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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克昌:回忆编辑工作中的二三事
我是1974年中到《文史哲》工作的,算来已有38年,可说是《文史哲》编辑中的元老了。在编辑过程中,曾遇到一些难题,处理得不尽人意,可说是经验教训。但令我颇为自慰的是,被认为《文史哲》复刊(1973年,只出一期)后六年内所发表质量最高的三篇文章,竟不巧都是我所编发的。个人在长期的阅稿编辑过程中,也提高了自己的审辨能力,而并非如人所说,编辑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吃亏了。
我查阅《文史哲》目录,看到1974年3期(当时为季刊)发表张伯海评《红楼梦》论文——《建筑在累累白骨上的天堂》,和发表在4期上另一作者写的《大观园的造反生力军》,这是我在《文史哲》数十年间编发的其中两篇评《红》论文。这事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因为在文革中,经常传闻毛主席推崇《红楼梦》,说不读《红楼梦》就不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等等。又说《红楼梦》不读五遍,没有发言权。我当然遵循领袖的教导,反复读《红楼梦》,前后不只读五遍。“文革”中还替中文系编选一本《红楼梦论文集》,并请蒋先生刻图章印在封面。我还积极参与一些老师撰写发表评《红》论文。但随后又频频风闻:毛主席认为所有评《红》文章都不是马列主义的。我们因而泄气,不再写评《红》文章了。我到《文史哲》后,有关评《红》的文稿不少,但我凭感觉,以为这些来稿与我们的思考差不多,也当不是马列观点的,因而不大敢选用。后收到张伯海等投来的两篇论文,以为角度较新,也就大胆选登了。此后数年,我仍不大愿刊发评《红》论文。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收到北京一位老先生写的一篇考索曹家长文,从清一直追溯至宋,近三万字。我心想,按此写法,还可追溯到曹操、曹嵩、曹腾,了无尽期。但有关领导指示,全文照登。结果是1991年我到新加坡参加汉学会,不巧会上有几个搞《红》学的名家,讨论中竟也对《文史哲》刊发此文提出异议。在对待“红学”问题上,我好像极其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行止失踞,不知如何是好,这当是我应吸取的教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频频传来臧克家、杨向奎等人口信,说殷孟伦先生《试论唐代碎叶城的地理位置》(《文史哲》1974年4期),陆侃如先生《与刘大杰论杜甫信》(刊1977年4期)和肖涤非先生《关于〈李白与杜甫〉》(《文史哲》1979年)等三篇,是《文史哲》复刊六年内质量最高的论文。很巧,此三篇论文都是我编发的。其间过程还有些曲折:
陆侃如先生系我当研究生时的三位导师之一。他原为山大副校长,一级教授,兼山大图书馆馆长、九三学社中央委员等等。但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后,一切头衔顷刻化为乌有。他被整得小心谨慎,经年累月只知道写检查、向党交心、提交入党申请书等等。数年间山大收存他的档案材料有几尺厚(他原属省管教授,档案在省)。但“四人帮”垮台后,他夫人早已仙逝,自己身体也彻底垮了,整日卧床不起,可是他的思想却不知什么时候发生巨变。我每次去探望他,他都要说某某领导向他借钱不还,个人的存款被扣自己不能自由支配,学校为什么不给他落实政策等等。(陆先生1978年12月逝世,山东省委1979年10月才给他平反)每说到伤心处,他都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有一次,他交给我一封信——即《与刘大杰论杜甫信》,问能不能在《文史哲》上发表?他是很希望发表的。
此信是批评复旦大学刘大杰教授在其新版《中国文学发展史》(陆先生只看到该书杜甫章节大字本,全书尚未印行)中把杜甫说成法家。陆先生以为此说有误。他马上通读《杜甫全集》,把杜甫诗文中凡牵涉到历史上儒法两家人物的文字都细加分析,最后得出结论:杜甫不是法家人物。
刘著《中国文学发展史》是为适应“四人帮”批儒评法的需要而作的。陆先生此长信写好后,即寄给刘大杰本人,但得不到回音。可能连刘大杰本人也作不了主。当时四人帮还极其嚣张,陆先生的批评肯定是要冒着风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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