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录,原载于《中国教师报》
对话人:王雷英王小庆 蒋军晶 朱文君
对话主持:李振村
全国著名特级教师、宁波广济中心小学的王雷英校长,杭州市北苑中学的王小庆老师,全国阅读教学大赛一等奖获得者、杭州市余杭区临平一小的蒋军晶老师,《小学语文教师》编辑部副主编朱文君老师,围绕教育敏感这个话题,展开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热烈讨论……
教育敏感属于艺术的范畴
李振村:想到教育敏感这个话题,源自我读过的美学家朱光潜先生的一段话。他说:“假如有一位商人、一位植物学家、一位诗人同时在看一朵鲜花,如果他们每个人都遵从自己的思考习惯,那么这同一朵花就会产生三种不同的印象,引出三种不同的态度。商人总想着谋利,于是他就会算计这朵花在市场上能卖出的价值,并且和园丁讲起生意。植物学家会去数一数花瓣和花柱,并且给它起一个拉丁文的学名。但是,诗人却是那么单纯,对他来说,这朵小花就是整整一个世界。他全神贯注在这朵花上面而忘记了一切。转瞬之间这朵小花变成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对着他微笑,引得他同情。在美的享受到极度狂喜的一刻,分享着花的生命和感情。我们在这里见到的,便分别是实用的、科学的、审美的态度。”从这段诗意盎然而又充满哲思的话中,我们能鲜明地感受到三种不同的职业敏感。由此我想到,作为教师这个职业,如果最终要达到教育家的高度,是不是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因素要我们去关注——教育敏感?
朱文君:我同意这个说法。北大著名诗人、学者、教育家林庚先生,在生前就不断地强调“职业敏感”这个词。林先生说,凡是“带有创造性的东西,都有它的敏感”!的确如此,你看作家需要有语言文字的敏感,画家需要有色彩敏感,音乐家需要有节奏的敏感,教师也需要有一种教育教学的敏感。这种敏感决定了他是否能够成为一个优秀老师,并进而成为一个教育家。
李振村:我们首先来讨论一下,教育敏感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概念?是先天的成分多一些呢,还是后天的成分多一些?
蒋军晶:我个人认为,教育敏感就是老师对经验世界的一种敏锐感知。人不是天生来当老师的,人也不可能天生知道我是一个好老师,或未来可能是一个好老师。那些好老师肯定是对经验世界非常敏感,而且在经验世界里会不断地反思和总结,然后提炼出适合自己的一套准则,去应对丰富的、复杂的教育情境。
王小庆:我赞成教育敏感属于一种先天的禀赋这个说法。因为教育更多的是一种艺术而不是技术,艺术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天生的资质,像一些名师,即便我们拿来他们的教案全文照搬,课堂效果还是不能达到他们的境界,就是因为他们身上所具有的那种教育天赋我们学不来。但我们现在许多教育主管部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简单地把教育理解成一个技术问题。比如说现在的教师培训,大多是着眼于技术性的东西,忽略了老师个体的差异,这个差异其实就是艺术性体现得最多的地方。
教育敏感:对儿童世界的深切体察
王小庆:我想不同的教师,他的个性、专长不一样,对各种教育现象的敏感度也不一样。有的人可能对文化敏感,有的人可能对政治或者意识形态比较敏感,一般的老师可能更多从技术层面去理解教育教学。
李振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教育敏感,首先是对学科知识的敏感。例如语文老师,拿到一个文本,就应当对文本保持一种不同于一般读者的敏感:会更多地关注它的语言,它的结构,它的内容,等等。第二个就是对教育教学细节的敏感,对一些不起眼,一般人容易忽视的,甚至稍纵即逝的细节保持足够的敏感,能够从中发现教育的资源和机会。比如说,你领着孩子出去春游,你看到一个错别字,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你就要有敏感:孩子们,看到这个字发现什么问题了没有?同学们讨论一番,啊,这个字错在哪里,这就是学科敏感,你时时刻刻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语文老师的责任。第三就是对学生的敏感,你能够通过孩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敏锐地捕捉到成长中必须予以关注的问题,捕捉可以实施教育的契机。
蒋军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对学生的敏感,只有保持了对学生的足够敏感,才能让自己的教学真正契合孩子的心灵和需要,而不至于形成灌输和说教。比方说,我看到三四年级的孩子,一天到晚在写自己和这个朋友不好了、和张三要闹矛盾了之类的日记。如果我保持足够的敏感就会知道,这个时间段的孩子,他的交际世界广了,他需要友谊了,友谊成为他生活的核心了。有这样的敏感,在推荐读物的时候,我就会向他推荐大量关于友情方面的书。
朱文君:说得好!对学生的敏感,也就是对生命的敏感,这是教育敏感的根本。没有了对学生的敏感,其他敏感的作用和意义就要大打折扣。
王小庆:一个老师对生命的理解,对成长的理解出了问题。他的教育敏感肯定会出问题,这个时候。他反而可能是在害学生了。比如有些老师自以为具有高度的责任心,每天作业留得很多很多。这个责任心的后面,实际上是不负责任。另外,我还要特别强调一个比较高层次的教育敏感,那就是文化的敏感、价值的敏感。比如说,拿到一篇课文,有的人可能对语言敏感,会发现语言的种种特点,有的人对意识形态敏感,就可能发现,你渲染暴力,渲染对权力的崇拜,等等。再往上说就是对学生一生发展的敏感,我能够敏感地意识到我这样一种教学行为,对孩子的一生会带来一些怎么样的影响。
蒋军晶:王老师说得非常深刻。比如语文老师,他的教学敏感就不仅仅是语言文字,也包括语言文字背后的情感态度价值观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虽然对小孩子来说,他可能还不完全理解,但是老师如果保持这方面的敏感,先在孩子心灵里播下一粒种子,他长大以后就会慢慢思考,并形成一种批判力。所以,老师一定要在教学机智的基础上,形成强烈的课程敏感;在课程敏感的基础上,升华到一种文化敏感、价值敏感。
朱文君:对学生的敏感源自于教师对儿童经验世界的深切体察。前不久,著名的教育专家、山西通宝育杰学校的詹文龄校长来编辑部,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长谈儿童教育的问题。我们在惊叹詹校长对儿童如此理解的同时,也发现,每每说到一些问题孩子的教育案例,詹校长总是会先回忆起自己儿时的经历。这让我意识到,正是她儿时的这些经历,帮助她打开与儿童之间的心灵之门。由此,我以为,对学生的教育敏感,不仅仅需要文化价值敏感的支撑,更需要教师时时揣摩自己儿时的心境,来体恤眼前的孩子,能够真正站在孩子的角度考虑问题,从而获得和时时保持教育的敏感。
当然,从教育敏感的内容着眼来思考,我感觉教育敏感对一个老师来说,还意味着要有敏感的眼睛——善于观察;有敏感的耳朵,善于聆听;有敏感的心灵,善于捕捉和感悟;有敏感的语言,善于表达和沟通。
教育敏感:教育创造的激发剂
李振村:教育敏感可以引发教育创造,教育创造是以教育敏感为前提的。北京八中的龚正行校长,有一次带着几个老师到蛇口讲学,接待方把他们带到海上兜风观光。有一位地理老师在甲板上表现得特兴奋。龚正行感到奇怪,就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兴奋啊?那位老师说:“我教了一辈子地理,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就是这么一句话,龚校长就敏感地想了很多:教地理的没有见过大海,没有见过高山大川;教历史的没有到过西安、洛阳,没有见过兵马俑;教语文的没有到过绍兴、黄山……这样的老师,他的课是讲不出生活气息,讲不出激情的。从那以后,他就有意识地安排八中的老师多多地外出参观、考察。龚校长的创造性举措,就来自于教育的敏感。
王雷英:上海建平中学老校长冯恩洪的一个故事,也给了我很多启发。
冯恩洪听说学校一位女生要转学,一般的校长会怎么反应?大概签个字放行了事。但冯校长很敏感,马上赶到学生家里,询问转学原因。结果女孩子说,她喜欢创作话剧,已经写了几个话剧剧本,准备转学到一家有业余话剧团的中学去。一般的校长这个时候可能会说:我们的确没有话剧团,那你就到那个有话剧团的学校去吧。但冯恩洪的教育敏感再度发挥作用,他意识到应该给各种禀赋的学生提供成长的舞台。他立刻表态:建平中学也要建话剧团!很快,话剧团就建起来了,那个学生也留下来了。后来,建平中学的话剧团向包括中央戏剧学院在内的很多高校输送了大批优秀人才。
朱文君:看来,教育敏感的确是教育创造的激发剂和引擎。所有的创造都源自于一种敏锐的感知和悟性。苏霍姆林斯基到课堂听课,敏感地发现孩子们回答问题很干瘪,很枯燥,不形象不生动。怎么回事?他反复研究发现:孩子们生吞活剥记住的只是一个个词语,而词语所表达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在课堂上被割裂了。孩子记忆中没有形象,没有情感的支撑,只剩下词语的外壳。也就是说,从学生进校的第一天起,学校就把通向大自然的大门关上了。于是,苏霍姆林斯基带着孩子们走出教室,走向花园、田野、池塘边……让孩子们在生活中学习语言。
王雷英:我感觉在课堂上,教育敏感更多的就是一种教育机智。2002年,我代表浙江省在全国第四届阅读教学大赛上上《军神》一课,虽然我有三个教学预设方案以备机动,但是,上课不久就发生了“意外”:在让学生提问的环节,一下子站起来30多个孩子,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提了自己的问题,怎么办?这是课前没有预见到的。但当时我敏感地意识到:这就是教学资源,这节课就应该从这里来展开。于是,我大胆调整了原先的预设,临时增加教学环节——引导学生梳理问题,让学生的问题真正变成教学的主线,驱动学生自主合作学习。单单梳理问题就用了12分钟。这节课获得了全国比赛一等奖。
朱文君:后来我看到著名特级教师张化万老师说:王老师以她特有的教学敏感向大家展示了真实的教学风采。我感到很有道理,这节课就赢在老师的教学敏感上。
不要让教育敏感的“肌肉”失去记忆
李振村:有的人球感好,有的人乐感好,有的人色彩感好。可以说,这些东西基本上都是天赋。现在诸位也认为教育敏感天赋的成分更多一些,那么我要请教的是:这样一种带有先天禀赋性质的教育敏感,可以不可以、能不能够通过后天的修炼、熏陶来培养,来生长呢?
蒋军晶:完全可以。教育敏感首先需要发现,发现之后需要开掘和培养,就像那些专业的乒乓球运动员,不管他们有多么好的球感,一个礼拜不练球,球感就会钝化,用专业说法就是说肌肉会失去记忆。
朱文君:说得好!教育敏感固然是一种天赋,但后天的经验积累、文化积累是教育敏感生存、生长的土壤。
蒋军晶:以我为例,我对学生思维中批判性的品质总是特别敏感,善于在课堂上抓住这样的思维闪光点进行开掘。这种敏感是怎么形成的?应当说来自于我大量的比较性阅读,要执教一篇课文,我从来不满足于就把这一篇课文反复研读,而是寻找相关的大量文本进行对照性研究。这时我就会发现很多意外之处,有了很丰富的积累。此时走进课堂,只要学生的思维有一点点亮光,我都会敏锐地捕捉住。
王雷英:教学敏感的养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你非常爱教育,非常爱孩子。修炼自己的教育敏感,热爱是前提。因为你热爱,所以你就在意学生,就注意时时观察学生。日积月累,你对各类学生都有了充分的了解,因此即便是到一个陌生的班级,你从孩子的眼神、语言中也能敏锐地感觉到他们的学习基础和习惯。所以我始终强调:你具有什么样的教育敏感度,你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老师。
李振村:文化积累、经验积淀、热爱,这一切是激发先天教育禀赋的引子,没有这些东西的点燃,没有大量的经验和文化积淀,再好的禀赋也没有用。
王小庆:我插一句,你对学生的期待,对教学的期待,对文化的期待,也是教育敏感诞生的一个前提。因为你有了这样一种期待,你在等待那个机遇的出现,而那个机会一旦出现的时候,你的敏感就会犹如灵光乍现,不期而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