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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
——关于当前旧体诗词创作的访谈 谢有顺 张 健
编者按:人们一谈起现当代诗歌,基本上指的都是新体诗。大部分现当代文学史中都找不见旧体诗词的章节,在论及一些多面手作家比如鲁迅的时候,文学史往往也只谈其杂文、小说、散文,绝少论其旧体诗创作,尽管鲁迅的旧体诗写得公认很出色。在中国文学史上一度璀璨夺目的旧体诗词,仿佛屋梁上熟悉的燕子,突然一天飞离了人们的视线。
现在,有人说这燕子飞回来了,有人说这燕子从未离开过。在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中华诗词学会、中华诗词研究院联合主办的首届中国古体诗词创作学术论坛上,当前旧体诗词创作的成绩与不足,旧体诗词在新时代如何发展,新、旧体诗二者的关系等话题成为专家、学者、诗人们讨论的热点。
记者:我国旧体诗的创作现状如何?旧体诗是否适于表现当代生活与当代情感?
谢有顺(中山大学教授):我并非谈这个话题的最佳人选,我对旧体诗写作的了解也并不全面。但据我有限的观察,旧体诗的创作人群很庞大,活跃的人也很多。更重要的是,旧体诗的作者,不像新诗作者那样,大多局限在文学界,而是遍布社会各界。他们在吟唱之时,自娱、自况的意味浓,在创作上所寄托的名利之心,普遍也比新诗界要淡泊得多。但他们似乎更渴望交流,不少的人,都是用手机写旧体诗,然后用短信的方式发给朋友们,收到的朋友也多以短信回应。用这种现代的技术形式写旧体诗词,已成当代一大文化景观,这对一种文化、语言的传承,对一种世道人心的观察与体悟,是大有益处的。只是,我所读到的当代人写的旧体诗,大多还是陷入了无病呻吟、为文而造情、“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套路之中,多半是用自己的舌头唱古人的歌。虽然不少人也掌握了一些旧体诗的技巧和用典,但多半也是文字游戏,陈词滥调,是一种根据旧体诗词规则进行重新组装的语言表演,所以,真正出彩的、有新意的创作,是极少的。尽管鲁迅说,好诗到唐朝就写完了,但我认为,一种旧的文学形式,有时也还是能够表达当代生活和当代情感的,重要的是作者如何处理当下这些复杂的经验,并为这些经验找寻到合适的语言和形式,由此建立起一种有新创造性的说话方式。
记者:在当前的文化生活中,旧体诗创作发挥着什么作用?
谢有顺:这是对一种传统的文化记忆的保护。语言只有在不断的使用中才能得以完整的留存下来,孟子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存下来的部分,化腐朽为神奇了,就会构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而格律诗在过去漫长的演进过程之中,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属于它自己的语言规则,它是汉语精粹化、结晶化的典范,了解它内部的秘密,并试着以它固有的经典形式来重新使用这种语言,这是对传统的温习,也是一种向古人致敬的方式。同时,旧体诗创作也是一种自我表达,尤其是对内心一些微妙情愫的捕捉和雕刻,无论是对创作者还是欣赏者而言,这样的语言训练都是一种良好的精神生活的表现,是有积极意义的。
记者:从自身建设上来说,旧体诗当怎样发展?
谢有顺:写作旧体诗的人,需要有一种进行文体大解放的勇气,才能出新。不能一味地强调旧体诗中保守性的一面,而是要想法克服这种艺术上的保守性,为新的生活和情感找寻新的语言出口。不要怕冒犯艺术规范,也不要刻意回避那些俗字俗语,要以自己的艺术勇气为旧体诗建立新风格。不要只求如何像古人,而是要求如何像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记者:当前的旧体诗创作,怎样推出精品力作?
谢有顺:模仿古人是必须的,但模仿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创造。旧体诗创作最怕的是自我伪装,在袭用古人的语言形式的同时,也袭用了他们的用词、他们的情感模式——只要怀旧就一定要有“斜阳”,说送别就一定要用“杨柳”或“灞桥”,看似有古意,其实是滥用套话,毫无自己的个性和心灵体验。在现代社会写旧体诗,不能老有一种活在古代情境中的幻觉,要面对现实,面对真实的自我,同时也要在艺术上多借鉴翻译诗、新诗还有民歌等的资源,这样的创造才可能是现代的,新的。
记者:当前的旧体诗创作存在什么弊病?
谢有顺:今日的旧体诗创作中的毛病,我觉得和当年胡适、刘半农等人批判的毛病,几乎是一样的,最大的问题就是一个字:假。刘半农当年说起格律诗时,一针见血:“现在已成假诗世界”,“无非是不真二字,在那儿捣鬼”!今天,这样的“假”和“不真”,同样充斥旧体诗创作界,许多的规范,对他们不过是僵化的枷锁,许多的情绪发表,也不过是复制古人或者复制自己,尤其是一些唱和时代性话题的诗作,大词连篇,空洞无物,个我的色彩太少。这个弊病是很普遍的。
记者:如何看待当前年轻人少作旧体诗的现象?
谢有顺:一方面,这种旧的语言形式未必适合年轻人的表达,他们似乎更喜欢直接、直白的话语方式,而旧体诗的精细雕琢,对词语的反复选择等,这都是需要有耐心的,可今天的时代,多数人都丧失了精神意义上的耐心,都迷信速度,包括语言的速度,而旧体诗作为一种慢的艺术,或许不是追求快生活的年轻人的心灵盟友。另一方面,写作旧体诗规范很多,语言的抽象和浓缩度高,这必然要求写作者要有良好的传统文化修养,也要有很好的语言天赋,才能在创作上有所作为。而文化和语言的修养是需要时间来积累的。
记者:简要谈谈您心中的旧体诗与新诗的关系?相比于新诗,旧体诗有何利弊?
谢有顺:这个问题,令我想起胡适当年在《谈新诗》一文中所说的话:“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这似乎从一个侧面也说出,旧体诗和新诗之间的关系,是无法完全割裂的。当下很多写作新诗的诗人,也开始回望中国传统的诗歌资源,也开始意识到之前几千年的诗歌记忆,对于新诗的写作是可以借鉴和参照的,一些语言遗产,也可以被创造性地应用到新诗的写作之中。这个回望传统的趋势,证明新诗开始亲近旧体诗,至少在精神血缘上不再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而旧体诗界对新诗的态度,似乎还比较僵化,总觉得新诗革命是失败的,至少,前几年在纪念中国新诗革命九十周年那段时间,不少人都出来表达过新诗革命已经失败了的这一论调,这显然是一种误读。新诗才走过不到一百年的路,这在诗歌发展史上是很短暂的,要求新诗这几十年的成就超过旧体诗数千年的积累,是苛责了。但新诗作为一种艺术冒险,无论在语言和灵魂上,都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巨大的解放作用,它发展到今天,成就不可藐视。同时,它在面对一种新的生活和经验时,也有旧体诗不可比拟的优势。旧体诗束缚太多,个人在现代社会中所体验到的丰富性,十之八九是它所不能表达出来的,所以,它对自我常常处于失语状态。这个时候,我们就很容易地想起新诗了。有时,新诗比旧体诗更自由,也更宽阔。
采写:人民日报记者 张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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