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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色 与 诗 意 ——我所认识的周益民 金 沙
周益民老师约我给他写点评点性的文字,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不配。可他很执意,又特地关照我不要虚加溢美——不虚加溢美倒是我的习惯,于是答应试试。
第一次见到周益民是在2005年深秋,那时他刚被评为江苏省特级教师,南通市教育局安排他给全市的特级教师和学科带头人做了一次演讲。讲题现在记不很清了,只记得他略显单薄的身材,略觉清瘦的面庞,略带吴语韵味的轻软声调,略有几分女性般腼腆的微笑,让我这个虚长几十岁的人猛然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感觉。从他身上透出来的、让人从里到外觉得清新洒脱的人文味、书卷气,似乎才是我心目中一个理想的语文教师的典型形象。严格说来,我是个“无业游民”——任教过不少学科,却总是有始无终、半途而废,所以专业技术职务是美术,特级教师又评了思品,可真正感兴趣的却始终是语文。我总觉得,一个人的语文素养,好像既不是哪个人专门教出来的,也不是自己刻意学出来的,而是在一种人文味和书卷气中“熏”出来的,是在语言文字的“陈年老窖”中浸泡出来的。马克斯·范梅南说:“教师不仅仅是向学生传授知识,它实际上以一种个人的方式体现了他所教授的知识。从某种意义上说,教师就是他所教授的知识。”([加]马克斯·范梅南著,李树英译:《教学机智——教学智慧的意蕴》,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4页)所以,就在现场那一刻,我猛然觉得,周益民就是马克斯·范梅南所说的“教授”——而非“讲授”——的活注脚,因为他确实“以一种个人的方式体现了”语文。作为这样的语文教师,哪怕他什么也不“教”,就他周身那种“味”,也是他学生的三生有幸!活动结束时,我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冒昧地走过去递上我的名片,诚恳地说一声:“今后多向你学习!”
周益民老师身上这种人文“味”、书卷“气”从何而来?回来之后,我专门购买了周益民的专著《步入诗意的丛林》(长春出版社)。恰好,两年前我已“退居二线”,人复常态,心归平静,可以悠哉游哉进入周益民“诗意的丛林”。
大多的时候,只是为了捡起那个日渐逝去的昨天,更只是为了默念那个已经太过熟悉的名字——程玮——一位永远年轻在我心中的女作家。……是她的文字打动了幼小的我:清新朴素的语言,含蓄深沉的内蕴,是“用心弦很轻地弹奏一支属于自己的曲子”……平平淡淡,可又意蕴绵长,叫人能够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可又想上好半天。
……
感谢“程玮”们,是他们为我的人生打上了一层底色,为我的旅程积淀了一个起点!
底色——一个颇具艺术韵味的隐喻。
原来,周益民是以自己童年的阅读体验为起点,用长留自己心中的绵长意蕴打底色。北京大学陈平原教授曾说:“所有的阅读,都必须有自家的生活体验做底色。”(陈平原著:《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5页)读书固然是这样,教书又何尝不是这样?我想,作为一个教师,尤其是语文教师,如果没有清亮的底色,他的职业生涯将注定是苍白的。只可惜,现在能像周益民这样,既将阅读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又将阅读与自己的职业密切勾连,实在是太少了。不过后来我又想,语文教师固然自己应当有“底色”,更应当为学生打“底色”,那我们又该怎样为学生打“底色”?打上怎样的“底色”?
第二次见着周益民是在一年后,2006年的深秋,他作为很有影响的名教师,到我所在的海安实验小学执教《逆风的蝶》。事前,他打电话过来,让我一定要听他的这一课——大概他知道我很是懒得听课吧。我知道,《逆风的蝶》他上过不止一次,设计得很精致。但就我的感觉——仅是现场感觉而已,那节课好像并没有出彩,既不像在他之前的窦桂梅激情迸发,也不像在他之后的薛法根朴实无华,就像一场慢热的球赛,不知道是因为学生一时不能适应他那雅而不躁的风格,还是他一时合不上班级学生的思维脉搏,抑或这原本就是他追求的境界?
下午,他走进我的办公室——其实那不叫办公室,因为我已经赋闲整整三年,无“公”可办,只是一个简陋的个人空间而已。一进门,周益民就坐到我的对面,依然是一身清新洒脱的人文味、书卷气。我满以为他要就上午的教学征求意见,而且事先也作了一些思考,谁知周益民对上午结束的课堂好像很不在意,他要我就他整个的语文教学说说看法,这倒让我始料不及。于是,那个下午,在一个极为僻静的空间,年龄隔着“代沟”的同道者,有了一场无拘无束的“海侃”。于是我得知,周益民是那样的殚精竭虑:他潜心研究李吉林、张康桥、亓浦香、窦桂梅的课堂教学来磨砺自己的教学技艺,他精心组织了一场又一场读书会来激发学生的阅读兴趣,他尝试开展主题单元式教学以实践自己的教学理念,他倾力约请金波、黄蓓佳、秦文君等几代儿童文学作家采访到访,以拓展儿童的阅读空间、提升儿童的阅读品味……而贯穿于他思想和实践全部的就是两个字:诗意。
诗意——一个美轮美奂的意象!
天色渐晚,我们握别。望着周益民渐去渐远的背影,我又翻开他的《步入诗意的丛林》。
语文课堂应该放飞浪漫的诗情,充实睿智的感悟,激发豪迈的胸襟,应该给予儿童超凡脱俗的精神层面的提升。为了高高托举儿童的“五彩梦”,就让我们不断向往,不断追求吧!
此时,我一年前的忧思似乎略有所悟:原来,周益民并不想自己独占底色,他要高高托举儿童的“五彩梦”。他的“诗意语文”,也许就是要编制一册丰富而浪漫的“色卡”,让每个学生都能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命底色;也许就是要提供一种情感的粘合剂,让每个学生的生命底色都不浮滑、不剥落;也许就是要开凿出一缕光源,让每个学生的生命底色都焕发出奇异而鲜亮的广彩……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了。这期间,我又想,诗意,果真只是意象?还是理念?它是文学的?美学的?还是哲学的?去年,他所在的海门市实验学校让我去做一次演讲,我很高兴,以为又可以见着周益民了,我可以很好地向他讨教一番了。到周益民所在的学校,我是不敢苟且的。我准备了两个讲题,一个是关于教师的艺术品性,一个是关于教师的宗教情怀,想不到他们校长不假思索选择了后者。然而很不巧,就在去海门的前几天,周益民出差了,无由会晤。不过近来我听说,周益民的研究重心已经转到了语言与人的存在——天啦!真是艺高人胆大。
存在,这是当今统领世界的一个宏大而艰深的哲学命题,连以“诗意地栖居”著名的哲学大师海德格尔都说:“一旦要去把捉存在,我们总似扑空。我们在此追问的存在几乎就是空。”(转引自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35页)在这个浮躁和功利无处不在、几乎所有人的精神不是萎靡就是漂泊的世俗社会,周益民真的像受难的耶稣,甘心献身于注定会“扑空”的东西?怕不会吧?不过转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海德格尔说:“语言的命运植根于一个民族对在的勿论何时的关联之中,所以,在我们看来,询问在的问题与询问语言的问题在最中心处相互交织在一起。”(着重号为原文所加——引者注)(海德格尔著,熊伟、王庆节译:《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1页)记得我到周益民学校讲教师的宗教情怀,自以为是地归纳为三个要点:虔诚、敬畏、执着,我相信,周益民是有着这样的情怀的。怀着这样的宗教情怀,作为一名不但从事语文教学,同时还关注“语言的命运”的他,必然会登高望远、步入“在”的堂奥。很高兴,从他近两年所执教的《童年的月亮爬上来》、《皇帝的新装》等课例中,似乎已经窥见了他那坚实的足迹,而这些足迹显然都在通向“人迹不到之处”。
林中有许多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人迹不到之处。这些路叫做林中路。
每条路各行其是,但都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一条路和另一条路一样。然而只不过看来如此而已。
伐木人和管林人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走在林中路上。
这同样是海德格尔的话,愿它成为周益民心中的烛照和前方的路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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