认识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受何种苦,所以就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我的解放。尤其重要的是人家并没有要求我去解放,这样贸然过去,未免自做多情。这样一来,我的理智就战胜了我的感情,没干这傻事。
总的说来,理智经验主义是王小波杂文的精神内核,也是他进行结构和建构的武器和工具。他至少通过演绎理智经验主义进行了如下工作:(1)反对迷信(强调凡事都要用个人的理智和经验进行判断);(2)批判伦理中心主义(经验主义大多提倡多元的文化观);(3)消解乌托邦情结(乌托邦由于不能用经验证实/证伪而被大多数经验主义者所拒斥);(4)捍卫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力(我是我的经验的发源地和中心,我的价值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替代的);(5)提倡自由主义(经验主义在伦理学上的导向总是导向谦逊的低调自由主义)。显然,上述工作都是针对中国文化和中国知识分子的欠缺而进行的,对于提升中国文化有重要的意义(尤其是对于避免“文革”式的悲剧有积极的本体论功能)。这正是王小波杂文的价值所在。凡事皆有两面。理智经验主义是经验主义的一种,而经验主义至少有如下欠缺:1、它拒绝言说经验之外的事物,拒斥形而上学,反对乌托邦,主张渐进式的改革,虽然不乏合理之处,但有缺乏远见和激情的特点,容易走向另一种形式的保守主义;2、经验和理智并不是万能的,真正的创造常常需要超越性的精神活动进行支撑,因而以理智和经验为最高原则会使文化陷入贫乏状态。由于这两个欠缺,王小波的理智经验主义原则暴露出缺乏超越性的弱点:(1)在他的杂文中,有很多东西被否定了,但有建设性的命题并不多,他的论述主要是限制性的和解构性的,而非建设性的;(2)王小波过于强调人有讲理智,没有认识到非理性乃至超理性的精神活动在科学发现、文化创造、日常生活中的意义,这是片面的;(3)对经验的崇拜使王小波在表面的激情(浪漫)中隐藏着一个保守主义的灵魂,他在伦理学上的结论貌似激进,但骨子里是保守的。顺便说一句,李银河女士称王小波是浪漫骑士,但经验主义者的生活大多是与浪漫无缘的,因此,王小波作为经验主义者是否真的浪漫是可疑的(他本人就说过他在道德上是“无懈可击”的)。我们知道,英国作为保守主义的故乡是以保守著称的,其国民大多以严谨、怀旧、保守闻名于世,与深受浪漫主义、非理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影响的法国多姿多彩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大不相同。对保守主义的热爱会使人的思维缺乏越界的冲动,难以得出真正创造性的结论。写过《跳出手掌心》的王小波就没有跳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手掌心(这点我将详细论述),他的思想缺乏生态主义这一维,而生态主义是当今世界最富前沿性的文化运动。王小波在谈论环境问题时的语气就过于轻松,结论也过于简单化了:“就我所见,一切环境问题都是怎么造成的:工业不会造成环境问题,农业造成不了环境问题,环境问题是人造成的。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哀号解决不了环境问题。开大会、大游行、全民总动员也解决不了环境问题。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解决环境问题:人不能只管糟蹋不管收拾。收拾一下环境就好了,在其中生活也能像个体面人。”(6)这实在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环境问题(确切地说,生态问题)源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源于现代性、主体主义、技术理性,源于人以一种征服/剥削的态度对待自然界(我们的物质家园),而现代工业和现代农业则是现代性的具体化,所以,环境问题绝不是“收拾一下”就能解决的。
二
经验主义者把经验当作检验真/假、善/恶、美/丑的最后尺度,认为一切都必须和人的感官经验联系起来才有意义(逻辑真理除外)。这就是著名的经验证实原则。王小波在自己的杂文中大量地使用了证实法:他从不轻易相信他人、教科书、大众传媒、意识形态所传达给他的命题/陈述/判断,而总是用个人的经验和理智对它们进行评估和论证,凡是能够被个体经验和理智证实的,就相信,反之,则持否定和存疑的态度。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盲从传统的国家里,提倡经验证实法有助于培养个体的独立判断能力,其意义十分重大。但问题是:即使人类总体的经验也是有限的,个体经验更是有其不可克服的局限性,因此,经验证实法不可能成为普遍有效的方法。它存在一个逻辑上的难题:你看见了无数个天鹅是白的,也不能证明“凡天鹅皆白”这个命题是真理,因为我只要找到了一只黑天鹅,就可以证伪此命题。事实上,能够单纯用经验证实的命题是很少的,所以,经验主义者在谈论真理问题时总是谦虚而谨慎的。然而经验主义者却发现了另一个真理:虽然能通过经验直接证实的命题非常有限,但是可以通过经验证伪的命题却是无限的。这就是著名的证伪主义的诞生机制。由英国著名哲学家波普提出的证伪主义原则原来只是运用在科学领域的方法论体系,后来在许多人文工作者那里演变为具体的案历性的证伪方法。王小波在自己的杂文中就不断采用证伪法,其方式是:先平静地言说一个道理、一个命题、一个陈述,然后出其不意地用讽刺性语句进行证伪。例如“从那些话里我知道一亩地可以产三十万斤粮食,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这就是一个典型的证伪案例。这种证伪方法作为一种行文风格就是黑色幽默,或者说,黑色幽默是王小波的证伪艺术。通过黑色幽默,王小波证伪了不少偏见、偏说、偏行,如民族中心主义、自大狂、视疯狂为快乐、把人当作物,等等。把黑色幽默式的证伪艺术引入杂文是王小波对中国文学的一大贡献。但是证伪主义也有一个重大的缺陷:它无法得出正面的结论。王小波的杂文也给我同样的印象:否定有余,建构相对不足。我在反复阅读了王小波的杂文后,除了知道他在提倡源于英美的自由主义外,很难发现他在具体结论上的有效言说。有时候他的部分论断还存在相互证伪的倾向:他在《“行货感”与文化相对主义》和《极端体验》等文章中反对文化相对主义,认为各种生活方式之间有优劣之分,但是他又表示赞成罗素“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源”的结论,而“参差多态”落实到文化层面上必然承认文化相对主义,所以,王小波的上述论断有明显的自我矛盾之处。实际上,用经验证伪某个命题是受个人的倾向影响的,纯粹的超功利的证伪是很少的,在王小波的杂文中也不例外。王小波所着重证伪的东西基本上都与他对文化大革命的恐怖记忆有关,并且这种证伪从总体上是受西方中心语境支配的——他的理智经验主义、消极自由主义、证伪艺术(黑色幽默)、对同性恋和女权主义的研究都直接源于西方文化。后一种因素使他在提及中国传统文化时总是否定多于肯定,此时他就不再提“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源”了。在这里,王小波式的自由主义就面临一个矛盾:自由主义应该维护大多数生存方式/文化/理论存在的理由,然而一旦某种生存方式/文化/理论威胁到自由主义本身时,它们就不再受到自由主义的保护了,所以,自由主义也有专制的一面。任何一种主义只要占据了绝对的霸权地位,都会对自由构成威胁,自由主义本身也是如此。对这个悖论,王小波似乎没有意识到。当然,王小波不是建构体系的思想家,没有义务使自己的杂文绝对自圆其说,但这种自我矛盾之处仍说明他的杂文存在局限乃至欠缺。证伪主义的最大局限是:它从未试图证伪自身。一切都是可以证伪的,证伪主义除外。这不但使证伪主义的真理性成为一个疑问,也使它成为一个霸道的理论。王小波的杂文显然也分有这种欠缺:他从未怀疑过经验主义、自由主义、理智主义,而是像运用先验真理一样运用这些主义。这使他作为一个自由思想者在某些方面走向了独断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否定:孔子、孟子、程子、朱子这中国传统文化的四大代表人物在不少西方人那里都被视为圣人,但王小波在《我看国学》等文章中却把他们说得幼稚可笑,因为他们是伦理中心主义者,不懂科学。他以中国传统文化是伦理本位的为由对之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但他没有主意到:西方文化在文艺复兴之前也是伦理本位的,文艺复兴之后也有宗教界人士维系着伦理-道德的层面(这种分化是纯知识分子诞生的前提,因为社会生活不可能在没有伦理-道德的情况下运行),而中国文化作为世俗文化却缺乏宗教的整合性力量,因此,如果没有孔子、孟子、程子、朱子以及现在提倡人文精神的众多学者担当起这个功能,那么,中国文化乃至中国社会只能走向消亡。同时,试图建立一种超越的伦理体系几乎是所有伟大思想家的共同特征——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莫不如此。从这个角度看,王小波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实际上,西方人相对活跃的生存状态源于下面的事实:文艺复兴以后,文化开始分化,宗教文化不再一统天下,而是仅仅担当道德-伦理方面的功能,纯知识分子在有宗教界人士担当伦理-道德功能的前提下应运而生,社会生活向多元化方向发展,同时,个体主义进入西方的伦理体系,个体存在的合法性、必要性、神圣性得到承认。中国人生存的压抑状态恰恰由于我们的文化中缺乏多元主义和个体主义。王小波看到了多元主义和个体主义的缺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欠缺,因而在众多杂文中提倡多元主义和个体主义,这是他的杂文的独特价值所在,但他泛泛地否定伦理中心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则是明显的不足。
三
王小波所师承的经验主义在当代的主要领地是科学,所谓的证实和证伪原则原来都属于科学哲学范畴,因此,经验主义的主要内涵就是科学主义。我们知道,现代化的特定运动之一就是科学占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科学是二十世纪最有权威性的权威,伪科学则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恶魔。凡是科学的,就是好的,反之,则是坏的。这种善恶尺度已经深入到人们的潜意识领域,成为被普遍接受的元尺度。所以,科学主义已经演变为科学中心主义。我在解读王小波的杂文时发现他实质上是科学中心主义的信徒。虽然他直接谈论科学的话语并不多,但他对科学的爱和崇拜却洋溢在他的整个话语体系中。在他以讽刺和解构为目标的话语实践中,科学是极少数被赋予正面意义的言说对象之一。他在谈到科学和科学家时总是满怀敬仰之情:
科学对我来说是新奇的,而且它总是逻辑完备,这是这个平凡的尘世上罕见的东西。(7)
近代以来,科学建立了权威。这种权威和以往的权威都不同,它是一种理性的权威。……它是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信,绝不以权威压人,也不装神弄鬼。按罗素的说法,这种说明使读者感到,假如我不相信他所说的就未免太笨。(8)
科学知识分子很容易把自己的工作看作超越人类的事业,但人文知识分子就很难做到这一点。(9)
王小波之所以如此赞美科学,是因为科学符合他认同的几个原则:1、理智的原则——科学是一种讲理的学问,崇尚理智,反对迷信;2、经验主义原则——除了数学真理和逻辑真理外,大多数科学门类都要经过经验的证实和证伪,可以用客观的标准来评价;3、求新奇的原则——科学总是发现新的东西,可以满足人们求新的渴望;4、智慧的原则——科学使人变得聪明,增长着人类的集体智慧;5、道德中立原则——科学超越了狭隘的道德之争,是为全人类而存在的,伦理中心主义在科学领域没有存在的正当理由。应该说,王小波对于科学的提倡出于他对中国文化的善意,乃是他为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中国文化开的一剂药方。这种继承了五·四传统的科学主义的确有比较重要的意义:(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科学理性这一维,而在缺乏科学理性的地方,被我们称之为迷信的东西就会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并对社会产生负面影响;(二)五十年代的大跃进运动和六十—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都是科学理性缺乏所导致的疯狂,大炼钢铁、水稻亩产四十万斤的谎言、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都代表了反科学的倾向和后果,所以,避免文革式的灾难必须从建立科学理性入手;(三)进入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人的生存背景和意义空间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文化大革命已被新生代所遗忘),但是科学和民主在中国并未过时,因为这二者仍是中国文化所尚未充分拥有的东西。从上述角度来看,王小波对于科学理性的提倡表达了他对中国文化的大爱,也体现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尤其是在提倡科学理性者不多的人文知识界,这种努力更有独特的意义。然而我却不能不指出:王小波对于科学的看法过于单纯了,只看到了科学的正面功能,而没有看到科学理性过度膨胀所带来的灾难。实际上,科学远非价值中立的,在其内部,对于科学和伪科学的界定本身就包含复杂的价值判断,各种科学体系的更替常常要借助于意识形态的力量(如日心说与地心说之争),而大众传媒的介入更使问题复杂化了(如目前关于气功是科学还是伪科学的争论)。具体的科学活动总是与特定社会共同体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的,科学家们普遍承担着发展生产力、富国强民、提升民族地位的职能,而目前对于知识产权的保护就是对于科学的功利性价值的保护。在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跨过共同体与跨国共同体的竞争中,科学经常作为决定胜负的工具而存在。我们不应该忘记,在上个世纪末,中国曾经被由科学武装起来的西方人所征服,也应该意识到,印第安人的衰落在本质上源于“科学”对“迷信”的围剿。现在科学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征服世界的进程,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威:科学=真善美,伪科学=假恶丑,这是科学在人们心中所建立起的普遍的价值尺度。在目前的中国文化界,称某种思想为伪科学正如文化大革命中称某人为反革命一样,都是价值论意义上的死刑判决。科学主义正日益发展为科学沙文主义,并且日益消灭着王小波所热爱的“参差多态”。这是王小波所未曾意识到的,而反思科学的负面影响也是当代世界的一个重要潮流。例如,美国哲学家费耶阿本德就认识到了科学沙文主义的以下弊端:以科学为唯一真理,废黜百家,独尊科学,将原始科学、巫术、神话、宗教等统统斥为伪科学,在教育、政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建立起了自己的集权统治,严重摧残人性。(10)他的结论是:“科学是一个最新的、最富侵略性的、最教条的宗教,因而除了实行政教分离外,还必须辅以政府与科学的分离,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人道主义。”(11)虽然费耶阿本德的言论以偏激著称,但从捍卫多元性的角度来看,他对科学沙文主义的批判是完全合法的。当然,他仅仅是从多元主义的角度批判科学主义的,其目的也仅仅是捍卫社会生活的“参差多态”,尚没有认识到科学主义的本质性危险。相比之下,海德格尔对科学技术的反思则深刻得多,他指出:科学技术的本质是把一切存在者(包括人)当作客体,当作分析和征服的对象,因此,它实际上是以一种毁灭性的态度对待世界,在其中,存在着毁灭整个世界的危险,而原子弹的爆炸不过是这种毁灭的过程之一。(12)的确,二次世界大战、人类正面临的生态危机、生存的诗意性的丧失都证明了海德格尔所说的话的真理性。所以,科学绝不等于至善,知识也不自在地意味着正义,以科学为绝对中心不但会消灭生存的参差多态,而且会毁灭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本身。从这个角度看,王小波的思想就显示出其单纯乃至过时之处。他消解了许多主义,却对科学主义缺乏反思。提倡多元主义的他在落实到具体处时常常只赞成一元的东西;他对科学的无条件推崇和对非科学的无条件排斥都是如此。这是王小波思想中的一个明显的自我矛盾之处,也是其杂文所表现出的明显局限和欠缺。本文写到这里已经明显偏离了作者的最初构想——以二分法的方式分析王小波杂文的意义和局限,而把重点转移到对王小波杂文进行理性批评上。有一种内在的逻辑推动着我这样做。这种逻辑存在于我的立场与王小波杂文的关系中。我知道任何系统性的批评都必然对批评对象有所伤害——将对象纳入系统中的努力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忽略对象的丰富性,但只要这种批评为内在的逻辑所推动着,批评者就没有渎职。我相信我在写作本文时不是一个渎职者,所以,我可以用这篇文章向王小波表达内涵复杂的敬意。
(1)(2)王毅主编《不再沉默——人文学者论王小波》,光明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第35页,第39页。(3)(4)(5)(6)(7)(8)(9)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52页,第121页,第14页,第295页,第112页,第242页,第36页。(10)参阅夏基松著《现代西方哲学教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552-559页。(11)上书第556页。
(12)《马丁·海德格尔与文学问题》,英文版,美国印第安那大学出版社1979年出版,第4-13页。(王晓华,男,1962年8月24日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文学博士,学者,深圳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曾在吉林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攻读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先后师从著名哲学家刘放桐教授和著名戏剧家董健教授。从事文化、戏剧、哲学研究,致力于建立个人性的学术体系。发表论文50多篇,其中约三分之一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高等文科学报文摘》、《文摘报》等权威刊物转摘。已完成专著《个体哲学》和《曹禺戏剧的深层结构》(即将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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